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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孩子还好吗。”
“没有什么好与不好,有些结果只有接受,有些事情只能经过。”
刀叉切碰盘碟的轻微划响。
“这个结果是法律给出的。”
“当然,让你在法庭上出声的从来都是法律。只不过你的当事人虽然并非凶手,也是制造投资骗局导致被害人公司资金链断裂最终与凶手发生争执造成悲剧的始作俑者。”
刀叉在盘底划出略显刺耳的尖音。
“但,这与法律判定他无罪并无关系。”
“当然了,这我会不明白吗?”
“嗯……”
刀叉安静地放置回餐桌上。
“所以你到底在纠结什么?”相叶看着低头在对面拨弄汤碗的樱井,终于忍无可忍道。
“嗯?啊,啊没有。”回过神来似的樱井抬起头,手里的汤匙放回碗里。
“你在挑什么?”相叶这才发现他把碗里的某种绿色全都集中拨到了碗的边沿,“你不吃香菜?”
“……”樱井抿抿嘴,笑道:“就是没有它会更好喝一点。”
第一次一起吃饭,就被发现了挑食,似乎是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
但也挺好的,因为相叶已经不想再把工作上的话题继续下去了。他们也并不是为了工作才出来吃这顿饭的,现在正好丢给他一个另起话题的线头。
“你不喜欢它什么?”相叶问。
“啊?”
“香菜。它可是蔬菜里的维C之王。”
“也没有……就是把它放在任何食物里,吃进去时都会被它那种突出的味道夺走。”
相叶歪着头想了想,“那样不好吗?”
“怎么说?”
“你看,可以入口的食物千千万万,就是要有自己的突出之处啊。把其他所有味道都夺走才能让它成为不可替代的存在。”
如此潜藏攻击性的分析。
“……”樱井看着相叶的眼睛。隔着一层镜片,想要探寻又不敢直视。不知道自己将被读走多少想法,而让这种距离无法再靠近。“所以说,做人也要做这样的人吗。”他笑道。
“其实都是些心理暗示,你只是认定了它的气味呛,就会暗示大脑给出只突出去识别它味道的指令。”相叶并没有接樱井的话,似乎只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人的大脑是很容易被欺骗的,如果在不知道的情况下,你很可能根本就吃不出来它的存在。”
“心理暗示……口味这种东西也能是么。”
“不信下次可以做个试验,看你是不是根本就分辨不出哪个是香菜。”
“……”樱井再一次偷偷抿嘴,“好啊,下次一定。”
相叶暗暗用力攥了一下手里的叉子。
这一回的下一次,是他先说了出来。
连前戏都还没开始就已经被他说了出来。
第二次推开酒店房间的门便已经和第一次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
最初的彼此试探和少少因为急迫的手忙脚乱都不再存在,从摘眼镜到解领带,从扯掉衬衫到解皮带,与其说是流畅,不如说是将仅存的顾虑丢到了九霄云外。之如随手甩开的眼镜会不会摔碎,略显粗暴抽走的皮带会不会被扯坏,反而多少还带了几分故意为之的态度。
双方都想表现出自己“并没那么在意”的部分。只怕越是慎重越显沉重,越是轻浮越为自己多赢出一些主动的空间——大抵如此。
安全套,两个人自此都一定是随时随地随身携带;事后烟,也必然会是配套供应。
依然很好,特别好。
此后也一直十分的好。
好到报废多少眼镜皮带都值得。好到要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总是显得有点吃力。好到再没有一点冗余的空间会想要找其别的什么人。
难道还需要在此之上的别的什么吗。
不需要了。
但是那根“减压之外再不提其他只追求最纯粹的性”的弦却是一日比一日拧得更紧,这让彼此性伴侣的身份也是与日俱增的更显完美。
只是那根越绞越紧的弦,从三步到十步之间的差距开始拧绞起的弦,究竟还能拧到多紧,到什么程度就会绷断,这份焦虑也再没有停下过对两个人的搅扰。
这让他们有事没事总想要找一下对方的麻烦,折腾对方不想赚的诊疗费和不想打的官司。以此来试探看看那根弦如今松紧的程度,以及无须再多费什么心思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引出无穷无尽的“下一次”。
相叶只是偶尔会想一下,樱井身上那种几乎要把周遭其他一切味道都夺走的香气,是不是他对自己的一种心理暗示。
樱井不确定相叶一直以来是否有好好遵守自己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在绝大多数事情上,他拥有十足的控制力。但对于相叶,他实在只抱有太多的不确定。
每一次,当樱井背对着相叶穿衣服时,都无法确定他是不是正在背后解读自己的一举一动。
但也许至少——樱井用拇指蹭蹭唇边的一点粘稠,看一眼仰起头时会呈现出一个完美心型的喉结——在每一次做的过程里,相叶确实是完全投入其中的。
答应他的,应该还是做到了……吧。
——何止做到了。
相叶已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表现得是不是有些太过投入了。以至于他总得要说一些什么轻浮的台词把这种投入的羞耻感遮掩下去,才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
以及,他有一句话其实早就已经按捺不住想要说出口了——
“嘶”一声——是撕扯开的塑料包装。
当樱井从相叶胯间俯身上来,开始向他身后摸索的时候,相叶挣扎着抵抗还没有完全过去的高潮,忍无可忍道:“还用得着吗?”
樱井抬眼,“什么?”
“……”相叶咬了咬牙,“没什么。”
——连那什么都不介意为他做了,还用得着什么安全套。
算了,还想要隔着,那就隔着吧。
也许隔着这一层,对双方来说都更好。
那一天樱井难得的没有在做完之后迅速就从床上爬起来。
那也是很自然的吧。相叶看一眼趴在旁边枕头上的樱井。那对着他的后脑勺透露出相当疲惫的安静——怎么说也是各种方式折腾得射了近三次——之所以说近,是因为相叶也不确定最后一次时他其实还射不射得出什么。对于早已并非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来说,这样的频率已经足够夸张了,说是筋疲力尽也不为过。
即使只是简单粗暴的性伴侣关系,也不用闹到这种地步?
