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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他在一片黑暗里独行。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不知道走向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迈步走着。

不知多久,终于看到某一个方向的远处,闪出光线。

他循着光走过去。

发现是一道门。

确切地说,是一道半开着的门,光线是从门缝里露出来的。

他走到门前,站定,准备朝门里看。

身后突然一阵风样地跑来一个少年,在他面前推门而入。

——我回来……

——妈……

——这是怎么了……

——这是……

——为什么会这样?!

——爸!

——怎么会这样的!

门里的妇人跪在躺在地板上的男主人旁边,沉默落泪。

少年声嘶力竭地呼唤。

然后又来了一些穿着各式制服的人走进门里。

医院的。警察局的。国会的。

有人去拉那个跪在地上的少年。

——放开我!

——放开!!

然后。

然后。

那少年在黑暗里,永远地沉默了下来。

直到像现在这样站在这扇门外,望着门里的自己。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

早上出门时明明一派天青气朗,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却突然就大雨倾盆。

把书包顶在头上冲进家门,发现四下安静。

没了那段日子以来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吵吵嚷嚷有之,哭闹不休有之,破口大骂者更有之。

要父亲谢罪,要父亲下跪,要父亲杀人偿命。

他那时已经快要高中毕业,对于发生了什么事一清二楚。

他那一生兢兢业业克勤克己的父亲,因为批准了某家医药公司一种药物的上市,而后来这种药物出现病理问题,导致当时一批用药人的死亡,这冤头债主自然就找到了父亲身上。

——你怎么可以批准有问题的药物上市销售?

——这是一句失职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这是多少条人命你知道吗?

——你这个杀人犯!

当这顶帽子劈头砸过来时,他们全家立刻就从原本令人羡慕的大臣之家变成了杀人犯家属。

多少年的辛苦建立一夜之间就被归零。

父亲沉默以对。

直到那一天,四下安静,他走到父亲房间门口,推开半开的门,发现母亲跪在地上。

还有已经安静躺在那里的父亲。

他甚至没来得及认真问问父亲,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绝不相信父亲会不负责草菅人命,父亲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有什么别的内情。

但是,父亲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此永远地沉默,就等于谢罪,等于盖棺定论。这世界,什么也不会问,只会在看到这个结果之后,心满意足。

他有再多不甘心,也只能如此。

作为一家长子,他要考虑的还有别的。他原以为自己即将就此辍学,担负起一家人的生计,也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直到江藤修二找到他。

他听过这个名字。

在无数次经过父亲书房门口,听到父亲电话言语里,多多少少,这个姓名都曾经出现。但具体是什么人,他并不十分清楚。

按照电话的指示坐在江藤修二的面前时,他竟然一时不能直视对方气场强盛的目光,只能低头看着自己膝盖前的榻榻米。

——你父亲走之前把你托付给我。

——我既然答应了就会做到。

——之后你读书和家里的费用我会负责。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和你父亲多少也算有些旧交。

——但我是生意人,自然也断不会做蚀本的买卖。

——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毕业后,你必须让自己成为政界翘楚,到可以呼风唤雨的地步。或者,再直白一点,必须要到能为我所用的地步。

——听明白了的话,接不接受,你自己决定。

……

他接受了。

他觉得他只有接受。

如若不然,父亲的沉默就会变成永远的沉默,而他的一切不甘,都再不可能寻求到任何机会。

这是他,绝不能放手的机会。

在后来踏足政界更长的日子里,他才一点一点开始窥到父亲事情的真相始末。

江藤修二,做政府大型项目买卖的财阀,手中所辖项目及资金规模不可估量。与总理大臣交从甚密,内中关系千丝万缕,政商界人人皆知又人人避讳。种种官商关系体系之下的项目多不胜数,利益庞大牵涉者甚众,但又全部并未越线,无从终究。

当年由父亲签字批准的那批药物,就是这样的项目。当中关系错综,上层牵涉复杂,关系者众多,绝不是父亲一个人可以做主说了算的。不说被迫,至少也是身不由己。只不过,最后这个字,是必须要由身处那个位置上的父亲签下来的罢了。

但是,也就是这白纸黑字的一个名字,也就够了。

担责任者,从来不需要多。

无论过去多久,这件事的污名,都还是扣在父亲和他们一家人的头上。

这些,江藤修二是一清二楚的。

他曾经在知获一些具体情况时直接冲到江藤面前质问。

被江藤一杯凉水泼在脸上。

——你知道你是怎么才能站在今天这个位置来这样质问我的?

——你以为你是谁?

——以你这样有污点的身世背景,你以为没有我在背后你的今天会是怎样的?

