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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王子曾经拥有过人生最灿烂的春天。
他有自己的王国,土地,人民,爱戴他的元老能臣,以及永远美丽温柔的公主。
他年轻强壮,眉目清朗,黑发在无垠空旷的中世纪平原上如曜石般流淌光泽。
他的佩剑是用最锋利的精铁炼成的,握在手上时剑锋凛冽刃音蜂鸣,似乎连迎面而来的风都能被割裂。
他意气风发,令人心驰神往。
直到人生的凛冬毫无预警地降临。
始于临国突然的入侵,乱于多国摩擦的混战,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彻底摧毁了王子曾经拥有的一切。
取下精美的佩剑,执起沉重的长予,脱下曾经的华服,穿戴通身黑色的铠甲。
为了自己的国家,为了自己的人民,王子跨马领军,在硝烟战火中血污了曾经洁净无瑕的脸。
然而。
在周身熊熊燃烧的冲天烈焰中,他躺在被血染成绛色的地面,仰头看天空沉重云层的缝隙里透下重重金光。
“你败了。”
“——王子。”
带着百合香气的女声,在即将降临的死亡之吻前,他挣扎着最后的气息,不肯就这样就范。
“……不。”
他手掌抓住身下一团腥湿的泥土,想要用力撑着矛杆支起身体,却还没等战甲离开地面,就再次重重跌入身下混着血的泥泞中。
“还……没有输。”
王子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全身上下每一处漏着风淌着血的剧痛都清楚告知着他这一点。但其实他不是怕死。与其说他是不想死,不如说他更是不想输。
“我们来做个交易。”
那时站在他面前的女武神的居高临下,永远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接受了与女武神的约定,不是因为他怕死,而是因为这样他就还没有输。他还没输的一天,他的国家就还有重建的可能,他的一切就都还在那遥远的约定里存活着。
他的黑色铠甲粘连在模糊的血肉之上,一寸寸咬噬过身体骨骼,从身后的肩胛骨里抽枝发芽,化为渐伸渐长的犀利龙翼。他的双眼流进浓稠血浆,浸染过瞳孔深处,再张开时已是一对细长红目。他脸颊上的每一道伤痕,都从外翻的伤口内翻出粗砺的鳞甲,黑色雪片般覆满了曾经的洁净无瑕意气风发。
王子化身为龙,于群山之巅,于烈焰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四时有转,而时间无涯。
如果有一天,也有一个人类。
愿意为了你,跨越面前这片只有不会恐惧的人才能跨越的烈焰。
如果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想要拥有你,愿意带你走。
百年又百年的沉睡间,他其实从未相信过那个人类会出现。
那时他早已不是年少不更事的王子,而是一个年过数百的老人。即使岁月不过如山巅来来去去的清风浮云,于他来说并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他已经不再相信神话——即使自己分明就是一个神话。
他怀抱着属于约定里的那些诺言,并不想劝慰自己那些终有一日终会兑现。
他潜身于龙,也偶尔会不再记得自己曾经为人。
直到那一天。
天边的青云里翻滚着潜藏下压的预言。
终年不熄的烈焰之中,闪现出一张脸庞。
那是一幅如同神谕般的画面。
黑发。
黑眼睛。
从几百年又几百年不曾熄灭的烈焰中浮现,如神降世般地踏焰而出,周身燃烧着凤凰涅槃的重生之火。
是他。
是他了。
他披荆斩棘,因为他手持利剑。
他走过风雪,因为他所向披靡。
他翻越高山,因为他无所畏惧。
最后。
他穿越熊熊燃烧的烈焰,终于来到他面前。
王子在那一刻想起了自己过去千年间的种种所有。
他张开翅膀,竟感受到自身后传来的剧痛,像是当年人类那脆弱肩胛骨要承受长出一对龙翼时的天崩地裂。
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是一位王子。
曾经是。
然而他是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
因为破焰而出踏焰而来的那个人类,那个小小的人类骑士,已经毫不犹疑地赋予了他身份。
跟我走。
做我的龙。
只属于我的龙。
——翔。
那一刻,王子再次相信了神话。
所以他也再次想起了关于那个约定剩下的另一半。
愿意为你背叛世界。
愿意为你洒下鲜血。
愿意为你付出生命。
那么,你身上的诅咒就会解除。
我们的誓约也会兑现。
不会飞的龙实际上也不能算是一种测试。
只是起飞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什么时候才是起飞的时刻,那是由神说了算的事。
在那之前,不过只是王子和骑士一段日常相处的普通时光而已。不,那说到底只不过是龙与少年不值一提的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充斥着果子,青草,以及奇怪的香菜的味道,缠绕在一前一后,一小一大的脚印里。
“后来呢?”
“后来?”
后来,龙被骑士的族人和军队抓走了。被绑在火刑架上,准备烧死他。被家人绑住关起来的骑士从家里逃出来,带着他的剑,跳上了火刑台,挡在了他的龙身前。
年轻的骑士知道自己并没有胜算。
当那支箭穿过他的身体,刺透血肉之躯的箭尖停在龙的眼前,有温热鲜血溅进了红色的龙目,在瞳孔深处引燃了冰封千年的炽焰。
束缚在王子身上近千年的诅咒在焰心中腾空碎裂化为灰烬。
——飞吧。
——飞,小翔。
“后来呢?”
“后来么——”
“后来怎么样,骑士死掉了吗?”
“那当然是……”
“龙呢,龙变回王子了吗?”
“嗯,这个嘛……”
“到底怎么样嘛!”
“今天时间已经很晚啦,后来的故事下次有机会再讲吧。”
“诶——怎么这样——”
“都赶紧回家去,妈妈要担心你们了。”
“哦……”
“大家记得,五天后我们还在这里集合,一起去寻找你们每个人的龙。”
“是——”
黑发,黑眼睛,在青翠草坡上转身,看到正顺着山路走上来的人。
“把孩子们送走了?”
“你怎么会来?”
“你这么晚不回,我不放心。”
“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是他们又缠着我讲故事,不知不觉都这个时间了。
“又是那些怎么讲都不会厌的老故事,孩子们真的都听不烦的吗。”
“谁说不是呢,反反复复也只能讲到同样的地方……主要是后面的故事又不可能讲给他们听……”
“……嗯,是个难题。”
“你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嗯?我有什么表情吗?”
“……算了,没事。你赶紧跟我回去,怎么能就这样一个人走过来。”
“怎么不能。”
“你现在已经是——”
“是什么。”
“一国之君了,不能还这么随随便便。”
“什么一国之君。”
“这么大个国家还指望着你,你可别不认啊。”
“国家再大,对你来说,我也永远只有一个名字。”
“……”
好几年过去,Masaki像是还没能完全相信眼前的男人就是他曾经的那头龙的事实。黑色龙鳞化为黑色头发,红色龙目沉静成墨色深泉——活生生的,意气风发的,令人心驰神往的,王子——不,是王。
“其实,你讲给我的故事——是真的吗?”
“怎么说呢,如你所见。”
“我只是……”
“你只是至今还不能相信,自己亲手杀死了一头龙吗。”
“我没有,那并不是——”
“别,别急着否认。”
“我其实一直想问……”
“想问什么就问。”
“你以后……就再也不会变回——龙了,对吗?”
“怎么。听这个话音,你有些怀念它吗?”
“……”
Masaki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在蓝宝石铺满的夜空下,在碎钻粉雪飘摇的星辰里,他永远地和自己的龙告别了。因为他理应已经在那时死过一回。那时真实的下坠和虚无的漂浮,都让他以为自己即将去往下一站的另一处所在。然而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在凛冽的山石上,在流淌的云层里,在天边刚刚升起的金光中,他与他的龙——应该说,是他的小翔——再一次相遇了。
深红色瞳孔倒映着灿金色的太阳轮廓,瞳孔的主人挑了挑眉梢,眼眸幽深,仿佛盘踞着千年不散的星云。
他在那瞳孔中找到了自己,活生生的,真实的自己。
他们赤裸相对,如同初生到这个世界,并不需要任何掩饰和回避。
那感受如此真切,真切到他身上每一处已经愈合的伤口都像是要重新撕裂开,冲撞着他的五脏六腑。
死而复生。
无法置信,但在他的身上真实上演了。
“是我。”
是他。
没有任何证据,但Masaki却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如神降世般的男人,就是曾经与他日夜相伴的那头龙。
“是你……”Masaki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脸,“真的是你吗?”
“是我。”男人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真的是我。”
“你,那你……小翔,它……”
Masaki没办法把自己想说的话组织成语句,但那个人却听得懂。
“它死了。”他说:“那头龙,被你杀死了。”
“我为了它可以连命都不要……”
“所以,它也把命还给你了。”
Masaki不知道自己对那头龙做了什么,但他记得唇间血的醇厚炽烈。他还想要弄清楚眼前这个人对自己做了什么,但事实上他对那些撕裂进入和充满全部都记得。
因此他对这些话并非是完全不能理解。
只是云流风起,曜石般的黑发在山巅编织着所有过往的梦和记忆,他需要一些时间,将前世今生连结起来。
那之后,风流云散,一个活在契约里千年的国家重生了。
“都这么多年了,还没能完全接受我吗。”
Masaki看看走在他身边的人,脚下脚伐轻盈,再也没有了过往记忆里震颤石板路的笨重。可不是吗,这是已经为王的王子,这是已经重建一国的君主,这再也不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我知道,对你来说,我是一个需要重新认识的陌生人。”
不,其实并不是这样。Masaki想说。不是的,我知道是你,我第一眼就知道是你,虽然龙和王子之间相差了一个世界那么遥远,但我就是认得出。
“你知道吗——你再也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Masaki停下了脚步。
“怎么?”一国之君也停下来。
“你原本……并不是叫那个名字的。”
“……”
“对吗,你以前一定有自己的名字的。”Masaki低下头,“我那只不过是……反正,不值一提。”
“你还记得吗。”一国之君转过身,站在Masaki跟前,“第一次见我的时候。”
“那当然……”Masaki不愿直视他的眼睛。
“你知道吗,没有当时你给我的那个名字——我既不会有以前,更不会有以后。”
“……”
“叫我的名字,好吗。”
“……”
“……”
山间的对视,在爬上坡来的月光里沉静流淌,像很多年前一起走过的山路,共同经历的劫难,以及无数不必言说的信任、依赖和命中注定。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Masaki鼓起勇气。
“你尽管说。”一国之君温柔以对。
“能不能告诉我,那一天,你说我把龙杀了的那一天,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如今已经成为一军统率的将领,说出这些话时就像变回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年轻骑士。甚至再往前看一些,他就像是周身还燃着烈焰的那个少年。
“……”如今已经成为一国之君的王,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几年来的隐忍克制,伸手揽过了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身体,感受着他身上仍然蓬勃鲜活如初的生命力。“叫我的名字,就现在。”
“你还没有告诉我?君无戏言——等等!小翔……”
被堵住了嘴的抗议没能完成。
一个温柔的,郑重的,深情的吻,结束了这段充满试探的对话,开启了缠绵悱恻风月无边的夜晚。
——从前,有一位王子叫翔。他与神定下了契约,潜身于龙,在烈焰包围的山巅沉睡了千年,直到能够攀上山巅、跨过烈焰的人出现,他才能够醒来。
——你说,有人把他救出来了吗。
——有啊。
——是吗,是谁啊?
