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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樱井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雪拦在了公司附近。

分明已经是入春的时节,竟然还会下这样大的雪。全球极端天气真是越来越多,又是遭受炸弹气旋的袭击又是反季节的暴风雪,听说家乡那边也是遭遇了多年来的极端低温。从公司出来发现下雪的时候,樱井本打算不在意只管走回去,但雪一直往眼睛里扎,风衣也很快就被打湿了。

拍拍额发和肩上的雪,樱井站在街边店面的屋檐下抬眼,看着大片大片肉眼可见六角晶体形状的雪片从空中不停飘落。

一片净白。

和昨天信箱里那封跨海而来的请柬一样的白。

把那片白攥在手里,拆不开。将那片白放在桌面上,还是拆不开。直盯到眼前出现色块残影,还是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打开它。

樱井不想假装自己有坦然拆开这封请柬的勇气。

从他再也假装不下去从之前的公寓搬家开始,他就没有再强迫自己去假装什么。他让自己搬家,离开那个相叶气息始终不散的空间,大大方方地对自己承认:他还放不下。自此也从不欺瞒自己有多想念,而这份想念又有多么的折磨。

比起自欺欺人地放任自己,忍受这份折磨抵抗个中煎熬,在这个过程里重塑自己的生活,才是他应该做的。

这几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倒也是会逐渐习惯的。有放不下的,有忘不掉的,有反复折磨到逐渐也就感觉不到折磨的存在,谁的生活大抵不是如此。

并没有什么特别。

他和エリカ之间的联系从没间断,并且变得更为频密。樱井不想说这算是对自己罪恶感的一种补偿,因为实际上他的那种罪恶感并没有任何一种方式能够赎偿。

然而在各种频密的联系里,他们从未再提及相叶雅纪。

说是默契也好,是一种自然而然也罢。他们的问题解决了没有,发展得怎么样,樱井一概不知道,也确实不想知道。说到底妹妹感情生活里的细节本就不是当哥哥应该去干涉的领域,这些原本就该是纯粹的无须知道。

这些年来,一无所知。

所以那封请柬……是来告知他身为哥哥应当知道的那个结果的……吗。

白色雪片密布青灰天空,雪丝毫没有转小的意思。

樱井的风衣被打得半湿半透,他有点站不住了,转身走进店里想要点杯热的东西暖暖身。

进店的瞬间,他先是认出了熟悉的香味。

自从搬家以后,樱井对于原本附近的这些店面都是避而远之,绕道而过。所有他曾经和相叶一起到过的地方,每一处,都可能随时闪现相叶的残影一般。甚至于是原来的公寓楼下樱井都能不经过就不经过——那个只容得下两个人的宇宙尽头,从那里散发出的任何磁场,他都不想再感受到一星半点了。

有这么严重?这个谁离了谁也不会活不了没有什么人是真正不可或缺的世界,有这么严重吗?

或许没有,或许有,有没有都不是他人能够体会的。长情或许是种很过时的东西,但问题是长不长情也并不可能因为觉得它过时就控制得了。

没错,几年来他就是这样煎熬过来的。

但由于对自己承认了一切,倒反而煎熬得一片坦荡。

很多记忆在日常的煎熬中模糊了,但五感的信号从不说谎。

这是和相叶来得最多的那间甜甜圈店。

这店里的浓厚甜香气早已经火漆印章一样扣上了“相叶就在身边”的印记。

樱井本来并不想吃什么,回过神的时候,却已经点了五个甜甜圈出来。

只是忽然之间……很想每个都尝一尝。

在面对窗户的位置坐下,雪片在窗外降临的夜色里横飞。

樱井轻叹口气。

又对着五个甜甜圈笑了笑。这都吃下去,怕不是要当场鼻血喷出来。本着不能浪费食物的精神,还是拉开架势准备把它们当饭吃了。

就是在咬开第一口就往外流巧克力酱慌忙抓过纸巾的时候,樱井看到了压在餐盘边的那张邀请函。

乍一眼看像是优惠券宣传单一类的彩印纸片,但因为露出来的一角上似乎印着相机长镜头的图案,而引起了樱井的注意。

想起了自己放置几年没再碰过的爱好。

捏着印有长镜头的一角,樱井把它抽了出来。

是一张演出票面尺寸的纸片。

这附近很多演出展示场所,大到剧场小到咖啡馆,确实也总有各类型的演出票派送。

嘴里叼着甜甜圈,樱井仔细端详这张不知是关于什么的票。

窗外喧嚣的风雪忽然下得很静。

票面上的单反相机长镜头也静默着,碎裂的镜头印刷出来显得很有构图感,像是那些裂开的玻璃纹路都是有意设计好的。

自碎裂中心散开的阡陌延伸,像是通往未知世界的道路。

手指摩擦过那些碎裂纹路,似乎那些玻璃裂痕竟然透过纸面划到了手。因为不敢确信而反复摸蹭,手指竟也就跟着真切刺痛起来。

——那个被自己摔坏的镜头。

几年前搬家时樱井曾经翻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它。

不会的……只是巧合吧?

草绿到森林绿的渐变色票面上,碎裂的镜头阡陌里,隐隐约约浮藏下很多或具象或抽象的元素图形。

樱井仔细辨认一个个潜藏在裂痕里符号似的图形。

比分析职业生涯以来任何一份数字报表都用力。

樱井一向对于图画元素并不敏感。破解这些打碎重组的符号对于他来说,基本上相当于破译一种陌生的图形密码。即使如此他还是认出了一些什么。

十分确定地认出来了。

那是些十分随便粗略的笔触。随便得在元素化之后更显得有些开玩笑似的不知所谓。

但樱井的指尖小心划过那些粗糙线条,却是要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才得以让手指不至于轻微打颤。

——这是,熊猫?

不是啊,这是龙猫啊。你看你,一脸的无可奈何,那你倒是说说哪里不像。

——这个有可能是背带裤。

是啊,这个毫无疑问就是背带裤。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作为符号化的表现,某种意义上它就是你。

斜飞的风雪似乎逐渐平静下来,改换了角度,在窗外的灯影里轻缓飘摇。

噎在喉咙里的甜腻咽下去,樱井深吸一口气。

把绿色的票面在手上翻过来。

并不出所料的,这是一张摄影作品展的邀请函。上面标示的地址就在隔壁街区的一处小型综合展厅,一般都是些独立作品在那里自由展示。展出时间就到——樱井看了看手表——今晚24时为止。

樱井起身。

一分一秒也不想再耽搁地推门出去。

是的,片刻也不能再耽误了。

就现在,当下,他一定要立刻去看看,究竟有什么事,有多少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夜色下的街道一片净白。

他想要跑起来。但皮鞋鞋底在积雪上毫不留情地打滑,让他只能在深一脚浅一脚的试探里前行。

樱井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张邀请函,碎裂镜头和符号密码的背面,这场摄影展的一行主题在风雪中如水波流动,清澈流转。

 

 

——What you don't know.

 

 

站在那间位于地下室的展厅门外的台阶上,樱井稍微停了停。

这一停并非是因为犹豫。而是需要先做好足够的心理建设,以应对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各种可能。

无论是什么。

会不会让他后悔,会不会是不知道更好,他都必须要知道,没的选择。

迈步下台阶的时候,他肩上的雪飘落到身后,留在了门外。

 

 

一只充满整个画面的相机镜头,碎裂的中心向外延伸,布满整张作品,占据了和走廊同宽的整面墙。

这是下了台阶进入展厅后观众会直面的第一张作品。

站在这张静物摄影跟前,樱井无法设想,自己将会从这个破碎的镜头里,看到一个怎样的世界。

转身往厅里去。

这样风雪交加的夜,让本来平时就不会有太多人来的无名展厅里几乎空无一人。

展示墙上的作品不算很多,但也错落有致地挂满了几进几出的展厅。影展的整体光线不强,作品上方的射灯各自闪烁洒落。

摄影有静物有人物,但一眼望过去就会发现一个统一:所有作品里没有出现一张正面完整的人物面孔。单一的静物不必说,即使是人物,也一律是背影侧颜或是遮住半张脸的影像。

即使如此。

——手绘简笔画背带裤,以及周身长一层绒毛的龙猫。

——圆珠笔画出干支正面、记号笔大写“已读”铺满背面,的明信片。

——对着电脑屏幕上超长的全英文邮件,摊开的英语辞典。

——七件几乎相同的夏季衬衫,七件完全相同的居家T恤,无数黑白单色的袜子,的衣柜。

——堆满葱、纳豆、淘好的米的厨房操作台。

……

即使是如此。

——棉布格子衬衫,在古着店衣架之间,留下一道背影。

——手指搭在唇上认真端详思索衣饰搭配的侧颜。

——认真在桌游台上执笔画画,低头埋首时的头顶。

——因局促不安而用公司咖啡白瓷杯挡住大半张脸,只从杯沿上露出的一双眼睛。

——以为镜头没有对准自己,快速挽起衬衫袖口的手,以及纹路清晰的手筯。

——提着公文包走出之前住的公寓楼,远至看不清脸的全套西装。

——在甜甜圈店门口推门而出的瞬间,腋下夹的报纸抬手看的手表。

——眼睛被吹乱的额发挡住,站在地铁口广告牌前拉扯手套边沿。

——单手举起单反相机拍照,挡住整张脸的相机镜头。

——在报纸摊前俯身翻拣《纽约客》,只依稀在风衣领口露出的下颌线。

——穿起多年前棉布格子衬衫在甜甜圈店柜台前准备点餐的半个肩膀。

……

要认出自己,也只需要一瞬间而已。

每一簇流泻的射灯光线里,时间变成了实体化的存在。

这整场摄影展的作品,是他们从初遇到相识,从离散到重逢,一条完整的时间线。

所有樱井不曾知晓镜头存在并且对准他的瞬间。

从最初到最后。

不知道,最初在古着店未曾相识之际对他的抓拍是出于怎样的契机;不知道,最后来到异国城市曾经怎样寻找他的所在,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将每一个日常的他收入镜头之中。

竟然浑然不觉。

樱井竟然浑然不觉。

站在每一幅作品前,樱井不确定自己在那条完整的时间线里看到了怎样实体化的层叠交汇的宇宙。

所有感受并不是用震惊就可以概括。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事。

他其实知道什么事?