——你以为你父亲的托付是凭什么,又为什么?

——自己好好想想清楚吧。

凉水顺着眉毛,脸颊,流进领子里。

那一刻,他明白,有些事,今后必须要靠他自己去做去完成。他所有的不甘,只能靠自己去解决。他有些必须要凭一己之力去实现的事情,无论关于父亲的,还是自己的。

他要继续往前走,继续向上爬,要到更高的地方,要足够强。

强到,有朝一日,再也没人敢朝他的脸上泼水。

 

 

像又一次被一整杯凉水泼到脸上,眼前水滴四散,冲开了无边的黑暗。

樱井张开眼睛。

天还没亮,辨认了几秒,才意识到是在自己家。

的地板上。

想要起身,才发觉手臂发麻完全挪不动。

是因为他怀里搂着一个人。

他一惊。

却并不是酒醉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他什么都记得。

他就这样揽着相叶在地板上睡着了。

这样乱来……没死人是不是该说挺幸运。

“醒了?”

被他搂在怀里的人却突然冷冰冰地出声。

樱井被吓了一跳。

“醒了的话,麻烦你,先把你的领带给我解开。”相叶继续冷淡地说。

“你醒了?”樱井忽然头痛欲裂。

“明摆着的吧。”相叶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樱井看了看他被反绑在背后的双手。

没错,这也是他干的。他记起来了。

“我……”他大概有点想要说对不起一类的,但是却说不出口。

“得了,这种事对你来说还算得上出奇吗?用不着尴尬什么。”

相叶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感情,也听不出一点点他在想些什么。

 

 

他是很早就醒过来了。

他也在黑暗里见到了一些人和一些事。

也并不陌生,反正几乎每晚都见的。

醒来后,听到樱井在他耳后的鼻息。

他躺在那里,前前后后,想通了一些事情。

他所受的这些暴力和羞辱,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

比起他早已经下定的决心,和他想要做的,这些算得了什么。

不,不仅算不了什么,也许,也许——反而是一条更好的路。

是一条能更近,更快,效果更好更绝地实现他想要的一切的路。尽管,这恐怕一定会是一条不归之路,但其实,他选的这条路几时有过可能回头。

倒不如——

倒不如,就此顺水推舟。

倒不如,就此投下最毒的蛊。

哪怕,这毒蛊的引——就是他自己。

这样,反而可能是最可靠可有效最具杀伤力的。

樱井翔,这是你自找的。

所有我受过的一切伤害和屈辱,有朝一日,一定也会让你感同身受。

我说了会让你后悔。

绝不食言。

 

 

解开绑在相叶手上的领带时,樱井才发现,相叶一只手上仍然戴着那从未摘过的白手套,而另一只手上的,却不知所踪。

因为不见了,他才看到那只手无名指指根处的一圈纹身。

那是一个环状纹样,绕着手指一圈,花纹是简单的枝叶交缠。

那个位置,远看过去,就像是一枚戒指。

也许因为这样,明明知道那并不是枚戒指,樱井却还是直觉反应地这样问:“你结婚了?”

“……”相叶合了下眼,抽回自己已经被绑到发青的双手,握住手腕,轻描淡写地答道:“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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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樱井按倒在沙发边时,相叶觉得,樱井一定是又一次丝分裂异变了。

不然,自己断不能在被他抓住手腕向背后反剪过去的时候,竟然完全挣不开他。

那是一种超乎正常水准的力道,活像被什么魔物附了身,或是和魔鬼订下了血契交换来不属于人类的力量。

不然——自己也不至真能反抗不了他。

相叶的手腕被樱井钳住般被反剪到背后,手背抵在脊椎上向前用力一推,险些趴倒在沙发上。他努力维持平衡让自己站直,用力转动自己的手腕。

但是钳制住他的就好像是一只灼烫的铁手。

他从刚才开始的慌张在惊惶恐惧和一系列的突发事件之后,彻底升级为身体的神经性痉挛。

这让他的齿间磕扣作响,全身上下都开始轻微抽搐。

“放开我。”他哑着嗓子出声,气息急促。

钳住他的樱井却用自己的膝盖从背后狠狠顶了一下他的膝盖窝。

相叶被这样突然一顶,膝盖一软就半跪在沙发边。

樱井顺势用力一压他的胳膊,跟着跪在他的身后,用力向前一推,将相叶的上半身按倒在沙发上。

“放开?”樱井俯身贴近他,声音里出现一个相叶可能从未见过的人,“给我个理由?”