——可就是谁也收不住手啊。
相叶摸过床头的手表看一眼——只有这样东西是进房间第一件事就必须先摘下放置妥当的,天知道这都是樱井的什么执念——已经是后半夜了。
再不爬起来,就没有时间回家换衣服了。
相叶不知道这对于樱井来说是不是可以接受的。
把日程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男人,大概是。从已经跨越了几个季节的相处时间里,各种工作日程缝隙里的见面,即使是再刻意避免多余的交流,也总会见微知著地窥见对方的各种小习惯小毛病小偏执。
就比如对待手表的那种郑而重之。
足可见这个人对于时间的重视。这一点上或许竟然是和自己相似的,只不过是表现出来的表象形式大相径庭罢了。
无论怎样都好吧。总之如果再过一会儿的话,就可以直接下去吃早餐了。
要叫醒他吗。
听着樱井均匀的呼吸起伏,相叶盯了明显陷入睡眠的他的背影一会儿,最终还是朝另一边翻身坐起。
不。
这不是他该做的事情。
他站什么立场,就做什么立场上的事。
既然是从来没有在酒店呆到过日出的关系,就没有负责叫醒谁的立场。
相叶轻手轻脚地起床,从床边一件件捡起自己的衣服,拣出自己的皮带领带,安静地穿戴整齐。
走出房间带上门。
其实那时天边已经从云后泛出浅白。
相叶走出酒店,在清凉湿润的空气里深呼吸时,察觉到舌尖上的一抹苦涩。
他并不确定那是什么。
to be continued
四
指尖滑动平板电脑的屏幕。
指节推一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相叶查看着近期的工作日程安排,发现距离那件“辩方律师委托人会面询问的旁证咨询”的工作已经过去十几天了。
快要两周了。
才不过两周而已啊!
怎么已经这么的……
指尖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轻轻敲叩,相叶察觉到自己的焦躁已经有些显而易见。这种焦躁起因不明,无从排解,搅得他难以集中精神,快要到有些坐立难安的地步。
好像每一个骨节里都有点刺痒难耐。
嗒嗒。
——怎么回事。
嗒嗒嗒嗒。
——怎么回事,说好的下一次呢?
双方可是好好正式递过名片的了?
这个下一次有这么难约吗?
可话说回来,自己也并没有拨过攥在手里的那个号码。
虽然毫无依据师出无名,但总感觉如果是自己主动先提出的下一次,那就输了。
输了……就怎么样?
天知道。反正就是不能输。也许对别人也无所谓,偏偏就是这个姓樱井的。
平板屏幕上的日程一条条晃过,相叶抬起了指尖。
点开手底下那个日期里的备忘。
等等。
是这件。
这是一件日程里的正式工作,是他理所当然应该要完成的例行日程。没错,是工作,并不与任何其他人事相干。没有比这更名正言顺的了,他怎么差点意识不到。
——未成年被害人家属的心理辅导。
宣判当日,他要到场陪同。
相叶把眼镜一摘。
不用约了。
就是明天。
对于未成年被害人家属可能出现的心理波动和过激反应,作为心理辅导专家,相叶雅纪是做足了准备的。不仅因为他对于当天宣判的结果已经有了某种预感——这来自于他对辩方律师本人的一种信任——即使他们才不过刚刚认识。更因为之前这位辩方律师提到的这个孩子那双“愤怒的眼睛”。
无论他在面对自己心理辅导的过程里表现得有多克制,眼睛还是会出卖一个人的内心。
这正是需要他的专业起作用的部分。
因为心里有这样清晰的分析,因而更感到了些许压力。
相叶其实也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预感和担忧是必然会成真的。他特别选了一套浅灰色的西装,希望能够减轻压抑感制造空气感的色彩暗示。
开庭的时候,相叶强制性地要求自己的目光不要停留在辩方律师的身上。他要把注意力集中在身边的未成年人身上,以免出现任何失职疏忽。
——但声音总是无孔不入的。
被告辩方律师的声音几次响起都和相叶第一次在法庭上见到他时大不相同,而不同的当然不会是嗓音声线。
审庭气氛剑拔弩张。
相叶知道坐在被害人家属旁边的自己很难不被发现,但还是想要尽可能地不引起他注意,以免分他的神——当然这肯定也只是自己的多虑。
随着控辩双方的交替举证,案情走向逐渐明朗。相叶知道,也只等着自己的预感应验而已了。
当法官宣判被告人无罪的时候,相叶看到身边孩子一直按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攥了起来,攥得手背发白。相叶有一度担心他会失控从席间跳起来咆哮法庭,但是竟然并没有。也许因为原本优渥的家境给了他足够良好的教养,不然这种心理辅导本来也不是普通家庭会去支付的选项。
结束之后本来表示要陪同被害人家属一起回家但却被婉言谢绝,相叶的这件工作于是也算是正式告一段落。
走出法院大门的时候,相叶抬眼看了一眼天空。
——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对得起那双怒视你的眼睛吧。
法律本就不是讲什么对不对得起的领域。对得起还是对不起,都只是人的事,从来不是法的事。
既然选择了做这一行,12年过去,还抱有那样的理想主义,这种赤子之心还是真实存在的吗。
走进停车场掏出钥匙的时候,相叶眼前闪过了熟悉的蓝黑色身影。
一个侧身,相叶本没打算停下,但是被那领口反光的律师徽章晃了眼。
“相叶医生。”樱井开口叫道。
“啊。”相叶于是也才转身,“是樱井律师,这么巧。”
巧?