关于相叶,他其实曾经知道过什么?

关于他们,他其实又知道过些什么?

从最初到最后,他根本就没有能够真正完成一次同步。

从最初到最后。

当脚步毫无知觉地移动到整个展厅的最后,樱井站在最后一面展示墙前。

这几乎是唯一一张与他无关的内容。

 

 

一片反光草绿间,和一只巨大的非洲鬣蜥以超级近的距离面对面,笑得有点紧张却不掩灿烂的,相叶雅纪。

 

 

只要你一句话。

在你的世界。不在你的世界。

被你知道。不被你知道。

只要你一句话而已。

 

 

那夜的暴风雪在樱井翔的脚下收敛了声息。

更剧烈的暴风雪在他心里喧嚣得像无数个炸弹气旋,在五脏六腑里无方向乱撞。

他找不到办展的主人。

也问不到办展主人的去向。

他不知道他是人在此处,还是早就远在地球另一端的草原。

风雪将他从里到外穿透打湿。

这是最后了吗。

这世界,还有他能做的事吗。

似乎还有一件。

 

 

净白如雪的请柬。

那是一封结婚请柬。

那是一封来自自己双胞胎妹妹的结婚请柬。

樱井不知道。

拆开它,里面出现的,将会是谁的名字?

 

 

THE END

 




人真是特别奇怪的。
有些当时很满意的现在回头觉得做作到死。
有些当时觉得很不怎么样现在再看倒是看出了一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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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樱井在公寓楼下的信箱里收到那封郑重其事的请柬时,正是又一个故乡的樱花季到来的时候。

那已经是几年之后,在他后来新搬到的公寓楼的事了。

这里的地址已经只有家人知道。

这封红白相间带着故土乡情的请柬,也只可能是来自于最亲近的家人。

请柬攥在手上,樱井不知道自己是提了口气,还是最终叹了口气。

上楼的时候樱井回望了一下大门口,似乎是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搬来这里相当长的时间。

这栋公寓的位置其实不如以前住的那处。附近周边的咖啡也不如之前那个街区的好,离公司地点也稍微拉开了一些距离。就连地铁口广告牌看起来都不如之前附近的那里复古顺眼。当然,樱井知道,这些不过都是些主观感受。

不过是因为当年的他原本并没有那么想要搬家。

他只是不得不搬。

 

 

当樱井带着那个里面再没有相叶任何联系方式的手机飞回纽约的时候,推门进屋的瞬间他是曾经有过犹豫的。

因为——房间里扑面而来的空气中,还残留有相叶的味道。

樱井知道那并不科学。

科学的只不过是,一些蔬菜和食物的刺激性气味在密闭空间里始终没能流通出去。

再说,相叶是什么味道?

他能形容得出来?

他并不能。

——然而他就是知道。

他就是不科学地闻到了所有相叶在这里度过的那些懒懒散散半拖半拉看个电视剧大联盟吃个小饼干卷个纳豆丝的种种气息。

那味道把他往门外逼出去,也牵引着他不得不走进来。

这自然不科学。

因为这是想念。

是超乎当事人想象,涌上来几乎要淹没口鼻的想念。

要搬家吗。

出于本能,樱井是这样问了自己的。

不。

这里多难得才终于开始像个家而不仅仅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

逃避有用吗。

是自己的选择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所要面对的一切就只能自己去承担。

这点觉悟总是要有的。

他一路以来被赞许颇多的沉稳持重,总该在这种时刻起到该起的作用才是。

樱井用这种觉悟支撑起自己成年人的理智,准备在这个背带裤消失的世界里继续该怎么活还要怎么活下去。

直到那一天为止。

 

 

那天本来也是没什么特别的。

反正有谁在和没有谁在的世界之间的区别,樱井早已经明白。两个世界他都已经生活过。他如今在这一头没有谁在的平行世界里,怎么过,也都会是他所知晓的那个样子。

樱井在茶水间喝咖啡的时候掏出手机,看到了エリカ的信息。

那时他们之间已经只有一对一的对话了。不只是因为相叶把他踢出了自己的世界,他在出发之前和妹妹也已经有过共识。

“我不在,你照顾好自己,哥哥只希望你过得开心,其他都不重要。”

“我知道。我自己的问题会自己解决好的。我们都一样呀,哥哥。”

“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要去争取,别消极。”

“哥你真是另一个妈妈一样啊……就之前和你随便闲聊聊,看你认真的。和相叶君有什么问题我都会去面对的,你不用觉得尴尬。”

“……我不是担心这个。”

“我都知道,别操心了啊。放宽心,好好去工作——就是再忙也不许不回我信息。”

“好,一言为定。”

带着这番约定,樱井知道,有些事不该有自己再参与其中。无论妹妹和相叶之间会怎样,那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不会再过问任何,因为,自己身处的是并没有他的世界。

而在这个世界里,他终于可以自然自如自在地面对自己的双胞胎妹妹了。

点开エリカ的信息。

——哥,最近好嘛?妈妈们又托我来打听你的情况了,有没有交到金发女朋友?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了呢。

——别瞎扯了。你知道怎么应付,别来找我撒娇。

——我头发最近长长了呢,其实哥你喜欢我长发的吧(鬼脸)

——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咿……怎么忽然这么恶心。

——我妹妹那么漂亮怎么夸为过呢。

——哎哟,哥你这变向夸自己的本事可真是厉害了(拇指)

……

诸如此类,纯属有的没的聊闲天。

难得聊得兴起,靠在操作台边,樱井一手端着咖啡一手单击着手机,连打过于贪快,手指一滑,手机就三跳两跳地脱了手。

从高处掉落到木地板上,弹了几下,滑进了对面靠墙放置的报刊架底下。

樱井赶紧放下咖啡,蹲下去伸手摸进报刊架下面。

想着总归是木地板该不至于碎屏吧的时候,指尖先碰到的却是另一种质地。不是手机的金属,是卷曲的纸页。

疑惑着从架子底下捡出来的时候,樱井看到的是自己的脸。

尽管落满了灰尘,边角已经卷翘,封面上那张财经才俊般的面孔还是当年的风华正茂。

樱井盯着那张脸。

自己的脸。

那不是这个世界的自己。

自己正身处一个并没有拍下这张照片的人的世界。

不该,这本像是连结两个世界交汇点的印刷品,不该再出现的。

 

 

那天带着这本失踪已久、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的印刷品回到家时候,樱井感觉四肢都很沉重,走进客厅就直接倒进沙发里。

他其实有段时间不太躺在沙发上了。

确切地说是自从那个悄无声息各奔东西的早晨之后,到回国,再到回来,他就没怎么再接触过这个沙发。

由他的觉悟和理智设下的结界,在那一天被他短暂地遗忘了。

当他倒在沙发上时,脑后其实就感觉到了在沙发扶手和坐垫之间里有什么东西,有点硬地硌着他的后脑勺。

没有多余的力气理,本想忽略当它不存在,但被硌得着实难受,想要就这样睡过去都不行。

把手伸进扶手和坐垫的缝隙里,果然捏到了一本什么东西——又是印刷品——樱井犹豫了一下,也还是只能把它抽了出来。

这次是一本未曾谋面的陌生书籍了。

书捧在手上,樱井定睛看了看,对这是不是自己的东西毫无印象。

这是一本英语书。

确切地说,是一本英语单词书。

从封面到内页,都卷曲得皱皱巴巴,像不知道被怎样反复折叠过。

樱井困惑了一会儿。

顺着封皮卷皱的折痕把书页拨开的时候,他的海马体忽然被这个形态的这本书刺激了开关一般。

那个一直在夜里靠着沙发坐在地上的身影,看起来是一直盯着电视机,其实手里除了小饼干,还经常有些有的没的各种东西。总是边听着电视,边在手里各种鼓捣。樱井没去在意过,只觉得无论是些什么东西都是可爱柔软的。

在那其中,就包括了这本书。

被那个人捧在手里的时候,总是卷曲起封面和书页,呈现一种纸张的波浪形态。像是用封面遮住内页,再用前页遮住后页,某种游戏一般——樱井不知道那是在玩数独还是填字游戏,但原来都不是。

他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

明白的不止这本英语单词书,以及那独一无二的记忆方法。

还有,这里并不是另一个世界。

从来就不是。

这里就是有那个人的世界。

这里就是有相叶雅纪存在的世界。

他只不过是一直,假装自己没有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罢了。

只需要随便一把连结的钥匙,就能把多少觉悟理智沉稳持艰辛重建立起来的结界轻易击碎,将他活生生地扔回这个世界里。

不行了。

无论是这地雷般遍布钥匙的空间。

还是那些成年人之间用来蒙骗彼此的沉稳持重收放自如。

全部都。

 

 

假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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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手上的报纸翻过一页,抖开展一展,樱井的眼睛看起来是盯在报纸上,实际上注意力早就被身边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的相叶吸引过去了。

相叶抱着膝盖坐在木地板上,身上的米色家居服是自己带来的,裤子则是樱井的一条灰色七分针织裤。

其时已经是晚饭过后。当天樱井下班到家的时候,一推门已经闻到了屋里充满许久未曾闻过的熟悉味道。包括葱蒜、鱼类、粥米的香气,以及那股——来自发酵大豆的神秘气味。

“你是怎么变出这些东西来的?”樱井不可思议。

“只不过是些超市稍微找找都有的东西。你这个人就是太怕麻烦了,真想做没什么不能解决的。”相叶不以为意。

樱井没再说什么。因为他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相叶说得都对。相叶说过的所有话从来都没错。

