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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saki从自家的龙舍溜出来的时候,夕阳烧得正烈,洒在他身上一片金黄。腰间的剑鞘,像一道跟随的金光。
他没有直接去那个高塔上的处置室。更何况,那里是军队要地,自己去恐怕还没接近那高塔附近,就已经被拎着后领扔进监狱。
所以他直接去了广场。
广场虽然地形开阔,但在四周却遍布着很多商铺旅店酒肆,市场里各种各样的房屋建筑类型很多。因此在广场外围,要找一个藏身之地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到达广场时,发现已经有人开始聚集,四周也有军队驻守,远远望去,广场的正中央已经立起了巨大的火刑架。
他还是很小的时候见过这个火刑架。听爸妈说过,火刑一般只处置叛军敌谍还有巫女这样的坏人,所以叫他不用害怕。那时候据说好像是要处决一个外来的巫女,但是到最后却被那个巫女跑掉了。
总之,他长这么大,就还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火刑。
更别说——是一头龙的火刑。
太可怕了。
那样的场面光是想想已经觉得不寒而栗。
更何况——那是他的龙。
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躲在一家酒馆旁边摆放的空酒桶里,从缝隙里观察着外面的形势。
天色已经渐渐变暗,广场后面的天空也已经露出了暗红的霞色。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广场方向聚集。
毕竟,这是自他出生以来都没有见过的场面。
军队的戒备规模也超过以往任何祭祀和庆祝的场合。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腰间的剑柄。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胜算。
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可能。
但也只是几乎而已。
如果自己不来,那就完全没有可能,但自己要拼死一搏,万一能有一线生机呢。更何况,抛开所有这些不提,他也必须来。他不来,他的龙就等于被抛弃了。他能抛弃自己的龙吗?他能做得到吗?
他如果不来,最终只会悔恨终身吧。
无论如何。
他在缝隙里观察着广场的地型和到火刑架的路线,判断着自己等下要怎样站进去才能够真正到达火刑架,然后把他的龙救下来。
他只有这个想法。
把他的龙救下来之后,让他逃走。
当然他也还记得他的家人。
他已经下定决心,有所觉悟,没有准备能从这场劫刑中全身而退。只要让他的龙安全逃走,他就会向军队放下武器,声明这一切都与他的家人无关,为不牵连他们,他愿以死谢罪。现在战事吃紧,时局需要稳定,军队应该不会乱杀族人。
他一个人来担就可以了。
他甘愿。
虽然他不知道,以自己的身手,是不是真的能够做得到这一切。
但他身体里到底流淌着骑士一族的血。
可不可以,都要一搏。
天幕扯下漆黑的台布时,广场周围亮起了大量的火把。
人流已经越围越多,广场四周的通路都被塞得水泄不通。
Masaki的情绪已经越来越焦虑。
掌心里的剑柄已经被握得湿了几回。
路线越来越难以看清了,等下要怎么样才能迅速到达广场中心呢。
这样想着,人群终于开始骚动起来。
哐啷哐啷——
由远及近的巨大声响。
广场四周的石板路面都在颤动。
是刑车。
一辆巨大的刑车。
——里面关着他的龙。
关着他即将被送上火型架的龙。
Masaki的可视范围有限,对于广场内侧的情况,他只能是根据声音和环境推测。
果然,随着巨大的声响越来越近,石板路面上站的人们也开始越发不安起来。
Masaki知道,自己继续藏在这里,将无法掌握广场里的具体情况,没办法行动。
趁着人群的注意力全部被广场里的方向吸引,他从酒桶里钻出来,迅速地顺着自己刚刚观察好的路线,轻巧地跳上一家酒馆的后窗窗台,双手扒住房檐,一纵身跃上了屋顶。
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但现在周遭的环境,就算是他发出再大的声音,也根本不会有人听到。
他从酒馆的屋顶匍匐着转移到了更靠近广场的房屋上面,直到广场里的所有一切都能进入自己的视线范围。
他趴在尖形屋顶背向广场的一面,小心地从屋脊上观察广场里的情况。
广场里已是灯火通明。
四周都已经围满了军队。军队的后面,还有威武的战龙队伍排列。
广场中央的火刑架前,已经有军队和长老会的人站定,开始了今晚火刑仪式的宣讲。
“族人们,族人们,请安静。”
一名德高望重的长老挥挥手,用沉稳的声音开口。
“今晚,我们决定,在这里举行一次火刑。但大家不必惊慌,要被火刑处死的,并不是你们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长老说着,向火刑架旁边那个本来盖着巨大黑布的刑车挥了挥手。
军人们扯掉黑布,露出里面的粗圆木牢笼。
Masaki差点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刑车牢笼里,关着的是那条通体黑色的龙。
被罩在网里,紧闭双目,蜷成一团。
“今晚要被火刑处死的,就是这条龙。”长老平静地说:“我想大家都知道,骑士族人,注定是要飞翔和战斗的种族,这一点,多少年来全部依靠着龙来传承。骑士种族的龙,注定要能飞善战。不会飞的龙,对于种族来说,不仅没有任何作用,在战事吃紧的情况下,还会成为种族的负担和累赘。”
Masaki握紧剑柄,看着自己那蜷缩成一团看不清有没有受伤是什么状况的龙。
——没事吗?
——你很害怕吧。
——饿了吧。
——再稍微忍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跟你保证。
“所以——处死不会飞,对种族没有任何用处的龙,只是我们历来的规矩和传统。大家不必过于介怀。”
——谁是没有用的龙。
——你再讲一遍。
长老转头示意身后的军人,把刑车里关的黑龙推到火刑架旁边。
刑车在巨大的声响中被推到火刑架旁。
军人们抽出剑,戳在蜷缩成一团的黑龙身上。
——别碰他!
——还不行。
——要等刑车牢宠的锁被打开,金属罩网被解开。
因为他的时间很短暂。
极其短暂。
如果被军队和战龙围起来控制住,那就什么也别想做了。
所以他按捺着。
拼了命地按捺着。
笼门锁被打开,军人的剑继续在黑龙的身上戳着,鳞片作响。
“起来!”
这般高声喝斥着。
那双细长红目,缓慢地张开了。
在一刹那间,一种慑人心魄的气场从那对红目里透出来,让行刑的军人一时被震慑住,动作僵了僵。
但是那对焰心样的瞳孔转了转,就收敛了锋芒。
不知是不是因为意识到了眼前是什么状况。
似乎有些颤抖起来。
“起,起来!”军人壮了壮胆,继续命令道。
金属罩网被挑开。
“过去!”
被剑催逼着,牢笼里蜷缩着颤抖的龙竟然也自己站了起来。
很努力的样子,全身的鳞片都在抖动。
自己迈步挪出牢笼。
吃力地抬起爪子,踏上了火刑架的平台。
——不要温顺到这种地步啊!
——你是一头龙啊!
——要试着反抗啊!
——这样……这样这些人,一定会觉得……你就是活该被烧死。
但那头龙。
那头通体黑色鳞片,目若红焰的龙。
那头因为恐高不会飞的龙。
那头什么都贪吃却就是吃不下奇怪香菜的龙。
那头,属于他的龙。
就那样站上了火刑架。
被手腕粗的锁链缠在身上,捆绑在火刑柱上。
那骨骼流畅的黑色羽翼就那样被链条绑压扭曲着,看起来像是快要被折断般。
屋顶上的masaki咬了咬嘴唇。
掏出准备好的黑布。
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在脑后系好。
爬起来。
站上屋脊。
迎风而立。
月色下,腰间佩剑金光闪烁。
“点火!”
这声号令,就是他等的信号。
Masaki握住剑柄,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跳进军人驻守的广场,拔剑出鞘。
在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他已经把挡在眼前的三五军人掀翻在地。
而后,疾速跑向火刑架。
那正准备伸向火刑柱的火把。
剑光一凛。
火把被masaki斜着剑刃削落在地。
火焰在他身后窜起。
无数火把的火光已经在他背后靠近过来。
“小翔!”
他径直向被绑在火刑架上的龙跑去,嘶哑着声音叫道。
细长身影在火光晃动中,踏焰而来。
红目里的焰心宝石般闪烁了一下。
“小翔!”
Masaki喊着他的名字,跳到龙的跟前。
细长红目再次收敛起锋芒。
瞳孔化成了圆型。
“masaki!”龙也叫他的名字。
圆眼睛里似乎漾起了水气。
“别怕!”masaki把剑刃伸进了锁链的铁环之间,“马上就没事了。”
“你怎么来了……”龙的声音颤抖着。
“别说话,马上就没事了。”masaki的剑刃在铁环之间发出刺耳尖利的金属摩擦声,他用力地想要切断链锁,但是做不到。但他仍然坚定地说着:“没事的,不用怕,有我在。”
“这里很危险,这些人都好可怕……你赶紧走吧。”龙说。
Masaki不说话,只坚定地砍切着锁链。
“masaki……”龙说:“你要哭了吗?”
“胡说。”masaki不眨眼,眼眶通红。
他不断用力。
但是他的佩剑太普通了。
怎么可能有切断火刑锁链的力量。
四周,军队和战龙都已经靠近。
势成十面埋伏之状。
“你是什么人?”
“胆敢破坏火刑?!”
“你是敌军奸细,还是本族叛徒?”
“立刻放下你的剑!”
Masaki紧咬住嘴唇,感觉牙上有热流涌过,咸热渗进嘴里。
尖利刺耳的声响并不能断裂锁链。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准备放下自己的剑。
他要战至最后一刻。
无论结果会是什么。
他都早已决定。
“你快点走吧masaki,没用的。”
他的龙这样对他说。
“会被杀的。”
他的龙又这样说。
他的龙。
“masaki!”
“别说了。”他冷静地说:“我是不会走的。”
“立刻放下武器,离开火刑架!”
“不然格杀勿论!”