樱井不置可否地笑笑,“可不是么。”
“恭喜胜诉。”相叶也笑着说:“不败记录又要添一笔了。”
“那并不是……”话到一半,樱井似乎觉得不讲下去也罢,转了话头道:“原来相叶医生是被害人孩子的心理辅导,怎么也不告诉我。”
“并不是什么必要的事,多余的资讯只会影响判断力。”相叶说的也是实话。
“……嗯。”樱井点点头,“确实,无论如何,感谢相叶医生这一次的专业协助。”
“这只是我的本职工作,没什么好谢。”
“相叶医生等下有安排吗,方不方便载我一程?”
相叶不动声色地看樱井一眼,“嗯?”
“啊,我的车,出了点问题。”樱井解释,“好像不是一时半刻解决得了。”
——借口会不会略微老套了那么一点?
但相叶已经不准备再戳破。毕竟再戳破这张骄傲的脸可能就要绷不住了,更不用说自己也白白煎熬了这整整两周的时间。
“没问题。”相叶一按车钥匙。
当两个人一坐进车里,拉上车门,封闭空间里樱井身上夹杂着古龙水和其他什么气息的香气立刻就朝相叶扑过来。
扣安全带的时候,两个人对视一眼。
金丝黑框,两副镜片之间说反光可能也并没有,有什么共识什么暗示,在一闪而过的目光里交汇。
按道理说,这时候就应该容不下什么中间的过度步骤了。
只应该直奔主题而去才对。
但率先开口的樱井说出来的竟然是:“我能不能先……”
准备提什么要求的微表情已经呼之欲出。
相叶一挑眉梢。
——之前言之凿凿的你只有一个要求呢?竟然还有附加?
“找个地方吃个饭……”
攥着方向盘的相叶把“我没听错吧”的情绪按捺了下来。庭审一天,高强度脑力运作,高集中精力反应,这是脑力工作大量耗能耗糖的极限状态。他该理解。所谓的精英生活实际上是什么样,还有人能比他更了解么。
吃饭。
当然。
相叶一踩油门。
——不吃饱哪来的力气做。
三
上床的冲动。
丝毫不复杂。
尤其是相叶这样说,樱井也就默认,便更加尤为特别的不复杂。
酒店不复杂,开房不复杂。
解领带不复杂,脱衬衫不复杂。
酒后的性冲动不复杂,耳后的香水味也不复杂。
摸进房间反手关门不复杂,靠在门边的唇舌纠缠也不复杂。
基本上就没什么事情是复杂的了。
对于最终还是上了床这个结果,樱井和相叶都并不意外。这个共识,在相叶想要起身离开却被樱井伸手按住的时候,就已经彻底达成了。
区别只在于,心态上的微妙差异。
是三步与十步之间的差别,还是上床的冲动与否之间的界定,在心态上造成的微妙角力很难说得清。
或许如果要相叶认真去分析一下的话,是能从职业角度得出个大致结果的。但是他并不想。或者说是十分特别的不想。
无论是怎样都好。
浅笑耳语时的低音和耳鬓厮磨间香水夹杂烟草的气息,以及湿热舌间残留的微涩酒气,已经让人多一秒也等不下去。
当樱井从相叶肩上扒下西装甩开,把他推倒在床上压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只想排除所有的杂念,把当下想要做的事情好好做个尽兴。
在樱井解皮带的时候,自然绝非第一次经人历事的相叶却第一次感觉到皮带这样东西竟是如此多余。一想到解完樱井的还有自己的,就难耐到不想再等只恨不得自己动手去解——可那样是不是也显得自己太心急了一点。
相叶不想暴露自己有多急——毕竟明明只不过是第一天认识的人。太过急切显得有多轻浮倒是小事,明明是自己说的“冲动”,要是有什么超过这个标准的多余成份就不太好了。
话虽如此,身体有没有把自己出卖给樱井,那就不好说了。
所以他才越发有点着急。
等到两条显得那般多余的束缚好不容易解开,樱井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探身下床去捡的时候,相叶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樱井律师……是还在等开庭吗?”
“……”樱井的脸热了,但好在探身在床边,不会被看到。他抿了下嘴,“我是在找——”
“还找什么?”相叶直接打断他。
“……安全套。”樱井犹豫了一下,说。
“……”相叶被卡了一下,随后迅速将一丝意外些微打击掩饰下来,不动声色地说:“我有。”
本该有好几个来回的潜台词,就这样被无声淹没了。
比如究竟是对谁缺乏基本的信任竟然还需要对安全进行防范——比如都已经到这样的当口了还按捺得住冲动保持思考的理智——比如既然你都会随身携带那其实我也一样——如果说对于对方都有可能滥交的担忧——
那么我们也是彼此彼此吧。
毕竟都是高强高压行业,日常会有如此减压方式也属正常。
值得谅解。
我们就谁也别说谁了。
反正这一次也不过就是这种常规减压活动中的一次而已。
那就尽管放开做好了。
在隔着一层薄膜润滑的迫不及待中证明,双方根本都是彻头彻尾的急性子。
相叶得承认,樱井给他的快感程度超乎了他的想象。并没有什么夸张的体位,也没特别多花哨的调情话。
对面的眼睛,滑落的汗滴。结实的肱二头肌撑在枕边耳畔,略显急迫的抽送不知是力道恰到好处还是角度自然匹配,总之就是顶得各种舒服小腹酥麻。
相叶没有刻意收敛呻吟的气息。他在樱井耳边接连不断轻轻切切地喘息呻吟,沙哑里揉着软糯鼻音,喉咙里粘着含混的呜咽。
“呃嗯……很好……”
是真的很好。比他经历过的大多数都好。
但这种话在这个时候听来也就只能当作调情臆语而已。也正因为如此,尽可以随便说说。
相叶感觉得到,自己如此这般的声音对于樱井来说应该十分催情,以至于他红了耳朵青了筋脉,似乎对于时间并不很长但已经快要坚持不住这一点不愿放弃,咬牙抵抗着快感的冲击。
可真是——有点可爱啊。
意识到的时候,相叶发现自己已经抬起腰,给出了最为迎合的角度。
快感过于迅速了。舒适到不想承认的契合度让时间短暂地化为了一种幻觉。
射的时候,樱井把脸埋进了相叶颈窝。
不知是不敢看对方,或是怕自己被对方看到。
久未能平复的喘息和点滴唾液,从终于松开的牙关里吐露出来——那里面藏下的满足,已经满到溢了出来。
如果是作为单纯减压的一夜情,这样的一次简直就是堪称完美了。
只不过,那一层薄到几乎可以当不存在但毕竟还是存在的薄膜,并不仅仅只是隔在了身体之间。
本该粘腻难分的地方,只留下了过于清爽的干干净净。
“有烟吗。”
看着已经翻身坐起俯身去捡衬衫的樱井,相叶迅速用手背蹭了蹭自己额上鬓边的汗。
“啊,今天没带。”樱井抖了抖自己的衬衫。
相叶轻舔了下嘴唇,没说话。
——烟都不是每天带,安全套倒是随身必备。
不知是不是因为空气有点过于安静,让樱井抖衬衫蹬裤子的声音都显得特别大,钻耳钻得闹心。
相叶探身到床边找了找自己的西装上衣,伸手拽过来,从内兜里掏出自己的烟。
要是再不点一支烟,他简直不知道该拿什么来把这段尴尬的时间给填过去了。
很显然,樱井完全没有在这里过夜的打算。
也很正常。毕竟上床的冲动这一诉求已经解决了,那还不退庭,难道还等着再次提起上诉不成?