那顿晚餐实在是太过享受,以至于相叶猛搅碗里的纳豆然后夹起一筷尖拉丝带线粘粘乎乎地往樱井嘴里送时,他也眼都不眨一下欣然接受了。

有了往复多次的相叶,让这个原本只是用来住的空间越发开始像个家了。

樱井那种恐惧的眩晕多少又翻涌上来,让他不敢再更多感受下去,晚饭过后就埋头在报纸里,希望能让全都拴在相叶身上的心思多少游离一会儿。

相叶一言不发地盯着电视,似乎只不过是在出神,但过一会儿又会时不时哧哧地笑出声。

报纸上的英文字母樱井实在读不进去了。

“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他放下报纸。

“唔?”相叶伸手从放在腿上的袋子里掏出一块小饼干送进嘴里,“你这边看着方便啊,电视上直接就可以看了。”

“什么……”樱井眯眼看看电视。

“这部啊,我在日本一直有租DVD追呢。”相叶嚼着小饼干,“到你这边好了,正好在播。”

樱井知道自己看也是白看,他在这里几乎从不看电视剧,不可能知道都演的什么。

“不过——你还真的能看懂哦。”

听樱井这么说时,一直盯着电视的相叶转过脸斜睨了他一眼。

“不是只有你可以学英语哦。”

“我不是……”樱井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手边的手机在这时发出了熟悉的短促响声。

很难拟声,橡皮擦过桌面般。

几乎同一时间,在沙发的另一头,还有一部手机也响起了同样的提示音。

相叶没有回头。

再掏出一块小饼干,塞进嘴里。

低下头,樱井盯着手机屏幕上荧亮闪烁的新信息提示,也有好一会儿并没伸手过去。

是的。

樱井知道,像今晚这样家居日常的场面,于他们来说,其实是过于奢侈的千金一刻。即使是两个人再努力装作轻松平常,骗自己身处地球另一端的时空里所以有些事就可以当不在了。

然而当然不是了。

两部手机同时响起的提示音,把所有强撑出来的结界磁场一针挑破。

信息提示闪光明灭接着明灭,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看在眼里感觉像在不依不饶地催命一样。

樱井知道,最终总不可能就此再也不碰这个手机。

即使下一刻的自己就是脱离他和他两个人的空间、另一个宇宙的自己,有些人和事也只能去面对。

咔哧咔哧。

喀嚓喀嚓。

樱井在相叶咀嚼小饼干的声音里抓起了自己的手机。

点开。

——又快要到圣诞节了哦,哥——哥。BY エリカ

在三个人的群里。

樱井捧着手机,手指悬空了好一会儿,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已经是第三年了。你连续三年不回一次家的话,我替妈妈和你断绝关系。BY エリカ

已读。

已读。

快点想。

快点想该怎么回复。

樱井的额头几乎抵在手机屏幕上,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把自己逼到了此时这般境地。

他看得出妹妹这次是说真的。

然而千头万绪,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从何说起,又怎样才能破解眼前的状况。

就比如最直接的第一个问题:妹妹知道此时相叶在自己这里吗?

光是想到这里,樱井都想要把自己和手机都折叠起来一起塞进地缝里去。

这几个月来,相叶频繁地离开日本,对妹妹都是怎样交待的?如果说实话是不可能的,那就是一直在欺骗她。欺骗樱井的双胞胎妹妹,以便和他屡次三番地偷情——

不不。

不敢想。

没办法再往下想。

额头一下下磕碰着屏幕,樱井几乎想要用头把手机就此撞个粉碎。

断绝关系……是不是也许更好?

不不。

不不不。

即使他是逃到了这地球的另一端,但就此放弃自己的故土和家人这种事他也是绝没想过的。

更何况,那是要建立在对家人多么巨大伤害的基础上。

所有事,都不是只关乎他自己啊。

——现在才来说意识到这一点不会太晚了点吗!

樱井心底忽然升腾起一种剧烈的自我嫌恶。可就连这种迟来的自我嫌恶也显得挺矫情挺令人嫌恶的。

其实该有一万个问题需要和身边的男人谈谈。

但樱井拿不出这个勇气。

因为他知道一旦把这些问题挑明,他们之间的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结束——他们之间算是有开始吗?

这样既不知开始也无法结束的关系,是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局里吗?

樱井的心态忽然之间摇摇欲坠。他想要控制的,他实际上控制住的,实在相差得太远,这种落差长时间地横亘在心里,有时候越是风平浪静,越是下一秒就突然全世界崩塌。

相叶仍然盯着电视机,机械地接连嚼碎一块块小饼干。

在已读无声的信息提示闪烁里,不知到底过了多久。

樱井轻咳一下,清了清嗓子。

“那个……”

他才只是刚刚这样半哑着起了个头。

相叶已经第一时间不回头地出声截断了他:“别说话。”

“我……”

“我都知道。”

“不是的,我——”

“我说了我都知道。所以算我求你——别再往下说了。”

“相叶……”

“就今晚,什么都别说。”相叶的声音听来并没有什么不同,“拜托你。”

 

 

相叶在第二天清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樱井的公寓。

悄无声息到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那一年的圣诞周期到来时,樱井登上了飞往东京的航班。

 

 

“哥你在那边工作是有多累啊,感觉这三年你憔悴了这么多?”

正月里,在亲生母亲家电视前有的没的发着呆时,エリカ这样对樱井翔说。

陌生的亲戚穿梭来去。

兄妹二人剥着桔子叙着家常。

家里的新年,到底熟悉而温暖。

——本该是如此没错。

但这时隔三年的相聚实在制造了相当难以形容的气场,当中过于复杂的关系让樱井不知该怎样面对自己本来感觉最亲近的这个妹妹。

——正因为最亲近,才更加无法面对。

如果还是那个双胞胎是有心电感应的说法。

那么此刻兄妹二人的微妙尴尬就应该是相同且相通的。

彼此都应该感觉到了。

这让樱井更加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啊,有吗?可能是水土不服吧,虽然也确实挺忙的。”他自己都觉得这话应得敷衍至极见外至极。

“我觉得你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三年不回来,回来这个样子,会让妈妈更担心的。”一头长卷发已经剪短至齐耳的エリカ剥开一个桔子。

樱井看了看妹妹露出耳朵的侧脸,说:“你才是吧,头发一下子剪这么短,我回来差点不敢认。

“唔?”エリカ掰一瓣桔子放进嘴里,“这个啊,没办法啊,相叶君说想要看我短发,说觉得短发更适合我。

“……这样啊。”

樱井觉得脊椎里有根针似地凛上了后脖颈。

一种手脚发麻的无所适从让他再一次意识到:这个是恐惧感。

“哥哥你究竟有什么情况呢,我虽然感觉得到但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会再多问,毕竟大家都这么大的人了……而且。”エリカ边吃桔子边说:“说实话,我也有点自顾不暇了。

“嗯?”樱井竭力抑制自己的情绪波动,“怎么了?”

“虽然这些话其实也不该和哥哥你说……但现在要见你一面这么难,下次再回来还不一定是什么时候,就觉得……你就当我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撒娇吧。”エリカ手里无意识地撕扯着桔子皮,“我大概,和相叶君快要走不下去了。

“……”樱井明明什么都并没有吃却还是莫名感觉噎了一下,“为什么?发生什么事?”

——明知故问,其心当诛。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也并没有吵过什么架。虽然这半年来他经常要出国出差去跟项目,也并不是这个原因。但就是……”エリカ似乎有点难以启齿,“我总是有一种感觉……觉得他在看我的时候,其实是在看别的什么人。

 

 

樱井知道自己和自己的双胞胎妹妹很像。

只是他大概不知道竟然会有这么一天。

 

 

樱井依然没有相叶的电话号码。

自很久之前删除以后,就一直再也没有过。

所以那天当他走出门时,只有打开信息软件。

他已经不得不这样做。

他心里最后还勉强绷着的一根弦已经断了个彻底——在他的双胞胎妹妹,剪了短发的双胞胎妹妹说了那样的话之后——他已经是站在悬崖边就差跳下去而已了。

曾经说过的绝不许伤害她的话,如今是谁在亲手违背。

再不悬崖勒马,只有粉身碎骨。

点开那个仍然还是用自己画的背带裤做的头像。

——我回来了。有时间出来见个面吗。

——有什么事吗?

——有些话需要谈一下。

——有必要吗?

——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所以不必了。

——……

——真的。我明白。

——……对不起。

——我早说过,只要你一句话。

 

 

樱井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在再次输入准备发送时,发现自己的信息已经被拒无法送出。

那个背带裤头像,已经把自己从他的世界删除。

 

拍手[0回]

 

“唔嗯——”

当相叶在对面鼓着嘴发出这样的声音时,樱井心里想的是:能不能不要发出这种极其近似于床上心满意足的暧昧声音?

但能说出口的当然只能是:“是不是有点多,吃这么多甜的受得了吗?”

嘴里塞满巧克力、奶油以及油炸面包圈,唇边飘着几星糖霜的相叶满眼笑意地看了看摆在自己面前的五个甜甜圈。

“嗯……”眼睛笑得弯弯的,他咕哝着说:“确实要得多了点,就每个都想要尝一尝啊,怎么办……”

“你真是……”

“所以我就每个都尝几口,就好。唔,剩下的你来解决。”

“哈?”

“这么厚的糖啊油啊,不能浪费呀。”

“你其实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吧?”

“嘛嘛……小事情不要在意。”

相叶垂下眼睑,让唇齿之间厚重的糖霜巧克力粘住自己的嘴,以便让自己不说什么话也不会显得不自然。

其时正近傍晚,一只桔色的气球从落地玻璃窗外飘过。

相叶盯着那个飘飘乎乎的南瓜笑脸看了一会儿。

恍然转过脸看着樱井,“已经是万圣节了吗?”