“真的会被杀的。”龙说。
“……我知道。”masaki握着剑,抬眼看他的龙。
火焰的热度不断在身后逼近。
他心下知道,大势已去。
尚且用不着战龙出场,他已经到此为止了。
但是,那又怎样呢。
他抬起手,张开手掌,贴在龙颈间的黑色鳞片上。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一定救得了你。但是。”他哑声说:“至少,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
“对不起,救不了你。”
“……”
“但是,还是感谢你,愿意做我的龙。”
“……”
“放开那头龙听到没有?”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为什么?”龙的心脏开始了异常的跳动和灼烧。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一头不会飞的龙,为什么?”龙的声音,这一回,是真的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
Masaki抚摸着龙颈,脸颊靠在了那些黑色鳞片上。
Masaki的背后火光一晃。
一道寒光落下。
剑刃斜着划过他的后背,血花四溅。
在火光里。
在他的身后。
有什么艳丽的花盛放般。
“因为你值得。”
他靠着他,轻声说。
在火中。
在血中。
在掌心脸颊传来的柔软温度中。
“因为你值得。”
如果有一个人。
愿意为你背叛世界。
愿意为你洒下鲜血。
愿意为你付出生命。
如果。
战龙飞得很快。
Masaki站在山腰,手中握紧他的银剑,手心都起了薄薄汗水。他只能眼看着已排成有序阵列的战龙群,拖着他那只正在因为恐高而发出呜咽声的龙的巨大猎网,向他们逃出来的城镇方向飞回去。很快战龙群的影子便只剩下一片浅淡痕迹,被挡在了浮云之后。
小翔。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那柄被初升太阳的晨曦染成金色的长剑。
等着我。
从走了一夜才到达的山间一路跑着赶回镇子里,Masaki几乎用尽全身体力,却根本来不及喘息,靴底被磨得像是快要着了火。到达小镇附近时已经接近正午,太阳毒辣得吓人,昨晚走的时候身上穿着的白色衬衫已经被汗水染透,变成了隐隐约约的半透明布料。
他顾不上擦擦额头上的汗,压低帽檐,沿着昨晚出逃的原路往家里走。刚看到自己家门口的桂花树,背后就一阵轻微冷风传来。Masaki本能地感觉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自己背后,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后脑就被手刀重重锉了一下。
他眼前一黑,视野里一片浑浊,像是涌进一团嗡叫的虫在脑袋里飞来飞去。Masaki脚下一绊,腿支撑不住上身,只能歪歪斜斜扭了几步扶住了身边的树干。神智越飘越远,仿佛被蒸干了的水分一样逐渐远离身体。
在他后背沿着树干滑下,意识慢慢消退之前,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叹了口气。
……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
当他再睁开眼睛时,映入瞳孔的是一缕阳光。
Masaki感觉虹膜被光线刺痛,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他刚打算抬起手来挡住那恼人的光线,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根本无法挪动分毫。
后颈传来残余的钝痛感。他转了转脑袋,渐渐想起自己好像是被谁用手刀敲晕了的事。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他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的原本目的,不由得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小翔在哪。
他怎么样了。
Masaki想到那头龙被困在网里带上天空时,满脸一副哭丧着脸用爪子巴着网眼拼命向下看的样子,头皮就一阵发麻。心底涌上一丝莫名其妙的心疼,让他觉得好像连自己的鼻子都跟着酸了起来。
他用力动了动被缚在背后的手腕,这才发现自己正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尝试上下活动了一下,发现绳结是死结,也无法从柱子上下滑开。Masaki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草垛,自己的银剑正被丢在草垛上,剑柄露在外面,剑身深深插进草垛中。
这里是哪里?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发觉眼前场景竟是十分熟悉。
木栅栏,干草垛,角落里破了一个不大的洞的茅草屋顶。
看上去……
就像自己家的龙舍。
“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Masaki没料到这里还有别人,肩膀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他想要回过头去看看刚才的说话声是从哪传来的,还没等他动作,就看到一个身影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双手被扭到背后绑在柱子上,坐在地上的Masaki。
“——怎么是你?”
Masaki没有料到,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被对方身体的阴影罩住的脸上写满诧异。
他咽了咽口水,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句话。
“……是Yusuke让你这样做的?”
“并不是。”
Yusuke的龙冷哼了一声,金色眼睛瞬间眯起,犀利的目光直直盯住Masaki。
“把你打晕拖回来的是你父亲。我只是告诉了他你们昨晚的行踪而已。”他沉默地盯着Masaki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打了个浅浅的呵欠,缓慢说道。
灰龙背后的龙翼动了一下,带动了周围一些干草,发出轻微声响。
“什么?”
Masaki有些不敢相信。“是你告诉他们的?”
他句子末尾的词还没结束,语调就跟着愤怒了起来,好像如果不是现在这样被缚着双手,下一个瞬间就会气的跳起来一样。
“是我。”
灰龙表情平静。
“你为什么这样做?”
Masaki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想起在山间时自己那头被抓走的龙使劲眨巴着眼睛的模样,他不禁身体前探,连脖子上的血管都仿佛要凸出来。
“不要搞错了。”
Yusuke的龙突然神色一变,厉声说道。
“我对你一点好感都没有。这么做也并不是为了你。”
“只是之前被他要求了而已。”
“……他?”
Masaki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吐出一个词。
“他要求我如果有一天发生这种事,一定要告诉这家里的主人你们逃去了哪里。”
灰龙见Masaki暂时因为惊讶安静了下来,便挪了挪前爪,露出冷峻的表情。
“你是说,小翔?”
Masaki脑子里仿佛打了无数个结似的一团乱。
他使劲吞了吞口水想要整理一下思路,脸上却还是写满了难以置信。
“小翔为什么这样做?”
灰龙金色的瞳孔沉默地暼了他一眼。
“你不需要知道。”
声音里充满轻蔑。
“不过他说自己这样一直飞不起来的话,总有一天会被长老会处置。届时如果你来带他偷偷逃走,被长老会知道,一定会连累你的家人。”
灰龙金色的瞳孔重新眯起,眼中的光芒却仿佛敛了什么不容辩驳的神情。
“所以才要我去告诉这家的主人。”
……那头龙?
他的笨龙?
为什么?
Masaki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被夕阳晃得无法睁开眼睛。
“小翔在哪里?”
嘴唇开合了几次,他才努力挤出这样一个问句。
“被抓回来之后直接送进了处置室,现在应该在特殊药物的作用下昏睡吧。”
Yusuke的龙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Masaki不由得整个人猛地一个哆嗦。
处置室。
那是处理叛变的,已经不能战斗的,或是因为任何原因不再被需要的龙之前,最后关押它们的地方。
“如果不出意外,今晚应该会按照规矩在中央广场上处刑。”
Yusuke的龙扬起下巴,啧了啧嘴。
“对龙的处刑是镇里的大事,到时候全镇的人大概都会去看。”
Masaki听到这句话,身体猛地一动,被捆住的双手用力挣动着,身后捆住手腕的绳子带着那根木桩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灰龙看了他一眼,突然金色双眼圆睁,同时嘭地一声,张开了收起的双翼。
巨大的灰黑色翅膀瞬间遮盖了所有从茅草屋顶的缝隙里透下来的光芒。骨节根根分明的龙翼极具压迫力地展现在Masaki面前,随着龙翼扇动而卷起的风中,仿佛一瞬间就扬起了太古的气息。
Masaki像是从未见过它一样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龙。在这种强烈的巨大反差下,也忘记了挣扎。
“你想救他?”
张开了翅膀的灰龙沉下龙颈,低声问道。
“在长老会和全副武装的骑士团面前,你有胜算?”
还没等Masaki说话,灰龙又用力扇动了翅膀,搅得龙舍里茅草四处飞扬起来,在寂静的空气中凌乱地割裂了无数灰暗光线。
“我……”
Masaki觉得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哽在了喉咙里,噎得他喘不过来气。
“去救他,就等于背叛朋友,背叛家庭,背叛整个村子和国家。”
巨大的龙翼再次扇动,茅草和扬尘在狭窄的龙舍中来回飞舞。有尖锐的草梗撞在Masaki的脸上,传来轻微刺痛感。
“只是为了一头连飞都不会的龙而已。”
金色瞳仁里的光芒如同含了锋芒,来回刮过Masaki身上每一寸角落。
“值得吗?”
刺耳的声音突然隔空响起,Masaki还没反应过来,脸侧的皮肤就被什么瞬间划破,流下一丝血痕。血顺着脸颊淌落,裹着他脸上的汗水和灰尘滑进了嘴角,一阵发苦。
灰龙激起的风刃擦过他的脸颊,击中了从背后捆住他双手的绳子。
Masaki手上的粗绳应声而断。
“如果你有这个觉悟和胆量。”
灰龙说出最后一句话,同时收起巨大的双翼,站在Masaki面前,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
“就自己决定吧。”
Masaki愣了半晌,才慢慢揉了揉自己被扭在身后的手腕。
他有点发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扶着身后的木桩缓缓站起身。大概是父亲把他绑在这里的,所以手腕没有很痛,绳子也是很小心地捆上的,并没有勒出痕迹来。
他转过头去,仔细环视了自家这间熟悉的龙舍一周。
角落的草垛,和父亲一起钉好的木桩和栅栏,自己做的水槽,头顶挂着的油桶里还有沾了灯油的木棍。
还有自己身边那已经空了的,原本属于那头笨龙的地方。
……那头笨龙。
Masaki想起自己和那头笨龙在一起的这些年里,那家伙明明每次总是挑食却又吃得多,不会飞还恐高。几次把他气得头顶冒烟,那头龙只是一脸无辜地凑过来用爪子勾勾他的皮马甲,小心翼翼地眨眨眼睛问,Masaki你是不是生气了呀。
他还不高兴着,故意装作没听见,转过头去气鼓鼓地不理他。
那头龙见他不搭理自己,就自己呜呜呜地小声咕哝了半天,又伸出爪子来巴着他的肩膀,一下一下轻轻摇晃。
Masaki。Masaki。
他听见自己那条今年还飞不起来的龙叫着他的名字,发出讨好的声音。
不要生气呀。
……不要生我气。
然后他就心软了,心想就这样原谅他其实也没什么问题。转过头来的瞬间,看到那家伙大大的红眼睛里写满委屈,却好像只要他肯转过头来看看自己,现在让他吞掉一桶香菜也没问题的可笑样子。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
走到龙舍角落的草垛边,Masaki用双手拨拉开覆在表面的干草,找到那把只露出剑柄的自己的银剑。他用手掌握住剑柄,手臂用力,猛地把剑身从干草垛里抽了出来。
“小翔他,”
单手一甩剑身,细长银剑上的茅草就在空中扬了起来,慢慢旋转着飘落。
“是我的龙。”
安静的剑身沿着他身体被阳光勾勒出的曲线缓缓抬起,在半空中稍作停顿。
剑尖一挑,突然上翘。Masaki手腕猛地一抖,顷刻间手起剑落。
锋锐剑刃,已将面前的一根茅草斩作两截。
他手腕一个灵巧翻转,剑身便已插入身侧挂着的剑鞘里。厚重剑鞘上古老的家族金属纹章,在夕阳的余光下闪着点点金辉。
Masaki转过身来,背影已经被夕阳的金光完全笼罩。
他对着Yusuke的龙深深低下身子鞠了一躬,然后直起身来。
“虽然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胜算。”
当年轻骑士的脸再次抬起时,他的眼角有一丝看上去有些灰败的情绪,灰龙并没有来得及捕捉,就已经一闪而过。再看过去时,那张额角还淌着汗的脸庞也已经染上了太阳那般刺眼的光亮。
仿佛一柄明知会被鲜血浸透,却仍然选择出鞘的剑。
“但如果我不去救他,”
他淡淡说。
“……又会有谁去呢。”
在Masaki的身影消失在龙舍出口的仿佛烧透了天边的夕阳中时。
背后的灰龙沉默地转过身,向着中央广场的方向深深地俯下了身体。
“您的预料没有错。”
他低沉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血红的夕阳正在Masaki家屋顶的烟囱后滑落。
“他竟然,真的去了。”
Masaki,Masaki?
我们去哪里啊?
嘘——别出声,快点跟着我。
这么急,到底是要去哪里啊?
别问了。快点!
但是——
但是什么但是?怎么那么啰嗦!