从床边起身的樱井已经开始扣皮带。
从刚刚开始就只把一个后脑勺对着相叶。本来打理得很用心的发梢大部分已经顺滑地服贴下来。单从一个背影来看的话,倒是看不出已经是个从业12年以上的社会人。
——点滴尚未完全退尽的少年感。
——和之前流露出的理想主义完美相称。
点燃的烟夹在指间,相叶倒没什么吸的心思了。
整理好皮带准备俯身捡起自己西装的樱井像是忽然间察觉到了什么,半侧过脸看了看相叶。
相叶夹着烟,眨眨眼以掩饰被捉个正着的目光。
“怎么,也不用都不敢再看我一眼吧。”相叶轻笑下,心里其实不知道该怎样为这一次收场,又会不会还有下一次。
“……”樱井抿了抿嘴,也笑道:“我这不是怕相叶医生的诊疗费太高,多看几眼我就付不起了。”
相叶吸进气管的一口烟差点反呛了出来。
——被他发现了。
——自己在分析他这件事。
——敏锐到可怕。
“放心啊。”把烟吐出去,相叶似笑非笑地说:“就算是真要收费,第一次也要先做个试诊,效果满意了才——”
“那,我就先预约下一次了?”樱井的声音听来轻浮,其实嗓子里都抽紧了。
“……”相叶有些意外。更多的是立刻被自己奋力压制下去的一丝窃喜。“哦?”
用这种方式一来一往堂而皇之地开黄腔,还真是足够独特的调情方式。更重要的是——还有下次。
“我只有一个要求。”拎起西装领口,胳膊伸进袖子,樱井说。
相叶歪歪脑袋,表示在听。
“做的时候,不要对我读心。”
那天走出酒店房间,站在门外的樱井脚踝些微有点发软,这让他只能先站在原地,仰起脸长出一口气。
他其实并不是能在那么短时间里就利索地从床上爬起来。因为呼吸比他想象中急促,氧气和体力的消耗比他预想得要更多,因为自己投入的程度——远远超乎预料。
能够爬起来并且保持貌似平顺的呼吸,全凭屏住一口气强撑而已。
这让他没办法再在里面多停留,必须迅速撤离现场。以及再多呆一会儿,他还不知道要被相叶读透看穿多少。
——被“上床的冲动”直戳一下,他已经够狼狈的了。不需要在此之上的更多难堪了。
等气终于喘顺了,准备迈步离开之前,樱井先做了一件事。
使劲儿掐了一下右手的虎口穴。
二
十步以内回头。
相叶医生,这代表着一种怎样的心理状态呢。
樱井这样问的时候,相叶不置可否,未曾回应。
可其实,他有一句未出口的话。
——十步已经够远的了。说明已经用了相当的时间考虑或者犹豫。来不及细想顾不上后果就已经想要转身的话,应该是在三步之内。
这说明,我们都经过了对彼此揣摩和衡量的过程。
成年人嘛。
对于一段关系,无论是任何一种性质的关系,都是要衡量得失利弊与各种可能性的。
这也是很正常的。
不过,正常归正常。只不过这各自迈出的十步,已经早早说明,我们各自对于这段关系的犹疑。那也许不仅仅是出于对对方的防备,也包含着对自己的不确信。
对于一段关系来说,这样的起点,算不算是有点遗憾呢。
也很难说。
假如我们真的都在三步之内就转身了。
那又能有什么不同。
按道理说,第一次见面最终就上了床的关系,多半不会是什么太正经的关系。
可又有谁说他们认为这段关系正经了呢。
从十步转身的那一刻,或许他们的潜意识里就已经清楚自己想要些什么了。
这让当晚酒局的每一刻都显得有些露骨和直白——至少回想起来是这样的。
无论是一前一后一个推门一个跟随,一个回眸一个低眉,一个落座一个并肩,每一个眼尾交汇而过的浮光,都似乎在诉说着内心真实的想法。
酒固然是烈的。
总烈不过心里企图的火。
拎在手上的杯子和身旁樱井手里的玻璃杯碰出清脆声响时,相叶一直没有怎么正视樱井的眼睛。
他让自己盯着威士忌琥珀色微波上的浮冰,玻璃杯沿上滑落的水珠,以及樱井胸前金光微耀的律师徽章。
因为他只怕自己一旦直视樱井的眼睛,就会控制不住去读对方的心思。而那心思里读出的东西是不是他想看见的,就未必了。
高度数酒精催动着彼此在试探的迷宫里寻找接下来的出路。
相叶清楚。
“樱井律师,做这一行有多久了?”他轻描淡写地这样问。
“说长不长,今年是第12年了。”樱井轻抿一口酒。
“12年还不算长?”相叶笑笑。
“嘛,相比六法全书的厚度来说,12年的时间也算不上长吧。”
“……你说的这是同一个计量单位里的事儿吗?”