“是啊……”樱井端起自己的咖啡,也看向窗外。

已经是万圣节了。

从刚刚入秋的衬衫薄毛衣,到十月末的风衣外套,一转眼之间。

在街中央摔坏的长镜头碎开的裂缝枝隙里,延伸折射出这转瞬而逝的时光里的画面。从街中央到樱井公寓,从床头到沙发,从公寓里的餐桌到咖啡馆的落地窗。相叶的身影已经不再是一个偶然的出现,而是一种常态的存在。像是一直以来,一本填色画册每一页都空白着一块抠像,一个本来就该存在的人物终于被填了进去,完整了所有画面。

至少之于樱井来说,是这样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当然这样问了。

工作室新接了很多项目,是过来跟拍艺人做专题的——相叶给出的答案一直也都是这个版本。

这样,之后相叶屡次三番的飞来飞去,也就显得很自然。

相叶不多说,樱井不追问。

每一次的隔山跨海,换樱井公寓里的几个昼夜。

有些事情仍然心知肚明,有些事实的存在感比以往更加强烈,然而两个人都已经绝口不提,再不碰触。

绝对不能踩的防线溃已经是溃了个彻底。

破窗也就只能破捶到底吧。

索性横下一条心,把有些事假装忘到底。

能够将一切抛到宇宙尽头的欢愉片刻固然是令人沉醉的。

可架在后脖颈上的刀刃也一天比一天更锋利了。锋利到樱井时不时都会感觉到皮肉已经被刃边割开了少许,穿皮透骨,沙沙地过着风,丝丝真切的锐痛。

从未能停歇下来。

“嘛,今天多吃点甜的,看来也无妨。”樱井从相叶面前的盘子里拿起一个咬了三分之一甜甜圈,沿着留下齿痕的面包圈咬下去。

甜。

超级甜。

甜得糊住了喉咙,一路齁到了心里。

甜得好像一下子多多少少唬住了不断袭来的刺骨锐痛。

为什么每一次来,最后都一定要出来吃这么多甜的东西,樱井也许是明白相叶的感受的。

“哎呀,这附近有糖果店吗?”相叶说。

“怎么。”樱井把手里剩下的一半甜甜圈塞进嘴里,“还不够,来个甜品二摊?”

“什么呀。”相叶伸手到樱井嘴边,极其自然地用指尖抹掉一点浮在他唇上的巧克力,“马上就天黑了,再晚一点,路上就会碰到要糖果的孩子了吧?”

“……”

最腻的一口奶油卡在嗓子眼儿,所以樱井才没能应一句“原来如此”。

为什么。

他其实一直在问自己。

为什么一向自认相当克己理智的自己会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任事情走到今天这步回不了头的田地。

为什么。

其实他早该有答案的,不是吗。

因为从对面伸手过来的那个,是相叶雅纪啊。

 

 

“你怎么和个孩子一样,提个糖果桶。”

“这样装着方便呀。”

相叶这样说着,从自己的糖果桶里抓大把大把的糖果放进孩子们的桶里,再转过脸对樱井笑着张开手掌:

“那,小翔是给糖果还是找捣蛋?”

 

 

樱井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只是没有料到,竟然恐怕已经到了以后都不能再回家的地步。

他没办法一边和相叶做这样的事,还能回去面对所有的一切。

但要是说让他现在就放弃相叶让一切回归正轨,身体里有一个可怕的声音这样对他说道——那我宁可再也不回去。

樱井觉得那声音实在是过于可怕了。

因此只能拉过相叶的手抱紧他,把脸紧紧贴在相叶的脸颊边,让自己的耳朵藏进两人的鬓发之间,再也听不到那些往骨头缝里钻的声响。

用力蹭蹭,使劲蹭蹭。

相叶在这种时候会像一块海绵一样。

把樱井所有一切他看得到的看不到的体会过的正在体会过的痛苦,全部吸纳进身体里。

“小翔。”

相叶轻轻抚摸樱井的头发,在他耳边叫他的名字。

今天是万圣节啊,他想。

应该要化妆打扮成其他角色的。

哦,这就对了。

这下子他们总可以脱离原本的兄弟身份,去假装扮作普通的樱井翔和相叶雅纪了吧。

 

 

小翔。

相叶用这声呼唤驱散了所有黑暗中的声音。

樱井耳里灌满了这声呼唤,一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

他其实不愿意醒。

更不愿意从那张床上下来。

离开了那里,就像离开了只属于他和他的宇宙。

脚踩在多余的地板上,穿起多余的衣服。

“好早……”

躺在身后的相叶翻个身,鼻音浓重地嘟囔。

“周一了,要上班啊。”樱井去床头柜上抽过手表,扣在手上。

“嗯……周一……”相叶把脸往枕头里埋了埋。

“你今天要工作吗?”樱井从床边起身。

“应该不用……”相叶说。

“那你就接着踏实睡。”樱井边说边往客厅走。

公寓不大,一进一出。

听到樱井洗漱完,走去开冰箱的声音,相叶忽然想起了什么。

“啊。”他躺在床上朝外面的樱井叫道:“小翔——我这次带了自然薯来,你拿出来煮一点吃,那个比较有营养……”

小翔——

樱井感觉一阵眩晕。

该不是甜的吃太多血糖升高吧。

“什么,自然薯?”他没听明白。

“对……就放冰箱里了。”

樱井上下看了看,果然发现了几根陌生植物。

掏出来。

抽成了真空包装起来的。

“这要怎么吃?”他朝卧室喊道。

“煮一下直接吃就可以了——”

“不要了吧……”樱井面露“怕麻烦之”难色,“我吃点芝士蛋糕就好了,冰箱里还有好多之前买的。”

“你是嫌麻烦吗——我特意带来的。”

“特意”两个字,特意加了重音。

“……好啦好啦,我弄。”

 

 

那天早上樱井出门的时候,没能朝卧室方向喊一声“我出门了”。

因为喉咙又一次被粘稠糊住了。自然薯里的淀粉甚至都要分解出糖分来制造卡在嗓子里的甘甜感。

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让樱井明白过来,无故阵发的晕眩也并非血糖飙升的缘故。

那全都是——幸福的恐惧。

 

 

拍手[0回]

 

如果说理想型这种东西是真的存在的话,在遇到樱井翔之前,相叶雅纪应该是根本没信过的。

说到底理想型是什么呢。

这个概念有点太模糊了。

可要是说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那么今时今日的这个此时此刻,对于忽然就把他揽住的樱井,相叶应该会是一把推开才对。

无论是出于哪个立场哪种理由,都理应如此。

可当看到那件已经略显陈旧的棉布格子衬衫,和分明已经不再适合它的樱井,相叶就知道,多年前莫名只在一面之间就打动他的从来就不是这样一件衬衫,又或者是其他任何一件二手衣。

一下子就揪住心里最重要的位置的,从来就不是所谓的穿得看起来很合眼缘这种事。

有了最迫切的开端却硬生生再没下文,却在此后死死揪住他再也没有放开过的,是这个人。

是这个装在格子衬衫里也好,躲进高档西装里也罢,无论把自己包装成什么样,相叶都无法拒绝的,樱井其人。

正因为如此模糊,才是理想型吧。

比如,要是问他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

——就樱井翔那样的。

 

 

谁能推得开自己的理想型呢。

即使是明明清楚万般不可的情况下。

那也是需要多么有理智,懂克制,拥有顶端情商的人呢。

反正相叶是不能。

不仅那一刻不能,后来在樱井的公寓里就更不能。

是,有一百个不能这样做的理由。

对,有一千个这样做之后不可收拾的恶果。

但如果说曾经有过一万次的冲动最终都被压制住,只偏偏万中有一,中了大家都不想看到的那个“万一”,那只怕,就是这一次了。

 

 

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次。

为什么偏偏是你。

 

 

樱井和相叶都知道,这些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

只有时间周而复始,不断重演藏于心中最初的那一幕。让人无法不产生一种错觉,就是无论怎样闪躲忍耐,该交汇的线总会交汇,该重合的画面终将重合。

人生有无数种可能。

遇到你之后就只剩下了一种。

这可叫人究竟如何是好。

那么多年过去,还是找不到答案。即使找到的,也分明是错的。

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就只剩下了一件事情可做。

曾经有过多少压抑,在这种爆发点上的反弹就有多少。

曾经离开你多远,在这样横下一条心的时刻,就想拉回多近。

人无非是这样。

活不明白的生物。

 

 

樱井早就订好的当天晚上的演出票作废了。

因为人生更多时候远比戏要精彩得多。

当在床上看到相叶身上和自己别无二致的同款内裤时,樱井的内心一定是这样想的。

“你其实……”相叶在樱井耳边样轻声道:“始终没能走多远啊。”

樱井的发根也许当场就凛出一层细汗。

这样的一语双关,这样的弦外之音,忽然之间把一切得不出究竟的问题都归给了哲学。既然都归属了哲学,那还有什么可多说的呢。

如果笛卡尔说的是我思故我在,那么当下这个场合里,无疑只剩下了——我做故我在。

渴求显得特别迫切而直接,但这与那层禁忌的关系毫无关系。倒不如说,这是几年以来,两个人唯一把那层禁忌关系忘到脑后的一回。

是的,他们忘记了。

那条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分秒不敢懈怠紧守不放不能踩过界的线,在对方的滚热唇舌里被溶断了。

无论大脑是出于怎样的缘由给出了这样的命令,总而言之身体是老实照做了。

他们之于对方,不再是那个当哥哥的人,不再是个那个做妹夫的人,而是只余下了一个定义。

——想要他的人。

复杂事态终于简单化。

迫不及待而又水到渠成。

樱井担心自己会不会显得有些过于直接,但事实上他觉得相叶也没比他显得有耐性多少。

我已经忍了太久——这其实不仅仅只是樱井没有说出口的台词。

是樱井不知时隔多久真正意义上正视相叶的眼睛——在进入他身体的时候。那一瞬间从心脏向外迸发开的感应和情感多到似乎一个身体已经盛装不下,只难耐得想要赶紧把它们都释放出去。

那过重过快的加速让相叶呻吟出声。

“呃……”

“疼吗?”