呜……但是你走那么快我跟不上啊……
……
要让那拖着条尾巴只要踩在石板路面上街两边的人家就桌椅板凳全都乱颤的龙不被发现,Masaki只能带着他的龙从自家房子后面的小路,一路往城郊的偏门走,出了那道平时基本无人经过的城门,就是连接山谷栈道的狭窄山路。
城后的这片山脉,地势比绕城的另几面山谷险峻许多,荒山巨石之外也无太多其他有价值的经济作物,因此城里平时几乎没有人通行这边的山路,更严禁小孩子出入这道城门以免误入山中。
夜色下,那狭窄山路因基本上无人通行而显得异常荒凉陡峭。
从这条路走。
从这条路带着他的龙离开这里。
走得越远越好。
Masaki只有这一个想法。
夜路逼仄,但他眼里闪着的光几乎要比手上的火把燃得还亮。
腰间佩着的细长银剑剑尖,间或在行走间碰到黑色皮靴的靴帮,发出啪哒啪哒的响声。脚下的一切高低不平沙石苔草,似乎都要被他踩平,好让这条难行的路走起来如履平地,让他们能一刻也不停留地经过此路,离开这里。
“Masaki你等等,等等,慢一点啊……我跟不上……”
但是,身后却还是传来这样的哀鸣。
Masaki在狭窄的路上站定,手执火把转过身。
他的白色衬衫已经被汗浸湿贴在背上,挡在暗蓝色马甲的里面。
他转身看看火把光线里的他的龙,耳边这才听到自己因焦躁不堪和赶路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额角的头发里,似乎也有汗滴正在顺着脸颊滑下来。
而他的龙,此刻却紧贴着路边山壁,一点点蹭着挪动那笨拙的步伐。
“快点走,不能停。”他简单而生硬地催促道。
“但是,好黑呀……而且这里应该很高吧,我……”他的龙只是哆哆嗦嗦地贴着山壁,半眯着红色眼睛,明明四下漆黑一片,却还在往山谷下张望。
“这里一点都不高,有火把照着路你怕什么,快点跟着我走!”Masaki焦躁地转身迈步继续走。
“唔……”虽然发出不情愿的咕哝声,但身后的龙还是慢吞吞地跟上来。
不能停。
不能停。
Masaki用力攥紧手里的火把,感觉橙色火焰在自己的余光里起伏跳跃,前后左右的漆黑里,那些看不见的路,都变得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因为他不知道家里几时会发现他和龙不见了,而长老会那边的命令又会是在多近的时间内就开始执行。所以不能停。他这头不会飞的龙只能跟着他这样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走山路,就算是一刻不停,也未必能赶出多远的距离。等到家里那边真的再也瞒不下去,有军队追出来,可就不会是他们现在这样的速度了。
而如果被捉回去——会是什么后果,他连想也不敢想。
绝不能。
绝不能让他的龙被捉回去。
无论他能把他送到哪里,而最终是不是又终须一别,那都不是他现在能顾得上的事情。也许,只是翻过几座山脉,把他的龙带到足够远足够安全的地方去,还给他自由。然后,然后……
山里的夜风带着几分凛冽,擦过Masaki的耳边。
他脚步坚实,义无反顾。
“Masaki……Masaki……”
虽然他一再想要加快脚步,但是,他的龙又在用那种接近哽咽的声音在身后叫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快点走别再啰嗦……”他不耐烦地半转过身向身后斥道,结果话只说出一半,就噎住了。
晃动的橙色火光里,身后的龙正缩起爪子靠在山边,一双红眼里竟然漾起一层水光。
“你,你怎么了?”Masaki有点不知所措。
“Masaki你——”龙眨眨蒙着水气的眼睛盯着他,语气里极尽了委屈,“你是准备把我带到深山里,扔掉吗?”
“哈?”Masaki差点听傻了,“你说什么?”
他的龙眨眨眼睛,用爪尖蹭了蹭红目眼角,抽了抽鼻子,咕哝着声音说:“你是准备——趁着夜里,把我带到山里不认得的地方,然后扔了我吧……”
“你说——”Masaki不可置信地走到他跟前,仰起脸看着他,“什么呢?谁说的要扔了你?”
“因,因为我今年又没飞起来,不是吗……”龙把爪子缩在胸前,微俯下身,眼泪汪汪地望着Masaki,又看看自己的爪尖,“所以,终于要把这么没用的我扔掉了,是不是。”
“……”Masaki看着那双汪起眼泪的红眼睛,握着火把的手攥得更用力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狠狠地拍了一下龙的脑袋。
“谁说要扔掉你?”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又是谁说你没用?!”
“……”红色的眼睛眨眨,倏然滑过一丝什么。
“再乱说,小心我真的对你不客气!”Masaki说完,再次转身,在晃动的光影里头也不回地向前迈步。
黑鳞红晴的龙站在原地,望着他的颀长背影,一时没有动。
“还站在那儿干嘛?”Masaki转回头,额角的汗滴隐隐在夜色里闪光,“快跟上来!”
谁说要扔掉你?
又是谁说你没用?
跟我走!
——如果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想要拥有你,愿意带你走。
坚硬的黑色鳞片底下覆盖的那颗心,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鼓动。
是时候了吗。
终于要到他早已经等待太久的时机了吗。
不,那时机还未到。
他知道,他还需要等待。
为那沉封数百年的咒语,等待最终破解的一刻。
他要按捺住所有冲动等待。
必须等待。
“饿了吧,小翔?”
远处山巅已经飘起淡白雾气,晨曦清澈升起,山谷里曲折陡峭的道路也已经清晰可见。脚下浮过浅薄云气,清晨的风显得有点冷。
也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
Masaki灭掉火把,回头看看身后的龙。
“唔……”贴紧山壁的龙咧了咧嘴,“还好。”
“得了。看你的脸就知道你饿了。”Masaki返回身,“再说,走了一夜了,你怎么可能不饿。”
“嗯,但是……”龙上下打量他一遍,“我没有看到你带吃的出来……”
Masaki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走到龙的跟前,“出来得急,顾不上带吃的,再说,就算是带,也不可能够你吃。”
说着,他指了指山路旁的一个凹进去的弯道,那里错落着几块巨石,“你就在这里休息,等我回来。”
“你要去哪里?”龙眼巴巴地看着他,伸出爪子勾住他卷的衬衫袖口。
“我去给你找点吃的啊,勾住我不让我走你吃什么?”Masaki瞪他一眼,拨掉他的爪子。
“哦……”龙缩回了爪子,眨眨眼。
Masaki看着这样的龙一眼,心下一阵柔软。他向前半步,脸颊贴在龙颈上,抬起手,张开手掌,掌心轻轻摩挲覆着坚硬龙鳞的颈项,安慰般轻道:“好好待在这里等着,我就回来。”
“……”晨风微冷,黑色龙翼微微抖动,似乎想要张开,覆盖在靠住他的骑士身上,却最终按捺下了这个动作。
等Masaki放开手转身向山路上走去,龙望着他的背影一会儿,在他身后喊道:“Masaki!”
“嗯?”Masaki转头看他。
“不要摘奇怪的香菜回来哦。”龙眨眨眼睛,“我吃不下。”
没有把你从山边一脚踹下去,一定是因为我脑子早就已经坏掉了。
Masaki边在山路上走着边这样想。
但他的心情变得比出发时放松下来。大概是因为天亮了,那种焦虑的慌张感也随着夜色消散,而这一夜算是相当顺利的路程也让他觉得,大概应该很顺利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事态大概没他想得那么严重。
这么想着,他本来一直踏得很用力的脚步变得轻快了不少。
虽然这片基本没什么经济作物生长的山脉要找到点能吃的东西比他想象得还要费力些,走了很远才勉强找到几棵歪脖子果树,还是没能影响他那相当不错的心情。
兜上满袋子的野果背在肩上,Masaki一路小跑着往回赶。
他脚步轻快,迎着日出的光线,眼看着就要返回原地。
细长佩剑在山间初升的朝阳里,晃动起银色的细碎光芒。
迎面而来的日光,在本来一片毫无遮拦的灿烂里,忽然闪现出移动着的大块黑色。
原本直接打在眼睛上的刺目光线,被什么遮挡住,在Masaki的脸上投下阴影。
Masaki眯起避光的眼睛得以睁开。
他有些疑惑地放缓脚步,向天空里张望。
视线里出现的却并不是遮住阳光的乌云什么的。
Masaki的眼睛惊恐地瞪大了。
龙群。
全部佩有战甲的龙群。
是军队的龙。
盘旋在前方转弯处的上空,张开的巨大龙翼遮天蔽日。
Masaki的脚步僵住了几秒的时间。
随后就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
样子相当难看的果子,在他身后散落一路。
不会的。
不会这么快的。
不可能。
他不过离开这么一会儿。
不会的。
虽然这样对自己说,但其实他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就在前方转弯处了,应该还赶得及——
虽然这样让自己想,但是。
前方转弯处,他的龙,猛然从山石背后出现,升上天空。
可惜,却并不是以他日思夜想的那种方式。
他的龙,落进巨大的网里,被龙群拽着,飞上天空。
那本来漂亮的龙翼在网里被挤压得变了型,翼骨看来几乎快要折断,龙爪扒着网格,一双红目里满是惊恐。
他不该离开的。
他实在不该在这种时候居然天真地放下心来。
细长银剑,这一刻被Masaki从腰间抽出。
我的龙是将会融入天空的。
但那是要等到他自己会飞的那一天。
那一天早晚会来。
你们凭什么让他第一次升上天空却是以这种方式。
他恐高的你们知道吗?
我才不会原谅你们!
当天的太阳在山巅完全升起。
长剑的剑锋再一次迎着太阳晃出银光,却已是犀利刺眼。
剑身因为握剑的力量太大而微微颤抖,几乎响起嗡嗡的蜂鸣声。
Masaki心里一呆,头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什么?
他们刚才说了什么。
什么长老会。
什么杀死。
什么不会飞的龙。
不会飞的龙。
那是指……
还没等他来得及想明白,房间里的对话声又接着传来。
“不然要怎么办?”
父亲的声音。
“你也知道现在外面在打仗,龙是我们国家独有的战斗力。因为有龙,才不至于被敌军逼到没有退路。”
“但不会飞的龙,对骑士和军队又有什么用?”
“可是……”
母亲不甘心地跟着问了一句。
“如果Masaki的龙真的不会飞,为什么不能把它放回龙之谷,反而一定要杀掉?”
父亲沉默了几秒钟,叹了口气,又开了腔。
“你别忘了。龙是能听得懂人的话的。”
“放回龙之谷,如果让敌国的人找到了,把我们这里的情况透露出去,到时候敌军攻进来,要怎么办?”
父亲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
“你以为我不知道Masaki很喜欢那头龙吗?”
父亲的语气有些飘忽。
“当初他领着那头龙回来,脸上那副开心得意的样子,我一直都忘不掉。”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有些难过,然而很快又在话语中一闪而过。
“可是长老会早上已经下了命令。如果不把那头龙交出去,我们全家都会被扣上叛国罪的罪名,被骑士团的人拉到广场上烧死。”
谁的话尾音里有沉重的语调落下。
谁的叹息跟着响起。
这些Masaki全都没有听见。
自从那句“一定要杀死不会飞的龙”钻进他的耳朵后,他仿佛在一瞬间,连思考的能力都丧失了。
什么时候离开房间门口,什么时候走到屋外,站在刺眼的下午阳光下。
这些他统统没有察觉。
直到两只手的手指已经全部捏成了拳头。
指甲卡进手掌里,扎得他手心刺痒发疼。
Masaki才有些迟钝地抬起头,看着一片橙黄的天色。
下午的太阳光直射进他的瞳孔,晃得他一阵眩晕。
长老会今天早晨对父亲下了命令。
一定要杀死不会飞的龙。
小翔是我的龙。
小翔不会飞。
……
思绪一旦开始,就仿佛无法停下的齿轮,一环扣着一环接二连三地彼此咬合,无限轮转。
如果不把小翔交出去。
全家人就会成为叛国罪的罪犯。
被押到广场中央,绑上那些可怕的火刑柱。
不能把小翔交出去。
……决不能。
可父亲,母亲,Yusuke。
都是重要的人。
所以,也决不能连累家人。
下午的太阳有些毒,而站在阳光下的Masaki却感觉自己的背脊上,仿佛淌过了冰雪的温度。
在几乎让人窒息的空气中站立许久。
他抬起头,松开已经被捏的泛白的指节。
目光看向龙舍的方向,暗暗做出了决定。
黄昏已过,夜幕降临。
一如平常的街道上接连点起摇曳灯火。
夜晚的熏风吹过街边,卷起石板上的落叶。
Masaki家的龙舍里。
一条黑龙刚准备伏低身体,趴下来好好打个盹儿。
龙舍的门突然在这时被不知什么人打开了。
一个身影在刚刚入夜的深蓝色包裹下,迅速地闪了进来。
“Masaki?”
