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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樱井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雪拦在了公司附近。

分明已经是入春的时节,竟然还会下这样大的雪。全球极端天气真是越来越多,又是遭受炸弹气旋的袭击又是反季节的暴风雪,听说家乡那边也是遭遇了多年来的极端低温。从公司出来发现下雪的时候,樱井本打算不在意只管走回去,但雪一直往眼睛里扎,风衣也很快就被打湿了。

拍拍额发和肩上的雪,樱井站在街边店面的屋檐下抬眼,看着大片大片肉眼可见六角晶体形状的雪片从空中不停飘落。

一片净白。

和昨天信箱里那封跨海而来的请柬一样的白。

把那片白攥在手里,拆不开。将那片白放在桌面上,还是拆不开。直盯到眼前出现色块残影,还是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打开它。

樱井不想假装自己有坦然拆开这封请柬的勇气。

从他再也假装不下去从之前的公寓搬家开始,他就没有再强迫自己去假装什么。他让自己搬家,离开那个相叶气息始终不散的空间,大大方方地对自己承认:他还放不下。自此也从不欺瞒自己有多想念,而这份想念又有多么的折磨。

比起自欺欺人地放任自己,忍受这份折磨抵抗个中煎熬,在这个过程里重塑自己的生活,才是他应该做的。

这几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倒也是会逐渐习惯的。有放不下的,有忘不掉的,有反复折磨到逐渐也就感觉不到折磨的存在,谁的生活大抵不是如此。

并没有什么特别。

他和エリカ之间的联系从没间断,并且变得更为频密。樱井不想说这算是对自己罪恶感的一种补偿,因为实际上他的那种罪恶感并没有任何一种方式能够赎偿。

然而在各种频密的联系里,他们从未再提及相叶雅纪。

说是默契也好,是一种自然而然也罢。他们的问题解决了没有,发展得怎么样,樱井一概不知道,也确实不想知道。说到底妹妹感情生活里的细节本就不是当哥哥应该去干涉的领域,这些原本就该是纯粹的无须知道。

这些年来,一无所知。

所以那封请柬……是来告知他身为哥哥应当知道的那个结果的……吗。

白色雪片密布青灰天空,雪丝毫没有转小的意思。

樱井的风衣被打得半湿半透,他有点站不住了,转身走进店里想要点杯热的东西暖暖身。

进店的瞬间,他先是认出了熟悉的香味。

自从搬家以后,樱井对于原本附近的这些店面都是避而远之,绕道而过。所有他曾经和相叶一起到过的地方,每一处,都可能随时闪现相叶的残影一般。甚至于是原来的公寓楼下樱井都能不经过就不经过——那个只容得下两个人的宇宙尽头,从那里散发出的任何磁场,他都不想再感受到一星半点了。

有这么严重?这个谁离了谁也不会活不了没有什么人是真正不可或缺的世界,有这么严重吗?