“……”相叶的脸贴在沙发上,被钳住手腕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他知道已经不可能和这个时候的樱井讲什么道理,现在背后的这个樱井,已经是接近失控的状态。

樱井把扯松的领带从头上一把摘下来,两下脱掉身上的西装上衣,甩向一边。

感觉到樱井松开手,相叶试图抽回剪在背后的手好从沙发上脱身,却被樱井一把按住。

他用力把相叶的胳膊向后一掰,几乎已经听到相叶肩周骨节被掰到错位的喀啦声。

“呃!”相叶疼得一吸气。

“我就只说这一次,再敢乱动……就掰断你的手!”绝对认真的威胁。

“……”相叶急促地喘气,但是咬住一直磕扣不停的牙齿,不让自己出声。

樱井的身体不知几时已经紧紧顶住了相叶。

他看着眼前被按倒在沙发上的那个后脑勺,那乱蓬蓬的发梢,翘成每一天他坐在后面看见的熟悉角度,轻微颤抖着……忽然之间,那些刺痛着他每一个毛孔的酒精,冲上头的爆烈怒火,全部都幻化成了一种渴望,像无数利爪一样,从里到外抓挠着他的身体。

他紧贴着相叶,揪住相叶的上衣领子,粗暴地向后一扯,把衣服从他身上扒了下来。里面,是和他一样的白衬衫。似乎就像是从未看到过这个人的内心,他也几乎从没有见过相叶穿白衬衫的背影。

想要抽丝剥茧,看清这个人。

各种意义上的。

樱井胸口发烫,手上力道已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他边反剪过相叶的另一只手,把刚才摘下来的领带圈套在相叶的两手手腕上,用力一抽,转几圈以后发狠地打了个死结,以防他再次反抗。

然后又再用同样的方式从后面揪住相叶白衬衫的领子,用力向两边一扯。

衬衫布料撕裂的声音伴着衬衫的塑料薄扣四处乱飞。

撕破的衬衫被向下拉扯,因为双手已经被领带反绑,所以袖子只能卷卡在上臂位置,露出相叶的肩膀。

骨骼平直,肌肤平滑,脊椎骨一节一节在皮肤之下突立可见。

这样一个身体,正簌簌发抖。

樱井的喉咙一抽。

胸腔里的火一路向下腹部烧过去。

“放……”相叶对这样的举动几乎有些慌了神,挣扎着想要起身。

却被樱井压住,从侧面探头过来狠狠地吻下来堵住了嘴。

晴天霹雳般,相叶觉得自己的每一根头发都倒竖起来了,但是嘴却被严严实实封住,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刚刚被他泼了满脸的凉水,这会从唇边到鼻尖,全都磨蹭到了他的脸上。

痉挛,几乎从心肌开始向外扩散。

樱井湿热的舌,在相叶的震惊里很容易就挑开了他咬紧的牙齿,舔抵着他口腔里每一寸想要抵抗的地方。

不要。

不行!

相叶很想扣下牙齿咬掉樱井的舌头,但是越来越严重的痉挛让他的身体不受自己控制,樱井吻得越深越紧,他就越是几乎连要怎么呼吸都不知道了。

直到樱井感觉到他似乎已经有些窒息,几乎要没了鼻息,才放开他。

脸贴在沙发上,相叶大口大口地吸气,喘着抖成一团,费力地说出断续的音节:“别,别碰,我……”

樱井本来应该感到心软了。

可惜这时候的他血都已经卖给恶魔了。

“别碰?”他抽紧嗓子,身体越发用力紧紧顶住相叶,不让他有动弹的余地,“这里现在你说了算吗?”

当他动手去解相叶的皮带和裤子,抖成一团的相叶根本已经没有办法阻止。

“我会,让你……后悔的……”轻哑的声音虽然在抖,但是却也含着货真价实的警告。

“是吗?”扯下相叶内裤直褪到他跪在地板上的膝盖边,巨大的轰鸣夹着尖锐的蜂鸣声,在樱井耳边鼓噪不停,让他虽然也感觉到眼前的场面再不收手就即将不可收拾,很有可能是一旦踏上就没的回头的不归路,但却就是没办法停下来。眼前似乎出现了那天为他挡下录音笔分开人群,伸手在前引领着他的相叶,那样虚幻的,在鱼眼镜头里向外扩散变了型的背影。

就是此刻眼前的这个背影。

要说是不归路,也许,根本早就已经一脚踏上,只还不自知罢了。

“我倒想试试看。”

在满溢戾气的声音里,更有着已经隐忍到不准备再隐忍的渴求。

也许想要,早已经不是一天两天。

只是本能还没砸碎他的面具,只是欲望还没揭穿他的道貌岸然。

现在,他已经忍不了也不想再忍了。

 

 