黑龙见那身影有些眼熟,不禁眯了眯眼睛,唤了一声。
“怎么?”
龙有些不解地问道。
“刚刚不是已经给我送过晚饭了……”
话音未落,那黑影已经迅速走到他的栅栏前,一手拉开了栅栏门上的门栓。
那人抬手拎起干草垛旁铁通里的一根木棒,凑近从屋顶悬挂下来的烛火灯盏里点燃。木棒端头裹了浸了灯油的油布,是Masaki家作为备用火把常年放在那里的。
刷。
刹那间亮起来的火光,照亮了那人的脸。
有些凌乱的头发,额角有浅薄汗水。
白色衬衫,暗蓝色马甲。灰色长裤黑色皮靴,没有扎进裤腰的下摆露在外面。
整个人逆着光亮,被晃动的烛火映出昏黄颜色的轮廓。
他的腰间。
别着一柄细长银剑。
——是Masaki。
嘘。
Masaki皱了皱眉,抬起一只手指压上自己的嘴唇。同时身体往后一撤,打开了龙舍的后门。
“小翔。”
在火把明灭不定的光芒中,那个人一边这样唤着,一边转过身来。
深色的眼睛里,映出火焰一般晶亮颜色的点点光芒。
“——跟我走。”
“我的……笨龙。”
Masaki模糊地嘟哝着,手指用力巴住他闪着漂亮光芒的黑色龙鳞。像是不这样紧紧拥抱,就会从他背上掉下来似的。
他放下自己背上已经醉成软绵绵一滩泥一样的骑士,把他蜷在怀里,俯在对方耳边轻轻吐气。
“你说谁是笨龙。”
用他最原始的嗓音,送出他的气息。
迷幻的。悦耳的。
充满优雅的。
令人心动的声音。
龙的吐息拂起骑士额角凌乱的刘海,露出对方光洁的额头来。Masaki的脸色因为酒精后劲而显得比平常都要来的潮红,身上为今天试飞大会而特地准备的气派轻甲被脱下来丢到一边,里面的衬衫早已变得皱巴巴。
“再敢说笨龙什么的,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他用脑袋轻轻去碰那个人的下巴,换来对方夹杂着混沌不清的酒后呓语,和似乎有点舒服的细小呢喃。Masaki在他用身体和龙尾围成温暖怀抱里翻了个身,手臂在空气中徒劳地抓了抓,然后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的……”
醉酒的骑士,用好像快要哭出来前那一瞬间的倔强声音咕哝着。
“我的龙……”
黑鳞的龙在沉默中张开巨大的黑色翅膀,于空中一挥,轻轻盖住自己怀里沉睡着的骑士。
“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
龙舍另一端传来同族说话声。
特意用了龙的语言,在人类听来,只是龙发出的单纯咕嘟声音而已。
他转头扫了一眼,发现是Masaki的弟弟Yusuke的龙在龙舍的另一端,对着他毕恭毕敬地做了个鞠躬的姿势。
“他到底好在哪里,值得您这样纾尊降贵地照顾?”
对方金色的眼睛看着他翅膀下护住的骑士小小的身体,有些嫌弃地啧了下舌头。
黑龙顺着对方的视线,低下头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Masaki。他微微动了动身体,尾巴蜷了起来,将醉得双颊酡红的骑士向自己的方向推得更近了些。
“今天在试飞悬崖,是您教训了那个对Masaki出言不逊的小子吧。”
灰鳞的龙试探地问。
他没有吭声。只是抬起脑袋瞥了对方一眼。
“不不不,您没有被任何人类看见。是Daniel家的龙告诉我的。”
Yusuke的龙发出笑声,用爪子拍了一下龙舍里的干草垛。
“当初听说您竟然在一个人类家的龙舍里时,我还根本无法相信。”
“直到我亲眼看见。”
对方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看低矮龙舍的茅草屋顶。
“竟然让您待在这种地方,实在也太……”
“我自己乐意。”
他低沉地开口,打断灰鳞龙的话。
“与他无关。”
“抱歉,是我多话了。”
灰鳞的龙恭敬地低下头,下巴挨近地面,垂下眼睛表示歉意。然而瞳孔里却仍有一丝不甘。
“可是区区一个人类,到底哪里值得您为他做到这一步?”
被龙尾和龙身环在怀里的Masaki好像听见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打了个酒嗝,翻了个身,用仍然有些汗湿的额头蹭了蹭黑龙的前胸,似乎沉浸在什么无法醒来的梦境中。
身上内衫因为他翻身的动作扯开了一些,露出对方淡淡小麦色的肩头。
黑鳞红睛的龙扬起头,冷淡地哼笑一声。
“值得?”
他的视线沿着那勾住他脖子的手臂,最终停留在对方左肩露出一角的绛红色纹样上。
那天。
他穿越火焰来到自己面前的那天。
曾经,这片印记就像是快要从每一条纹路中烧起火来一般,光亮满溢。
“是不是值得。是不是纾尊降贵。”
黑龙低下头,像是怕对方着凉一般用下巴蹭了蹭熟睡的骑士的衣服,将对方的肩膀再度覆盖。
“很快就会知道了。”
无法成为战斗力的龙。
面临的命运只有一途。
黑龙抬起眼睛,透过龙舍屋顶的茅草缝隙,看向远处深蓝色天空中镶嵌着的象征纷争女神的星座。
他始终无法忘却,那日在山雾朦胧映衬下,那张在冰蓝色焰尖卷舐的烟灰弥漫中的脸。
在卷过天边的烈风中抬起头,对面前的他,作出年轻的承诺。
他说。
你值得。
Masaki走进厨房,按照往常惯例为他那头看来今年依旧飞不起来的龙准备食物时,却意外地撞见了刚刚从外面回来,眉头紧皱的父亲。
“回来了?”
站在厨房一角的母亲见状,没等Masaki开口,便迎上去接下对方手中的东西。
“嗯。刚从长老会回来。”
父亲应了一声。转头看见Masaki手里的食物,眉间皱起的纹路更深了。
“你要去喂龙?”
Masaki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吃的,点了点头。
“今年的试飞大会,它还是没能飞起来?”
父亲站在门口,身影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呃……是。”
Masaki有点无地自容,可也没有办法,只能为了掩饰而夸张地笑了几声。却在看见父亲并没有因此而缓和哪怕稍许的脸色后,尴尬地停了下来。
“这是第几次了?”
父亲走到料理台旁边,手掌重重拍在橡木桌上。
“是……”
Masaki垂下眼睛。
他知道父亲并没有真想问他和他的龙一共参加了几次试飞大会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在记忆里来来回回搜索了一番。然而出现在脑海里的却都是无法忘却的那头笨龙的笨拙模样。
每年试飞大会的早晨,那头笨龙被他不情不愿地拖出龙舍,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一边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往前走的样子。
站在试飞崖边上,被黑鳞包裹的身体挨在悬崖边,那头笨龙伸长脖子朝悬崖下面看了看又立刻缩回脑袋,怕的几乎用爪子盖住眼睛的样子。
以及每年的试飞大会结束,他都会去街角那家小酒馆喝得醉醺醺,最后第二天早晨总会在他的龙身边醒来时,那头笨龙一脸糟糕睡相地趴在他身边的样子。
种种样子。
却让本来应该有些愤怒的他,无论如何都生不起起来。
“小翔他……”
Masaki抬起头,眼睛看向父亲表情严肃的脸。
“总会飞起来的。”
父亲听见他的辩白,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是我的龙。”
Masaki涨红了脸,咬着牙挤出了几个字,一边却捏紧了拳头。
“他一定会的。”
父亲看了他一眼,转过脸叹口气。
“好了。你去吧。”
他对站在面前的Masaki摆了摆手,一边拉住Masaki母亲的胳膊,拉着对方进了里屋。
厨房里很快便空无一人。
Masaki站在门口,有些发愣地呆了几秒。
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看了看自己手里拎着的食物。他耸了耸肩膀,看了一眼父母离开的方向,转身推开门向龙舍走去。
小翔。
他蹲在地上,伸手拍了拍他的龙的脑袋,把手里的吃的递过去。
嗯?
黑色的龙抬起眼睛。红色的瞳孔直视着他的脸,一时间让他心里有些复杂的感情一个接一个浮出水面。
Masaki像是要把那些无聊的想法统统甩出去一般晃了晃脑袋,对着他的龙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总有一天你会飞的。
什么……?
他的龙呆头呆脑的,好像没听明白。
你会的。
Masaki笑得露出了牙齿。
他站起身来,换掉龙舍里一些潮湿的干草,又在水槽里灌满了干净的清水。咬了咬下唇,嘴里轻声咕哝了一句。
你可是我的龙。
Masaki没有想到,如果不是半路想起来刚才还有一些食物落在厨房忘了拿,他永远也没有机会听到这样让心脏几乎被捏碎一样的对话。
当他还沾着龙舍里干草梗的靴底踏进自家厨房时,眼角余光瞥见父亲刚才拉着母亲走进去的房间门,好像打开了一条缝。父亲脸上那严肃而神秘的表情,令他的好奇心一下就泛滥起来。
Masaki蹑手蹑脚地放下手里的东西,猫着腰,紧紧贴着墙根,找了个房间里的父母都看不见的角度,趴在门口竖起耳朵听。
“一定要吗?”
是母亲有些挣扎的声音。
“必须这样。”
父亲说话的语调里,也有他从来没有听过的严峻。
Masaki一愣。
脑海里有些糊涂,直觉他好像在无意中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对话。
然而脚下却迈不动步子。
只能留在原地。
“自从Masaki把它领回家,已经过了许多年了。”
父亲慢慢地说。
“这么多次试飞都没有成功,到底还是引起了长老会的注意。”
他叹了口气。
“不会飞的龙会被怎样,你也是知道的吧。”
“可是Masaki那孩子那么喜欢那头龙……”
母亲的声音弱了一些,语气里却有挣扎。
“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不会飞的龙?”
“Masaki今年飞成了没?”
“哈哈哈你猜呢你猜呢?”
当天晚上的试飞庆典上,Masaki举着木头酒杯,和早已经相熟的餐馆老板大声说笑。
不要说试飞大会,就连大会之后的这个例行庆典晚宴,也是每个人都必须参加。
Masaki没怎么吃什么东西,却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杯酒下去。
他感觉脑袋发热,虽然神智还清醒,但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
“哈哈哈其实也不是所有骑士都要会飞嘛你说是不是老板?是不是?”Masaki笑着大声说。
“Masaki别着急,是龙总会有能飞的一天,别急啊。”看着他长大的老板心有不忍,温和地安慰道。
“要我说啊……”背后有今天试飞成功同样喝多的孩子,搭住Masaki的肩,带着醉意说:“Masaki你不如趁早换头龙啦!”
