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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第一周,就先从画楼梯开始吧。”
他还记得,当他说出那句“难道老师你认为,「Studio 零」是一个会辜负他人的名字吗”之后,坐在轮椅上的樱井翔沉默着抿完杯中最后一口他为他泡的红茶,就一言不发地滑着轮椅,进了内室。
然而过了不到一小时,他又眼睁睁地看着那轮椅滑到已经在白色小桌边被支了起来的绘图板边上。然后,一双干净的手松开轮辐,指节抬起,在绘图板上面——轻轻敲了敲。
木质的绘图板发出闷钝的声音来。
夹杂在窗外的蝉鸣声中。
“可能你会觉得有些委屈。在Q大这种名校读了五年建筑,各种竞赛中也拿过奖,又有很多事务所的青睐。楼梯谁不会画呢?你可能也会觉得,我来你这里,不是为了画楼梯的。”
樱井从地上打那只被他开了的暗红色工具箱里,掏出一支用了一半的铅笔。接着,手指灵巧地摸起一侧的刀片,简单地削了削并不很钝的铅笔尖。
铅笔屑的石墨腥气,浅淡地弥漫在夏末的午后阳光中。
“我并没有……”
相叶刚想表示诚意,却听到下一刻,樱井便将手中那只已经削好的铅笔,放在了他面前绘图板的托边上。
“不过在我这里,第一周,你将学到的东西是——”
男人看着面前似乎求知若渴的年轻大学生,微微地扬起了下巴。
像是在看一片蕴藏着满满原石的矿野。
或是青绿色的,尚待开垦的良田。
“简单如楼梯……”
他的手指握住轮椅边缘。
微微发紧,却不为人察。
眼前这个学生。
假以时日。
或许——
“……也不是谁都会画的。”
——没错。
相叶雅纪的目光从钉图板的一侧,逡巡到了另一侧。
最后,落在了自己今天刚刚完成、却又被樱井无情的红色记号笔批注了的图纸上。
定住。
……他是对的。
相叶盯着面前那些被红色记号笔圈出的错误。目光盛得灼人,仿佛要把纸面烧出一个洞一般。
他暗暗地握了握拳头,不自觉地绷紧了唇线。
——樱井翔是对的。
楼梯,并非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从第一天,他画的第一张图开始,自己就在不断犯错。很难想象——在学校时各科成绩优异的自己,竟然会栽在楼梯这么最简单不过、也最不起眼不过的东西上。曾经在学术的世界里天马行空地架起过无数建筑形体的相叶雅纪,第一次在理想与现实世界的连接点——绊了跟头。
自在那张图纸上画下第一笔开始,每一次将图纸交给樱井翔过目,对相叶来说,都是一种对自尊的挑战。
而樱井翔看过图纸之后,轻蹙眉心时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让他感觉在对方面前几乎无地自容。
“相叶君,你画楼梯,都不知道画好残疾人坡道的吗?”
“相叶君。这里,这里和这里。要重画。”
“……你好像一副‘不知道为什么要重画’的表情啊。比如这一张,坡道的高度比例不对,坡度太陡。轮椅无法很顺畅地爬坡,会给残疾人的使用造成比较大的难度。而下一张,对就是这张,坡道整体太长,距离休息平台太远,很容易令使用轮椅的残疾人臂部过度疲倦。”
“还有,今天这一张,作为景观楼梯,却没有考虑到你选择框景的尺度和宽度。这种长度的景观楼梯,台阶应该更宽大些。而你这样每一阶都给了普通楼梯的厚度,台阶却保持普通宽度的话,很容易造成人的视觉和疲倦。”
“普通人尚且如此,残疾人则更不用说了——这段景观楼梯所附带的残疾人坡道,在爬升过程中没有任何相应的视觉景致可言。那么对于残疾人来说,这只是一段没有任何景观特点的,普通的功能性坡道而已——”
红色的记号笔。
被夹在干净白皙的指节中,于空气中飞舞着。
一字一句,一点一圈。
都像是刻在相叶的心上。
每一句话。
都让他把拳头握得更紧一分。
而那握紧的掌心里藏着的,并不是对于自己错误的羞愧。
而是另一种——更令他几乎快要无法呼吸的——
难过。
他看着戴着无框眼镜,书卷气得就像一个大学教授般的樱井翔。坐在轮椅上,背对着自己,在那面墙上钉着的图纸上来回勾勾画画。轮辐轻微转动,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个人口中不断吐出对他自己而言残忍无比的句子,却只是为了帮助一个几乎没有什么实际设计经验的、初出茅庐的无知学生,去重新认识现实世界里建筑应有、却被常人忽略的微小细节。
那刺眼的红色不断在纸面上飘飞。
相叶却早已什么也听不进去。
那几个词,像是紧缚住他神经的魔咒,令人无法挣扎的枷锁。
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随那刺眼的红色一起旋转、盘桓、扩大,充满整个视界——
普通人。
残疾人。
残疾人——
不。
你不是。
拳头越攥越紧。
指甲尖似乎也要狠狠陷进掌心的纹路里。
不要用那么平常的语气,那么称呼你自己。
你不是。
你才不是——
你根本——
“……相叶。”
熟悉的波澜不惊的声音再次从耳边传来。
将在钉图板面前陷入沉思的相叶雅纪,拉回了此刻的时空。
不知不觉中,樱井已经滑着轮椅,来到了他的身边。
轮辐旋转。
已经逐渐开始熟悉了的沙声在他的侧后方,停了下来。
相叶紧紧地闭了闭眼睛,随后睁开。
他彷然地等待着。
等待着因为自己的错误,而即将降临的新一轮言语惩罚。
虽然樱井说的是自己。
可对于相叶来说,却仿佛是一种句句都折磨在自己身上一般,无法忍受的宣判。
“这次的错误……”
啊啊。
又要开始了。
相叶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肩膀也仿佛防御般收了起来。
因为紧张,年轻的大学生弓起了瘦削的后背。
他又要用那些词汇来形容自己了——
额头一滴滚烫的汗水,沿着眼窝与挺直的鼻梁间的沟壑。
缓慢地。
磨人地。
滑落至唇角。
“……只有两处。”
落入耳中的,却不再是那副冷冰冰的声音了。
相叶有些惊异,一时间甚至愣在原地,无法回过神来。
“比起一周前,已经有了很多进步。”
肯定的声音,仿佛幻听一般,从身体侧后方传来。
“虽然刚才有说要你重画,不过这里和这里,这两处问题只是扶手的宽度和转弯度。相信下一次改正之后,我大概就会无法挑出错来了吧?”
