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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他在一片黑暗里独行。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不知道走向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迈步走着。

不知多久,终于看到某一个方向的远处,闪出光线。

他循着光走过去。

发现是一道门。

确切地说,是一道半开着的门,光线是从门缝里露出来的。

他走到门前,站定,准备朝门里看。

身后突然一阵风样地跑来一个少年,在他面前推门而入。

——我回来……

——妈……

——这是怎么了……

——这是……

——为什么会这样?!

——爸!

——怎么会这样的!

门里的妇人跪在躺在地板上的男主人旁边,沉默落泪。

少年声嘶力竭地呼唤。

然后又来了一些穿着各式制服的人走进门里。

医院的。警察局的。国会的。

有人去拉那个跪在地上的少年。

——放开我!

——放开!!

然后。

然后。

那少年在黑暗里,永远地沉默了下来。

直到像现在这样站在这扇门外,望着门里的自己。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

早上出门时明明一派天青气朗,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却突然就大雨倾盆。

把书包顶在头上冲进家门,发现四下安静。

没了那段日子以来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吵吵嚷嚷有之,哭闹不休有之,破口大骂者更有之。

要父亲谢罪,要父亲下跪,要父亲杀人偿命。

他那时已经快要高中毕业,对于发生了什么事一清二楚。

他那一生兢兢业业克勤克己的父亲,因为批准了某家医药公司一种药物的上市,而后来这种药物出现病理问题,导致当时一批用药人的死亡,这冤头债主自然就找到了父亲身上。

——你怎么可以批准有问题的药物上市销售?

——这是一句失职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这是多少条人命你知道吗?

——你这个杀人犯!

当这顶帽子劈头砸过来时,他们全家立刻就从原本令人羡慕的大臣之家变成了杀人犯家属。

多少年的辛苦建立一夜之间就被归零。

父亲沉默以对。

直到那一天,四下安静,他走到父亲房间门口,推开半开的门,发现母亲跪在地上。

还有已经安静躺在那里的父亲。

他甚至没来得及认真问问父亲,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绝不相信父亲会不负责草菅人命,父亲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有什么别的内情。

但是,父亲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此永远地沉默,就等于谢罪,等于盖棺定论。这世界,什么也不会问,只会在看到这个结果之后,心满意足。

他有再多不甘心,也只能如此。

作为一家长子,他要考虑的还有别的。他原以为自己即将就此辍学,担负起一家人的生计,也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直到江藤修二找到他。

他听过这个名字。

在无数次经过父亲书房门口,听到父亲电话言语里,多多少少,这个姓名都曾经出现。但具体是什么人,他并不十分清楚。

按照电话的指示坐在江藤修二的面前时,他竟然一时不能直视对方气场强盛的目光,只能低头看着自己膝盖前的榻榻米。

——你父亲走之前把你托付给我。

——我既然答应了就会做到。

——之后你读书和家里的费用我会负责。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和你父亲多少也算有些旧交。

——但我是生意人,自然也断不会做蚀本的买卖。

——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毕业后,你必须让自己成为政界翘楚,到可以呼风唤雨的地步。或者,再直白一点,必须要到能为我所用的地步。

——听明白了的话,接不接受,你自己决定。

……

他接受了。

他觉得他只有接受。

如若不然,父亲的沉默就会变成永远的沉默,而他的一切不甘,都再不可能寻求到任何机会。

这是他,绝不能放手的机会。

在后来踏足政界更长的日子里,他才一点一点开始窥到父亲事情的真相始末。

江藤修二,做政府大型项目买卖的财阀,手中所辖项目及资金规模不可估量。与总理大臣交从甚密,内中关系千丝万缕,政商界人人皆知又人人避讳。种种官商关系体系之下的项目多不胜数,利益庞大牵涉者甚众,但又全部并未越线,无从终究。