疼吗。

应该并不比你离开的那些时间里更疼。

樱井那样问的时候,相叶这样想。

“抱歉,我慢一点……”樱井在相叶耳边说。

“别……拜托你……”相叶同样在樱井说:“只管做你想做的。”

 

 

拜托你。

至少在这时候。

做你想做的。

要你想要的。

 

 

把数万公里的距离压缩成零的时候,怀抱彼此的想法确实已经变得再单纯不过。

在汗水粘腻和鼻息交织里,有一种只想把对方的身体揉进自己身体里,变成自己的一部分的欲望。

挺身抽送的时候,樱井感觉得到相叶全身都紧绷起来。

他最初以为他是有些承受不住,但很快就发现,实际上正相反。越是顶送到深处,樱井越发感觉被相叶的身体绞紧,像是竭尽了全力,准备把他留在自己的身体里,再不放他离开。

他很想对他说,放轻松。

但却没能说出口。

不轻松。

他和他,从来都不轻松。

即使是在这一刻把全宇宙都忘掉,也仍然还是知道,不轻松。

没有什么立场去说这句话。

只能遵循着大脑给出的命令,去占有,被充实,以及用力,不放。

于是无话。

只有樱井的耳朵里被相叶的呻吟和喘息灌满,逐渐像是被洗了脑,充满了最好能就这样至此剧终的冲动。

滚热的严丝合缝,怕不是会烫伤人。

随着身体深处一波波热流往上涌来,相叶错觉眼眶涨热,越是快感尖锐越是压抑不下。

“呜嗯……”

他咬住嘴唇以便用呻吟掩饰过关。

越如此,越是把樱井绞紧。

胸口粘滑的汗像是想要缓冲彼此剧烈的心跳,以免撞伤了对方。

过循环到缺氧。

越是不想结束,越是接近终点。

樱井射进相叶里面时,有汗滴顺着下巴滑落在相叶的睫毛上,打了个转,最终顺着相叶的眼尾没入了他的鬓发。

 

 

如果只在此。

只在这小于零的距离里。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所有一切。

伏在相叶胸口,樱井的手滑落在床边。

衬衫的格子袖口缠进白毛衣的复古编织花纹里。

以及只怕已经难以分清归属的内裤。

只不过近在床下,都已经是床上两个男人想要抛到宇宙尽头,不必要的多余存在。

 

 

拍手[1回]

 

拉开衣柜门,上下左右全方位仔细审视一遍。

那是暑热开始有所退散,初入秋时的一天。

樱井难得的休假。

七件几乎相同的夏季衬衫,七件完全相同的居家T恤,无数黑白单色的袜子,除了这些常用品,当时从日本带出来的衣服都已经略显陌生。没有穿着的场合是一方面,并不想再穿的主观意愿是另一方面。

尤其是那些二手衣。清清楚楚地占据着衣柜里一部分的空间,但却连去拨弄一下的心思都没有。

那么当初又何必好几个箱子地搬过来?

樱井提口气,不准备再纠结这个问题。

相比起来,那几十条相当花哨并且细看都印着名牌LOGO的内裤,倒是已经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上班的时候常穿哪些,哪些又留给运动时准备,哪些配合贵重的西装使用……俨然已经分出了内裤梯队。

——帮我谢谢相叶君。

樱井这样对エリカ说时,并不是在他们三个人的群里。而关于为什么一月的生日礼物三月才送达,始终并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前因后果。

连声谢谢也不能直接说吗?那是因为说到底这是自己妹妹送的礼物,是妹妹的主张和心意,要谢也有妹妹在,就不必自己多去叨扰别人了——樱井是这样跟自己解释的。

他本以为这些内裤可能会像自己带来的二手衣一样被尘封,却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已经穿得越来越自然而然——因为真的很好穿啊——世上竟有自己这样实用主义的人,樱井也不是没这样感叹过。

这是不是也该说明,他其实已经放下了。

没有答案,也还是不纠结。

择日不如撞日。

也该让这些二手衣出来晒晒太阳了。

手指拨过衣架,停在那件棉布格子衬衫的袖子上。

确实和他的年龄已经有些不符了,但反正也是无所适事的假日,也不必特地向谁表现一丝不苟与身份相称的严谨。

 

 

——这一天的内裤,是最喜欢的一条。

 

 

一块已经破旧的广告招牌,三两人稀落的地铁站入口,每天必经的书报摊,中央公园里代客带一群狗散步的大学生。

挂在脖子上相机挂绳像是有点不够长,樱井端着相机收着下巴,仔细地观察镜头里的风景。

他不是什么懂摄影的人。

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学着从镜头里观察这个世界。

按下快门的时候,樱井也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些什么。

难得的放空。

是肚子里一阵阵犯空地叫起来,才让樱井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午。

因为早就买好了当天晚上演出的票,所以他那时已经兜回了自己公寓附近的街区。

打算去必经的店头买份汉堡吃,结果楞是被汹涌的午餐人潮挡在门外进不去。退步出来的时候转脸看看旁边的甜甜圈橱窗,想想算了,其实都一样。

走到店里柜台前准备开口点单时,樱井忽然觉得余光范围里有什么影子晃动了一下。而之所以那影子会引起他的注意,大概因为那是一道白色光影而且忽然之间移动速度很快的缘故。

樱井转过头朝侧方向看了看。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大概是走了一上午太饿,血糖降低有了点幻觉。

选择甜甜圈倒是合适。

大概因为站在柜台前一时没有出声,身上穿着的棉布二手格子衬衫,胸前挂着的相机,以及并没有特别打理的头发,让樱井这个亚洲面孔在店员看来像是一个出国旅行的学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听到店员特别拖慢了语速这样对他说的时候,樱井失笑。

他想如果这时果然还是多年前,自己只不过是出来旅行,好多事还没有发生,好多人还没有遇到过——

端着吃的走到面对窗户的吧台位时,看着穿外街道上的人来人往,樱井忽然有点感慨。好像什么时候,也是这样面对窗户的座位,也是这样的格子衬衫,也是这样的甜品咖啡,身边并排坐下的,还曾有过一个谁。

轻轻摇摇头。

伤春悲秋。

老了的典型表现。

时间不早,继续今天的行程是真。

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的时候,有个小东西跟着被带了出来,掉在脚边。

弯腰捡起来,樱井端详了一下手里圆柱形的小器材——是他之前才新买没多久的360度全景摄像头。

说了他原本确实是不懂多少摄影的。但是为什么连这样先锋的小东西他也买了回来而且还用得特别心水呢。

窗外风景依旧。

樱井咬一口齁住嗓子的甜甜圈,盯着自己棉布衬衫的袖口看了一会儿,把全景摄像头装在手机上,以自己坐的窗边为中心,举起手机拍下了一张照片。

 

 

照片成像时,樱井边吃边随意拨弄着屏幕上的照片,看着360度镜头里收取进来的生动画面:吊灯桌椅,递餐的服务生,用餐的客人……

樱井的指尖停了一下。

360度的拨转里,画面里分明显现出了一个身影。

一道白色的影子。

无比熟悉的白色。

在他的对面。

在窗的外面。

在几乎已经脱出镜头范围的边沿。

樱井猛地抬头。

起身朝落地窗外左右张望下,没有看到那抹白色。

再仔细看看手机里的照片。

不,他刚刚并没有看错。

那个一晃而过的影子不是他的幻觉。

出于什么显而易见的原因,在看到樱井进店后迅速闪到了柜台后面,又在他坐定后悄悄走出了店外。

那个人。

那个穿白毛衣的人。

全景镜头收进来的画面暴露了他的行踪。

樱井迅速起身,用完全不符合他年龄身份的速度奔出了店门。

该往哪个方向去,樱井凭的完全是直觉。虽然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东西,但很显然,至少这一次它是准确有效的。

他跑得很快,因为这些街道对他来说已经足够熟悉。在人群中穿梭起伏,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想的也并不是为什么那个人会在这里,是来干什么的。都不是。这时候的行动并不是思考的结果,而是一种完全没有答案的驱使。

白色的背影,在阳光下闪亮的黑色发梢,从人群中闪现出来。

没错,他不会认错。

即使明明已经近千个日夜未曾相见也从未联络,但就是这件白毛衣,他是不会认错的。

樱井追到身后,伸手拽了下他的胳膊。

白色毛衣的纤维已经有那么一点点起球。和当年特别清爽的样子还是略微有了那么点不同。

并没有料到樱井会追上来,毫无防备转身的相叶雅纪。

神色当下流露了些许慌张。

很短暂的四目相对。

不该属于久别重逢的闪躲和尴尬。

相叶本能地一甩胳膊,挣开了樱井,转身就想跑开。

怎么,跑什么?

樱井心里知道不能让相叶跑开。因为一旦让他跑走,自己就别想再追上了。

“你,站住——”

他在相叶身后这样叫道,但是前面的人显然没打算听他的任何劝告。

“叫你站住听到没——”

樱井的这句没有说完,就感觉脖子上本来的重量忽然间一松。

啪——

相当揪心的一声。

樱井低头。

可能因为跑得太急,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挂绳松了扣,相机摔在地上,镜头盖都摔开滚了出去。

收回已经迈出去的步子,相叶回过头。

两个人几乎都是同时第一反应地弯腰俯下身,想要去捡起那台相机。

接着两个大男人的脑袋就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

“哎哟——”

“嘶……”

两个人都蹲在地上揉着头发。

“你搞什么鬼?”相叶蹲在地上揉着额头。

樱井抬眼看他,“我搞什么鬼?”

“相机挂绳怎么能不好好扣紧?”相叶似乎顾不上撞得脑袋疼,伸手去把摔在地上的相机捡了起来。

“啊?”

“相机这么娇贵的东西怎么经得起摔,简直是离谱……”

“我的相机,关你什么事?”

“相机这种东西!什么你的我的,能不能别那么随便对待!”

“……是反过来对我发火?”