当樱井的手顺着相叶的大腿内侧摸到他身后的入口处时,相叶发现自己像是一时之间失了声,很想把最难听的话都骂出口,但是却被某种力量掐住,不仅是身体上,更像是心理上的。

他清楚知道身后这个人是什么人。他也清楚知道自己该有多憎恶痛恨这个人。但是他的身体,却偏偏不是这么告诉他的。

当樱井的手指探进他身体里的时候,动作显得颇为粗鲁。

但相叶还是发不出声音。

他趴在沙发上,手被反绑在背后,领带抽紧到手上已经开始血液流通不畅,却不得不惊异于自己身体神经末梢反馈给自己的那些信息。

——不,虽然他想的是别碰我,但身体根本没有给出如果敢碰我就玉石俱焚的抵抗信号。不然的话,他也许,也许未必从一开始就真的挣脱不开。

樱井探进去的手指只是为了简单粗暴地打开那个入口。

相叶感觉到,那硬了的器官已经顶在了他的身后。

他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他左手的无名指就像要被电锯锯断一样剧痛。

——不,别再疼了,我从没有忘记。

当感觉那发烫的器官头部顶在身后的入口处时,相叶从牙缝里挤出了最后的挣扎,虽然他明知道,这应该已经是无用的。

“不,要……”

但是这模糊嘶哑的声音直接被樱井扶住他腰的一挺身给截断了。

没有任何前戏也没做任何润滑,樱井的器官就这样简单粗暴地硬生生顶进了相叶的身体里。

 

 

刹那之间,相叶的眼前一片血红。

难以承受的痛感不知是从身后撕裂般的剧痛还是其他什么地方而来。

他在这一瞬间窒息了。

不仅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也是完全的空白。

除了眼前的一片鲜血淋漓。

他几乎在这一刻没有了任何感知。

心底的某一块地方,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再也不可能重建。

 

 

相叶全身的肌肉组织都完全痉挛,樱井顶进他身体里的器官只探进去三分之一,就被内壁干涩的阻力夹住不能再深入。

这是在用身体抵抗他?

想让他退出去?

没可能。

他非要不可。

长久以来看不破穿不透的那些,鼓噪着他的胯下。

樱井一手按住相叶的肩膀,一手扶在他的腰间,继续用将自己向相叶身体里推进去。

硬物生硬地撑开内里的空间,每向内进一厘都是与摩擦力的艰难对抗。

相叶眼前的一片血红被越来越尖锐的剧痛一刀刀划开,五感复归。

当樱井的器官推进自己身体里一半,相叶从窒息里抽回一口气,每一个头发根里全都已经渗出了冷汗。

“……”

他仰起头,喉结吃力地滑动,却只有呼气的声音。

这个身体角度的变化,刺激了始终盯住他背影的樱井。

他知道这不可能是挑逗,但是却无可否认地催化了他的欲望。

他越发想要了。

想要穿透,想要占满,对这个男人。

樱井的嗓子发干,小腹发烫,指尖被渴求的力量控制,死死扣在相叶身上。

他猛地用力,将器官完全推进了相叶身体。

“啊啊!——”

难以承受的灼痛让相叶感觉身体里像是着了火,除了身体像被撕裂,内壁也似乎正在被烧伤。

干涩的内壁却好像随着这尽力地顶入变得湿润了几分。

被烧着般的内壁每一寸都在本能地向内收缩,紧裹着撑在里面的器官。

樱井仰起脸,深吸一口气。

难以想象的尖锐刺激。

他也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孩子,却在只是刚进入这个身体里,就已经反馈来快感。这让那无数抓挠着他的爪子,更像要从喉咙里伸出来。

“嗯——”樱井把器官往外抽出,寸寸紧绞的力量让他咬了咬牙。

有什么粘腻的液体随着器官的抽出从相叶内壁流出来,在腿间有些热。

大概是……自己留血了吧。相叶能感觉得到。虽然这样感觉,但是也许因为这样,痛感倒反而不如刚才剧烈了。

他急促地吸着气,以免自己再次窒息。

然后樱井晃动腰部,开始了抽送。

艰涩的摩擦力在撕裂的血液润滑里减弱,让器官的抽送没了初进入时的生硬冲撞。但是樱井幅度很大的抽送,让器官每一次都完全没入相叶身体里,顶送到最深处,然后再抽出,让内壁收缩,再顶进去,完全充满。

每一次。

身体被撑开,闭合,再撑开,闭合……每一次,最深处里,都被一次次穿透顶撞过来。从没有人触碰的地方,自然也是从未知道被触碰时会作何反应的地方。

“啊……”相叶仰起头微张开嘴,发出的声音却只接近于无音的气声。

手腕处的火烧火燎,让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姿势很羞耻,更何况,身后不断顶送进来的是樱井翔。但是在无限地感到耻辱以及难以承受的剧痛的同时,这每一次到达身体里面的热度和力量,却竟然像是打了某一种体感的开关,让神经末梢一直传递回欲望的信号。

像在穿透他的某一层防护网,某一条最终防线。

这些可怕的信号让他深深恐惶——自己竟然对这种极端羞辱生出了欲望。

不,他没有。

他没有!