或许没有,或许有,有没有都不是他人能够体会的。长情或许是种很过时的东西,但问题是长不长情也并不可能因为觉得它过时就控制得了。

没错,几年来他就是这样煎熬过来的。

但由于对自己承认了一切,倒反而煎熬得一片坦荡。

很多记忆在日常的煎熬中模糊了,但五感的信号从不说谎。

这是和相叶来得最多的那间甜甜圈店。

这店里的浓厚甜香气早已经火漆印章一样扣上了“相叶就在身边”的印记。

樱井本来并不想吃什么,回过神的时候,却已经点了五个甜甜圈出来。

只是忽然之间……很想每个都尝一尝。

在面对窗户的位置坐下,雪片在窗外降临的夜色里横飞。

樱井轻叹口气。

又对着五个甜甜圈笑了笑。这都吃下去,怕不是要当场鼻血喷出来。本着不能浪费食物的精神,还是拉开架势准备把它们当饭吃了。

就是在咬开第一口就往外流巧克力酱慌忙抓过纸巾的时候,樱井看到了压在餐盘边的那张邀请函。

乍一眼看像是优惠券宣传单一类的彩印纸片,但因为露出来的一角上似乎印着相机长镜头的图案,而引起了樱井的注意。

想起了自己放置几年没再碰过的爱好。

捏着印有长镜头的一角,樱井把它抽了出来。

是一张演出票面尺寸的纸片。

这附近很多演出展示场所,大到剧场小到咖啡馆,确实也总有各类型的演出票派送。

嘴里叼着甜甜圈,樱井仔细端详这张不知是关于什么的票。

窗外喧嚣的风雪忽然下得很静。

票面上的单反相机长镜头也静默着,碎裂的镜头印刷出来显得很有构图感,像是那些裂开的玻璃纹路都是有意设计好的。

自碎裂中心散开的阡陌延伸,像是通往未知世界的道路。

手指摩擦过那些碎裂纹路,似乎那些玻璃裂痕竟然透过纸面划到了手。因为不敢确信而反复摸蹭,手指竟也就跟着真切刺痛起来。

——那个被自己摔坏的镜头。

几年前搬家时樱井曾经翻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它。

不会的……只是巧合吧?

草绿到森林绿的渐变色票面上,碎裂的镜头阡陌里,隐隐约约浮藏下很多或具象或抽象的元素图形。

樱井仔细辨认一个个潜藏在裂痕里符号似的图形。

比分析职业生涯以来任何一份数字报表都用力。

樱井一向对于图画元素并不敏感。破解这些打碎重组的符号对于他来说,基本上相当于破译一种陌生的图形密码。即使如此他还是认出了一些什么。

十分确定地认出来了。

那是些十分随便粗略的笔触。随便得在元素化之后更显得有些开玩笑似的不知所谓。

但樱井的指尖小心划过那些粗糙线条,却是要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才得以让手指不至于轻微打颤。

——这是,熊猫?

不是啊,这是龙猫啊。你看你,一脸的无可奈何,那你倒是说说哪里不像。

——这个有可能是背带裤。

是啊,这个毫无疑问就是背带裤。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作为符号化的表现,某种意义上它就是你。

斜飞的风雪似乎逐渐平静下来,改换了角度,在窗外的灯影里轻缓飘摇。

噎在喉咙里的甜腻咽下去,樱井深吸一口气。

把绿色的票面在手上翻过来。

并不出所料的,这是一张摄影作品展的邀请函。上面标示的地址就在隔壁街区的一处小型综合展厅,一般都是些独立作品在那里自由展示。展出时间就到——樱井看了看手表——今晚24时为止。

樱井起身。

一分一秒也不想再耽搁地推门出去。

是的,片刻也不能再耽误了。

就现在,当下,他一定要立刻去看看,究竟有什么事,有多少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夜色下的街道一片净白。

他想要跑起来。但皮鞋鞋底在积雪上毫不留情地打滑,让他只能在深一脚浅一脚的试探里前行。

樱井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张邀请函,碎裂镜头和符号密码的背面,这场摄影展的一行主题在风雪中如水波流动,清澈流转。

 

 

——What you don't know.

 

 

站在那间位于地下室的展厅门外的台阶上,樱井稍微停了停。

这一停并非是因为犹豫。而是需要先做好足够的心理建设,以应对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各种可能。

无论是什么。

会不会让他后悔,会不会是不知道更好,他都必须要知道,没的选择。

迈步下台阶的时候,他肩上的雪飘落到身后,留在了门外。

 

 