——是龙的骑士。
——谁?
——是王的男人。
与其说给你听,不如做给你看。
温柔地杀死龙的方法,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做到。
THE END
“Masaki——”
“Masaki——”
“Masaki!”
他像是从一个梦境里忽然抽身醒来,循着叫声抬起眼。
迎面一泼清凉泉水,拍打在自己脸上。
他一惊,抹一把眼睛上的水,在逆光里看到一条黑色影子,正在张开巨大的羽翼朝自己撩拨起山涧溪流里的泉水。
“……”他抬起手抹一把脸。
“还闷在那里生气吗?”黑色羽翼扇动,溪水在山谷间泻下的阳光里水晶般耀目闪烁。
“……”他想问说生什么气,但是一时没能说出话,只在舔过唇边时,尝到了清凉泉水里的甘甜。
“不要生气了,我还是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他想说我没有生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口干舌燥,说不出话。
“呐,好不好?Masaki!”
迎面又是一泼泉水,清凉地渗进他嘴里。
喉咙里的火焰,丝丝缕缕被水流淹过,熄灭。
甘甜的清凉,在唇舌之间逐渐变得温热,继而滚烫,卷裹着火焰的温度般,意欲沸腾起来。
——你是我的。
Masaki喉咙里淌过冰与火般的交织,让他已经飘了相当远的意识一下子被抽回。
一直分不清的几重梦境忽然在一种无比真实的触感里清晰起来——唇舌之间的搅动,以及骨骼触感与肌肤相亲。
他忽然间意识到,那一头属于人类无疑的黑发,实际上是从哪一种印象中蜕变而来。
那总是在光里闪烁的黑色。
这一丝意识抽回来的时候,Masaki忽然再一次感受到了剧痛。
来自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的剧痛。
然而正是这种难以承受的疼痛却告诉了他,他还活着。
像似在山间溪流里嬉戏般的清凉,是从背后身下的岩壁冰冷而来。唇舌之间的甘甜,是从一种入侵式的粘稠滚烫而来。
这不是梦。
这终于不再是梦。
唯一从梦境里带出来的,就是那反复出现,念念不忘的,属于他,也只属于他的——
龙。
Masaki在这一刻生死挣扎的极致缝隙间竟然生出了一种疯狂的认知,那就是今时今日的这一幕,他竟似并非完全没有准备的意外,而是早已有所觉悟。
一直以来他所能想到的,能够为他的龙所做的一切——以及他的龙可能会为他做的一切。
似乎就包含着当下的这一幕。
——黑色鳞翼化为耳鬓厮磨。
——红目细长渗入唇舌骨血。
没有任何依据。
但Masaki已经清楚知道,此刻正把自己紧紧揽于怀间,用滚烫的血润湿他已经开始衰竭干枯的生命,将沸腾生机一点一滴注入他的身体,挽救——不,是赋予他新的生命。
Masaki胸口剧烈的起伏,真实穿过唇齿的气息,证实着女武神的话所言非虚。
——给他你的血。
——把他变成你的。
“小……翔。”
当滚烫粘稠终于点滴渗入Masaki的生命里时,他再一次吐露这般清晰的呼唤。
“小翔……”
他在揽住自己的怀抱里努力发出新生之后的声音,其实想说的还远不止这些。
他想说,我知道是你。
他想说,我就知道是你。
他还有许多许多想说,但是那个化身成人的男人却把他揽得太紧。
血,我已经给了。
然而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能给。
给他。
这个在风中等待了千年的他。
不是如果,而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历经千年,踏风而来。
为我。
他说值得。
这样一个他。
我还有什么能给?
女武神的神秘笑容一闪而逝。
——我好像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把他变成你的。
当自己如此真切地将Masaki用双手拥抱在怀间。
当断断续续的“小翔……”摩擦过耳边。
王子SHO知道,女武神伯伦希尔对他的承诺,已经开始兑现。
跨越过无数不可知的变迁,还有未曾得见的沧海桑田。
附在他身上的咒语,已经被破解。
她终将一切还给了他。
血肉之躯。
血肉之躯……
——他还能给他什么?
答案似乎已经能再显而易见了。
当把跨越千年重新得回的血肉之躯送入Masaki身体里时,SHO的眼前,迷雾尽散,一束耀目光芒由他们避身的山洞岩壁之间洒落下来。
如果能把自己的生命给对方。
在这一刻,他会像对方将生命付给他时一样毫不犹疑。
他要他活下去。
因为没有比这一个念头更清晰的想法,而令SHO的动作不曾迟疑。
——把自己给他。
如果这需要生命的结合。
如果这需要生命的让渡。
他会把这一切送往对方身体的最深处。
这强烈而灼烫的意念,随着SHO的血肉之躯深深进入了Masaki身体。
“呃嗯……”
黑发耳际的呻吟。
气息从微弱衰竭变成了饱含生机的温热。
一种渴求。
由血里流淌过咽喉,再由身体深处四散进血液。
彼此。
在深入与绞缠之间,真实地感受到彼此的生机。
那真实的感受让正联结在一起的身体禁不住开始战栗。
“小翔……”
“Masaki……”
也许没人想过,这样的呼唤有一天会出现在此情此景之中——但又或许,早已经有人预料到,这只不过是命运里一种必然。
那是沉睡千年的等待。
那是击碎魔咒的降临。
那是不容置疑的选择。
那是踏风而来之人,迎风相视之时就早已经许给彼此的诺言。
一寸寸的深入传递一厘厘生机。
合而为一的身体锻造出两个新的生命。
灼热的呻吟呼唤间,Masaki终于开始有力气得以抬起双臂。
他将双手揽在SHO的背后,指尖感受到耸起的肩胛骨——属于人类的肩胛骨,触感却是如此熟悉,绝对没有欺骗他的错觉——那是曾经摩挲过指尖的鳞片,世间绝对再无第二的触感记忆。
是他。
确实是他。
那对曾经犀利巨大的羽翼,如今被收进了这坚硬的肩胛骨里,化身成人。
Masaki感觉到自己背后受的那些伤里的剧痛,正在生命的抽送传递里,点滴融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SHO肩胛骨里消失的那对龙翼,正在从自己背后开枝散叶般蔓延生长,修复了所有那些伤口,接合了每一处折断的骨节,隐形地化入了他的身体。
他是——
我的龙。
他是——
你的人。
耳边徐徐传来松树枝被火炙烤时爆裂发出的哔剥声,空气中弥漫着从嗅觉上就感到温暖的松香味儿。
迸出的零散火星如发光的蝴蝶般飞舞,扬在风中,漫过树顶,散落在蓝宝石般澄澈的夜空。
就像他自己。
相叶模模糊糊地想。
他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的,痛楚又虚无。像是被一根根抽离了骨架,一丝丝剥离了肉体。一滴滴地被取尽鲜血,卸下所有那些凝重与未曾言说的情感,沉浊和不可堪负的重量,虚掩却又无法深埋的温情,更搅弄着许多他也无法说清道明的黏稠思绪,载着他疲倦的灵魂,慢慢向天空中漂浮。
向更冰冷的,更虚无的世界漂浮。
“……别睡。”
有个声音凑在他耳边,轻轻地喊。
“……Masaki。”
唇齿开合,炽热潮水般的熟悉气流奔涌而出。
滚进他的耳廓,拂上他的脸颊,漫过他的血脉。毫不犹豫地探入他灵魂深处。
那声音烧得他连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也涩涩发起疼来。
像是火的丝线,不依不挠地缠绕他,禁锢他,束缚他,命令他,不允许他放任自己如熄灭的星火般向那冰冷虚无的世界逡巡更多。
他只好用尽全身力气,努力睁开眼睛。
“小……翔?”