但是身体已经汗如雨下,胯下器官不知何时也已经硬了。

樱井再一次挺送腰胯,用力将器官深深顶进相叶的身体里。

因为没了一开始的干涩,这顶送的速度也变得更快,摩擦撑满得他内壁里每一个细胞都感觉到刺激。

“呃——”相叶咬住了嘴唇。

因为深怕自己发出羞耻的声音。

因为——因为——身体享受到快感而生出的难耐声音。

他拼命咬住嘴唇,心脏加速收缩喘息声却不受控制地从唇边漏出。

由于他的身体是这样紧张,痉挛颤抖,因此内壁在每一回合樱井的进出之间都紧紧绞锁着他的器官,入口处更在吞吐之间像在向内吸噬着一般。

一紧一放,一吞一抽间,每一次的抽送都刺激到无以复加。

樱井的器官已经胀硬到他的力道开始失控。

他更快速地用力,小腹反复撞击着相叶的臀部和大腿,汗液和血的粘腻之间,让两个人身体的交合处不断发出淫靡的拍打声。

相叶把额头抵在沙发上,希望自己此时能够失聪,听不到那规律羞耻却又不断令他身体越加发痒的声音。

他被身后的顶送推得一次次向前,发根里的汗从额上滑下,浸湿了沙发。

“呃……”他还是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

但这难耐的呻吟声却还是被樱井听到了。

——身体的交合,器官的穿透,让他听到这声音时有异样的满足。

占有,以及征服。

樱井俯下身,在相叶耳边道:“是不是想叫出声?”

“……”相叶不张口。

樱井用力向里一顶,“是不是很满足?”

“呃……没。”相叶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是么……”樱井也在喘息间咬了咬牙,“那就到让你满足为止。”

他扳住相叶的肩膀,失去控制地用力,胀硬的器官把相叶的身体抽插得簌簌发抖。

“呃啊啊……”相叶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破,却仍然挡不住呻吟的声音从齿间连串滑出。身体被充得很满,没人触碰的最深处,像是欲望之源,源源不断地通过血液向全身输送快感,这难以抵挡的本能击溃了他最后的意识。

“别……你……啊啊啊……”相叶语不成句,在疯狂地抽送间几乎胡言乱语。

卷在胳膊上的衬衫被汗水浸透,连绑在手上的领带都湿了。

快感像绞索一样锁紧樱井,让他眼睛充血。

他一只手扳住相叶的肩膀,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让他贴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伸到相叶身前,握住他早硬了的器官。

“嗯啊啊——”相叶的身体早就快要接近脱力,被樱井这样拉起来,只能整个人靠在他胸前,头枕在他的肩上。

樱井继续挺送腰胯,握住相叶器官的手上也同时用力。越来越用力的进出之间,两个身体交合处的水声一片泛滥。

他就像杀红了眼。

啪——

啪——

 

 

像要宣泄尽所有曾承受过的。

像要占有一切必须想要的。

像要征服任何不肯归顺的。

是本能。

是欲望。

简直不像他。

但大概,也还是他自己。

 

 

抽插碰撞之间,相叶的身体竟然开始无意识地配合樱井的动作。

他快要耐不住了。

他心脏被快感鼓动得已经不能跳得更快,如果这种想要——没错,是想要——的渴求再不能得到释放,他的心脏大概就要爆炸了。

樱井向前顶,他就把身体向后推。

樱井向外抽,他就尽力向前收。

循环往复。

“啊啊……”

“太棒……你……”

这种全无意识的配合,让两个身体的快感都被激到了接近爆表位。

“呜嗯嗯……”相叶的呻吟已经像似某种喉咙里的呜咽声,身体能承受的所有都已经到了极限。他没有停过的疼痛和无论怎么控制也只是不断加乘的快感让他的神经快要受不了了。

极致的痉挛战栗让内壁里再一次紧紧收缩。

樱井胀硬器官的穿刺宣泄也终于到了临界点。

他最后深深没入相叶的身体里。

“啊啊啊啊!——”