“完了,都摔出裂缝了,这么好的镜头……”

相叶心疼地抚摸着那台相机的长镜头,俨然像在为一只救不回来的小动物难过一般。

近千日夜,这面孔可有什么不同。

近千日夜,这从未有过什么本质不同的城市和街道,在这一刻又有什么不同。

樱井看着相叶白毛衣上的些微毛球,从自己格子衬衫领子里滑落的相机空挂绳。

忽然之间。

他看见某条脉络跨越记忆里那么多的画面时空赶来在此刻重合。

他心里百感交集的那个地方给出了一定不是正确答案的结果。

 

 

把相叶雅纪揽进自己的怀里。

这明明是多年前他第一次遇见他时就已经想要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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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很容易习惯的物种。

别说本来就是打定了主意把自己物理隔离而来到这个异国城市,就算是不得已而为之,既来之也要安之。这个才是樱井的处世之道。

他最终没有在过年的时候回家。

为此エリカ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再理他。

他也因为不熟悉这座城市跨年时的新年习俗,而被困在人潮汹涌的街道动弹不得将近十个小时。

新年过后,真正意义上的分公司新建立的庞大工作量终降临,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忙到连自己的生日也完全忽略。而由于和家人之间的小僵持,让他连被祝福提醒一下这回事都直接省了。

并没什么不好的。樱井想。人的成长正是在这种不经意的时刻,反而来得更加有实感。

工作令他感觉踏实。越是被工作塞得满满当当密不透风的日子里,他越是不知道哪里感觉有点开心。

美式的甜甜圈糖分实在不是开玩笑,汉堡也大到一时不知从何下嘴。

但是一切都好。

同时,和家人之间的小别扭并没有持续很久,故乡樱花季到来的时候,エリカ发来了着物赏花的照片。

——哥哥,樱花开了。BY エリカ

樱井笑了。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

——美得哥连日语都不会用了。BY SHO

樱井知道这世上只有谁能把人像拍成这样,就像他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才会这样用镜头看人。

从樱井离开的那刻开始,那个人就再也没有与他有过任何形式的联系。即使是在原本三个人的LINE群里,他也再没有发过声。

这样很好。特别好。

果然一直以来有问题的人都是自己。

解决问题还是要一切都从自己出发。

樱井习惯得越发快起来。

他开始知道从住处到公司几个街区之内所有书报摊的位置。他开始逐渐能看懂英文报纸上的各类内容,并且能够通过漫画连载学习到一些俚语。他开始习惯美式的各种口感,甜甜圈如果没有一口腻住反而不过瘾,午餐的十几分钟时间也够他点一份汉堡全餐,吃不完也打包说走就走。他甚至已经找到喜欢看的戏剧表演或是单口相声,并且准确地知道在周末晚上演出散场之后周边的哪家咖啡馆能够迅速找到位子,哪种咖啡最适合在演出之后来一杯,哪家的又专门适合没太睡醒的清晨一口灌下提神。

表面上看起来,樱井几乎有那么一点点开始像一个纽约客了。

他已经知道什么天色穿什么质地的风衣更合适,手机显示气温多少穿就该把他的牛角扣大衣拿出来了。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右行,招手拦出租车的时候也知道怎样能更有效地在高峰时间抢到车。

他甚至把从家里带来的单反相机翻出来,系好挂绳,没事时会带着相机出门,不知道自己实际上都拍了些什么。

樱井习惯了。

对于这座异国城市,看起来完全不同实际上又并没有什么不同的生活方式完全习惯了。

 

 

公司茶水间里那本形象宣传内刊,很快就被各种新的杂志刊物覆盖,最终不知道替换到哪里去了。

 

 

——哥,又快要到圣诞节了哦。BY エリカ

要不是忽然收到这条信息,樱井几乎已经意识不到时间的存在。

顿了一下,他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复。

但是他已经看到了。

——别说你在忙,已读了。BY エリカ

樱井叹口气。

这款通讯软件的这个功能究竟是哪个双商不够的家伙发明的。

——你整整一年没有回过家,不觉得实在有点太离谱了吗?BY エリカ

——你这个哥哥是个工作狂,你知道的啊(讪笑)BY SHO

——你不要又想糊弄过去,你现在就明确告诉我,今年什么时候回来。BY エリカ

——嘛…… BY SHO

——回家而已,有这么难?BY エリカ

——这次是确实有工作,脱不开手啊。BY SHO

——哥你其实在瞒我什么事?BY エリカ

——啊?哪有?BY SHO

——我不问不代表真像你想的那么傻,我们可是双胞胎。BY エリカ

——(尴尬)BY SHO

——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为什么事,说到底也是哥哥你自己的事情。我能说的只有家该回还是要回的,妈妈们都很惦记你,不是不说出来你就能装不知道。BY エリカ

——我知道了,真的知道。忙完了手上的事我就会回去,你放心。BY SHO

 

 

在樱井这样回复之后,到他在自己公寓的信箱里收到年贺明信片,那之间他就好像失忆了一样。既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也完全没有顾得上回应自己的承诺。这一次他的确是在忙,工作的一切正在如火如荼地步入上升期——但这是不是绝对不可抗的因素,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因为住址已经稳定,这一次家里寄来了明信片。

エリカ的那张尤其显眼。

手绘DIY的明信片并不少见,但是这样用一种蓝色圆珠笔画出来的他还真是第一回见。明信片上画的是一种不太好辨认的动物——大约是今年的干支吧。

樱井把明信片翻过来。

用记号笔写的,巨大的“已读”两个字占满了整张明信片的空白。

明信片差点脱手。

如此豪放的书写方式……不是自己的妹妹。

他也见过妹妹画的画,虽说画风清奇,但笔触还是清秀的。

明信片上蓝色圆珠笔的画——和只有他认出来的那幅背带裤——分明就是一个流派。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樱井抬起头。

不会的。

已经一年多过去了,他怎么可能还这样历历在目。

把“已读”拢进一叠明信片和信件里,转身,樱井告诉自己,看来还没到时候。

 

 

等又到该收赏花照的时候,樱井却先在自己家门口收到了一个快递。

来自全球最知名的电商网站。

英文拼写着他的名字。

樱井百般疑惑地把包裹收进屋,然后拆开。

几十条内裤像定时炸弹被碰到机关一般,从快递包裹里百花缭乱地炸了出来。

樱井差点看傻了眼。

在他一时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有点危险的恶作剧之后,总算冷静下来想到自己在这里甚至连一个会认识他恶作剧的人都并没有。

百般思量之后,他给这些内裤拍了张照片,发给了エリカ。

——这是啥玩意儿?BY エリカ

——这是我的台词?BY SHO

——哎呀,哥哥怎么这么大人了还开这种下流玩笑!我要告诉妈妈!BY エリカ

——你再给我闹?BY SHO

——我真的不明白啊。BY エリカ

——我已经想来想去,除了你没什么人知道我在这里的住址了。这总不可能是爸妈干的。BY SHO

——啊……哦,我有点明白了。BY エリカ

——怎么回事?BY SHO

——这应该是我拜托相叶君帮我买给你的生日礼物。去年就没有送了,虽说你这个当哥哥的无情,但我不能学你无义。我不知道哥你可能会需要什么,所以让他看着买。要不然你说说你一个人异国他乡的生日都没人给你过多凄凉,即使这样你也不回来我也是无话可说……BY エリカ

——等,你先等等……现在已经是三月了好吗?BY SHO

——啊……谁知道他怎么搞的呢(摊手)BY エリカ

 

 

“诶——这些,这些,和这些……嗯,差不多了,确定!”

“咦……这什么邮件……好长的英文啊,说了些什么……”

 

 

——给哥哥选的生日礼物,还会送得到吗?

BY A.M

 

 

拍手[0回]

 

——哥哥。BY エリカ

——哥哥?BY エリカ

——哥哥看见信息记得回复我一下。BY エリカ

——哥哥没事吧?电话又不接?BY エリカ

——再不回我报警啦。BY エリカ

 

 

LINE群里的信息跳出这一条时,樱井没能再把手机扔在一边装没看见。不仅说是于心不忍,也有点没有基本的礼貌了。

——不好意思,刚刚在忙。BY SHO

——知道你在忙,看到的时候多少也要回一下啊,让人担心。BY エリカ

——有什么好担心的,别傻了。BY SHO

——谁知道啊,你跑那么山长水远的,我要替妈妈多看着你才行。BY エリカ

——我好得很,尽管放心。妈妈最近好吗?BY SHO

——你再不回来一趟,她能好吗?BY エリカ

——别瞎说。有你在我很放心。BY SHO

——这就快过年啦,你总要回来的吧。BY エリカ

——不好说啊,这边分公司新建一切都刚起步,可能未必走得开……BY SHO

——哥你就尽管唬我吧,人家外国圣诞新年假好长一段时间,根本没人陪你加班。BY エリカ

——怎么会,这边也有一起留加班的日本人嘛。BY SHO

——哥哥你就这样吧(吐舌)我不想理你了。BY エリカ

樱井的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好久,最终还是没再输入什么。

把手机放在一边,在笔记本电脑前捏了捏眉头。

其实他确实没那么多班好加了,临近圣诞,分公司这边又新建立不久,业务根本还没有完全展开,尤其是针对在纽约当地的日本客户的单子,也根本随着新年的临近暂时停摆了。

大家都要回家过年啊。

他一个人在外面,这也叫无班可加而硬要加之。

过年都不回家,不合适吧。

双胞胎妹妹都生气了。

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把糊涂装到底。

毕竟他已经有了答案。

关于相叶的那个问题。

 

 

——哥哥你究竟想我怎么样?

 

 

樱井在那个被寒风中横飞的领带刮疼脸的夜晚,一瞬间里想明白了这个答案。

从一开始就不该在他人身上找答案。

——想要我从你们的生活里消失?

不,当然不。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多余的那个都是他。从头到尾,踩了界失了分寸的那个都是他。他没有任何立场去要求别人怎么样,应该离开他人生活的,是他自己。

一直以来他对相叶提的那些无理取闹的要求都足够难堪了。

也许逃到国外的分公司这种方式看起来实在有点过于老掉牙,但只要有效就行了。方法不怕旧,重要的是能够起到作用。

离开的时候,樱井带的行李震惊了来送行的妹妹。

“哥你这是要干嘛?搬家吗?”エリカ瞪大了眼睛打量那几行李车的大小箱子,“你不过就是出国去公干一段时间,用得着带这么多东西?”

“多吗?”