扬在空气中的火星仿佛有了灵性,摇摇摆摆地飘浮在对方周围,映照出他瞳孔中星星碎片般耀眼的颜色。
红眸浸火。
黑发如墨。
“是我。”
声音是熟悉的。气息是习惯的。
就连他说话时不经意挑起眉梢的动作,也是耳熟能详。
恍惚也是周围这般凛冽的山石。凝固的天空。经年的流云。
年轻的自己拨开荆棘,踏破迷雾。气喘吁吁,甚至连阳光都匆匆踩在脚下。
山巅闯入视线,巨大的深红色瞳孔倒映着灿金色的太阳轮廓,和他那张不知所措的脸。
瞳孔的主人挑了挑眉梢。
眼眸幽深,仿佛盘踞着千年不散的星云。
一双骨骼凌厉的翅膀从天空尽头向他张开。下一秒,似乎就要驾风而起。
那一刻,他几乎站立不住。
狂跳的心脏中鼓噪出世上所有最纯的话语,最真的赞美。
然而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双翅膀。
那对眼睛。
比世界上所有最美丽的辞藻,都让他心动难平。
Masaki自己都不知为何地放下心来。似乎灵魂也不再缓缓向虚空中漂浮。那些有肢体般的情感仿佛找到了出口,熔浆迸裂般地争先恐后从身体内部喷涌而出,将他缓缓拉向地面。
……是你啊。
他昏昏沉沉地半阖着眼睛,连思考的力气也丧失,本能地向着那团熟悉的,温暖的,令人安心的气息伸出手去——
“小翔……”
——很疼。
动作拉扯了伤口,背上冰霜凝结成的剑伤与淬毒的箭伤纠缠撕咬在一起,如片片锐利如雪般尖刀状的冰棱,在他体内一朵一朵残酷地绽放开来。
无数又无形的利刃从内部切割着他的肉体与生命,仿佛要穷极他血液中所有寒冷的深渊,为近在咫尺的死亡铺垫一场寸草不生的盛宴。
……好痛苦。
痛苦到,无法忍耐。
Masaki无声地翕动着因为缺水而皲裂开来的苍白嘴唇,想要努力发出什么声音来。
少年徒劳地抓住面前这个几乎陌生而又熟悉的人的手掌,染血的指尖拧绞到极致,仿佛快要渗出白雪。
“很冷……”
他挣扎着,却又不愿有丝毫示弱般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和像他现在的身体一样残破不堪的几个字眼。
“我大概、快要……”
……死了?
Masaki模模糊糊地想着,不曾记得自己是否把这个字说出口。
那对在梦中也不停出现的翅膀,突然,在他面前再度张开了。
空气中涌动起熟悉的气流。抚上少年瘦削的下颚的双手,有着细密而深刻的掌纹。
它们轻轻合拢,熨帖上他几近冰冷的脸颊,绕过他微微仰起的后颈,揽上他颤抖欲破体而出般的轻盈脊骨,将他那具徘徊在死亡边缘的身体,完整地拥入到一个温暖到灼热发烫的怀抱里。
“……不会的。”
那个声音在他耳边沉吟低语。
迤逦而沉着,郑重又蛊惑。
仿佛在许他一个,连神都不愿相信的美丽谎言。
与此同时,他听到轻微的一缕破裂声。
接着,有一滴湿润的,甘美的,甜腥而浓稠的液体。划破寂静,刺透雾霭,落在了Masaki干枯草叶般发抖的嘴唇上。
他本能地伸出舌尖。
将那滴仿佛晨曦露水般浸润了他灵魂的液体,吮入口中。
第二滴。
第三滴。
甜美的液体一滴一滴,汇成深红色的丝线,源源不断地落入Masaki微微张开的唇角。
些微的滴答声很轻。但这动作却又像浸染了无数个季节,无尽的等待,每一瞬一闭眼一睁眼的苍茫云海。
那些甘露在他嘴唇的纹路上徘徊,顺着肌肤缝隙进入他的口腔,滋润他干渴的喉咙。
仿佛千万年之前,就已水到渠成。
“……我不会让你死的。”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传来,像是在他的心脏上堪堪擦过。
Masaki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同时也知道了他口中吮吸着的,身体所向往着的是什么。
是血。
承载了幽深的岁月,孤独的长夜。浴火焚枪的等待,繁华落尽后的殷切。
然而温柔的不容分辨。
Masaki近乎贪婪的吮吸着。
那些血珠汇成的细线仿佛有着治愈能力,他不用睁开眼睛,已经可以感受到嘴唇恢复湿润,口腔重新柔软。
血管中不受控制地涌进了另一种力量,和他身后伤口中的冰雪极尽杀伐,誓不相让。
喉咙深处好似埋了一丛火焰,放肆地宣告着所有权。那从火焰灼烧着他的内腔和脊骨,融化了他的血液肌肤,由内至外,不由分说。背后层层冰霜透骨的痛楚与身体内部那股火焰不依不挠地撞击一般,像要将他整个人从里面撕裂开来。
同时,那些呼啸着占领他身体的血液似乎裹挟了其他魔力一般,让他身体变得燥热,难耐,不安,渴望。
这些陌生的感受,让他在一瞬间被羞耻心席卷,羞愧难当。
“小翔……”
少年本能地仰起脖颈,喉结在月光下被镀上银白色的脆弱曲线。
下颚弯成一个献祭般虔诚的弧度。原本枯萎的嘴唇此刻重新染上一抹血色,如同深夜中的玫瑰,绽放于无人知晓的幽谷。
年少的骑士衣衫褴褛,露出白皙的后背,半遮半掩的蝴蝶骨被不知何时溢出的薄薄汗水浸湿,随着呼吸不停翕动,仿佛一双被钳住了翅膀的蝴蝶。
他睁开双眼,眼眸起伏,水雾迷蒙。
颤抖的身体无法承受对方血液中陈酿了千年之久的魔力,在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中情不自禁地舒展开来。
“我……”
他焦躁地舔舔嘴唇。
那血液像是圣水,又是毒药。
愈合几乎夺走他生命的伤口,却又赋予他从未体验过的,想要醉生梦死的疯狂念想。
话音未落,一片柔软湿润的温度覆在了他的嘴唇上。
对方的嘴唇一开一合,将那些溢出他唇角的多余血液,温柔地尽数吮吸干净。
他的动作耐心又细致,伴随着拍打在Masaki脸颊上的温热呼吸,仿佛正在实施一场古老而永恒的仪式。
那个和血液一样仿佛带着摧人心神的咒语般的声音,一边含住他的嘴唇,一边轻声说道。
“……你不会死的。”
血与诗歌。
火与欲望。
一字一字地刻进他的口腔。
一句一句地落入他的胸膛。
“你是我的。”
比契约更圣洁。
比死亡更滚烫。
不想他死吗。
女武神轻柔笑道。
眉眼舒展。语笑嫣然。
——那就给他你的血。
把他变成你的。
Masaki做了一个梦。
梦里,嘶鸣长啸响彻山谷云霄。
龙翼迎风振啸。
他的龙,通体黑色鳞片的龙,张开骨骼线条凌厉的黑色双翼,翼下乘风。龙周身的暗红色纹路在喷火时发出炽热明亮的光芒。自己骑在龙凹凸不平的脊背上,抚摸着龙背后坚硬的黑色龙鳞。
锐利地划破雾霭,穿越那看不到尽头的层峦峰谷,他终于成为最强大的骑士。
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梦想成真。
就是这个感觉。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的龙,似乎从来就会这样飞。
载着他,向着无限的未知飞去。
山谷清风迎面吹拂,撩开他的额发。
细密汗滴刹时清凉。
“我就知道你可以。”
“小翔,我就知道。”
“你自由了,小翔……真是,太好了……”
“小翔……”
指尖摩挲过那些黑亮鳞片,masaki轻轻呢喃。
“从第一次在龙之谷看到你,我就知道。”
从第一次在龙之谷爬上山巅。
风迎面吹来。
额发底下的汗瞬间清凉。
小小的心脏狂跳不已。
曜石般的鳞片,宝石样的红瞳。
你一定能成为飞得最高最远的龙。
因为,你是,我的龙。
我的——
我的……
——醒醒。
——醒一醒。
那是……谁的声音。
——醒醒,王子。
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曾经和他做出交易,许下承诺的声音。
那是他之所以困在这样的形态里超过百年的起始。
那是——女武神伯伦希尔的声音。
——醒一醒,王子殿下。
——醒一醒,王子SHO。
对了。
对了。
这个称呼。
是已经有多么久违。
久违到他几乎已经意识不到这是在称呼自己。
那位同战败但宁死不降的他做出交易许下承诺的——女武神伯伦希尔。
——王子殿下,你已经自由了。
——因为齐格弗里德来到山巅,解除了我的沉睡。
——他披荆斩棘,因为他手持利剑。
——他走过风雪,因为他所向披靡。
——他翻越高山,因为他无所畏惧。
——最后。
——他穿越熊熊燃烧的烈焰,来到磐石面前,唤醒了我的时间。
——他说。
……因为你值得。
——所以他带走了我。
——如果有一天,也有一个人类。
——愿意为了你,跨越面前这片只有不会恐惧的人才能跨越的烈焰。
——如果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想要拥有你,愿意带你走。
——愿意为你背叛世界。
——愿意为你洒下鲜血。
——愿意为你付出生命。
——那么,你身上的诅咒就会解除。
——我们的誓约就会兑现。
——你将恢复人形。
——而你的愿望,也会随之实现。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粘稠滚烫地滑落,缓慢地滴进他的鳞片,渗透进那黑色鳞片之下,令他感受到了,真切的温度。
暖的。
烫的。
曾经那样生机勃勃的。
Masaki的血,正点滴滑过他的鳞片,渗透进他的身体。
——你将恢复人形。
那些鲜血和那样的生命。
将实现你的愿望。
王子SHO。
那些为你而流的血。
将还给你人类的躯体,还给你想要的自由,还给你——山川和大地,流水和清风,以及,骨血和肌肤,呼吸和心跳。
还给你。
Masaki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的龙带他飞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到他已经感觉不到距离,也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似乎飞到了整个世界的尽头。
“醒醒,Masaki,Masaki,醒一醒!”
“Masaki!”
“不要睡,给我醒过来!”
直到耳边反复被这样的声音敲打着。
反反复复。
是谁。
那些模糊而又清晰的山峦云层。
那些迎面而来清凉凛冽的风霜。
都要被这个声音打散了。
是谁。
不要打扰他。
不要打扰他和他的龙。
他们正要飞往世界的尽头。飞往那个再也没有痛楚和折磨的尽头,把一切都抛在身后,再不回头。
“不准睡!”
“Masaki!!”
“我命令你!”
“不然……我绝不会原谅你!”