“……”被按住肩膀的Masaki没有出声。
“就你那头笨龙,早晚是个……”
被按住肩膀的Masaki猛地用力甩掉对方的手。
木酒杯哐啷啷地滚在地上,酒泼了一地。
“你再说一遍?”他转身就想去揪对方的衣服。
“怎,怎么,我哪里说错了,你那笨龙……”从没见过这样的Masaki,对方有点吃惊。
“你敢再说一遍!” Masaki说着就举起了拳头。
“别别别,别这样!”老板赶紧从背后拉住他。
“你够胆就再说一遍试试看!” Masaki挣扎着,声音里透出了爆怒。
“你喝多了,早点回家去休息,来来,我送你出去。”老板边说边把他往外推。
“我说错了吗?不会飞的龙早晚……”一边的人还不依不饶在说,已经被老板转头一声喝住:“你给我闭上那张嘴!”
黑鳞红晴的龙本来趴在餐馆旁边的龙栅里。
听到嘈闹声,抬起头。
看到被人架出来的Masaki。
他立刻起身,走出龙栅。
“来来,早点回家去,睡一觉明天什么事都没有了,听到没?”
“嗯,嗯……” Masaki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来,你的龙在这里,领他回家吧。”
老板说着,把Masaki的手往正走到身边的龙背上一搭。
“带你主人回家,知道吗?”老板看着龙说。
龙眯起细长红目,点了点头。
当老板转身走远。
巨大的双翼张开,小心地将本来靠在自己身上的Masaki托上了自己的背。
恍惚间,Masaki伸出双手,抱住龙的脖子,抓着黑色的鳞片。
龙于是迈开步伐。
夜色里,他听到Masaki在他背上呢喃着种种醉话。
“我的龙……”
“我的龙才不是什么……笨龙……”
“就算是……也轮不到你们,你们来说……”
“我的龙,我的龙是……世界上最……”
“他就是,就是……我的龙……”
如果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想要拥有你,愿意带你走。
愿意为你背叛世界。
愿意为你洒下鲜血。
愿意为你付出生命。
如果。
他第一次见到背上的他时,心里那有什么碎裂般的感觉,又一次,几乎要穿过黑色鳞片,跳出胸膛。
那是他的奢望,还是他的宿命。
“我的……笨龙。”
——“谁是笨龙……再敢说笨龙什么的,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嗯……”
被第二天穿过窗户的初升阳光照到眼睛刺亮得醒过来时,Masaki的喉咙里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是彻底醉了。
反应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是在龙舍里。
再一次蜷在了自己那头龙的身边。
还睡得正香的,他的龙。
试图回忆了一下,却怎么也想不起昨晚是怎样回的家,又是怎么睡到了龙舍里。
极其隐约间,好像还有些微幻觉般的记忆——自己被小心地放下,而后,有个声音,在自己耳边轻声地说了什么。
迷幻的,悦耳的声音。
有点熟悉,又似乎全然陌生。
是说了什么来着?
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那感觉似乎是——非常,非常令人心动。
太阳穴被宿醉扎得生疼。
算了,算了。
想不起来就算了。
Masaki转过脸,看一眼身边还在熟睡的龙。
睡到半张开嘴,肚皮朝着他,起伏着。
他笑出声来。
又咧着嘴按住猛跳的太阳穴。
他的龙。
其实千金不换。
“哥,你去哪儿?”
Masaki从原木长餐桌边端着盘子起身时,坐在身边的弟弟Yusuke问道。
“嗯?没,没啊,我吃完了。”Masaki端着盘子,侧身拉开椅子。
“我知道,我问你去哪儿。”
“不去哪儿啊。”
“那你端走盘子干嘛?”
“……”
“我还要吃呢。”
“你还没吃饱吗?你吃得不少啦,差不多可以了,小心吃太胖龙载不动你,马上就要到试飞大会了。”
Masaki说着,转身就准备往厅外走。
“哥哥你的龙才是吧!吃那么多学会飞了吗?”Yusuke没好气地叫道:“你分明就是把东西拿去给你的龙吃吧?”
“……”Masaki装没听见地继续往外走。
“哥哥太过分了!东西给龙吃也不给我吃,总是这样……”
Yusuke还在抱怨着,已经被坐在长桌一端的母亲喝住:“Yusuke别说了,分明还有的是东西吃,不要管你哥的事。”
“妈妈!”
“闭嘴。”
Masaki多少有些如芒在背。
但还是掰直肩膀走出门,转个弯推开了龙舍的门。
“小翔。”他叫,反手带上龙舍的门。
本来窝在角落里睡觉的龙的翅膀抖了抖,张开眼睛,眯成一条细长的红线。
“Masaki?”看见是他,龙的眼睛立刻睁圆了。
Masaki轻叹口气,走上前,放下手里的盘子,“饿了吧?吃吧。”
“……”龙眨着眼睛看看面前盘子里的食物,再看看Masaki,嗫嚅道:“Masaki……”
“嗯?”Masaki看着他。
“是不是……又快到试飞大会了……”龙缩着前爪,小心翼翼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
“往年,都是这样的……快到试飞大会的时候,你就会特别拿好多吃的来给我吃……”龙对着自己的爪尖。
——小翔,来,我特意拿给你的,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飞!
——试飞大会要加油哦!
——今年一定可以的!
一年一度的试飞大会。
又到了。
没错。
他的龙没说错,又到一年一度的试飞大会了。
从年幼起,他就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一次次兴冲冲地满怀期盼,然后再一次次沮丧地失望而归。
他曾经以为他的龙一定是所有同龄人里最早一个展翅翱翔的,结果——不仅不是这样,而且还几乎已经快要和比他小得多的孩子们一起试飞了。
特别拿吃的来,喂饱他的龙,期盼他的龙今年一定能够飞起来——这样的尝试都几乎做到自己也已经不再相信了。
“给你吃……”Masaki往草垛上一靠,像是自言自语,“给你吃再多,你就能飞了吗……那不过也就是自欺欺人吧。”
龙仍然眨着一双红眼睛,似乎一脸无辜地看着他,“Masaki?……”
“没什么。”Masaki提口气,语气轻快地说:“拿来给你吃就是给你吃,哪有那么多这个那个的,吃不吃,再啰嗦我拿走了。”
“别别,我吃我吃。”龙把爪子伸向盘子。
Masaki其实一早发现了。
他这头龙其实奇怪的还不仅仅是不会飞,特别能吃什么的。
还居然奇怪得吃起东西来像个人。
从盘子碟子碗里篮子里抓食物出来的时候,动作有时候竟然看起来还挺优雅的——他曾经一度觉得想到这个词的自己是疯了——但事实的确如此。
和会挑剔有奇怪的香菜味道不肯吃,是一样的。
奇葩。
龙族奇葩。
他除了这么想,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选中的究竟是头什么龙了。
一年一度的试飞大会。
所有骑士族人已经有了自己的龙的孩子,都必须参加。
一直参加到自己的龙能够在龙之谷的崖边,众人面前飞起来为止。
Masaki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年第几次,他的龙将最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匍匐在崖上的巨石后面,死也不肯踏近崖边一步,任凭他怎么说怎么拽,他的龙只是抱着头哆哆嗦嗦,一对巨大的翅膀也抖出簌簌声,整个场面滑稽到已经快要成为近年来试飞大会的固定娱乐节目。
他可以不去吗?
这恐怕就像他的龙再不会飞也是一头龙,他骑士的血脉决定了他不得不去。
他必须去。
“小翔,出发了。”
这天早晨,晨曦淡白时,Masaki推开龙舍的门,呼唤道。
那头通体黑鳞的龙听到他的声音站起来时,他还是在一瞬间里记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那峰顶的黑鳞红晴。
那巨大的双翼。
他被他震慑。
他被他吸引。
非他不可……
“Masaki!”但当他的龙拖着尾巴向他略显笨拙地走过来,并用带着点哭腔的声音对他说“今年我们可不可以不去了?”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定和第一次时一样,是他看走眼了。
“不可以。”Masaki没好气地说:“你就是不飞,也要去,去到你能飞起来为止。”
“呜……”龙退缩着,“为什么不飞也要去啊,崖边好高……”
“又来为什么……”Masaki强压着自己的怒气,他今天不想发火,因为等下才是他需要用到忍耐力的时候,现在用完了可怎么行。他伸手拽住龙的翅膀,斩钉截铁地说:“别再跟我问为什么,那就像我是骑士你是龙,都没有为什么。”
“唔……”龙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已经不敢出声,化为了嗓子里的一个咕哝。
“今天就算是专门去丢脸——也非去不可!”
龙之谷的试飞崖。
每一年的试飞大会,崖上都将会是一个盛大的节日现场。
所有流淌骑士血液的孩子,将领着自己的龙踏到崖边,骑上龙背,抓住龙颈,等待自己的龙张开双翼,展翅飞进薄雾深谷之中。
这场面,Masaki也曾无数次地试想过。
但最终却连把自己的龙领到崖边,都做不到。
“哟,Masaki来啦!”
“Masaki,今年也要加油哦!”
“Masaki加油,今年一定没问题的。”
……
凡此种种,每年上了试飞崖,都像是一种戏谑调侃,需要极大的忍耐力来承受煎熬。
“嗯,我会加油的!”他始终还是会努力报以微笑的回应。
但是当他看到一个个远比自己年龄要小的孩子在崖上奔跑,还是不自觉地瑟缩了下肩膀。
——就连Yusuke今年都要试飞了。
身为哥哥的真不嫌丢人吗?
那又能怎么办?
Masaki走到崖边,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的龙已经没有跟在身后。倒不是说彼此之间的存在感什么的,而是——单只是那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不见就已经能知道了。
——真庆幸你还能走。不用我拉着一辆车把你拖上试飞崖。
——但是是不是早晚也会有这一天呢?
Masaki站在崖边,面对满谷雾岚,闭上眼睛深深吸口气。
就在心肺感觉一个清爽的时候,有人从背后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
“Masaki!”
粗鲁的声音。
他转过头。
是住在附近和自己一样大的Daniel。
他微皱下眉,“Daniel,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怎么不能来?”
“你的龙……早就会飞了,不是吗?还来试飞大会……”
“来看你的笑话啊哈哈哈哈……”Daniel夸张地拍着手,“每年一次的好戏我怎么能错过啊哈哈哈哈……”
Masaki咬了下嘴唇,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生气。
“是么,你还真是有闲呢。”
“哎呀,开个玩笑啦,你看你怎么还当真了呢。”Daniel又用手掌使劲儿拍着Masaki的肩膀,“话说,你那气派的龙呢?”