“这么说好了,律师这个行当和医生是有相似之处的。如果说医生是踩着病人的命成长的话,律师就是踩着输掉的官司才能最终成长起来的。这些都是需要经历时间的,不走过相当的时间,再多的天赋也补不上。”
“你这么说……”胳膊支在吧台上,相叶拎着酒杯似笑非笑,“岂不是说我是踩着人命走到今天的?”
“啊,抱歉抱歉。”樱井赶紧歉意地笑道:“差点忘了,身边就坐着一位医生。”
“也正常。”相叶抿口酒,“很多人到现在都不承认医学心理学是医学,也并不认为心理医生算是医生。”
“相叶医生,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樱井正色。
“我知道。”相叶轻笑,“樱井律师心里要是也那样认为,今天又何必大费周章特意把我找来。”
“无论别人怎么想,我个人是十分尊重精神科医生的。”樱井说。
相叶这时终于转过脸,看了看身边的樱井。
“樱井律师……查过我的履历。”杯子放在吧台上,相叶的指尖绕过杯沿。
“抱歉……职业习惯。”樱井也不否认。
“嗯,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相叶淡淡地说:“那樱井律师就更应该知道,做过精神科医生的人,多半也都有点精神问题。”
“这都是什么人瞎说的……”
“这是我说的。”相叶笑,“所以我才没有再做下去,而成了今天这个心理医生的啊。”
“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很大吗?”樱井问。
“同属于心理学这个大学科里,要硬说差别,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只不过——”相叶故意拖着长音,“现在要好赚得多了。”
“……”樱井没说话,似乎在观察着相叶。
打量他从头到脚一身显而易见价格不菲的行头,讲究得体的优质风格,不动声色的低调精英生活痕迹,以及某种隐藏在温柔笑容之下的另一层面貌。
当然。
所有这些,可能都不及那身高端西装包裹之下,一眼即知再二再三已经不敢多看,毫无疑问的黄金身材。
樱井别开目光。
因为他生怕自己过于直白的诉求被相叶读出来,那将会显得多不礼貌而又尴尬。即使——他明明已经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和自己相同的想法,但那毕竟只是一种感觉。
没有确切的证据是不能定论的。
他需要一个能够确认案情确保胜诉的证据。
“啊,这不是樱井律师么。”
就在樱井想着要不要再来一杯,好把这一摊的时间继续拖延下去,以寻求到关键证据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招呼。
樱井和相叶都转过了头。
一位中年女性朝他们点头微笑。
“永作女士。”樱井准备起身,被对方礼貌地按了按肩膀示意不必。
“我等的人还没到,介意我在这里打扰一会儿吗?”永作微笑道。
“当然不会。”樱井赶紧朝相叶伸了下手,“这位是相叶医生——相叶医生,这位是永作女士,我以前的委托人。”
“您好。”相叶欠身点头。
“您好。”永作在樱井身边坐下,“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怎么会,我和樱井律师这边也差不多该收摊了。”相叶说着已经想要从另一边起身,“不如你们继续,我先——”
他是确实准备走了。
无论心底是情愿还是不情愿。
但反正——
手腕却忽然被樱井伸手过来握住一按。
动作幅度很小,极其自然。
樱井甚至都没有转过脸来。
“刚刚才又叫了一杯,这就忘了。”
相叶听到樱井这样对吧台里招呼着:“这边的两杯威士忌,麻烦。”
相叶眨了眨眼。
——刚刚又叫了一杯?
什么时候的事?
但他没有出声,安静地坐了回来。
该是有某种默契,这一刻在彼此之间正式达成。火漆印章一样,在融化开的热蜡上按下了两个人的契约。
坐在樱井那头的永作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我也是,谢谢。”她朝吧台里说完,就转向樱井,“怎么,樱井大律师今天这又是打赢了什么官司?”
“不,还没有赢。”樱井笑着答。
“是只等着赢了吧?”
“看您说的……”
“不败传说就不要谦虚了。”
“倒也不是谦虚。”樱井说:“和您那时候的案子一样,没到最后宣判的一刻,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你越是这么说,眼里却越是写满了胜券在握呢。”永作笑道。
“您最近又开始给人看相了吗?”樱井笑着抿口酒。
“我最近在学的是手相呢。”
“是吗,您可真是好学不倦。”
“刚好帮樱井律师看看,看看这次的官司——”永作握起樱井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在虎口穴位一掐,“是不是会有个好结果?”
这时坐在另一头的相叶,分明看到永作的目光极快地瞟过了他。
那目光里的意思是……
樱井刚想要挣开手,已经听到这位行为略显突兀的前客户笑着开口道:
“疼吗?”
“啊?”
“我现在按的这里,樱井律师会感觉疼吗?”
“不疼。”
“结果很不错啊。”放开樱井的手,永作端起刚刚推到自己面前的酒。
“您这是什么意思……”樱井不明所以。
“这个穴位呢,如果感觉到疼的话,就说明你现在并没有在恋爱中。而既然不疼——”永作端起酒杯转身看了看,“我等的人到了,就不打扰二位啦。”
说着也不等樱井给个反应,已经起身径自离开。
樱井和相叶安静地面面相觑几十秒。
“噗……”相叶先笑出声,“你的这位前委托人,打的不是涉嫌诈欺的官司吧?”