Masaki的意识硬是被从那遥远的云端山巅拽了回来。
一阵剧痛从心口处,顺着血管,蔓散向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这剧痛像一个猛力,让他从那个没有了距离忘却了时间的尽头入口处,被拉回了他原本所在的世界。
一口气被痛得从心底倒抽上来。
“呃!……”
山峦。
云流。
在眼前模糊地流淌。
是陆地。
是山巅的陆地。布满了岩石和沙砾。云流自脚下飞流而过。
是他所熟悉的土地和景象。
但这里是——哪里呢?
意识散乱,一时不能从剧痛中聚合。记忆也跟着四处凌乱,不知道哪一片该跟那一片连接起来,拼凑成认得的画面。
视线无法聚焦。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他曾经真实存活过的那个世界吗。
可那个世界,现在还有允许他存在的栖身之所吗?
他不是,已经决定了,放弃那个世界,放弃那个世界里所有的一切,为了,为了——他的龙。
没错。
为了他的龙,他应该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
所以……他现在果然是在另一个世界了吧。
可如果是那样,为什么,身体里的剧痛还是这样真切,真切得他甚至想最好任何一个世界都不存在只要这种疼痛能够终结。
又为什么,自己感觉得到,一阵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温度。那温度真实温热,从胸口最疼痛的地方最贴近地传导过来,温暖那些企图在身体里散开的寒冷。
那个温度……熟悉而又陌生。
像是曾经无比亲近,却其实从未曾触碰过。
那个温度……来自真实的体温。
是最真实的,人类身体的温度。
Masaki一口气倒抽上来,一口气真实地吸进去。
身上所有的伤处毫无余地地一起叫嚣起来。
他在自己应该确实还活着的实感里,意识到自己正在移动在山巅的岩土之上,耳边全是轻啸的风声和脚踩砾石发出的喀嚓声——不,不是他的脚——是有一副肩膀,正把他背在身上,一步步前行。
是谁……
是什么人……
等等……
人……吗。
“不要睡,Masaki。”
“不要睡。”
这声音。
这声音。
没有鳞片。
没有那个最熟悉的触感。
Masaki竭尽全力地睁开眼睛。
似乎颠倒的天空,流云,山石。
以及——那黑色的发梢。
是头发。
乌黑的头发。
像那纯黑色会闪光的鳞片一样的颜色。
却蜕去了坚不可催的外形,化身成为生动的发丝。
“小……翔?”
他气若游丝,却吐字清晰。
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
因此也无比清晰地听到了接下来的那声回答。
“是我。”
扑。
黒木为杆,精钢作镞的弩箭乘风而来,正中Masaki背心。
箭矢气势凶猛,立刻穿破他的身体,透胸而过。
尖锐箭尖沾着鲜红血液,被人体的血肉所阻。
终于在黑龙红色宝石般的眼前缓缓停了下来。
当啷。
剑柄脱手。
剑身落地。
肩膀纹章的金色光芒黯淡下去。
真霜之剑脱离Masaki手掌的瞬间,脚下的冰雪也开始缓缓消解。
他双膝一软,再也站立不住,身子一歪,向前缓缓倒下。
那头龙终于像是突然回过神,慌里慌张地离开了背后靠着的火刑柱。在Masaki摔倒在地面之前,他笨拙地伸出爪子,好不容易才接住他下坠的身体。
Masaki想对着那头龙伸出手,鼓励地摸摸他的脑袋,却连这样的力气都已经使不出。
龙的眼睛更红了。
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一样。
火焰般的瞳孔盯着自己,黑色的翅膀在身后呼扇了一下。张了张嘴巴,却只是喘着气,吐不出半句话来。
从Masaki前胸透出的箭尖,映出周身的火光。
在这一刻,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出声。
所有目光都注视着广场中央的火刑台,倒在黑龙怀中的骑士抬起一半又缓缓垂落的手上。
“小翔……”
Masaki想要说话,却从嘴角溢出了更多血沫。
他断续地咳嗽,气息越来越弱。
看着自己的龙,他好像觉得意识已经飘出身体,穿透面前环绕着他们的嚣墙,轻的仿佛要飞上云端。
——飞。
是了。
Masaki很清楚。
自己的确,到此为止了。
骑士团弓箭手的箭尖都淬了毒。他是知道的。
而且哪怕不挨这一箭,之前被御林骑士用真霜之剑划破他后背的那一记,也足够要他的命。
他只是尽量拖长了自己死去之前的那些时间。
好为他的龙,争取最后一丝希望。
也许再过一分钟。也许再过三十秒。
他就要死了。
但他的龙。
却可以自由。
从现在开始,你不再属于什么人。也不需要再为什么国家效力。
所有一切想要制裁你,惩罚你,处死你的人,都已不再有任何理由这样做。
因为。
你需要效忠的骑士,已经不在。
所以,那些所有捆住你身体,压制你那对威风又漂亮的翅膀上的枷锁,也不复存在。
今天。
在从龙舍走出来,前往这里之前。
我就没想过会活着走出广场。
因为我知道,只有我死去,才能解除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契约。在契约即将破裂之前,肩膀上象征契约的纹章,才会如同感知危机一般疼得发烫。
很快你就将不再属于任何人。
也不再需要被任何人所束缚。
所以——
Masaki最后看一眼他的龙,想起当初那个满心好奇的年少的自己,在那片云雾终年不散的龙族之谷中,误打误撞地爬上一座黑气沉沉的高山。
不知走了多久,浑身被荆棘刮得破破烂烂几乎想要放弃时,他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一阵清风拂过耳鬓,恍若拨开云雾透出天际的庄严黎明。
头发全乱了,上气不接下气。
脸上都是汗和泥巴,却也顾不上擦拭一下。
因为他的瞳孔,已经被面前出现的那头黑龙眼底红宝石般的光芒,完全占满。
脖子酸了,眼睛也快要被风吹得睁不开。
然而他却一秒钟都不舍得移开视线,只顾一味仰着脑袋,怔怔看向面前的那头黑龙。
沉黑鳞片。
赤血双瞳。
身后一对骨骼凌厉得仿佛可以割裂云端划破天际的龙翼,猛地左右张开,挟起一阵夹杂着硝磺气味的风,拂上自己的侧脸。
山巅云海。他站在他面前。
那样桀骜。
那样威严。
他情不自禁伸出自己的小小手掌,指尖带着细微战栗,轻轻抚上对方胸口那些在阳光照耀下泛出淡淡金光的黑色龙鳞。
那天的一切,此时却好像就在昨天一样清晰。
Masaki身子动了动,痛苦地咳嗽了一声,口中涌出了更多鲜血。
他挣扎着再次抬起手,用沾满温热鲜血的手掌,抚上那只龙身上离自己最近的,在火光映衬下泛着红色光芒的龙鳞。
小翔。
像我给你取的名字一样。
像那天山顶我们相遇时的所有幻想一样。
——飞上天空吧。
张开翅膀,飞到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
飞向没有战争和痛苦,没有骑士和长老会。甚至没有讨厌的香菜,可以让你想吃就吃到饱,想睡就睡到天亮,不会有人嫌你吃的太多,也不会有人逼着你抖着腿跳下悬崖的。
属于你的地方。
眼前仿佛炸裂开无数晨光般的色块。
耳边嘈杂声渐渐如潮水般褪去,再也听不见任何。
Masaki张开双臂,用最后一分力气,抱紧了凑在自己胸口、像要将他的伤口治愈般用舌尖轻轻舔着他额角的那头龙的颈项。
谢谢你。
愿意做我的龙。
胸膛里的心脏跳动得仿佛要跃出般激烈的黑龙看到。
怀中那个身体还温热着的人,在瞳孔中最后一缕光芒消散前,唇边露出一抹淡淡微笑。他嘴角微动,在自己耳边轻声低语。
“……飞吧。”
那人颤抖着青紫的嘴唇,缓声说道。
“小翔。”
烈火的焰晕突然剧烈地摆动起来。
不知从何方汹涌袭来,有剧烈如暴雨来临前般狂躁的风猛烈吹过。
“……”
围在广场周围骑士团中的骑士们面面相觑,似乎有人心生恐惧,手脚发凉,不禁想要胆怯地后退。
“——抓住那头龙!”
骑士团的统领好像如梦方醒,在骑士们向后撤退之前拔出腰间佩剑,大吼一声。
站在最前方的骑士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跟着统帅亮出手中的剑和盾。一时间武器声不绝于耳,盾面和剑身反射着火光,将整个广场猛地映亮。
“抓住那个叛徒!”