别生气。别生气。
要忍耐。
Daniel只不过是很多个在当年他领回那头那样漂亮的龙时无比艳羡又无比嫉妒的孩子之一,他现在这样的表现只不过是在出当年自己为什么没有找到那么漂亮的龙的那口气而已。
只不过是也有幼稚恶劣至此的性格,可以这么多年过去还在这里无聊。
无谓被激怒。
“我的龙啊……”Masaki转身,放眼崖顶,没有一眼找到那外型打眼的龙,玩笑般道:“谁知道今天他又躲到哪里去了呢。”
“哎呀!”Daniel夸张地一拍手掌,“今年不会是直接吓到滚下山去了吧?哈哈哈龙和主人一个样……”
Masaki攥紧了拳。
攥到手背青白。
早点下山吧。
反正今年照样是不可能飞得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忍耐力已经一年不如一年了。
如果在这样盛大的节日里再闹出什么殴打同伴的事件,那他以后真的可以要求与骑士族人断绝关系了。
千万不能丢这个人。
早点找到自己那头不会飞的龙,下山吧。
越是这么想,却越是遍寻不着自己的龙。
在试飞崖的崖顶上转了几个圈子,也没在一块石头后面找到自己瑟瑟发抖的龙。
到天色渐晚,他才终于在早已经找过的一块巨石后面看到自己的龙。也不知道是几时出现在那儿的,为什么自己找了几遍也没看到。
他上前。
“小翔。”
“唔?”本来把头埋在爪子里的龙抬起头,红圆眼睛看向他,似乎找到救星般,“Masaki,这里好高,我不敢动……你知道的……”
其实真的很想踹这个样子的龙两脚。
但是又有什么用呢。
Masaki呼一口气,耐住性子,“我知道,所以也不会硬拽你去崖边的,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太好了……”得到赦免般,龙立刻动作笨拙地站起来。
“走走,回家。”Masaki拍拍他的背,转身往下山的路走去。
才一转身,就看见Daniel匆匆忙忙从自己身边走过。
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分明刚刚嘲笑他的时候还那么红光满面。
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好像还有点发抖。不,不是有点,像是抖得相当厉害。
“他怎么了?”Masaki自言自语地看着Daniel歪歪斜斜的背影。
“别管谁怎么了……”他的龙却在身后催促道:“我腿软,站不住……我们快点回去吧Masaki……”
Masaki强忍住翻白眼和踹他屁股的冲动。
在周身熊熊燃烧的冲天烈焰中,他躺在被血染成绛色的地面,仰头看天空沉重云层的缝隙里透下重重金光。
有翼的白马从天边踏光而来,马上有人头戴银盔,在金光中闪闪发亮。
她加身的战袍深红似血。手中的矛与盾反射出人间从未见过的耀眼亮光,像要净化这片战场上的一切。白马的鬃毛间抖落了霜露,沾上他的脸颊,如同洗却他脸上血污的云雪。
“你败了。”
朦胧中烟雾缭绕,有个陌生女声响在耳畔。伴着声音,有柔软的鸟类羽毛拂在他的眼角。
“——王子。”
馥郁的香气凑近。在他模糊的视野里,那银色铠甲上闪耀的光芒越来越强烈。
他不甘心地挣扎着,想要挪动已经布满伤痕的手臂,却只有锥刺般的疼痛顺着神经爬进混沌的脑海。
终于来了。
他看着眼前那片光芒伏下来,想起记忆中父亲曾经告诉过他的古老传说。
那些传说中在死前会看到的,身着血红色战袍,头戴金盔或银盔的瓦尔基里们。
被选中的父神的女儿,跨着白马手举长枪的女武神。
她们驱策着飞马,从云层后太阳升起的地方踏风而来。在人界战场上那些濒死的战士唇上印下美妙一吻,引领那些将死的脆弱魂魄循着唇间的香气,心甘情愿地随她们前往天上的瓦尔哈拉英灵殿,在诸神的黄昏前成为奥丁的战士。
他想到这里,那团馥郁的香气已经几乎凑在了他的鼻尖下方。
唇齿的缝隙中有甘美的气息掠过,那个宣布死亡的吻即将落下。
他挣扎着,聚拢头脑中最后一丝清明,用手臂上残存的力气,握住了手中的银色长矛。
他身上原本锃亮的黑色战铠已被血浸透,发出钝重的碰撞声音。
沾了血的手指提起矛柄,已被血染钝的圣军十字矛尖从地面抬起,擦过那些沁着清香的栗色发丝,依然锋锐的利刃瞬间卡进俯下身来正准备亲吻他的女武神的颈窝。
他睁开早已被干涸了的污血糊住的眼睛,努力看向那已走下马来站在他身边的女武神,唇间吐出一句夹杂着血气的嘶哑声音。
“……不。”
表情冷冽的女武神诧异地错开了被银盔包裹着的头颅。盔顶的金色流穗在灰暗的空气中滑过一道亮弧,刺痛了他的瞳孔。
“我不能……死。”
他手掌抓住身下一团腥湿的泥土,想要用力撑着矛杆支起身体,却还没等战甲离开地面,就再次重重跌入身下混着血的泥泞中。
“还……没有输。”
他喃喃地说,眼神里的光仿佛下一瞬间就会散尽。
“哦?”
女武神淡漠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外。被战甲包裹的身体再次蹲了下来,战袍拂过战甲的金属表面,在风中发出摩擦声。
“你不想死?”
“不……”
胸肺间充满血的味道,他呼吸急促起来。下腹有一柄插在身体里的短剑,此时正尖锐地割裂他最后的意识。
“可你也不想成为奥丁的战士?”
女武神发出一声轻笑。
“不。”
他已经抬不起来的手还握着自己的长矛,咬着牙齿,红色瞳孔映照着的眼底燃起了几近熄灭的亮光。
“我还没有弱到……要靠别人施舍的地步。”
女武神表情冷漠地站起身来,血红色战袍的下摆被战场上拂过脸颊的炎风吹起。
有包裹住女武神身体的百合香气漫了出来,短暂地盖过了血腥。
她伸出手来,手指尽数被沾染了朝露的银色铠甲覆盖。手中枪尖一探,银枪立刻蓄势向前,瞬间就穿透了他胸前染血的锁子甲。
“有意思。”
枪身猛地然转,他残破的身体被从地上挑了起来,落上女武神身后的马背。
他刚想要挣扎,手脚却仿佛被施了不知名的咒语,如同被无数带刺的荆棘所束缚,连最轻微挣动都会带来无比钻心疼痛。
“我们来做个交易。”
女武神收回枪尖,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
“你可以不死。日后仍有机会夺回你的王国。”
“但作为代价,你要助我救回齐格蒙德和齐格琳德。”
银枪枪尖的光芒在太阳光下变换闪烁,仿佛漫天阴霾中的斑斓雪尘。
“否则,你只能死在这里。这片战场上。”
“你的愿望永远也不会实现。”
他眯起眼睛,盯着对方迎风飞舞的红色战袍,用尽最后一丝气息说。
“……成交。”
送走齐格琳德后,岩石山顶。天空中其他八位女武神骑着飞马驰骋而至。
伯伦希尔走到盛怒奥丁面前,单膝跪下。
“瓦尔基里的伯伦希尔。”
奥丁举起手中的权杖。
“从今天开始取消你女武神的资格,驱逐到人间。责罚你终日只能昏睡在寸草不生山顶。直至第一个人类出现在你面前。”
“我愿意接受惩罚。”
“但恳请父神让龙守护在我睡去的地方周围,并在山顶燃起只有不会恐惧的人才能跨越的烈焰。”
伯伦希尔抬起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头黑鳞红睛,不肯匍匐在地的火龙。
身后血红的斗篷被风吹动,有百合花的香味若隐若现。
“我只愿被那个为了我跨越火焰而来的人所唤醒。”
屈服在龙形的身体里,他静静目睹在那片死亡战场上留下他性命,并赐予他新躯体的女武神渐渐陷入沉睡。
他看见奥丁低下头亲吻女儿沉睡的脸庞,并拿起伯伦希尔的盾牌盖住女武神的身体。
火神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后,露出莫测的表情,手指抚上他背脊上的漆黑龙鳞,他的胸腔里便瞬间燃起无法遏止的热意。
他张开骨骼线条凌厉的巨大黑色双翼,在雾霭的光芒中,越来越远离。
飞越众神的山巅,在那片山下布满荆棘山顶寸草不生的磐石上落下,放下背上沉睡的女武神。
眼中如红色宝石色泽的焰光亮起,他张开口,那一缕被火神送进他灵魂深处的火焰便即刻奔涌而出,坠落在泥土周围,刹那便燃成了连绵不尽的火炎高墙。
龙翼上开始传来愈发沉重的禁锢感,他知道这是奥丁对他与伯伦希尔一起犯下救助齐格蒙德和齐格琳德的罪的惩罚。
在弥漫的浓厚云雾中,有风声凌厉地掠过山麓的高杉。
黑麟红睛的龙张开巨大的黑色双翼,站在山巅。
于沉睡之前。
在烈焰中仰起脖颈,用力嘶鸣。
当他再次从沉睡中甦醒时,已经过了不知几百年。
身边那块伯伦希尔曾经伏睡在上的磐石上,也早已长满绿色的青苔和交错的羊齿蕨。
他睁开眼睛,四下张望。
身边那丛火焰仍在熊熊燃烧。
他想要张开翅膀,却发现仍然身上的诅咒还在。脑海里突然响起与当年战场上毫无二致的温柔声音。
齐格弗里德来到山巅,解除了我的沉睡。
他披荆斩棘,因为他手持利剑。
他走过风雪,因为他所向披靡。
他翻越高山,因为他无所畏惧。
最后。
他穿越熊熊燃烧的烈焰,来到磐石面前,唤醒了我的时间。
他说。
……因为你值得。
所以他带走了我。
如果有一天,也有一个人类。
愿意为了你,跨越面前这片只有不会恐惧的人才能跨越的烈焰。
如果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想要拥有你,愿意带你走。
愿意为你背叛世界。
愿意为你洒下鲜血。
愿意为你付出生命。
那么,你身上的诅咒就会解除。
我们的誓约就会兑现。
你将恢复人形。
而你的愿望,也会随之实现。
之后又是几百年过去。
周围的山谷变成了传说中的龙之谷,周围的山峰成了龙的栖息地。
人类的大地上传颂着伯伦希尔最终为了齐格弗里德和爱,策马走进烈火的故事。而所有关于他们当初的传说都已被彻底改写,成为民间的神话,在人们口中传唱。
他却仍然被奥丁的诅咒困在末日边陲寸草不生的山巅。
一日一日,看面前云海起伏,山下朦胧一片。
神话仍然在土地上蔓延。
渐渐的,齐格弗里德的后裔们中有一群人开始驱策并驯服了龙,开始骑在龙背上手持长枪,奔走硝烟弥漫的战场。
龙战于野。
洒落玄黄色的血。
——他们被称作骑士。
后来,龙之谷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骑士家族的继承人来到这里,寻找自己的龙。
有长老的声音在山脚下回响,谁爬上那座笼罩在云雾中的最高山峰,谁就可以拥有自己看中的龙。
龙之谷最高的山峰,此时正被他踩在脚下。
然而无论人来人往多少个轮回,始终没有人能征服这片山脚布满荆棘山顶寸草不生的巅峰。他们面对满目疮痍的黑色树林,望而却步。即使有人闯入,也是有去无回。
而骑士的继承者们对龙的争夺,也渐渐演变成了谁爬得最高,谁就能拥有自己看中的龙。
于是,再也没有人敢轻易涉足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海。
直到有一天。
在那片终年云雾不散的苍色天空中。
有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从山下隐约传来,夹杂着不均匀的喘气声。
他站起身。
山中的清风迎面吹来。
身边是烈焰燃烧时泛起的漫天浓烟。
随后。
在连带刺的荆棘也止步的山巅。
他看见了火焰后出现的那张脸。
少年凌乱的额发全被风吹开,额头上有晶亮的汗水。
几滴淌了下来,滑过脸上一片泥垢污痕。
他微微张开眼睛,看了一眼那属于人类的瘦小身体。眼底闪过两团暗金色的红焰。
身边烈火的焰晕叫嚣着,几乎要舔舐上他头顶的云端。
他静静地站在炙热的火焰之中,目光凝视着那名人类少年的脸。
黑色的头发。
黑色的眼睛。
身体里流淌着骑士的血。
被荆棘割裂衣衫的肩头,露出火焰般的纹章。
少年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已经被他眼中的红色光芒完全吸引,被他的气场震慑后,反而露出更加想要靠近的表情。
然后他看见那少年迈开脚步,仿佛没看到周身环绕的熊熊火焰般。
一脚迈进了冰蓝色的焰心。
一步。
又一步。
少年站在烈焰中央,身体已经完全被火色晕光团团包围。然而对方却好像依旧全然不自知地仰着脑袋,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的方向。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彻底碎裂,覆盖在黑鳞下的心久违地加速跳动起来。
如同当年在出征前的战场上,他一身亮黑色战甲,骑在黑色的战马上。手中长矛的矛尖一节节击过兵士们的铁剑。
阳光下的剑光,映衬出他红色瞳孔中桀骜的辉亮。
他用力张开自己黑色的翅膀。
翼下有带着硝磺味的罡风穿过,拂上少年的脸。
周身烈焰在下一刹那尽数熄灭。
焦黑的泥土扬起烧尽后的细末,洋洋洒洒漫天的火烬飞舞。
仿佛奥丁的愤怒在诸神黄昏后持续了千年,终于在此时彻底化成尘灰。
女武神温柔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回荡。如同天边破云而出的金光。
他披荆斩棘,因为他手持利剑。
他走过风雪,因为他所向披靡。
他翻越高山,因为他无所畏惧。
最后。
他穿越熊熊燃烧的烈焰,终于来到他面前。
少年小小的手掌探上他的身体,带着细小的战栗,细细抚摸着那些在阳光照耀下泛出光亮的黑色鳞片。
那手掌冰凉。
但对方黑色的眼睛里,却好像点燃了不曾熄灭的红色火光。
被刮破的衣衫在风中翻扯飞扬,露出少年左肩上胎记漂亮的绛色纹样。
跟我走。
那少年仰起头,对着他轻轻开口。
做我的龙。
只属于我的龙。
——翔。
他说。
……因为你值得。
“从前,有一位女武神名叫伯伦希尔。她做了忤逆她天神父亲的事情,于是她的父亲就把她关在一座高山的山顶上。在她周围安置了会喷火的龙,让烈焰终日把她包围。她要一直沉睡,直到有个不会畏惧火焰的人肯穿过烈焰来唤醒她为止。”
“呐——”
躺在山后一片草坡上的Masaki坐起来,把两腿一盘,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脸,望着远处层叠绵延不见去处的峰峦终年不散的云雾,叹了口气,似乎颇为感伤地说:“你说,现在有人去把伯伦希尔救出来了吗?”