“别瞎说。”樱井的声音里掩着笑意,“这是一位目光很敏锐的女性。”
“敏锐?刚刚那种,只是最基本的心理骗局吧。”相叶也端起新上来的酒,“法律也是社会科学,科学讲求的是什么,樱井律师不会连这也信吧。”
“是吗?”樱井不置可否,只是转过脸盯着相叶,“我怎么觉得……她说的结果挺准的呢。”
玻璃杯在相叶唇边顿了一下。
浮冰咔啷作响。
“而且,这结果还是刚刚才变准的。”樱井又说。
琥珀色微波漾过唇边,在舌尖打个转。
相叶终于看着樱井的眼睛。
“樱井律师,我说你啊……”他的声音轻沙里夹着鼻音,“可别把想上床的冲动错当成恋情才好啊。”
假如我们都在三步之内转身了。
那又能有什么不同。
那也许——我们之间,从起点开始就不会是这么个不理想的模样了。这个不理想的起点注定了后面的路总也走不进个正轨,磕磕碰碰个没完没了,似乎随时随地准备失控翻下路去。
像是一场打不完的官司,像是一个治不好的疑难杂症。
这该死的职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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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相叶伸了个懒腰。
脑袋顶着枕头,抻直了胳膊,手掌直顶到床头。
每一节脊椎骨之间都跟着松了一松,吹过熏风似的。
“嗯……”他轻呼出一口气。
正背对着他坐在床边把脚蹬进裤腿里的樱井扯了扯唇角。
“你冷笑什么。”相叶侧过身,手支着半边脸颊窝在枕头里。
“我有吗?”樱井不转身。
“看不见你的脸不代表不知道你的表情。单是看你的后背都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微表情。”相叶说:“这还没从床上下去呢就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
樱井扭过脸。
看见相叶的额发蓬松地遮住他眉眼,看不真切他的目光。
人家读心,你了不起,你读后背。
“放心,我的大医生。”樱井带着鼻音说:“床上床下我都不会忘了你是干什么的。”
明明一床单的缠绵悱恻写满了两个男人的尽兴。
不然相叶的呼气声不会透露了满足,不然樱井的鼻音不会在激情褪后还留着神经里的记忆。
但却就是不能好言相向。
“总归,我的这笔诊疗费该是省下了。”在床对面的沙发背上拎过衬衫穿上,樱井从床边起身,抽扣着腰间的皮带。
目光扫过他的腰间,相叶躺回枕头,“堂堂收费最高的金牌律师,居然会吝啬这点儿诊疗费。”
“这点儿?”樱井挑挑眉梢,不置可否,弯腰从地毯上捞起一条领带,刚刚套在脖子上,就听见相叶脸也不转地出声:“哎,那条是我的。别乱戴。”
樱井夹起领带尖,看了一眼。
水蓝斜纹。
今天自己确实不是打这条来的。
但是……
歪着头想了几秒,他对相叶说:
“但是这条好像本来就是我的,是不知道哪次……事后被你戴走了。”
“是吗?”相叶还是不转脸,声音轻佻。
“……”樱井还想说什么,但改了主意。从脖子上把水蓝领带摘下来,随手往床上一甩。接着边系衬衫扣子边蹲下身,从一片碎镜片碴里捡出了那副玳瑁镜框。
捏着已经从中间变形开裂壮烈“牺牲”的镜框站起来,樱井刚准备对相叶抱怨你知道踩坏这副镜框就得我再多接几个小时的咨询吗这样的话,就在床边顿住了。
“噗!——”
他拼命别开脸,但还是笑出了声。
“樱井律师……你是故意的呗?”
水蓝斜纹,不偏不倚,优良缎面横盖在相叶胯下股间。
“怎么样!”为了忍下笑意,樱井提高了声调,“谁叫你就不知道遮一遮!”
“这话有意思。”相叶在床上蹭地坐起身,看着樱井说:“有什么好遮的?你什么没见过?”
“我——”樱井的目光不自觉地被那片水蓝花纹吸引,然后他抬眼,对相叶撇撇嘴,“为什么不直率一点呢?”
“……你说什么?”相叶眨了眨眼。
“你如果早说,我何必把衣服都穿了个整齐,这会儿还要大费周章再脱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怎么,读遍天下人心,也有自己被人读透的时候吧?”
“……你是准备和我在这里比讲话到明天天亮是吧?看看律师和心理医生哪个更能说?”
樱井没再说话。
因为他的嘴和手都已经被占用了。
总而言之。
言而总之。
能做的还是少说点吧。
毕竟他们平时都已经实在说了太多的话了。
这一天,报废的高价货除了玳瑁镜框,又多了一条水蓝色领带。
就算他们都是标准的高收阶层,也用不着这样穷奢极侈?
这一次次的成本损耗日积月累,也很可观啊。
得考虑投入产出比啊。
毕竟他们两个人之所以频频凑在一处做这件事,本来也是为了排解高压行业的职业压力……才对。
一开始,樱井和相叶应该的确都是这么想的。
无论如何,他们初次见到对方的场合都是那样严肃甚而可以说是有些沉重的。
虽然这两个人所认定的初次相遇,其实是同一套时间地点人物,打乱了牌序的重新组合。
樱井第一次见相叶是在会面室。
相叶第一次见到樱井是在法庭上。
那时樱井在打一桩刑事案,他要求了会面时须有一位专业的心理医生在场。
那时相叶作为一桩刑事案被害人家属的心理疏导专家,到法庭旁听了庭审。
被告嫌疑人究竟有没有杀人。
这当然是樱井和相叶当时的同一个问题。
“樱井律师,我姓相叶。”相叶目光扫过那枚金灿灿的徽章。
“您好,今天拜托了。”樱井点头,转眼示意一下会面相隔的玻璃,“名片给我委托人看吧。”
面对案件当事人并肩而坐时,彼此都没来得及多打量对方。
结束会面之后,樱井转身问相叶:“医生,今天叫您来,只是想请您帮忙看一件事。”
“您说。”相叶微微点头。
“从您专业的角度来看,今天我委托人所说的话,都是不是实话?”樱井问。
相叶觉得这话问得很有意思,他轻笑道:“您是律师,公诉方还有检察厅,最早负责审讯的还有警察,您却来问我这话?”