骑士中有人扬起手中的剑,剑尖指向火刑台上,和黑龙依偎在一起的少年。
“战龙!战龙出列!”嘈杂人声中有人这样喊道。
骑士们想起在身后围成半个包围圈的战龙群,有人急忙跑了过去。几头战龙很快被带了出来,张牙舞爪地站在广场一边,对广场正中那头黑龙围合出攻击阵型,眯着眼睛伺机而动。
然而还没等他们来得及上前一步。
站在火焰中央的黑龙忽然伸出自己巨大的黑色龙翼,将骑士的身体护在怀中。
然后。
仰起龙颈,迎着烈风,用力嘶鸣。
一声如从远古时代穿越时空而来,象征最尊贵的威严般的长啸,响彻云霄。
下一秒,那头在所有人心目中原本一无是处连飞都飞不起来的黑龙,突然睁开了他如最艳丽的血般闪着妖冶光芒的细长眼睛。
他伏下身,张开口。
一道裹挟着罡风般炙热的烈火,便从他胸中翻滚涌出。
那是饱含上古魔法的烈焰。
像是火中的君王,将四周原本燃烧的火霎时制压。
如黑龙眼中那般血红的火舌,在夜风下火势纵涨,烈焰冲天。
火焰嚣气铸起连绵不尽的炎墙,以火灼火,将其他所有火光在一瞬间全部灼烧殆尽。
在仿佛众神怒气般不息不灭的红色炎光中。
那头黑色的龙如一位来自上古的王者,桀骜地扬起了头。
凌厉的黑色龙翼向两方纵横展开,巨大的阴影霎时遮天蔽日。
卷着火烬的罡风仿佛被最古老的咒语召唤,从城镇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盘旋在那威严到令人腿脚发软,鳞片如黑曜石般闪闪发亮的巨大龙翼之下。
风与火的狂歌盛宴中。
骑士团,长老会,以及广场上的所有人都看见。
广场上威严的战龙群像是突然甦醒似地睁开眼睛,纷纷颤抖着伏下脖颈和头颅,对着广场正中那头张开了巨大翅膀、红色瞳孔恍若宣召末世一样通体泛着赤红光芒的黑龙,一个接着一个,臣服般跪在了地上。
那头展开双翼,帝王般昂起头颅的黑龙,紧紧拥着他怀中那个衣衫褴褛的骑士的身体。
在众人畏惧的目光之下。
在火光与尖锐的风声中。
只听龙翼振啸。
那对骨骼线条凌厉的黑色两翼,猛地卷起近乎将人的身体掀翻的强烈气流。
身后原本高耸的火刑柱,在这阵气流中轰然倒塌。
黑龙身躯腾空而起。张开的翅膀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刹那间,黑色的巨龙已经飞上了从乌云的缝隙洒落淡淡月色,被烈焰灼烧的灰烬如雪盛放的夜空。
这世界上。
有这样一个人。
愿意为你背叛世界。
愿意为你洒下鲜血。
愿意为你。
付出生命。
飞翔的黑龙瞳中,有如红色宝石色的焰光亮起。
在冰雪般的月色下。
在年轻骑士洒落在怀间的温热鲜血里。
心底沉寂千年的冰封。
尽数消融。
寒光从背后切入体内时,几乎连血都冻结。
不用回头,Masaki就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定是一名御林骑士。
骑士中的最高等级,只有这片土地上最优秀的12名骑士才能拥有的光荣头衔。
不仅有资格参与长老会的决议,还能驾驭最威猛的战龙辗转前线战火,从敌军的投石和铁炮下反复争夺国界线。他们手中的武器由全国最出色的铸剑师在深山里于冰与火之中锻造,经由最高教会以流经山顶的圣水七日不倦洗去浊尘,再由最强大的咒术士,用无人知晓的复方混合自己左腕的血液,在武器上刻下独一无二的咒文。
十二件武器。
十二名御林骑士。
每一件武器,都是一段在民间广为流传的神话。
Masaki哆嗦着嘴唇,打了个寒战。
全身上下所有毛孔都在瞬间收缩,有寒气沿着背后伤口绽开的血肉源源不断地渗入体内,直在他头皮下方滚过一阵冰冷的电流。
他知道这件武器。
在山巅积雪中炼就。
在冰川暗涌中浸透。
十二御林骑士中,唯一一柄冰雪系武器。
真霜之剑。
指尖开始发软,丝丝麻痹感如川流中细小的冰晶雪沫,顺神经末梢一路攀爬上行。
Masaki感觉四肢像被久久浸在极寒的冰水中般,渐渐失去知觉,手掌不由得不受控制地一抖。
当啷一声。
手中佩剑,落在脚下被血混了熔化了的松油脂染成绛色的斑驳石砖上。
视野逐渐被弥漫的霜气覆盖,变得模糊朦胧。
他挣扎着眨了眨眼,看着自己那头瞪大了眼睛好像害怕极了的龙正无措地站在火刑架上,爪子愣愣地举在胸前,似乎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样子。看到这种被烈火和长矛重重包围的骇人场面,那头连香菜都不敢吃的龙更是好像吓得快要一屁股坐倒在地似的,瑟瑟地发起抖来。
小翔。
Masaki不禁笑了笑,脚下的黑色马靴上慢慢结起冰霜,凝着滴答落下的血和松脂,冻结了他的靴底。
天生就该飞翔的名字。
是自己为他而取。
所以,他的龙。
天生就该飞翔。
虹膜仿佛要被周身不断靠拢过来、几乎舔上裤脚的烈焰灼伤。恍惚中Masaki转头望向火把组成的火海对岸,看到趴在父亲肩头哭泣着的母亲的脸,心头掠过一丝淡淡悲伤。
视线对上一直强忍着用目光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他面对父亲,摆出沉默的口型。
对不起。
让你们费了无数苦心。
可能我再也无法和少年时梦想的一样,成为一名骑士。
今天,在这片广场上。
我的生命也差不多已经到此为止。
但是。
我不后悔。
他不知自己眼中告别般的感情究竟有几分能越过火线,投注到父亲眼睛里去。很快,身体里恣意蔓延的寒冷,已经让他再也看不清楚火焰前方。
左肩上与生俱来的深色印记像是快要燃烧起来一般剧烈地发着烫,仿佛一道正从由埋在他体内的剑尖开始一寸一寸侵入体内的冰雪系魔法下,拼命负隅顽抗地保护着他的心跳和神智的最后防线。
Masaki抬起头来,一手扯掉了脸上蒙着的那块已残缺不全的黑色面巾,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颚,和在闪烁不定的火光中显得格外脆弱的脖颈。
他看了一眼面前那头眼角吓得红红的,圆圆的眼睛眨巴一下似乎就要涌出泪水的龙。
挑起嘴角,灿烂一笑。
然后,在笑容尚未从唇边褪去之前。
他突然飞快地转过身,在身后的御林骑士以为他摇晃着身体就要倒下时,从对方身边闪身一掠,竟然劈手夺过了那柄周身泛着白晕寒光的银色长剑。
沉甸甸的剑柄被握在汗湿不已的手心。
剑身涌出的寒气,将那些汗水瞬间凝结成霜。
Masaki胳膊震了震,指尖似乎感到了剑身上传来的强大威力。
他知道。
机会只有一瞬。
于是,在连思维都还没来得及转动之前。
被鲜血染透了半边的身体,下一瞬间应声而动。
左臂肩头已经烫到了极致。
从被划破的衣衫缝隙中,露出淡小麦色肩膀上火焰般的纹章。
倾泻一地的星光之下,那如烟火般炸裂开来的纹路好似被四周火炎的倒影镀上了一道亮边,刹那间竟然仿佛被点燃一般,从纹章上溢出了灼灼金色。
与此同时。
他手中的真霜之剑也像忽然感应到什么召唤一般,一刹那剑芒暴涨,通体泛出雪原冰锥般剔透晶莹的蓝白光芒。
万人目光的注视之下。
烈焰冲天的广场正中。
年轻的骑士扬起下巴,黑色发丝在扯动他衣角的滚烫烈风中,飘扬不坠。
他抬起左臂,剑尖直指头顶星夜。
然后剑身猛然下坠,尖锐地划破空气,落向面前将他的龙锁在火刑架上的精钢铁链。
咔当一声。
手起。
剑落。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闪着冰雪光芒的锋利剑刃撞击铁环的刹那。
那原本刀枪不入、坚不可摧的铁环,突然像被大风摧折的枯朽干草般,噼里啪啦的发出摧折之声。
接着,整条铁链都跟着一阵震颤,然后瞬间裂成了干瘪的几节,应声而断。
然而Masaki还来不及上前一步,耳中就同时捕捉到从背后合成包围之势的骑士团中,一支来自弓箭手的弩箭,正瞄准了他和他的龙。
崩的一声。
箭身离弦,破空而来。
他听到那声音。
然而被冻结在地面的靴底似乎将他的身体钉在地上一般,让他无从躲避。
他没有伏低脑袋,也没有转过身去。
相反,他却张开双臂,挡在了他的龙面前。
染血的衬衫已被烈火和武器割破。
在炙热风中摇摆飘扬,勾勒出Masaki瘦削高挑的身体轮廓。
正好。
他想。
他根本也没想要躲。
耳边只有呼啸风声,和火焰舔舐周身空气的毕剥爆响。
静谧中,年轻的骑士漆黑如夜的瞳孔直直望着自己那头好像还搞不清楚状况,傻傻地呆着不动的龙。
眼中流露出无尽不舍。
然而他脸上的微笑还没来得及收起。
便凝固在了那一刻。
Masaki从自家的龙舍溜出来的时候,夕阳烧得正烈,洒在他身上一片金黄。腰间的剑鞘,像一道跟随的金光。
他没有直接去那个高塔上的处置室。更何况,那里是军队要地,自己去恐怕还没接近那高塔附近,就已经被拎着后领扔进监狱。
所以他直接去了广场。
广场虽然地形开阔,但在四周却遍布着很多商铺旅店酒肆,市场里各种各样的房屋建筑类型很多。因此在广场外围,要找一个藏身之地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到达广场时,发现已经有人开始聚集,四周也有军队驻守,远远望去,广场的正中央已经立起了巨大的火刑架。
他还是很小的时候见过这个火刑架。听爸妈说过,火刑一般只处置叛军敌谍还有巫女这样的坏人,所以叫他不用害怕。那时候据说好像是要处决一个外来的巫女,但是到最后却被那个巫女跑掉了。
总之,他长这么大,就还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火刑。
更别说——是一头龙的火刑。
太可怕了。
那样的场面光是想想已经觉得不寒而栗。
更何况——那是他的龙。
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躲在一家酒馆旁边摆放的空酒桶里,从缝隙里观察着外面的形势。
天色已经渐渐变暗,广场后面的天空也已经露出了暗红的霞色。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广场方向聚集。
毕竟,这是自他出生以来都没有见过的场面。
军队的戒备规模也超过以往任何祭祀和庆祝的场合。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腰间的剑柄。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胜算。
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可能。
但也只是几乎而已。
如果自己不来,那就完全没有可能,但自己要拼死一搏,万一能有一线生机呢。更何况,抛开所有这些不提,他也必须来。他不来,他的龙就等于被抛弃了。他能抛弃自己的龙吗?他能做得到吗?