……
没有应声。
“真想飞去把她救出来啊……”
他轻声叹气。
……
还是没有应声。
“你说呢,小翔?”
……
Masaki转过头。
看到草坡上的几棵苹果底下,一头龙正扒在树干上,伸出前爪摘树上结的苹果。
嘴里还正塞着一个苹果,整个咬在牙间,还没来得及咬碎咽下去。
没错。
一头龙。
一头全身布满黑色鳞片,红目细长的龙。
一头他的龙。
一头——
“小翔!”
他撑了下草皮,起身,没好气地喊着自己那头龙的名字。
那头嘴里塞个苹果的龙听到他的呼唤,前爪扒着树干,转过头,瞪着眼睛看向他。
样子看起来颇为滑稽。
“你又干什么呢?”Masaki走向他的龙。
“……”那头龙慌忙地摇摇头。
Masaki忽然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他走到苹果树下,站在龙面前。
“你干嘛呢?”
他说着就把手伸进龙的嘴里,握住那个苹果一把掏了出来,“又在这里吃?”
Masaki把苹果狠狠往草地上一甩。
“就知道吃!”
“唔……”龙合上了嘴,从喉咙里发出很委屈的声音,“我就是有点饿了……不是刚好有几棵苹果树吗……”
“出门的时候明明刚吃过饭吧?”
“唔……可是,就是觉得饿了呀……”
Masaki低下头,握着拳咬了咬牙,“除了吃……你还会点什么?”
“……”龙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一双原本的细长红目被闪成了圆型,“Masaki你在生什么气?”
Masaki猛地抬起头来,瞪着他的龙,“我在什么气?我在生什么气?你到底几时才能学会飞?你除了吃是特别擅长的以外还有没有点别的龙本来该有的特质?”
“我……”龙的前爪弯缩在胸前,局促地看着自己的主人,想要伸爪又不敢伸,“可是,可是你是知道的啊,我,我不是恐高吗?”
Masaki似乎被这句话戳到暴跳如雷,他抬起头朝着龙喊起来:“恐高!恐高!你听说过有龙恐高的吗?啊?恐高你当什么龙?!”
“呜……”龙似乎被吓得不轻,很怕暴跳的主人会挥拳朝自己打过来,抬起爪子护着头转过身。
一对骨骼凌厉线条流畅的翅膀,从龙的身后被转了过来。
Masaki伸手便拽住其中一边的翅膀,边拽边说:“你长这对翅膀是干什么用的?你当你长这对翅膀是摆设啊?”
“呜……别这样,Masaki……”龙还是用爪子抱着头,害怕得闭起眼睛。
“说什么恐高……我看根本就是——”放开龙的翅膀,Masaki咬牙切齿地看着龙的肚子,“你吃得太胖所以才飞不起来!”
“呜呜呜……别这样Masaki……”龙似乎难过得快要哭出来。
Masaki几乎想要翻白眼。
这怎么会是他的龙。
他怎么会选了这样一条龙。
当初,当初明明就是那么漂亮的一条龙。
就是因为看起来那样漂亮神气,纯黑色的翅膀几乎在闪光,细长红眼睛里的气场几乎将他震慑住,才让他一下子就决定了要选这条龙作为自己的龙。
还是非这条龙不可。
就要这条龙!
就要他!
呐,你有这么漂亮的翅膀,一定能飞得很高很远吧?
就叫你翔吧,好不好?
你一定是条会飞得很漂亮的龙。
小翔。
结果却是现在这样。
带这条龙出门的时候都是用走的。
他甚至担心,如果这条龙再胖一点,以后就会连走都走不动了。
会变成比如明明有一条自己的龙,出门却还要准备交通工具来运输他。
该有多荒唐啊!
眼前的龙前爪抱着头,背转着身微微哆嗦着。
Masaki叹了口气。
“算了。”他说:“回家吧。”
走进那位于背山一角巨石叠垒而成的小城时,Masaki一路低着头,情绪很差。他的龙跟在他身后,因为体型的差别,要跟上他的步伐倒还算是轻松。
因为知道主人在生气,他小心地缩着爪子,尾巴拖在凹凸起伏的石板路上。
“哎呀,Masaki回来啦?”
街边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一个大婶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只大篮子,向Masaki招呼着。
“啊,是啊,我回来了……”
“正好,帮我把这些吃的拎给你妈妈,跟她说,她上次帮我做的那些腌菜好吃得不得了,这些就算是我的回礼了。”
那大婶说着就把篮子往Masaki手里塞。
“啊,是……好的。” Masaki伸手接过篮子,“不过您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哎呀,这还能听不出来。”那大婶笑着摆摆手,看看Masaki的身后,“你每次经过,你那头龙都把街面踩得发颤,我家里的桌子腿都被震得打晃呢。只要桌子上的杯盘一响,还能有哪一次不知道是你呢……”
“……”
哐当!——
Masaki一脚踹开龙舍的门。
龙站在他的身后,吓得眨了眨眼睛。
“进去!”他有些气急败坏地叫道。
龙缩着肩,对着主人这盛怒一时没敢动弹。
“进去啊!”Masaki又再叫道:“还戳在这里干什么?今天晚上没有晚饭吃!”
“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是龙却不会飞?为什么!”
“……是,你别再生气了……”龙委屈地应着,往龙舍里钻进去。
结果那对黑亮的翅膀卡在门边,他往里走时差点戳到Masaki脸上。
“收起你的翅膀!”他拨开那翅膀,“又不会飞,张着它干嘛!”
“唔……好的,你不要生气了嘛……”龙似乎已经带了点哭腔,钻进龙舍,缩成一团蹲在角落里。
看着那个颇有点可怜的黑色背影,Masaki心里冒出了一点不忍。
但是正在气头上却让他没办法过去安慰一下。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刚把这头龙带回来的时候,谁不是用那种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望向他的。
那么漂亮的龙。
身上的每一片鳞片都几乎像在闪光,翅膀的幅度比一般的龙都要更宽,骨骼也更显犀利。更不用说那双细长的红眼睛,简直像是灼烧起来的红宝石。
那是他选的啊。
那是他第一个爬上山巅自己选的。
那时所有具有骑士血脉及资格的孩子们一起被送进龙之谷,谁第一个到达山巅,谁就能第一个选走自己在谷中看中的龙。他分明是赢了所有的孩子,兴冲冲第一个到达。
当时,那头龙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通体黑色的鳞片,那色泽高贵得像是从没见过的某种宝石,被两团红焰点亮。
背景是云雾不散的苍色天空。
山中清风迎面吹来。
他的额发全被吹开,一路向山上攀爬奔跑,额头上的汗一凉。
他记得当时那头龙微张开眼睛看了一眼自己,他就立时被那双眼睛散发出的光芒和气场给震慑住。
然后,那头龙面对着他,翅膀在风里张开,曳出呼呼风声。
就是他了。
他就要这头龙。
他大概很难忘记自己当时那种命里注定的宿命感。
虽然那时他还不过是个孩子。
一个骑士家族具有骑士资格的孩子。
和其他的骑士孩子并无不同,到了合适的年龄,被送到龙之谷,寻找认同自己的,属于自己的龙。从此之后开始和龙共同生活起居,一起成长。长大成人后,成为正式的骑士,守护族人和城堡。
这本该是最平凡不过的一种命运。
但他看到的那头龙,周身有着掩不住的风采。
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家人,朋友,都笃定地认为,有了这头龙,他一定会是最好的骑士。
他也曾经深深这样坚信。
由于太喜欢自己选中的龙,他和龙同吃同睡,没事自己都会钻到龙舍里,趴在龙的肚子上,两个挤在一起蜷成一个团,睡个一整夜。
他想着他的龙翅膀伸展开来,翼下乘风。龙周身的暗红色纹路在喷火时发出炽热明亮的光芒。自己骑在龙凹凸不平的脊背上,抚摸着对方背后坚硬的黑色龙鳞。穿越那看不到尽头的层峦峰谷,成为最强大的骑士。
年幼的他几乎每夜都做这样的梦。
直到——
“小翔?”
一次在山中的临渊窄路上,Masaki走在前面,回头却看到他的龙背贴在山边,动也不动。
“你在那边干什么啊?”他问。
“好,好高啊……”龙哆嗦着声音。
“说什么呢……”他皱起眉。
“好高,好可怕……”龙却紧闭着眼睛,贴着山壁再也不肯向前走。
“……”
他的龙。
恐高。
他亲自选中的看来那么威风气派的龙。
恐高。
渐渐的,他发现别人的龙都会飞,而自己的龙却每天跟在他后面,走来走去。
那样子该怎么形容啊?