内壁被发烫的液体填满,冲过身体深处的欲望之源,浸没过每一个细胞组织,相叶的极致难耐终于从高潮里解脱,射在樱井的指间。

微粘浅白的液体从身体交合处溢出,顺着大腿内侧滑下去。

相叶眼前发黑意识溃散,膝盖发软完全脱力,整个人倒下来靠在了樱井身上,嘶哑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只余停不下的喘息。

而樱井缓慢地坐下来,双手环抱,把他搂在怀里。

他还没有把自己从相叶身体里抽出来,并非那种还至不舍的变态习惯,而是前所未有的高潮让他也气短不支,一时只有坐在原地,无力再动弹。

感受着靠在肩头相叶的鼻息,以及停不下来的过速心跳,仍未停下的身体痉挛。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强到哪里去。

他全身的酥麻久久不退,眼前色块闪烁,指尖无力到几乎要揽不住怀里的相叶。

这简直,就像是一场战斗,直战到了昏天黑地弹尽粮绝才最终罢休。

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投入过。

或者是根本就从来没有过。

能让他这样倾尽全力地,失去理智地——非要不可。

这个男人。

是怎么回事。

他又是怎么了。

樱井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太久没有这样满足过。

满足到,几近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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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这一局几乎无休无止地闹过了零点。

不要说樱井,就连只是一直在旁边看着的相叶都已经感觉快要精疲力竭。

最后离席行至车边时,樱井还始终站在自己的车前,目送江藤的车离开。

才只是等江藤的车一驶出视线,樱井立刻就像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一样脚下一软,他伸手扶住车前盖,努力想要让自己站稳却只是徒劳。

相叶赶紧上前扶住他。

“我没事。”樱井这样说,但口齿间的声音却已经有些含混。

相叶想说什么没事,但只是咬了咬牙,架起几乎站不住的樱井,“来,先上车。”

拉开车门把樱井塞进车里时,相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和樱井有这样直接的身体接触。樱井身上已经酒气四散,但凑近他的时候竟然还是能在其中闻到一些属于他自己的味道。那些本来是很清爽的,平时一直都能闻到的味道。

“呵……”被塞进车里的樱井忽然笑了,闭着眼轻声说:“这居然是你头一次给我开车门。”

相叶僵了一下。

心头划过的是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默默地关上车门,走回另一边上了车,把车很轻地开出了会所的大门。

真的已经是把车开到很轻,避免任何颠簸了。但还是在车子刚刚驶离会所附近,樱井就在后排艰难地发出声音:“停车。”

那是已经隐忍到极限的声音。

相叶听得出。

他才把车停靠在路边,樱井推开车门便扑到路边大吐特吐。

相叶下车走到他的身边,看到一个从没看到过的樱井。

颤抖着,克制着,全身仍然抖成一团。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大概已经全数被吐了出来,但仍然还在干呕不止。

他过去拍他的背。

“要不要紧,需不需要去医院?”他真的担心他已经到了酒精中毒的地步。

樱井双手撑住膝盖,连朝相叶摆摆手的力气也没有,想要说话,但张嘴又是干呕。

“何必喝这么多?”相叶忽然间觉得怒火中烧。

樱井还是直不起腰来,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就去医院!”相叶去拉他。

“不……去。”樱井艰难地说。

“你怎么回事?”相叶感觉自己的火气在向上顶。

“你才……怎么回事……”樱井仰起脸,“我这样去医院……会怎样……你有没有常识。”

会怎样?会被拍到?会破坏形象?

就好像现在这样的你还有什么形象可言?

“真是何必。”相叶知道这根本不是冷嘲热讽的时候,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你想做的就是这种卖笑一样的事情么。”

樱井的喉咙本来已经被呕吐的胃酸烧到着了火一般,这会儿这火就像是直接被一路灼进了心里。所有被他压制住的酒精效应这会儿百蚁噬心,每一个毛孔都像被针扎过。

他拼尽全力让自己站直。

“卖笑……”他笑,“没错,这个词还真让你说中了……我今天就是来卖笑的……反正,在你眼里,我一直也不过就是个小丑吧?”

“……”相叶看着他。

“没错,我就是做这么一行的人……见一些根本不认识的人,为一些根本和自己无关的事,浪费根本与工作无关的时间!然后,做着卖笑一样的行当!”

“……”

“可是你知道,你知道……不做这些事,就别再想把我想要做的事情,继续下去……”樱井摇摇头,“不说这些……不说了,没意思……反正这些无非也只是最冠冕堂皇的借口,最无耻无谓的辩解。”

“……”

“随你怎么看我,怎么想我……那又能有什么所谓……”

相叶觉得,樱井的表情忽然看来无比悲伤。

他的心莫名地拧了一下。

怎么回事。

他哪来的同情面前这个人的理由?