“多啊,多到像是不准备回来了。”

妹妹这么说的时候,樱井没有反驳。

不回来,也许并没有那么严重。但要是没什么意外一切都顺利的话,从此他应该和不回来了也没什么两样,才是对的。

“两个妈妈都在这边,你可真下得了决心。”

妹妹又这样说的时候,已经摆明了带着责备之意。

这让樱井多少感到有些难过。

“不不,我又不是真不准备回来。再说,不是还有你和相叶君吗。一切就拜托你们多照顾了,这个世界现在很小的啦,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远。”

话说要这样讲。

但对于妹妹和母亲,樱井走得难说没有半点歉疚。

相叶并没有来送行。

樱井在转身入关时也并没有想起他。

 

 

别说是新年假期,年后的工作计划表都已经做出来了。

樱井直了直腰,从桌前起身。

分公司总体面积不大,人员也没有完全到位,整个办公区域尚且显得稀稀松松的。穿过还没有全部拆封完毕的资料和文件箱,樱井走进还不十分熟悉的茶水间。

接出一杯咖啡靠在操作台边,望着窗外陌生的城市和街道。

也是很喧嚣的。

圣诞临近时街道自生出来的那种喧嚣。

硬要说的话,和自己的国家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之处吗。

好像也并没有吧。

咖啡一个味道。中央空调里送出的风也是一个体感。穿一样的西装,打一样的领带。做一样的工作,和一样的数字打交道。电脑一样,手机一样,通过网络连接的一切都很一样。

对,都没什么不同。

抿一口咖啡,樱井笑笑。

侧过身,看到操作台另一边的书报架,上面已经简单地摆了一些杂志刊物。

嘛,硬要说的话——也许就是还得继续把英语好好拣起来——樱井想,不然在这边连个报纸都没办法读了。

他探身过去,顺手随便抽了一本杂志上来。

抽出来的时候,指尖忽然之间有点僵。

并不是因为上面有可能不完全看得懂的英文。

相反的,这本铜版纸印刷的精致刊物他是认得的,不仅认得,而且早就已经看过。

财经刊物一样风格很金融,很精英,高级灰色系简洁大方的封面上——是樱井翔。

当初企宣的同事硬要把他当成封面的时候他也是反对过的,但是同事们硬要说这本年度公司宣传内刊封面必须是公司的门面,他们也是经过了认真对比考量才选中了他的照片。

对于自己的外形樱井也不是说硬要自谦,只是——他反对当然是出于另外不相干的原因。

没想到,这本宣传内刊倒是第一时间搬过来了。

抽出来的杂志拿在手上,樱井有点不大想翻开。

这套照片拍得自然是好。好并不只好在拍摄的技巧。至于说好在其他什么方向,樱井不想去想。

拍出这套照片的镜头不是单纯的物理镜头。

所以这些照片才让他本人不太敢去直视。

——那让他感觉自己一直活在一个人的眼睛里。

樱井再次望向窗外。

咖啡逐渐冷下来。

樱井似乎忽然意识到,这里有什么不同了。

 

 

这里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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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是一个拟声词格外多的国度。

这一点樱井或许是在认识相叶以后才意识到的。

有时候有些拟声词他甚至会怀疑是相叶自己编出来的。

那么接下来,有一种新时代里新生的声音,还没来得及配出相应的拟声词,也许就等着相叶去编出贴切的原创拟声词来。

那是种近似于使劲儿用橡皮擦过原木桌面时发出的声音,说钝不钝,说亮又亮不起来,半涩半滑之间带出短暂的流动感。

特别难模拟。

听多了会有种本能的认知反应。

来自Line的信息提示音。

将樱井的思绪从那张牛皮纸名片上的汉字笔划里抽了出来。

探身把名片放在茶几上,捞过沙发上的手机。

来自一个三人组的群信息。

樱井有点不大愿意点开这个群。

但总归也是要点开的。

有些越发显得不过是浪费体力的抵抗,他已经无谓去做了。

这里面的内容总是会出乎他的意料。

今天也不例外。

 

 

一张他端起白瓷咖啡杯挡住半张脸,一双眼睛从杯沿上露出来的照片,赫然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樱井险些把手机从手上扔出去。

这谁?

这是谁?

这是他?

什么时候?

镇定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这是那天拍摄公司宣传册时的照片。

他怎么不记得当时推过这样的近景?

正这样想,橡皮擦过的提示音接二连三地响起。

屏幕里再次连续跳出几张照片。

白衬衫。

咖啡杯。

手表与手筯。

特写和虚化。

眼镜与眼睛。

侧写和仰角。

樱井只觉得头皮发麻,没到魂飞魄散那么夸张但也相差不远。

 

 

——哇,哥哥也太帅了(心)!BY エリカ

——怎么不说我拍得好呢?BY A.M

——明明是模特优秀(嘟嘴)BY エリカ

——你这是在变向夸自己吗?BY A.M

——咦你说什么我听不懂(问号)BY エリカ

——不过这样看看,你和哥哥的眼睛真的一模一样。BY A.M

——那当然的吧,我们是双胞胎哎(眨眼) BY エリカ

——单看眼睛的话真有可能会分不出来…… BY A.M

 

 

樱井是真的有点想把手机丢出去的冲动了。

一股无名火从眼底直往外窜。

相叶雅纪你这是想挑衅谁?

我吗?

是想要激怒我吗?

当即想要把电话打到相叶那去,通讯录里的A字头全都划完才发现,自己早已经把相叶的电话号码删除了——就为了怕万一哪天管不住自己的手。

探身翻过茶几上那张名片,才发现上面竟然根本就没有印电话号码之类的任何有用信息——把这样的名片给他是什么意思?几个意思?

也好。

这个时候不直接对话也好。

不然他真不能保证控制得了自己的情绪。

樱井咬住嘴唇。

点开A.M         那个用自己画的背带裤做头像的对话框。

 

 

——你在干什么。

A.M:诶,什么?

——你为什么要把照片发到群里?

A.M:原来你看到啦,看到了怎么不出声嘛。

——我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A.M:我做什么啦。

——那些照片有必要发给エリカ看吗?

A.M:为什么不能给她看?客片本来就是要给客户看的?

——好。你说得好。既然是给客户看的,也应该是发给我?

A.M:没办法,因为你说过了,“别再有下次”。那之后,我是不是就没再骚扰过哥哥你了?

——……

A.M:如果对照片有任何意见,都可以直接在群里跟我说啊。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问题。很好。好得很。

A.M:那么就(挥手)

——等等。

A.M:咦?

——现在有没有时间,我有话要和你说。

A.M:有啊,你说。

——当面说。

A.M:现在?

——就现在。

 

 

在当夜的寒风里照面的时候,相叶身上的保暖措施是非常到位的。皮衣围巾口罩,一应俱全。相比起来,樱井穿的一看就是临时准备出门随便抓起件外套就奔出门的类型。

标准的黑色公务风衣。

风衣布料在入夜的北风里显得轻飘飘的,衣摆被吹开,露出里面单薄的白衬衫和松松垮垮挂在领口的领带。

“哇,哥哥你穿这么少?”两手插在兜里,相叶瑟缩了一下肩,走到已经站在约定酒馆门口的樱井跟前。

樱井似乎对温度了天气了所有一切外部环境已经全无感觉,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皱了皱眉。

小酒馆里的亮光洒出来,照亮冷风中的白色呼气。

“这么冷怎么不进去等啊?”相叶抬手勾开口罩边,“快进去吧。”

“不用了。”樱井木然地说:“就在这里说。很快。”

“……”已经往店门迈步的相叶转过身。

“我就几句话,很快。”樱井转过脸看着他。

错身擦肩中的对视。

“好。”相叶说。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有句早该说的话一直没有说。”樱井抿抿嘴,似乎说得有些艰难,但其他决心促使他接着说下去,“对不起。”

口罩勾在下巴上,相叶眨了眨眼,问:“关于什么?”

“关于那次在温泉——”樱井努力提口气,“酒后的事,对不起。”

相叶继续眨着眼,轻飘飘地说:“酒后的事?”

“那次只是——只是因为我喝多了神智不清,没别的,什么——什么也没有。”不知是不是实在太冷,樱井感觉牙齿都叩在了一起。

“……是么。”相叶淡淡地说。

“怪我,都是我的原因。我知道这么说很轻慢,而且也没什么用。但就是,对不起。”樱井掰开咬在一起的牙坚持往下说:“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发生过也不能代表什么。”

“……”

“抱歉,这些话我们早该说清楚。”

相叶站了一会儿,又想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

“哥哥你究竟是想怎么样呢。”

“我——”

“发没发生过,又有什么要紧。”相叶看着樱井,“要紧的是,哥哥你究竟想我怎么样?”

“……”

“我早都说过,想我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你一句话。”

“我是——我不是也已经早就说过了,别再这样下去了,我们。”

“哪样?”

“……”

“我和你哪样了?”

“……”

“你说别再有下次,是不是就再没有过下次。我正常地过我的生活做我的工作,我做什么不应该做的事了?”

“……”

“我是打扰哥哥什么了?”

“……”

樱井意外地发现自己无言以对。明明是他提出要求见面把有些话说清楚,结果真到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真的想清楚准备好。那他究竟为什么就脑子一热冲了出来?难道竟然是因为那些相叶镜头里的自己,真的吓到了他吗?如果是,那么那些镜头里的自己又有什么可怕之处?

——从未见过的一个自己。

——却活在另一个人的眼睛里。

那让樱井错觉自己的脚后已经是断崖绝壁。

是错觉?

“听说你是金牌精算师,是吗?既然你有那么多的模型公式,那么严谨的计算和分析方式,你倒是给我算笔账出来,清楚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行?还是说哥哥你的意思是,想我离开エリカ——想要我从你们的生活里消失?”

是吗。

他是这个意思吗。

樱井的心里忽然响起白日惊雷一般。

他是想要相叶离开自己的生活,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吗?

他实际上是这么想的?

如果是,那他是想要让相叶和自己的妹妹分手,离开她抛下她,辜负一个最无辜的她吗?

如果不是,那他不就是要接受相叶是他永远的半个家人,一年四季衣食住行时时处处可能产生交集?