他如果不来,最终只会悔恨终身吧。
无论如何。
他在缝隙里观察着广场的地型和到火刑架的路线,判断着自己等下要怎样站进去才能够真正到达火刑架,然后把他的龙救下来。
他只有这个想法。
把他的龙救下来之后,让他逃走。
当然他也还记得他的家人。
他已经下定决心,有所觉悟,没有准备能从这场劫刑中全身而退。只要让他的龙安全逃走,他就会向军队放下武器,声明这一切都与他的家人无关,为不牵连他们,他愿以死谢罪。现在战事吃紧,时局需要稳定,军队应该不会乱杀族人。
他一个人来担就可以了。
他甘愿。
虽然他不知道,以自己的身手,是不是真的能够做得到这一切。
但他身体里到底流淌着骑士一族的血。
可不可以,都要一搏。
天幕扯下漆黑的台布时,广场周围亮起了大量的火把。
人流已经越围越多,广场四周的通路都被塞得水泄不通。
Masaki的情绪已经越来越焦虑。
掌心里的剑柄已经被握得湿了几回。
路线越来越难以看清了,等下要怎么样才能迅速到达广场中心呢。
这样想着,人群终于开始骚动起来。
哐啷哐啷——
由远及近的巨大声响。
广场四周的石板路面都在颤动。
是刑车。
一辆巨大的刑车。
——里面关着他的龙。
关着他即将被送上火型架的龙。
Masaki的可视范围有限,对于广场内侧的情况,他只能是根据声音和环境推测。
果然,随着巨大的声响越来越近,石板路面上站的人们也开始越发不安起来。
Masaki知道,自己继续藏在这里,将无法掌握广场里的具体情况,没办法行动。
趁着人群的注意力全部被广场里的方向吸引,他从酒桶里钻出来,迅速地顺着自己刚刚观察好的路线,轻巧地跳上一家酒馆的后窗窗台,双手扒住房檐,一纵身跃上了屋顶。
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但现在周遭的环境,就算是他发出再大的声音,也根本不会有人听到。
他从酒馆的屋顶匍匐着转移到了更靠近广场的房屋上面,直到广场里的所有一切都能进入自己的视线范围。
他趴在尖形屋顶背向广场的一面,小心地从屋脊上观察广场里的情况。
广场里已是灯火通明。
四周都已经围满了军队。军队的后面,还有威武的战龙队伍排列。
广场中央的火刑架前,已经有军队和长老会的人站定,开始了今晚火刑仪式的宣讲。
“族人们,族人们,请安静。”
一名德高望重的长老挥挥手,用沉稳的声音开口。
“今晚,我们决定,在这里举行一次火刑。但大家不必惊慌,要被火刑处死的,并不是你们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长老说着,向火刑架旁边那个本来盖着巨大黑布的刑车挥了挥手。
军人们扯掉黑布,露出里面的粗圆木牢笼。
Masaki差点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刑车牢笼里,关着的是那条通体黑色的龙。
被罩在网里,紧闭双目,蜷成一团。
“今晚要被火刑处死的,就是这条龙。”长老平静地说:“我想大家都知道,骑士族人,注定是要飞翔和战斗的种族,这一点,多少年来全部依靠着龙来传承。骑士种族的龙,注定要能飞善战。不会飞的龙,对于种族来说,不仅没有任何作用,在战事吃紧的情况下,还会成为种族的负担和累赘。”
Masaki握紧剑柄,看着自己那蜷缩成一团看不清有没有受伤是什么状况的龙。
——没事吗?
——你很害怕吧。
——饿了吧。
——再稍微忍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跟你保证。
“所以——处死不会飞,对种族没有任何用处的龙,只是我们历来的规矩和传统。大家不必过于介怀。”
——谁是没有用的龙。
——你再讲一遍。
长老转头示意身后的军人,把刑车里关的黑龙推到火刑架旁边。
刑车在巨大的声响中被推到火刑架旁。
军人们抽出剑,戳在蜷缩成一团的黑龙身上。
——别碰他!
——还不行。
——要等刑车牢宠的锁被打开,金属罩网被解开。
因为他的时间很短暂。
极其短暂。
如果被军队和战龙围起来控制住,那就什么也别想做了。
所以他按捺着。
拼了命地按捺着。
笼门锁被打开,军人的剑继续在黑龙的身上戳着,鳞片作响。
“起来!”
这般高声喝斥着。
那双细长红目,缓慢地张开了。
在一刹那间,一种慑人心魄的气场从那对红目里透出来,让行刑的军人一时被震慑住,动作僵了僵。
但是那对焰心样的瞳孔转了转,就收敛了锋芒。
不知是不是因为意识到了眼前是什么状况。
似乎有些颤抖起来。
“起,起来!”军人壮了壮胆,继续命令道。
金属罩网被挑开。
“过去!”
被剑催逼着,牢笼里蜷缩着颤抖的龙竟然也自己站了起来。
很努力的样子,全身的鳞片都在抖动。
自己迈步挪出牢笼。
吃力地抬起爪子,踏上了火刑架的平台。
——不要温顺到这种地步啊!
——你是一头龙啊!
——要试着反抗啊!
——这样……这样这些人,一定会觉得……你就是活该被烧死。
但那头龙。
那头通体黑色鳞片,目若红焰的龙。
那头因为恐高不会飞的龙。
那头什么都贪吃却就是吃不下奇怪香菜的龙。
那头,属于他的龙。
就那样站上了火刑架。
被手腕粗的锁链缠在身上,捆绑在火刑柱上。
那骨骼流畅的黑色羽翼就那样被链条绑压扭曲着,看起来像是快要被折断般。
屋顶上的masaki咬了咬嘴唇。
掏出准备好的黑布。
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在脑后系好。
爬起来。
站上屋脊。
迎风而立。
月色下,腰间佩剑金光闪烁。
“点火!”
这声号令,就是他等的信号。
Masaki握住剑柄,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跳进军人驻守的广场,拔剑出鞘。
在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他已经把挡在眼前的三五军人掀翻在地。
而后,疾速跑向火刑架。
那正准备伸向火刑柱的火把。
剑光一凛。
火把被masaki斜着剑刃削落在地。
火焰在他身后窜起。
无数火把的火光已经在他背后靠近过来。
“小翔!”
他径直向被绑在火刑架上的龙跑去,嘶哑着声音叫道。
细长身影在火光晃动中,踏焰而来。
红目里的焰心宝石般闪烁了一下。
“小翔!”
Masaki喊着他的名字,跳到龙的跟前。
细长红目再次收敛起锋芒。
瞳孔化成了圆型。
“masaki!”龙也叫他的名字。
圆眼睛里似乎漾起了水气。
“别怕!”masaki把剑刃伸进了锁链的铁环之间,“马上就没事了。”
“你怎么来了……”龙的声音颤抖着。
“别说话,马上就没事了。”masaki的剑刃在铁环之间发出刺耳尖利的金属摩擦声,他用力地想要切断链锁,但是做不到。但他仍然坚定地说着:“没事的,不用怕,有我在。”
“这里很危险,这些人都好可怕……你赶紧走吧。”龙说。
Masaki不说话,只坚定地砍切着锁链。
“masaki……”龙说:“你要哭了吗?”
“胡说。”masaki不眨眼,眼眶通红。
他不断用力。
但是他的佩剑太普通了。
怎么可能有切断火刑锁链的力量。
四周,军队和战龙都已经靠近。
势成十面埋伏之状。
“你是什么人?”
“胆敢破坏火刑?!”
“你是敌军奸细,还是本族叛徒?”
“立刻放下你的剑!”
Masaki紧咬住嘴唇,感觉牙上有热流涌过,咸热渗进嘴里。
尖利刺耳的声响并不能断裂锁链。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准备放下自己的剑。
他要战至最后一刻。
无论结果会是什么。
他都早已决定。
“你快点走吧masaki,没用的。”
他的龙这样对他说。
“会被杀的。”
他的龙又这样说。
他的龙。
“masaki!”
“别说了。”他冷静地说:“我是不会走的。”
“立刻放下武器,离开火刑架!”
“不然格杀勿论!”
“真的会被杀的。”龙说。
“……我知道。”masaki握着剑,抬眼看他的龙。
火焰的热度不断在身后逼近。
他心下知道,大势已去。
尚且用不着战龙出场,他已经到此为止了。
但是,那又怎样呢。
他抬起手,张开手掌,贴在龙颈间的黑色鳞片上。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一定救得了你。但是。”他哑声说:“至少,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
“对不起,救不了你。”
“……”
“但是,还是感谢你,愿意做我的龙。”
“……”
“放开那头龙听到没有?”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为什么?”龙的心脏开始了异常的跳动和灼烧。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一头不会飞的龙,为什么?”龙的声音,这一回,是真的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
Masaki抚摸着龙颈,脸颊靠在了那些黑色鳞片上。
Masaki的背后火光一晃。
一道寒光落下。
剑刃斜着划过他的后背,血花四溅。
在火光里。
在他的身后。
有什么艳丽的花盛放般。
“因为你值得。”
他靠着他,轻声说。
在火中。
在血中。
在掌心脸颊传来的柔软温度中。
“因为你值得。”
如果有一个人。
愿意为你背叛世界。
愿意为你洒下鲜血。
愿意为你付出生命。
如果。
战龙飞得很快。
Masaki站在山腰,手中握紧他的银剑,手心都起了薄薄汗水。他只能眼看着已排成有序阵列的战龙群,拖着他那只正在因为恐高而发出呜咽声的龙的巨大猎网,向他们逃出来的城镇方向飞回去。很快战龙群的影子便只剩下一片浅淡痕迹,被挡在了浮云之后。
小翔。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那柄被初升太阳的晨曦染成金色的长剑。
等着我。
从走了一夜才到达的山间一路跑着赶回镇子里,Masaki几乎用尽全身体力,却根本来不及喘息,靴底被磨得像是快要着了火。到达小镇附近时已经接近正午,太阳毒辣得吓人,昨晚走的时候身上穿着的白色衬衫已经被汗水染透,变成了隐隐约约的半透明布料。
他顾不上擦擦额头上的汗,压低帽檐,沿着昨晚出逃的原路往家里走。刚看到自己家门口的桂花树,背后就一阵轻微冷风传来。Masaki本能地感觉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自己背后,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后脑就被手刀重重锉了一下。
他眼前一黑,视野里一片浑浊,像是涌进一团嗡叫的虫在脑袋里飞来飞去。Masaki脚下一绊,腿支撑不住上身,只能歪歪斜斜扭了几步扶住了身边的树干。神智越飘越远,仿佛被蒸干了的水分一样逐渐远离身体。
在他后背沿着树干滑下,意识慢慢消退之前,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叹了口气。
……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
当他再睁开眼睛时,映入瞳孔的是一缕阳光。
Masaki感觉虹膜被光线刺痛,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他刚打算抬起手来挡住那恼人的光线,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根本无法挪动分毫。
后颈传来残余的钝痛感。他转了转脑袋,渐渐想起自己好像是被谁用手刀敲晕了的事。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他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的原本目的,不由得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小翔在哪。
他怎么样了。
Masaki想到那头龙被困在网里带上天空时,满脸一副哭丧着脸用爪子巴着网眼拼命向下看的样子,头皮就一阵发麻。心底涌上一丝莫名其妙的心疼,让他觉得好像连自己的鼻子都跟着酸了起来。
他用力动了动被缚在背后的手腕,这才发现自己正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尝试上下活动了一下,发现绳结是死结,也无法从柱子上下滑开。Masaki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草垛,自己的银剑正被丢在草垛上,剑柄露在外面,剑身深深插进草垛中。
这里是哪里?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发觉眼前场景竟是十分熟悉。
木栅栏,干草垛,角落里破了一个不大的洞的茅草屋顶。
看上去……
就像自己家的龙舍。
“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Masaki没料到这里还有别人,肩膀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他想要回过头去看看刚才的说话声是从哪传来的,还没等他动作,就看到一个身影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双手被扭到背后绑在柱子上,坐在地上的Masaki。
“——怎么是你?”