他怎么能?

“反正,我也确实,就是这样的人。”樱井含混的口齿,倒是在陡升的醉意里逐渐清晰了起来,“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

夜风有点冷。

相叶知道,樱井这个时候应该是开始有些意识不清了。

“即使是在今天……在今天……我也还能端着个酒杯谈笑风生,还能,和一班完全不相干的人推杯换盏,听他们讲无聊至极的低级笑话,和艺妓玩游戏行酒令笑得不亦乐乎……”

他仰起脸,摇摇晃晃,像是忘记了相叶的存在,一个人自言自语。

“我这种混蛋……是会下地狱的。”

樱井的声音听来很轻,又很凉。

相叶的喉咙又抽紧了。

他心口被拧绞的地方,像是被某种力量持续不断拧紧,越发觉得呼吸困难起来。

不,他不是……

他并没有——

相叶上前两步想要扶住樱井。

“上车吧,先回家。”

“回家……家……”

“是啊,别再站在这里,来上车送你回家。”

“家在哪儿?”

靠近樱井时相叶才看到,大概因为刚刚呕吐得太厉害,樱井的眼睛里全是充血,眼眶周围泛着红色的泪痕。

那一瞬,相叶的白手套大概是生出了灵魂,差点想要带着他的手伸过去擦拭樱井的眼睛。好在,最终被相叶掌心里的冷汗粘住,没能失去控制。

不。

别开玩笑。

他至多真的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同情这个卑微的政客而已。

而绝不是,绝不是——心里有点疼。

绝对没有。

 

 

把樱井连拉带拽地架进车里时,相叶知道,现在的樱井应该已经是接近神智不清了。因为醉到失去自主意识时,所有的重量就都会倚靠在自己身上。

架着樱井把他放在后排座位上时,他觉得樱井大概应该已经坐不住了。

他索性放下樱井,让他在后排躺下,“你睡一会儿,很快就到家。”

樱井没有出声,安静地躺在后排,似乎已经睡着了。

等把车开到樱井家楼下,相叶在驾驶席上转过身来,想要叫醒樱井。

——却看到了后来他再也没办法从脑中抹去的一幕。

蜷缩着侧躺在后排的樱井,胳膊里揽着那个猴子玩偶“大小姐”,额头抵在那张红扑扑的笑脸上。

 

 

把樱井架到高层公寓的家门口时,相叶始终试图想要让樱井清醒过来,但是发现有点徒劳。

他确实醉得有点深了。

幸亏翻遍全身还找得到钥匙。

开门的时候,樱井的头靠在相叶的肩膀上,发梢扎进了他的领口。

相叶迅速开了门,把樱井架到客厅沙发上放下躺倒。

他呼一口气。

有几秒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的空白。

这样就可以了吧,他还想怎样,这已经该算是送佛送到西了。

看看沙发上的樱井。

但是这样放着一个醉到这种程度的人不管,其实是很危险的。

 

 

——危险。

危险不是正合适吗?

危险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但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他现在不走的理由却是放心不下就是没办法甩手不管?

不,不是这样的。

冷静下来。

真是这种方式的话,也未免有些太轻松太便宜了。

他所想要的,不是这种方式,更不是这种效果。

他想要的,必须是——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相叶握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转身去倒了一杯清水。

他轻轻推推樱井,“来喝口水吧。”

樱井没有反应。

相叶于是伸手拍拍他的脸,并且手上有些用力,“醒一醒,这样睡着的话不行的。”

“不甘心……”樱井的声音很轻,相叶没有听清,他凑近他:“什么,你需要什么?”

“不甘心……爸,我不甘心……”

相叶听清楚了。不仅听清了,而且还清楚地看到,樱井的眼眶红了,眼角眨起了浅泪。

“对不起……”

白手套不知为何停在了樱井的脸颊,透过棉布,有轻微湿意浸染到相叶的指尖。

这不再是干呕时逼出来的眼泪。

这样一个冷血的政客。

这眼泪为谁而掉,这抱歉又是对谁说的。

相叶觉得,自己应该是完全不关心的。

既然如此,那就别慌啊。

他逃也似地移开扶在樱井脸上的手,慌张得一时不知道手该往哪里去才好。也只是来不及反应无意识地动作,他挪开手去解开了樱井西装上衣的扣子,想要至少先让他脱了板在身上的衣服透口气。

扣子解开时,西装上衣的衣襟从沙发边垂下来,本来装在内兜里的手机顺着绸缎里料滑落出来,掉在沙发边的地板上。

手机的提示灯疯狂闪烁着各种颜色。

不知道是有多少未接来电和信息。

相叶担心有什么政务上的正事被耽误,叼住自己白手套的指尖把手套从手上扯下来,从地板上捡起手机,划开屏幕,就看到了浮在屏幕上方的新信息提示。

——“母亲”。

相叶的拇指在屏幕上犹疑了一瞬。

还是没能阻止住手指的惯性,点了下去。

 

 

——“爸爸的祭日,你也不回家一趟吗?”