是与不是——看起来都像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樱井一时之间慌乱起来,大脑里所有关于运算归纳的部分全部当机运转不起来。

夜风再起。

掀起颈间的领带。

有些生硬地刮过脸颊。

像画出了寒意的波浪线。

横飞在他和他的眼波之间。

 

 

金牌精算师,你的答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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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底白条纹运动衫。

红黑白格子衬衫。

毛料轻薄的白毛衣。

相比起来,质地厚重的西装很压手,所以穿在身上也有着相当的重量。它约束着身体的关节,当然是不如那些自由自在的古着舒适的。

所以,不如先脱下来好了。

有人的掌心从身后滑过来,顺着纤维的纹理和缝合的地图,从肩到肘,再到手腕。

微电流从指尖蹭过腕上的脉搏。

一个激灵。

西装从身上被褪下去,那顺着身体四处游走的手掌心仍在施放着电击般的魔咒。

隔着一层衬衫,未切肤的摩擦。

却有种更胜切肤的撩拨。

脊椎上的每一个骨节。

额发底的每一层细汗。

耳畔分明有个声音,在用那个独一无二的声线说着什么。

是在呼唤什么人呢。

 

 

——哥哥。

 

 

樱井一个哆嗦,猛地睁开了眼睛。

深呼吸几次,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怎么回事。

是梦。

是噩梦吗?

或许某种意义上是。

因为如果说这真是个春梦——那也无疑是最可怕的一种噩梦了。

樱井从床上翻身坐起,掀开被子时冰凉的空气一凛,一身的冷汗。

有些已经发生过的事必须,也只能当作从没发生过。发生过什么,也已经彻底选择性遗忘——然而云过留痕,像被指尖蹭过的脉跳,从此便永远留下了交汇的事实。

冬天的清晨。

顾不上赶紧穿上衣服。

坐在床边沮丧很长的时间,真是不像样的成年人。

也不是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了。

这里是现实世界,还有永远解决不完的工作在等着自己,哪来的闲情逸致在这里师出无名地情绪低落。

樱井呼口气。

从床头抓过手机,确认一下今天是几号。

不知不觉,已经是年末了。

最忙的周期。

哪来的多余精力做这些有的没的的梦。

 

 

那天樱井比平时更早到了公司。

他的脸色不佳,不过整个公司在最近这个阶段也没有什么脸色好看的人。各种年末结算来年预算统计审计,人仰马翻。

早一点到,早一分解决问题。

下了电梯,拨开袖口看看手表,樱井走进办公区。

“啊嘞,樱井さん?”

边摘围巾边脱大衣时,一位平时很少见的同事站在对面招呼了他一声。

樱井抬眼。

迅速搜索一下记忆。

应该是企划宣传部的同事。

“啊,早啊,很少见你过来这边啊。”他寒暄着。

“樱井さん这么早过来是提前做准备的吧?”

那位同事这样说的时候,樱井还是没明白。

“啊,可不是么,早点来开始干活,晚上争取少加会儿班嘛。”他轻拽拽西装衣襟和袖口,准备坐进自己的工位。

站在对面的同事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把手里的文件夹一合。

“果然也是忘了吧?樱井さん。

“嗯?”已经在开电脑的樱井转过脸,“忘了,什么?”

“果然。”企划宣传部的同事叹口气,“今天我们要给公司拍摄明年用的宣传册特辑,部门代表要特别拍摄个人特写,不是早就发过通知了吗。”

樱井眨了眨眼。

是了,就是这件事。就是这件他早上起来拿手机看日期时,隐约记得今天本来是该有什么非常规事项要备忘的——然而最终还是忘了。

“那,我今天穿的这……”樱井看看早上随便拎出来穿在身上的西装,配色都谈不上的领带,最普通不过的白衬衫,“不行吧?”

“我刚刚看到你穿成这样,就知道你多半是忘了。”

“抱歉……”

“算了,没关系的。摄影工作室那边应该也会带一些服装过来,到时再看怎么处理合适吧。”

企划宣传部的同事这样说完走出去的时候,樱井可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

 

 

“打扰各位手上的工作,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今天主要负责个人特写拍摄的摄影老师,麻烦大家配合一下啦。”

“请多关照,我是相叶。”

当背着摄影器材的相叶朝自己递过名片的时候,毫无准备的樱井几乎不记得伸手去接。

竟会有这样的巧合。

完全不符合数学规律的巧合——然而说到底也没有违背科学规律。

只是不知道是谁在跟他过不去,安排这种不可抗力的小概率事件。

“樱井さん?”

“啊,啊!是。

樱井回过神,看到的是相叶微笑看他的眼睛。

他双手接过相叶递来的名片,探身致意,“不好意思,今天请多关照。”

牛皮纸质的卡片简单素净,横平竖直四个字:相叶雅纪。那行字体各不相同的小字让樱井第一次知道了相叶工作室的名字:笑颜的宝石箱。

从没见过这样的名片。

让樱井想起エリカ曾经说过“相叶君喜欢的事都挺特别的,连名片都是自己亲手做的”这样的话来。他本来还在想,即使确实没有必要表明他们认识,但也没必要再给自己名片吧——现在樱井倒觉得,这是相叶特意要给他的,反正这种场合他一定要接,不可能拒绝。

樱井的觉悟正在以另一种模样浮出水面。

所有一切的“别再有下次”,注定是要食言而肥。

 

 

“不好意思,我今天穿这样……可以吗?”

开始沟通拍摄位置和方式时,樱井率先抛出了自己的疑虑。

“嗯?”正在调整相机镜头的相叶看了他一眼,“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我是说,我今天不记得准备……”樱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对于自己忘记日程这种低级疏忽,“穿得比较随便。”

相叶端着相机,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

“这叫随便?”他说:“你是打算穿多拘紧把自己束缚成什么样,才能有安全感?”

“……”樱井语塞。不知自己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话里有话的弦外之音。听到他也打算装没听到。

相叶也没打算继续,只是自然地继续说下去:“我刚刚已经看了一下,会议室那边取景是没问题,但就比较中规中矩一点。办公区工位也可以,不过构图也会很普通。”

“那还能有什么地方呢。”樱井环顾四下。

“我觉得茶水间不错。”相叶说。

“茶水间?”

“嗯,到那里去喝杯咖啡,怎么样。”

说到这里时,樱井才逐渐意识到,相叶今天语气的完全不同。专业建议自然不必说,也从一开始就没有叫过一声“哥哥”。

以及,去喝杯咖啡,怎么样呢。

 

 

站在茶水间的操作台旁边时,樱井虽然还是不太清楚这里的构图特别在哪里,但倒是多少感觉自在了些。

“那么,就开始吧。”樱井提口气一合掌,希望自己也能表现得尽量职业。

“嗯,开始吧。”相叶说。

“……”

“……”

你看我看你的一个冷场。

“怎么,你就打算一直戳在这里让我拍吗?”相叶无奈笑道。

“我不是……”樱井也很无奈,“不是都应该听摄影师安排摆什么样的姿势吗?”

“摆什么姿势……喝你的咖啡啊。”

“怎么喝……”

“平时怎么喝就怎么喝?”

“……”

樱井只有转过身,抽出一只白色瓷杯,开始鼓捣咖啡机。

咔嚓——

快门声毫无防备。

樱井一个转头。

“别看我,只管喝你的咖啡。”

咔嚓咔嚓——

快门声开始接连不断。

樱井觉得这个场面微妙得难以形容,似乎时光磁场正在扭曲错乱,层层飘出的咖啡香不是自此时此刻,而是从几年前穿越而来的。那“为什么是你”,又“为什么是他”的种种,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他。这让樱井只能寄望着速战速决,早一分钟把这项工作完成,早一分钟脱离这个空间。

“等等——”相叶端着相机看看,又再看看樱井,伸手道:“把上衣脱了。”

“啊?”樱井正端起杯子的手一个哆嗦。

“你里面的白衬衫就很好。”相叶很自然地说:“简洁清爽。”

“哦……”樱井放下手里的杯子,动作开始僵硬起来。

“我来。”相叶又是很自然地上前几步,从身后拎起樱井西装的领子,从肩上流畅一褪,脱了下来。

“……”樱井脊椎的骨节又一次几乎要喀喀作响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个连环动画吗。

怎么同样的画面居然能又一次出现?

“衬衫袖口——”

这一次当相叶这样说着伸过手来的时候,樱井迅速把手一抽,自己挽起了白衬衫的袖口。

“我自己来。”

他这样说,相叶也只看他一眼,不说什么。

再次端起盛满咖啡的白色瓷杯,樱井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僵硬。

“好,就靠在这边喝就可以。”相叶端起相机说。

樱井抿抿嘴,想这世界上换任何一个人来,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连咖啡该怎么喝都快不知道。

快门再响几次之后,相叶放下了相机。

“你放松一点好不好?”他说:“现在这样不自然完全表现不出游刃有余的感觉,一副根本算不清楚账的模样啊。”

“哈?”樱井不可置信地一挑眉。

“不是你自己说的么。”相叶再次近前,握住樱井端杯子的僵硬手腕,往正常自然的角度轻轻掰了掰,“就是个算账的。”

亮泽啡色涟漪微漾。

像是配合那微带鼻音轻哑声线的频谱。

樱井担心自己真要把滚烫咖啡泼将出来。

——泼脏了白衬衫不要紧,可别烫伤了握在脉搏上的手指。

所以是怎样。

你的行为模式果然也是受职业影响的是吧。

樱井相信相叶的职业和专业。

也知道无药可救的那个一定是自己。

“我看看,要不要——”相叶歪着脑袋打量下樱井,伸手从休闲西装胸口的内兜里摸出一副眼镜,架在了樱井鼻子上,“戴副眼镜,感觉会不会不同点。”

实在是太近。

近得想要别开目光都无处可逃。

樱井这时才终于看清,相叶的休闲西装里竟然是白毛衣和背带裤。

相叶歪着头看看樱井的脸,似乎很满意。

“好了,继续!”

 

 

怎么办。

究竟怎么办才好。

别说是看起来根本算不清楚账。

镜头里的自己不像是准备要犯罪就已经很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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