Masaki没有料到,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被对方身体的阴影罩住的脸上写满诧异。
他咽了咽口水,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句话。
“……是Yusuke让你这样做的?”
“并不是。”
Yusuke的龙冷哼了一声,金色眼睛瞬间眯起,犀利的目光直直盯住Masaki。
“把你打晕拖回来的是你父亲。我只是告诉了他你们昨晚的行踪而已。”他沉默地盯着Masaki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打了个浅浅的呵欠,缓慢说道。
灰龙背后的龙翼动了一下,带动了周围一些干草,发出轻微声响。
“什么?”
Masaki有些不敢相信。“是你告诉他们的?”
他句子末尾的词还没结束,语调就跟着愤怒了起来,好像如果不是现在这样被缚着双手,下一个瞬间就会气的跳起来一样。
“是我。”
灰龙表情平静。
“你为什么这样做?”
Masaki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想起在山间时自己那头被抓走的龙使劲眨巴着眼睛的模样,他不禁身体前探,连脖子上的血管都仿佛要凸出来。
“不要搞错了。”
Yusuke的龙突然神色一变,厉声说道。
“我对你一点好感都没有。这么做也并不是为了你。”
“只是之前被他要求了而已。”
“……他?”
Masaki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吐出一个词。
“他要求我如果有一天发生这种事,一定要告诉这家里的主人你们逃去了哪里。”
灰龙见Masaki暂时因为惊讶安静了下来,便挪了挪前爪,露出冷峻的表情。
“你是说,小翔?”
Masaki脑子里仿佛打了无数个结似的一团乱。
他使劲吞了吞口水想要整理一下思路,脸上却还是写满了难以置信。
“小翔为什么这样做?”
灰龙金色的瞳孔沉默地暼了他一眼。
“你不需要知道。”
声音里充满轻蔑。
“不过他说自己这样一直飞不起来的话,总有一天会被长老会处置。届时如果你来带他偷偷逃走,被长老会知道,一定会连累你的家人。”
灰龙金色的瞳孔重新眯起,眼中的光芒却仿佛敛了什么不容辩驳的神情。
“所以才要我去告诉这家的主人。”
……那头龙?
他的笨龙?
为什么?
Masaki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被夕阳晃得无法睁开眼睛。
“小翔在哪里?”
嘴唇开合了几次,他才努力挤出这样一个问句。
“被抓回来之后直接送进了处置室,现在应该在特殊药物的作用下昏睡吧。”
Yusuke的龙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Masaki不由得整个人猛地一个哆嗦。
处置室。
那是处理叛变的,已经不能战斗的,或是因为任何原因不再被需要的龙之前,最后关押它们的地方。
“如果不出意外,今晚应该会按照规矩在中央广场上处刑。”
Yusuke的龙扬起下巴,啧了啧嘴。
“对龙的处刑是镇里的大事,到时候全镇的人大概都会去看。”
Masaki听到这句话,身体猛地一动,被捆住的双手用力挣动着,身后捆住手腕的绳子带着那根木桩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灰龙看了他一眼,突然金色双眼圆睁,同时嘭地一声,张开了收起的双翼。
巨大的灰黑色翅膀瞬间遮盖了所有从茅草屋顶的缝隙里透下来的光芒。骨节根根分明的龙翼极具压迫力地展现在Masaki面前,随着龙翼扇动而卷起的风中,仿佛一瞬间就扬起了太古的气息。
Masaki像是从未见过它一样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龙。在这种强烈的巨大反差下,也忘记了挣扎。
“你想救他?”
张开了翅膀的灰龙沉下龙颈,低声问道。
“在长老会和全副武装的骑士团面前,你有胜算?”
还没等Masaki说话,灰龙又用力扇动了翅膀,搅得龙舍里茅草四处飞扬起来,在寂静的空气中凌乱地割裂了无数灰暗光线。
“我……”
Masaki觉得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哽在了喉咙里,噎得他喘不过来气。
“去救他,就等于背叛朋友,背叛家庭,背叛整个村子和国家。”
巨大的龙翼再次扇动,茅草和扬尘在狭窄的龙舍中来回飞舞。有尖锐的草梗撞在Masaki的脸上,传来轻微刺痛感。
“只是为了一头连飞都不会的龙而已。”
金色瞳仁里的光芒如同含了锋芒,来回刮过Masaki身上每一寸角落。
“值得吗?”
刺耳的声音突然隔空响起,Masaki还没反应过来,脸侧的皮肤就被什么瞬间划破,流下一丝血痕。血顺着脸颊淌落,裹着他脸上的汗水和灰尘滑进了嘴角,一阵发苦。
灰龙激起的风刃擦过他的脸颊,击中了从背后捆住他双手的绳子。
Masaki手上的粗绳应声而断。
“如果你有这个觉悟和胆量。”
灰龙说出最后一句话,同时收起巨大的双翼,站在Masaki面前,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
“就自己决定吧。”
Masaki愣了半晌,才慢慢揉了揉自己被扭在身后的手腕。
他有点发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扶着身后的木桩缓缓站起身。大概是父亲把他绑在这里的,所以手腕没有很痛,绳子也是很小心地捆上的,并没有勒出痕迹来。
他转过头去,仔细环视了自家这间熟悉的龙舍一周。
角落的草垛,和父亲一起钉好的木桩和栅栏,自己做的水槽,头顶挂着的油桶里还有沾了灯油的木棍。
还有自己身边那已经空了的,原本属于那头笨龙的地方。
……那头笨龙。
Masaki想起自己和那头笨龙在一起的这些年里,那家伙明明每次总是挑食却又吃得多,不会飞还恐高。几次把他气得头顶冒烟,那头龙只是一脸无辜地凑过来用爪子勾勾他的皮马甲,小心翼翼地眨眨眼睛问,Masaki你是不是生气了呀。
他还不高兴着,故意装作没听见,转过头去气鼓鼓地不理他。
那头龙见他不搭理自己,就自己呜呜呜地小声咕哝了半天,又伸出爪子来巴着他的肩膀,一下一下轻轻摇晃。
Masaki。Masaki。
他听见自己那条今年还飞不起来的龙叫着他的名字,发出讨好的声音。
不要生气呀。
……不要生我气。
然后他就心软了,心想就这样原谅他其实也没什么问题。转过头来的瞬间,看到那家伙大大的红眼睛里写满委屈,却好像只要他肯转过头来看看自己,现在让他吞掉一桶香菜也没问题的可笑样子。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
走到龙舍角落的草垛边,Masaki用双手拨拉开覆在表面的干草,找到那把只露出剑柄的自己的银剑。他用手掌握住剑柄,手臂用力,猛地把剑身从干草垛里抽了出来。
“小翔他,”
单手一甩剑身,细长银剑上的茅草就在空中扬了起来,慢慢旋转着飘落。
“是我的龙。”
安静的剑身沿着他身体被阳光勾勒出的曲线缓缓抬起,在半空中稍作停顿。
剑尖一挑,突然上翘。Masaki手腕猛地一抖,顷刻间手起剑落。
锋锐剑刃,已将面前的一根茅草斩作两截。
他手腕一个灵巧翻转,剑身便已插入身侧挂着的剑鞘里。厚重剑鞘上古老的家族金属纹章,在夕阳的余光下闪着点点金辉。
Masaki转过身来,背影已经被夕阳的金光完全笼罩。
他对着Yusuke的龙深深低下身子鞠了一躬,然后直起身来。
“虽然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胜算。”
当年轻骑士的脸再次抬起时,他的眼角有一丝看上去有些灰败的情绪,灰龙并没有来得及捕捉,就已经一闪而过。再看过去时,那张额角还淌着汗的脸庞也已经染上了太阳那般刺眼的光亮。
仿佛一柄明知会被鲜血浸透,却仍然选择出鞘的剑。
“但如果我不去救他,”
他淡淡说。
“……又会有谁去呢。”
在Masaki的身影消失在龙舍出口的仿佛烧透了天边的夕阳中时。
背后的灰龙沉默地转过身,向着中央广场的方向深深地俯下了身体。
“您的预料没有错。”
他低沉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血红的夕阳正在Masaki家屋顶的烟囱后滑落。
“他竟然,真的去了。”
Masaki,Masaki?
我们去哪里啊?