“您也知道我是律师。”樱井也笑笑,但就显得意味不明,“我从来就不相信警察和检察官,这才是我应该站的立场。”
似乎也有道理。
“那您相信我这个第三方机构的非专业领域的人提供的佐证吗?”相叶于是说。
“不相信我今天就不会请您来。”樱井目光如炬,“我是早就耳闻过您在自己领域里金字招牌的影响力的。”
“先别一上来就过于信任。”相叶笑道,似乎开始感觉对面站的男人有意思起来。也许只不过是出于职业习惯,只不过是他对于与众不同的人都有着职业本能的观察欲。看着樱井的眼睛,他说:“我只是心理医生,而不是专业的犯罪画像师,我的意见,绝对不能作为百分之百的参考。”
“相叶医生。”樱井唇边的笑依然显得难以琢磨,“这么说就是您在质疑我的专业了。”
“哦?”相叶的目光被那唇角扬起的角度牵引。
“参考百分之几,我有清楚的方程式。”樱井说。
“好,那在回答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一下樱井律师。”
“您尽管说。”
“作为几乎从没吃过败诉的律师,是什么动摇了您的判断和自信,让您找来了我这个第三方旁证来辅助判断?”
樱井沉吟了片刻。
“虽然这个问题我并不是十分想回答您,但既然是我找您来的,那就理应先交出坦诚。”他提口气,说:“虽然当事人从委托我之后就一直对我说,他是无辜的,他没有做过,我也一直都相信,在此基础上也才会接了这单官司。但是——”
“但是?”相叶微微探身。
“上次庭审的时候,我看到了在下面旁听的被害人家属。”
“哦?”
“未成年的孩子,用一双愤怒的眼睛从头到尾盯着我。”樱井顿了顿,又看着相叶说:“您明白吗,他不是盯着当事人看,而是盯着我。”
“所以?”
“所以那孩子虽小,但心如明镜。他清楚知道,我才是最终能决定当事人究竟是否需要被绳之以法,他的至亲之仇能否得报的关键所在。”
“……”相叶缓慢地点头,但不再接话,安静地留着空间。
“那个时候我内心忽然产生了一丝的不确定。虽然不是对自己的不确定,也不是对案情判断的不确定,而是一种——怎么说呢,我希望至少在这件案子上,能够保证百分之百地不出错。也就是说,虽然我的委托人说他是无辜的而我也相信这一点,但我一个人,无法对我这个个体做到百分之百不出错漏的保证——您能明白吗?”
“明白。”
“法律并没有所谓的完全公正,也没有所谓百分之百的正确率,我想要的也不过是,怎么说……”樱井想了想说:“您明白吗?”
“明白。”相叶把笑意藏在唇角里,心里浮现出“理想主义”四个字。
“我当然不希望我的官司败诉,但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我的委托人是拥有高超演技的超智商罪犯,那我也绝对不能——”樱井掰直了肩膀,看着相叶说:“对不起那双怒视我的眼睛。”
相叶的脊椎骨不知怎么,也跟着紧了一下。
“我这样的回答,不知能不能让相叶医生满意。”樱井轻微地调整一下语速和节奏。
“我明白了。”相叶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对樱井说:“我会给出我所能给出的最专业的意见,而至于樱井律师会在方程式里怎么用它,就是您的事了。”
“多谢您。”樱井点头致意。
“樱井律师,可以负责任地告知您——”相叶正色道:“您的委托人,确实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点说谎的迹象。当然,这只限于今天我所见的,他所说的,以及,在我专业技能的判断范围之内。”
樱井明白这话的言外之意。
——并不排除我也被骗的可能性。
“是吗?我明白了。”樱井礼貌微笑道:“太感谢您了,初次见面就给您添麻烦了,相叶医生。”
“哪里的话,应该的。”
相叶接着还想说什么,樱井已经朝他伸出了右手。
相叶于是也笑着伸手握了过去。
他想说的是,我们并不是初次见面。
樱井所说的那天庭审,相叶也在场。
他就是那双愤怒眼睛主人的心理疏导专家。
他还想说,其实我多少看出了那天你的动摇,只不过当时还不清楚知道原由。
而今天他提出这个问题,只不过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
他还有一句话,并没有想说出来的。
——樱井律师,你很有意思。
掌心相贴时,相叶不由自主地用了超过社交礼仪应该遵守的力道。
而他分明清楚感觉到,樱井也同样。
“再见,樱井律师。”
“再见,相叶医生。”
转身背向离开的时候,相叶在十步之内回了头。
他看到的是,十几步之外樱井眼尾的笑纹。
以及唇边那个牵引他目光的角度。
我们再见得很快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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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A面
相叶雅纪的食指划动一下平板电脑的屏幕。
抬手用指节推了推黑框眼镜。
“又是检察官……”
极轻地自语一句,探身,伸手按下了内线电话:“请叫下一位进来。”
接着,那位穿着古板西服额头出着汗看起来有些局促的中年男子自走进门来直到离开前的最后一刻,翻来覆去抱怨的都是那一件事一个人。
“真的,真的越想越窝囊。”
相叶指节抵着下巴,从平光镜片后面观察着这位看起来有点可怜的大叔。
“我的建议是,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反复咀嚼了。”他这样对自己的患者说道。
“我也知道,但就是……即使是晚上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眼前也都是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就会觉得胸口那口气怎么都下不去,闷得慌。”
“……”相叶暗自轻叹口气。
不会让自己的患者听到的那种。
毕竟他很有耐心极为NICE的金字招牌盛名在外,从职业精神来讲也必须做到百分百对待每例个案——无论是已经听过多少遍,完全一模一样的抱怨和倾诉。
“其实在法庭上胜败都是兵家常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您不必如此纠结。”他自知这样的建议并不具备任何技术含量,但实际上像面前这位大叔这样来到这里的所有这些检察官患者的问题,根本也都不需要什么高精尖水准的劝解。
身为业界最好的心理医生之一,相叶深知,所有这些患者的问题都是一样的——技不如人,输得窝囊,郁结在心,需要消化。他们没有什么太严重的心理问题,需要的只是倾诉和劝慰,以及在此过程中对自尊的重拾和信心的重建。
他当然是擅于倾听的。
但是当听到第一千零一夜的复制粘贴时,也终究是会生理性腻烦的。
实际上,这些患者需要的并非心理医生,而只不过是一些时间而已。
每思及此相叶都会感到无奈。
他的职业精神让他没办法对任何一个患者懈怠,但实际上所有这些重复都只不过是在消耗时间罢了。
“既然您到了我这里,我也就会用我的方式据实以告,还请您不要介意。”相叶放轻声音,匀速轻缓地说道:“其实输给辩方律师并没有什么丢人的,因为在疑罪从无的法律基础上,身为公诉人需要做的是证明被告的犯罪嫌疑属实,从这个出发点来说,本来就比辩方律师有难度,所以您完全可以不必过于纠结输给辩方这一点。”
——更何况是输给那个人。
——就更没有什么丢人的了。
——毕竟赢过他的检察官也是屈指可数。
这些潜台词当然只能在相叶的心里默默烂掉了。
错的不是这些检察官。
输了官司没有错。
输了官司咽不下那口气也没有错。
咽不下那口气跑到心理医生这里来排解更没有错。
错就错在——
相叶默默地攥了下手里的笔。
那个没事就在法庭上碾压公诉方虐待检察官每每用噎死人的方式赢下官司甩甩袖子挑挑眉毛留给人一肚子窝囊气的混蛋律师。
B面
“我再问一遍,您确定要找我打这场官司吗?”