那声音的句尾似乎有些微微地抬起。
像是夹杂着一种相叶不曾期待过的,满意的评价。
“要知道,我第一次被老师指导楼梯画法时,可是用了足有整整两周呢。”
男人似乎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初次见面时,深谷湖泊里的水面。
此刻正被名为相叶雅纪的微风,搅动得泛起了微微涟漪。
“资质的确很优秀了。”
轮辐的沙声再度响起。
背后的男人将轮椅向前滑了一点。
相叶如同全身被定住一般,不敢回过身。却在不经意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对方胸前那别着一尘不染的衬衫上那条领带的,银色领带夹。
在夏日海市蜃楼般朦胧而蒸腾空气中。
发出一点闪光。
“……相叶同学。”
——仿佛盛夏的幻觉。
沉默的空气缓缓流动了几秒。
相叶这才像是要发出声音好确认一下现在是不是梦境一般,轻声问道:
“……老师?”
“……哦。不过。”
男人的声音似乎穿过厚重而潮湿的空气,远远传来。
甚至有些不真切。
“还有一处很大的错误,刚才忘记说了。”
“还……还有?”
相叶的心脏再度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仍然不敢回头看樱井,却也不知道此时该看图纸上哪一处地方。
很大的错误——
那应该是比之前被樱井老师标出的两处红圈,更明显的地方才对了。
明明已经很努力地检查过了。
因为是学生而实践经验不足的部分,也通过连续几天熬夜地查阅规范集和翻资料而尽可能地做了补救。
尽管如此。
却还是有吗……
相叶沮丧地闭上眼睛,无可奈何地等待着那醒目的红色记号笔,再次落下的那一刻。
“……是什么?”
——啪。
回答他的,是一记轻轻拍打在后腰上方的声音。
有些冰凉。
微痒。
有些棱角。
——却并不严厉。
是一支没有使用过的,崭新的——
绘图铅笔。
身后的人握着铅笔一端的人并没有用力。似乎只是想提醒他什么一般,善意地敲打了一下自己这位刚收了一星期的学生,那因为紧张和沮丧而弓起来的后背。
“……站直。”
听到这一声,相叶终于回过了神来。
被铅笔拍打的那一下,令他本能地挺直了原本弓着的后背。
他有些疑惑地侧过脸。
似乎想要弄清楚男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您说什么?”
“我说,站直。”
樱井翔顿了顿,将铅笔收回了手中。
铅笔的一端落在他的手掌中央。
轻轻地,无节奏地敲打着掌心。
“面对自己的作品时。”
“要对自己付出的努力,有应有的尊重,和自信。”
“所以,不要驼背。”
“站直。”
“可是……”
“——没有可是。”
铅笔敲打掌心的声音停下了。
取而代之的,是再次响起的轮辐声。
“……相叶。”
男人手指将轮椅转了小半个圈,来到相叶面前。
他坐在轮椅上。
却像是站在自信的城楼顶端。
他从下往上,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无论正确还是错误。”
沙。
沙。
像是记忆中那一瞬的风永远停滞。
或是飞快地流过身边的时钟的秒针。
“无论是缺陷还是不完美。”
轮辐再次响起。
轮椅被男人用干净的手指推过来。
推向——
相叶的身边来。
面对面前这位有些不知所措的学生。
樱井翔微微勾起的嘴角,在夏日盈满空气的阳光中。
看起来,仿佛一个来自久远的微笑。
“这都是,你自己的作品。”
你不是。
我是。
不,你不是——
……我已经是了。
不是的。不是的。
不会一直这样的。一定还有希望,哥哥一定还可以——
……小舞。
你我都知道。
希望,不会有了。
……
不过。
无论是。
……或者不是。
七年时光,从转动轮辐的手指中匆匆流过。
而七年之前,第一次坐上这日后几乎成为自己身体一部分的轮椅的年轻人,却在命运残酷的指缝间,顽固而执着地挣扎着。
然后,从苍白的沉默中。
从淋漓的汗水中。
抬起了他那双不肯向命运屈服的,黑色眼睛。
无论如何。
我。
——都还将会是这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