嘘——别出声,快点跟着我。
这么急,到底是要去哪里啊?
别问了。快点!
但是——
但是什么但是?怎么那么啰嗦!
呜……但是你走那么快我跟不上啊……
……
要让那拖着条尾巴只要踩在石板路面上街两边的人家就桌椅板凳全都乱颤的龙不被发现,Masaki只能带着他的龙从自家房子后面的小路,一路往城郊的偏门走,出了那道平时基本无人经过的城门,就是连接山谷栈道的狭窄山路。
城后的这片山脉,地势比绕城的另几面山谷险峻许多,荒山巨石之外也无太多其他有价值的经济作物,因此城里平时几乎没有人通行这边的山路,更严禁小孩子出入这道城门以免误入山中。
夜色下,那狭窄山路因基本上无人通行而显得异常荒凉陡峭。
从这条路走。
从这条路带着他的龙离开这里。
走得越远越好。
Masaki只有这一个想法。
夜路逼仄,但他眼里闪着的光几乎要比手上的火把燃得还亮。
腰间佩着的细长银剑剑尖,间或在行走间碰到黑色皮靴的靴帮,发出啪哒啪哒的响声。脚下的一切高低不平沙石苔草,似乎都要被他踩平,好让这条难行的路走起来如履平地,让他们能一刻也不停留地经过此路,离开这里。
“Masaki你等等,等等,慢一点啊……我跟不上……”
但是,身后却还是传来这样的哀鸣。
Masaki在狭窄的路上站定,手执火把转过身。
他的白色衬衫已经被汗浸湿贴在背上,挡在暗蓝色马甲的里面。
他转身看看火把光线里的他的龙,耳边这才听到自己因焦躁不堪和赶路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额角的头发里,似乎也有汗滴正在顺着脸颊滑下来。
而他的龙,此刻却紧贴着路边山壁,一点点蹭着挪动那笨拙的步伐。
“快点走,不能停。”他简单而生硬地催促道。
“但是,好黑呀……而且这里应该很高吧,我……”他的龙只是哆哆嗦嗦地贴着山壁,半眯着红色眼睛,明明四下漆黑一片,却还在往山谷下张望。
“这里一点都不高,有火把照着路你怕什么,快点跟着我走!”Masaki焦躁地转身迈步继续走。
“唔……”虽然发出不情愿的咕哝声,但身后的龙还是慢吞吞地跟上来。
不能停。
不能停。
Masaki用力攥紧手里的火把,感觉橙色火焰在自己的余光里起伏跳跃,前后左右的漆黑里,那些看不见的路,都变得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因为他不知道家里几时会发现他和龙不见了,而长老会那边的命令又会是在多近的时间内就开始执行。所以不能停。他这头不会飞的龙只能跟着他这样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走山路,就算是一刻不停,也未必能赶出多远的距离。等到家里那边真的再也瞒不下去,有军队追出来,可就不会是他们现在这样的速度了。
而如果被捉回去——会是什么后果,他连想也不敢想。
绝不能。
绝不能让他的龙被捉回去。
无论他能把他送到哪里,而最终是不是又终须一别,那都不是他现在能顾得上的事情。也许,只是翻过几座山脉,把他的龙带到足够远足够安全的地方去,还给他自由。然后,然后……
山里的夜风带着几分凛冽,擦过Masaki的耳边。
他脚步坚实,义无反顾。
“Masaki……Masaki……”
虽然他一再想要加快脚步,但是,他的龙又在用那种接近哽咽的声音在身后叫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快点走别再啰嗦……”他不耐烦地半转过身向身后斥道,结果话只说出一半,就噎住了。
晃动的橙色火光里,身后的龙正缩起爪子靠在山边,一双红眼里竟然漾起一层水光。
“你,你怎么了?”Masaki有点不知所措。
“Masaki你——”龙眨眨蒙着水气的眼睛盯着他,语气里极尽了委屈,“你是准备把我带到深山里,扔掉吗?”
“哈?”Masaki差点听傻了,“你说什么?”
他的龙眨眨眼睛,用爪尖蹭了蹭红目眼角,抽了抽鼻子,咕哝着声音说:“你是准备——趁着夜里,把我带到山里不认得的地方,然后扔了我吧……”
“你说——”Masaki不可置信地走到他跟前,仰起脸看着他,“什么呢?谁说的要扔了你?”
“因,因为我今年又没飞起来,不是吗……”龙把爪子缩在胸前,微俯下身,眼泪汪汪地望着Masaki,又看看自己的爪尖,“所以,终于要把这么没用的我扔掉了,是不是。”
“……”Masaki看着那双汪起眼泪的红眼睛,握着火把的手攥得更用力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狠狠地拍了一下龙的脑袋。
“谁说要扔掉你?”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又是谁说你没用?!”
“……”红色的眼睛眨眨,倏然滑过一丝什么。
“再乱说,小心我真的对你不客气!”Masaki说完,再次转身,在晃动的光影里头也不回地向前迈步。
黑鳞红晴的龙站在原地,望着他的颀长背影,一时没有动。
“还站在那儿干嘛?”Masaki转回头,额角的汗滴隐隐在夜色里闪光,“快跟上来!”
谁说要扔掉你?
又是谁说你没用?
跟我走!
——如果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想要拥有你,愿意带你走。
坚硬的黑色鳞片底下覆盖的那颗心,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鼓动。
是时候了吗。
终于要到他早已经等待太久的时机了吗。
不,那时机还未到。
他知道,他还需要等待。
为那沉封数百年的咒语,等待最终破解的一刻。
他要按捺住所有冲动等待。
必须等待。
“饿了吧,小翔?”
远处山巅已经飘起淡白雾气,晨曦清澈升起,山谷里曲折陡峭的道路也已经清晰可见。脚下浮过浅薄云气,清晨的风显得有点冷。
也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
Masaki灭掉火把,回头看看身后的龙。
“唔……”贴紧山壁的龙咧了咧嘴,“还好。”
“得了。看你的脸就知道你饿了。”Masaki返回身,“再说,走了一夜了,你怎么可能不饿。”
“嗯,但是……”龙上下打量他一遍,“我没有看到你带吃的出来……”
Masaki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走到龙的跟前,“出来得急,顾不上带吃的,再说,就算是带,也不可能够你吃。”
说着,他指了指山路旁的一个凹进去的弯道,那里错落着几块巨石,“你就在这里休息,等我回来。”
“你要去哪里?”龙眼巴巴地看着他,伸出爪子勾住他卷的衬衫袖口。
“我去给你找点吃的啊,勾住我不让我走你吃什么?”Masaki瞪他一眼,拨掉他的爪子。
“哦……”龙缩回了爪子,眨眨眼。
Masaki看着这样的龙一眼,心下一阵柔软。他向前半步,脸颊贴在龙颈上,抬起手,张开手掌,掌心轻轻摩挲覆着坚硬龙鳞的颈项,安慰般轻道:“好好待在这里等着,我就回来。”
“……”晨风微冷,黑色龙翼微微抖动,似乎想要张开,覆盖在靠住他的骑士身上,却最终按捺下了这个动作。
等Masaki放开手转身向山路上走去,龙望着他的背影一会儿,在他身后喊道:“Masaki!”
“嗯?”Masaki转头看他。
“不要摘奇怪的香菜回来哦。”龙眨眨眼睛,“我吃不下。”
没有把你从山边一脚踹下去,一定是因为我脑子早就已经坏掉了。
Masaki边在山路上走着边这样想。
但他的心情变得比出发时放松下来。大概是因为天亮了,那种焦虑的慌张感也随着夜色消散,而这一夜算是相当顺利的路程也让他觉得,大概应该很顺利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事态大概没他想得那么严重。
这么想着,他本来一直踏得很用力的脚步变得轻快了不少。
虽然这片基本没什么经济作物生长的山脉要找到点能吃的东西比他想象得还要费力些,走了很远才勉强找到几棵歪脖子果树,还是没能影响他那相当不错的心情。
兜上满袋子的野果背在肩上,Masaki一路小跑着往回赶。
他脚步轻快,迎着日出的光线,眼看着就要返回原地。
细长佩剑在山间初升的朝阳里,晃动起银色的细碎光芒。
迎面而来的日光,在本来一片毫无遮拦的灿烂里,忽然闪现出移动着的大块黑色。
原本直接打在眼睛上的刺目光线,被什么遮挡住,在Masaki的脸上投下阴影。
Masaki眯起避光的眼睛得以睁开。
他有些疑惑地放缓脚步,向天空里张望。
视线里出现的却并不是遮住阳光的乌云什么的。
Masaki的眼睛惊恐地瞪大了。
龙群。
全部佩有战甲的龙群。
是军队的龙。
盘旋在前方转弯处的上空,张开的巨大龙翼遮天蔽日。
Masaki的脚步僵住了几秒的时间。
随后就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
样子相当难看的果子,在他身后散落一路。
不会的。
不会这么快的。
不可能。
他不过离开这么一会儿。
不会的。
虽然这样对自己说,但其实他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就在前方转弯处了,应该还赶得及——
虽然这样让自己想,但是。
前方转弯处,他的龙,猛然从山石背后出现,升上天空。
可惜,却并不是以他日思夜想的那种方式。
他的龙,落进巨大的网里,被龙群拽着,飞上天空。
那本来漂亮的龙翼在网里被挤压得变了型,翼骨看来几乎快要折断,龙爪扒着网格,一双红目里满是惊恐。
他不该离开的。
他实在不该在这种时候居然天真地放下心来。
细长银剑,这一刻被Masaki从腰间抽出。
我的龙是将会融入天空的。
但那是要等到他自己会飞的那一天。
那一天早晚会来。
你们凭什么让他第一次升上天空却是以这种方式。
他恐高的你们知道吗?
我才不会原谅你们!
当天的太阳在山巅完全升起。
长剑的剑锋再一次迎着太阳晃出银光,却已是犀利刺眼。
剑身因为握剑的力量太大而微微颤抖,几乎响起嗡嗡的蜂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