指尖不经意地敲敲一尘不染到反光的桌面,樱井扶一扶细长镜片的玳瑁镜框,极力掩饰下自己不耐烦的情绪。
“您要知道,单是您在这里这段时间的咨询费用,可能已经超过您赢下这单官司最终能获得的赔偿款或者说收益了。”
“我知道。”手扶着大衣貂毛领口的太太语气笃定,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
樱井轻咬下嘴唇,提口气,“在我看来,毫无疑问,这对您来说是一桩赔本的买卖。”
“我知道。我不是为了钱,我就是要打赢这个官司出这口气而已。我是知道您的费用才来的,您不必担心我会付不起。”
——我也不是为了钱。
樱井在心里说。
像这种丈夫是吃软饭的小白脸而软饭又不好好吃还要在外面东搞西搞,即使被告最终也拿不出几个钱来赔给有钱太太的案子,对他来说纯粹只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
当然是一分钱也不会少给他,但这种钱他才懒得挣。
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官司简直就是侮辱他的能力。
他做辩方律师可不是为了干这些事的。
他咬了咬牙。
看来面前这位太太也和以往的那些没有区别,既然来到这里,就已经是打定主意咬定青山不放松,不让他接下这案子绝不会罢休的。
照理说对付这种委托人其实没什么复杂的,不想打的官司,拒绝就是了,这还不是身为律师的自由么。
可是——
“樱井律师,请您务必替我打这个官司,拜托了。”
坐在对面的太太从桌面上推过来一张名片。
樱井不用看。
也早已经知道这张名片是谁的。
“推荐我来的医生说,只要给您看这张名片,您自然会接下这个官司的。”
樱井把椅子转动关圈,抿着嘴,闭了下眼。
是啊,他早知道。
当然是他。
还能有谁。
源源不断给他输送这明明只是需要看心理医生最终却转来打官司的种浪费时间的案子。
那张名片上亮闪闪的金字招牌底下,不折腾他会死的心理医生。
PLAY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啧舌。
挑眉。
再重复。
不好说是谁在反复按键中终于抢到了互相冲突的线路之间的一线缝隙,拨通了对方的手机。
总之,终于通了。
“喂。”
“喂。”
“……”
“……”
“樱井律师,请问你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台词好么,相叶医生。”
“麻烦律师你不要再通过莫名其妙的渠道往我这里输送那些输你官司的检察官了好吗?”
“我才要拜托医生你别再把自己的患者介绍到我这里来打官司可以吗?”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幼稚了?以为今年自己几岁了?”
“我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你不要逼我,樱井翔。”
“这还是我的台词,雅纪君。”
“……我应该说过了,别再这样叫我。”
“怎么,你告我啊?”
“……几号房间。”走进酒店大堂就看到已经从前台拿了房卡夹着手机转身的樱井,在他十几步之外的相叶这样问道。
樱井朝他的方向转过头,又若无其事地回身朝电梯方向走去,“0825。”
当0825的房门在相叶身后关上的时候。
已经有一双手朝他伸过来。
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被干脆利落地摘走。
“喂。”相叶抗议道。
“怎么,这眼镜根本没度数吧医生。”站在对面紧贴着他的樱井挑挑眉毛。
相叶于是也毫不客气地抬手。
“那么说的话,这副装模作样的也赶紧给我摘了吧。”
玳瑁镜框应声落地。
“喂,你也不用扔地上吧,这副很贵的……”樱井想要俯身去捡,已经被相叶一步上前吻住嘴,从肩头扯下了西装上衣。
脚步在缠绵间凌乱。
“喀嚓”一声脆响。
樱井没办法低头,想是那昂贵的玳瑁镜框已经被某人的鞋底踩碎。
“唔……”他艰难地想要从纠缠的唇舌之间发出声音,却只能含混地淹没在一片湿润的热切里。
不过相叶其实听明白了。
他知道,他说的应该是“我要告你”。
相叶放开樱井的唇,果断甩开从他身上褪下的西装,利落扯开自己的领带,把樱井朝房间里床的方向推了一把。
“放心,用不着闹上法庭。”相叶的声音轻哑迷幻,像是对樱井开始了催眠疗法,“让我满意了,自然会免了你的诊疗费。”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