简直就是——傻透了。
这样的落差难免要恼火吧?
并不是他挑剔……是就算神也会发怒的不是吗?
不仅如此……
还特别格外非常的能吃!
晚饭后,Masaki拎了篮子走到龙舍门口。
到底是他自己的龙。
到底舍不得。
他推开门走进去。
本来窝在角落里的龙听到声音,抬起头来。
“Masaki!”带着哭腔。
Masaki叹口气,上前放下手里的篮子。
“今天那位大婶给的实在是太多了,根本吃不完,剩下的拿来给你。”
“呜——”
“对你来说是很少,但是你也该少吃点了!”
“唔……”
Masaki坐在一边的干草垛上,看着龙从那超大的篮子里拣出一块鸡肉,递到嘴边正准备放进去,却又突然停住了爪子。似乎是摇了摇头,又把那块鸡肉原样放回了篮子里。
好像还很忧伤地叹了口气的样子。
“怎么?”Masaki挑了挑眉毛。
怎么送到嘴边的东西居然不吃?这是闹的哪一出?
“为什么不吃?”
“这里面……”他的龙眯着那双红眼睛,忧郁地说道:“有奇怪的香菜的味道呀……”
“……”
“味道太重,吃不下……”
“……”
“Masaki?你怎么了?”
“你这龙族奇葩!!!你怎么不去跳山谷算了?!!”
在那个秋末冬初的夜里,樱井翔见到了此生最为震惊的场面。
确切地说,可能该是那天的凌晨时分了。
樱井攥着手里拎的公文包,感觉手心里都是汗。明明是已经入冬的凌晨,气温很低,他也不知怎么全身上下都热乎乎的。想是加班到太晚,而加班总是令他莫名情绪高昂,体感多少有些错乱。
穿过必经之路上的街心公园时,他想到那个有吸烟处的长椅边抽根烟。边走过去边从西装内兜里掏出烟来时,几步之外的那棵树下传来了奇怪的声响。
起初他并没有在意,照旧点燃自己的烟。
总无非是什么夜行的流浪动物在觅食,又或者是求偶。
在夜风里吐一口烟,白烟缥缈得有些虚无,也不知是烟草的雾气还是温差里的哈气。
树后窸窸窣窣的响动越发清晰起来。
樱井夹着烟,不经意地朝树的方向瞥了一眼。
有个影子很快地闪了一下。
是人。
怕不是有什么小年轻在那里打野战。
这么冷的天。
年轻人就是好。
樱井无奈笑笑,在旁边的烟灰缸上轻敲烟灰。
他已经准备把烟提前掐了走人,免得在这里打扰别人。
就在低头把烟捻灭的那时,树后的人影蹭地一下跳了出来。
有风,所以无云。无云,因此有月。有月,于是光便皎洁。
从树后跳出来的人影,在月光下一览无余。
樱井捻烟的手僵在烟灰缸里,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一个男人。
黑色西裤的皮带敞开着,裤子挂在腰间摇摇欲坠。
白衬衫的扣子一个也没系上,在风里被吹得花枝乱颤,上半身和裸着没什么区别。
这样已经足够要命的了。
更要命的是,樱井多年如一日毫无减退的视力。
基本上相当于半裸的男人身上——布满了吻痕。
樱井是绝不会看错的。
那个身材相当之好的身体上深深浅浅的印记全都是吻痕,从脖子到锁骨,从胸口到腹肌,一路还在往下延伸——
回过神来时,樱井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
他太过于吃惊,基本陷入了慌乱,以至于一时都不知该朝哪里看,该往前走还是该向后退。
这种大冬天的夜,对方要不是变态也基本不会是什么正常生物了。
即使他一个大男人也还是会害怕的。
风撩动风衣的衣摆,樱井忽然感到了一丝寒意。
一个沉默的对峙。
持续了一小会儿。
明明惊惧交加的内心,冒出的却是全然不可思议的念头。
“那个……”他竟然大着胆子向对方发问了,“你不要紧吧?”
对方像是不大听得懂他的话,歪着脑袋看他,“要紧?”
“这么冷的天,你穿这么少。”樱井试图让自己的视线不要聚焦在那些百花盛放似的吻痕上,“小心感冒。”
“冷?”对方也重复一遍。
“是啊,这可是凌晨。”樱井说着,像是真的开始担心对方的身体健康。逐渐看清楚的脸庞,明明素不相识,却好像并没有什么距离感。
“凌晨。”
“是啊,凌晨。”
樱井看看手表,刚刚好一点。
“你迷路了吗,需不需要帮助?”他说:“我可以送你去最近的派出所。”
“我有点饿。”对方像是终于开始能听懂他的话。
“那就好办了,还知道饿就好办。”樱井看他一眼,“不过这个样子去哪里都成问题……”他走到对方跟前,把自己的风衣脱下来披在了凌乱的白衬衫外面。
那个比他还要高一点的男人一脸纯真地眨了眨眼。
“把衣服穿好才能带你去吃东西。”樱井低下头,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地伸出手,将对方腰间的皮带拉紧扣好,“裤子更要穿住才行。”
樱井原本以为,对方身上一定会酒气冲天,因为这个样子多半是喝多了醉到失去意识的状态。结果却是半分酒味都没有闻到,跟着冰冷空气一起吸进鼻腔的全是一种很清爽的味道,竟像是还有几分熟悉,是什么味道来着呢。
把人带到最近的便利店时,樱井还在碎碎念着“你看要吃些什么,看看还有没有关东煮一类暖和点的东西”,走进店里的男人却已经径直走到书报架跟前,抽出一本《少年JUMP》看起来。
“喂……”
“啊,我要小饼干。”手捧漫画的男人扭头对他说:“对了,再来罐啤酒。”
“你不喝点热的吗?”
“不用了,你的衣服里好热。”
“……”
这语法是出了什么问题,他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
樱井拿着东西结账时心想,我这都是在干什么。
可这么想的同时,又无比自然地对那边的男人叫了一声:“漫画拿来一起结。”奇妙的还有,他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问过对方要什么牌子什么口味的小饼干。
走出便利店时,樱井也不知为什么自己手上也拎了一罐啤酒。好像他脱了一件风衣反而更热了似的,还要跟着这个捡来的神奇生物一起在寒风里喝啤酒。
“呐。”站在便利店外抿一口啤酒,樱井对身边的男人说:“你家在哪里,送你回去吧。”
手捧啤酒的男人沉默不语。
“怎么,离家出走了吗。”眼前全是那个半裸的上身,怎么看也都还是很年轻的身体,以及如繁花一般的吻痕。
默默喝起啤酒的男人还是不出声。
“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不必大冬天的跑到外面受罪。”
“那你呢。”男人终于开口。
“嗯?我?”
“大冬天的,在外面受罪。”
“我啊,我这不是受罪。”樱井笑笑,“我是工作到这时。”
“什么工作做到这么晚。”男人问道。
“什么工作,我是——”樱井顿了一下,怎么回事,他是做什么的来着。“我是——”等等,他的脑子里怎么忽然一片空白。“我,我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怎么可能。
身边的男人温柔注视着他。
“怎么回事?我……”樱井有些慌乱起来。
“你家在哪里,送你回去吧。”男人柔声对他说。
“我,我家?”樱井这时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大脑里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空白,这些空白里什么都没有,无论想要调取什么信息,都是无从找起。他根本想不起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别说对具体地址毫无记忆,他连自己家是个什么样子都没有一点概念。“我家?!”
“没事的,别慌。”身边的男人转过身,张开手抱住了他。“别慌。”
“我家?我家在哪里?”樱井机械地重复着,“我怎么可能连自己家都……”
“没事,没事的。”男人抱紧了他。
男人身上的味道清爽,如此熟悉。
“你,你是……谁?”
“我吗。”男人将樱井拥在怀里,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我是要带你回家的人。”
“带我回家……”樱井终于发现了最严重的问题,他大脑里整片延伸的空白无边无际,找不到一个可以建立起认知支点的记忆。“我,我是——谁?”
“你吗。”紧紧抱着他的男人柔声道:“你是我要带回家的人。”
“回家……”
“对,回家。”
“你是……”
“我是雅纪。”
“雅纪……”
“相叶雅纪。”
“相叶……相叶……”
“我是相叶,最喜欢你的相叶。”
“喜欢,我。”
“喜欢你,小翔。”
“翔……”
“嗯,樱井翔。”
“樱井……我?”
“你,就是你。无论怎么说都不听话,一定会在我身上留下吻痕的——樱井翔。”
樱井脑中无边无际的空白里,飘起了粉雪。
远远看去,是粉雪。走近了才发现,是纷扬洒落的樱花。细细密密,缥缥缈缈。聚了散开,散了又聚。
周而复始,终归是拼出了一个支点。
就是眼前这个名叫相叶雅纪的男人。
相叶雅纪只不过是稍微一个没注意。
他只是在二次高潮的眩晕里一时没缓过劲儿来,稍微在床上眯了那么一小会儿,睁开眼的时候就发现对面的枕头已经是空的了。
冷汗一下子从脊椎钻上后颈。
看一眼床头大大小小好几个时钟。
已经过了午夜零点。
相叶心里暗暗一声糟,翻身跳下床,胡乱蹬上裤子,皮带也来不及系好,拽过一件衬衫就往外跑。
他很久没有这么大意了。
几年来都没有过。
自从樱井病发以来。
——什么,古德菲尔德综合征……那是什么?
——简单来说,是一种由于颞叶受伤所导致的无法将短期记忆转化为长期记忆的病症。
——那是什么……意思?
——更简单点解释,只要病人一进入睡眠,就会把睡眠前一天的事情全部忘掉。也就是说,这种病人的记忆只能维持一天,每一天对他们来说都是真正意义上,新的一天。
——也就是说,他会不记得我?
——别说是你,状况严重时,他会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你和病人认识多久了?
——……
——多久?
相叶没办法把那时他和樱井刚刚认识一天说出口。准确地说,那时是他们刚刚一夜情结束之后。樱井起床的时候还是凌晨,他坚持说今天会议的资料还没有准备齐全要早点到公司去做。接着相叶就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接到了电话——樱井经历了一场轻微的车祸,伤情不重,只是碰撞到了头部——有意思的是,电话之所以会打到相叶这里来,是因为樱井穿错了衣服。他穿走了相叶的风衣,而风衣内兜里装着相叶的名片。
自那之后的很多年里,相叶雅纪都和樱井翔过着只认识了一天的生活。
每天当樱井醒来时,相叶都会柔声告诉他:别慌,你不记得我很正常,我们昨天晚上才刚刚认识。
昨天晚上?
对,昨天晚上,在街心公园,记得吗,那个可以抽烟的长椅。
长椅,烟……
嗯,我跟你借火,你看我一眼,说没想到现在还有人用这么老的借口搭讪。
是吗……
当然是啊,不然你以为我这一身吻痕……是谁弄的。
……是我?
真是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有这么老的癖好。
说实话……以前我从没在别人身上这么做过。
那请你以后也别再这么干了。
那我……可不能保证。
“别慌,你不记得我很正常,跟我回家。”
樱井大脑里的空白一片一片蔓延,逐渐找不到边界。
而在无边空白的中心,只有一样景象顽固留存,不肯褪散。
风雪夜归的百花盛放。
END
1121娇兰新梗+上世纪老人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