当年由父亲签字批准的那批药物,就是这样的项目。当中关系错综,上层牵涉复杂,关系者众多,绝不是父亲一个人可以做主说了算的。不说被迫,至少也是身不由己。只不过,最后这个字,是必须要由身处那个位置上的父亲签下来的罢了。

但是,也就是这白纸黑字的一个名字,也就够了。

担责任者,从来不需要多。

无论过去多久,这件事的污名,都还是扣在父亲和他们一家人的头上。

这些,江藤修二是一清二楚的。

他曾经在知获一些具体情况时直接冲到江藤面前质问。

被江藤一杯凉水泼在脸上。

——你知道你是怎么才能站在今天这个位置来这样质问我的?

——你以为你是谁?

——以你这样有污点的身世背景,你以为没有我在背后你的今天会是怎样的?

——你以为你父亲的托付是凭什么,又为什么?

——自己好好想想清楚吧。

凉水顺着眉毛,脸颊,流进领子里。

那一刻,他明白,有些事,今后必须要靠他自己去做去完成。他所有的不甘,只能靠自己去解决。他有些必须要凭一己之力去实现的事情,无论关于父亲的,还是自己的。

他要继续往前走,继续向上爬,要到更高的地方,要足够强。

强到,有朝一日,再也没人敢朝他的脸上泼水。

 

 

像又一次被一整杯凉水泼到脸上,眼前水滴四散,冲开了无边的黑暗。

樱井张开眼睛。

天还没亮,辨认了几秒,才意识到是在自己家。

的地板上。

想要起身,才发觉手臂发麻完全挪不动。

是因为他怀里搂着一个人。

他一惊。

却并不是酒醉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他什么都记得。

他就这样揽着相叶在地板上睡着了。

这样乱来……没死人是不是该说挺幸运。

“醒了?”

被他搂在怀里的人却突然冷冰冰地出声。

樱井被吓了一跳。

“醒了的话,麻烦你,先把你的领带给我解开。”相叶继续冷淡地说。

“你醒了?”樱井忽然头痛欲裂。

“明摆着的吧。”相叶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樱井看了看他被反绑在背后的双手。

没错,这也是他干的。他记起来了。

“我……”他大概有点想要说对不起一类的,但是却说不出口。

“得了,这种事对你来说还算得上出奇吗?用不着尴尬什么。”

相叶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感情,也听不出一点点他在想些什么。

 

 

他是很早就醒过来了。

他也在黑暗里见到了一些人和一些事。

也并不陌生,反正几乎每晚都见的。

醒来后,听到樱井在他耳后的鼻息。

他躺在那里,前前后后,想通了一些事情。

他所受的这些暴力和羞辱,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

比起他早已经下定的决心,和他想要做的,这些算得了什么。

不,不仅算不了什么,也许,也许——反而是一条更好的路。

是一条能更近,更快,效果更好更绝地实现他想要的一切的路。尽管,这恐怕一定会是一条不归之路,但其实,他选的这条路几时有过可能回头。

倒不如——

倒不如,就此顺水推舟。

倒不如,就此投下最毒的蛊。

哪怕,这毒蛊的引——就是他自己。

这样,反而可能是最可靠可有效最具杀伤力的。

樱井翔,这是你自找的。

所有我受过的一切伤害和屈辱,有朝一日,一定也会让你感同身受。

我说了会让你后悔。

绝不食言。

 

 

解开绑在相叶手上的领带时,樱井才发现,相叶一只手上仍然戴着那从未摘过的白手套,而另一只手上的,却不知所踪。

因为不见了,他才看到那只手无名指指根处的一圈纹身。

那是一个环状纹样,绕着手指一圈,花纹是简单的枝叶交缠。

那个位置,远看过去,就像是一枚戒指。

也许因为这样,明明知道那并不是枚戒指,樱井却还是直觉反应地这样问:“你结婚了?”

“……”相叶合了下眼,抽回自己已经被绑到发青的双手,握住手腕,轻描淡写地答道:“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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