一只充满整个画面的相机镜头,碎裂的中心向外延伸,布满整张作品,占据了和走廊同宽的整面墙。

这是下了台阶进入展厅后观众会直面的第一张作品。

站在这张静物摄影跟前,樱井无法设想,自己将会从这个破碎的镜头里,看到一个怎样的世界。

转身往厅里去。

这样风雪交加的夜,让本来平时就不会有太多人来的无名展厅里几乎空无一人。

展示墙上的作品不算很多,但也错落有致地挂满了几进几出的展厅。影展的整体光线不强,作品上方的射灯各自闪烁洒落。

摄影有静物有人物,但一眼望过去就会发现一个统一:所有作品里没有出现一张正面完整的人物面孔。单一的静物不必说,即使是人物,也一律是背影侧颜或是遮住半张脸的影像。

即使如此。

——手绘简笔画背带裤,以及周身长一层绒毛的龙猫。

——圆珠笔画出干支正面、记号笔大写“已读”铺满背面,的明信片。

——对着电脑屏幕上超长的全英文邮件,摊开的英语辞典。

——七件几乎相同的夏季衬衫,七件完全相同的居家T恤,无数黑白单色的袜子,的衣柜。

——堆满葱、纳豆、淘好的米的厨房操作台。

……

即使是如此。

——棉布格子衬衫,在古着店衣架之间,留下一道背影。

——手指搭在唇上认真端详思索衣饰搭配的侧颜。

——认真在桌游台上执笔画画,低头埋首时的头顶。

——因局促不安而用公司咖啡白瓷杯挡住大半张脸,只从杯沿上露出的一双眼睛。

——以为镜头没有对准自己,快速挽起衬衫袖口的手,以及纹路清晰的手筯。

——提着公文包走出之前住的公寓楼,远至看不清脸的全套西装。

——在甜甜圈店门口推门而出的瞬间,腋下夹的报纸抬手看的手表。

——眼睛被吹乱的额发挡住,站在地铁口广告牌前拉扯手套边沿。

——单手举起单反相机拍照,挡住整张脸的相机镜头。

——在报纸摊前俯身翻拣《纽约客》,只依稀在风衣领口露出的下颌线。

——穿起多年前棉布格子衬衫在甜甜圈店柜台前准备点餐的半个肩膀。

……

要认出自己,也只需要一瞬间而已。

每一簇流泻的射灯光线里,时间变成了实体化的存在。

这整场摄影展的作品,是他们从初遇到相识,从离散到重逢,一条完整的时间线。

所有樱井不曾知晓镜头存在并且对准他的瞬间。

从最初到最后。

不知道,最初在古着店未曾相识之际对他的抓拍是出于怎样的契机;不知道,最后来到异国城市曾经怎样寻找他的所在,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将每一个日常的他收入镜头之中。

竟然浑然不觉。

樱井竟然浑然不觉。

站在每一幅作品前,樱井不确定自己在那条完整的时间线里看到了怎样实体化的层叠交汇的宇宙。

所有感受并不是用震惊就可以概括。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事。

他其实知道什么事?

关于相叶,他其实曾经知道过什么?

关于他们,他其实又知道过些什么?

从最初到最后,他根本就没有能够真正完成一次同步。

从最初到最后。

当脚步毫无知觉地移动到整个展厅的最后,樱井站在最后一面展示墙前。

这几乎是唯一一张与他无关的内容。

 

 

一片反光草绿间,和一只巨大的非洲鬣蜥以超级近的距离面对面,笑得有点紧张却不掩灿烂的,相叶雅纪。

 

 

只要你一句话。

在你的世界。不在你的世界。

被你知道。不被你知道。

只要你一句话而已。

 

 

那夜的暴风雪在樱井翔的脚下收敛了声息。

更剧烈的暴风雪在他心里喧嚣得像无数个炸弹气旋,在五脏六腑里无方向乱撞。

他找不到办展的主人。

也问不到办展主人的去向。

他不知道他是人在此处,还是早就远在地球另一端的草原。

风雪将他从里到外穿透打湿。

这是最后了吗。

这世界,还有他能做的事吗。

似乎还有一件。

 

 

净白如雪的请柬。

那是一封结婚请柬。

那是一封来自自己双胞胎妹妹的结婚请柬。

樱井不知道。

拆开它,里面出现的,将会是谁的名字?

 

 

THE END

 




人真是特别奇怪的。
有些当时很满意的现在回头觉得做作到死。
有些当时觉得很不怎么样现在再看倒是看出了一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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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太好了
YQQ 2020/04/11 13:00 編集
揪心地看完,爱拔一直勇敢又坦率地表达了,却又将决定权交到咻酱手上。明明知道是爱,咻酱却因为对妹妹的负罪感一再把爱拔推到妹妹身边,却没想到对爱拔是不是公平的。越看到后面越怕看结局,既希望爱拔能放下咻酱,更不希望他和咻酱妹妹结婚,骗着妹妹,对自己也是一种折磨,婚后一直要活在咻酱的阴影下,太难熬了。大团圆结局的话,私心觉得太便宜咻酱了,他是不好过,但这个局面本来就是他自己造成的,但又隐隐希望最后还是HE。纠结了很久看到最后,这里结局真的刚刚好。给太太ღ( ´・ᴗ・` )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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