 

 

相叶一个抓不住,手机掉在了樱井身上。

“嗯……”手机砸在樱井的胸口上,神智不清的声音听来有些难受,手指胡乱地抠了抠领口。

“透不过气吗?等我帮你把领带解开……”

相叶不知道自己的手为什么开始有些哆哆嗦嗦,从刚才开始的慌乱还在不断升级。

——即使是在今天。

——在今天。

有什么情绪自相叶的心底不断滋生上来,顺着藤蔓一路攀爬,让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神经,牙齿全都不自觉地咬在一起,手上的微颤怎么也控制不住。

伸手过去解樱井的领带结时,他竟然都不记得放下另一只手里的水杯。

单手解领带当然显得有些吃力。

别慌。

别慌啊相叶雅纪。

就在他咬牙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手指拉开樱井领带的一刻,忽然被樱井伸出手,一把从背后搂在了胸前。

酒气。

以及属于樱井的味道。

连同身体周遭的热气,扑到相叶脸上。

他的后颈被这样一搂,骨节里像有什么东西错了位般,激得他一阵猛烈的恶心冲上头来。

鼻腔里那些钻进来的人体体温的热度,让他眼前幻象乱迸,那些触目惊心的恶梦,不曾忘记昼夜不休的恶梦,全部钻进他的脑袋里。

他猛地弹起来。

竭尽毕生之力般挣开樱井的手。

深刻入骨的恶心及恐惧,让他将另一只手里的整整一杯水尽数泼在了樱井的脸上。

 

 

樱井被这兜头一杯凉水浇得意识骤然聚合。

他猛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谁。

是谁。

是谁居然敢朝他的脸上泼水。

谁敢。

谁再敢朝我脸上泼水!

正渗透在血液每一个细胞里的酒精,在刹那间被某种爆怒的情绪点燃。

他抬起眼睛。

看到正站在面前喘着粗气的相叶。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着相叶。

“是你泼我的?”樱井的声音里几乎有齿间的硌硌作响。

“是——”相叶吸一口气,“我。”

樱井盯着相叶的眼睛。

没错了,他记得这双眼睛。

那双后视镜里看向他的诡异眼睛。

那想要割开什么的犀利,那企图揪出什么的侵犯。

那几尽全数不留白的黑色里,种种他一直未能读懂的极致复杂。

是了。

是你。

你姓相叶,名雅纪。

就是你。

我忍你很久了。

酒精里的爆怒之火瞬间引爆了樱井本能里的两样东西。

 

 

性和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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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

——这是怎么了……

——这是……

——为什么会这样?!

——爸!

——怎么会这样的!

——放开我!

——放开!!

 

 

樱井睁开眼睛。

恶梦。

虽然从恶梦中醒来早已是习以为常的状态,但是,关于这个内容的恶梦,还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

看一眼高层公寓外面的天空。

是因为,又是这一天了吧。

又是这一天了。

总是记得这样清楚。一睁眼,就能意识到,又是这一天。就算是意识不到,大概也会被如是的梦境狠狠敲上一记,清楚地记了起来。

并非他想记得。

是他从未能忘记。

樱井翻身坐起,手指蹭蹭鬓角些许的冷汗。

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对面的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些年来,他应该都没有什么不同。他是樱井,是那个八面来风八方不乱的樱井。就算是在这面镜子的里里外外再互相盯视多久,几个回合,他也不会在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面前败下阵来。

他不会被镜子里那双似乎意图审视窥探自己的眼睛打败。

镜子里的眼睛。

——后视镜里的那双眼睛。

渴望割开什么一样的目光。

诡异莫名居然会令他开始记不起自己是谁。

——你还能保护谁?

不,他并没有不敢直视。

双手扶在洗手池边沿,樱井仰起脸深吸一口气。

他是有某些事情必须要去做的那个樱井。

仅此而已。

再无其他。

所以,今天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与任何寻常日子都一样,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必须如此。

拧开水龙头,俯身往脸上猛撩几把凉水。

抬起脸,和镜子里的那双眼睛对视。

脸上的凉水流进眼睛里,他却没有眨眼。

——议员樱井的普通一天,这就开始。

 

 

拉开车门准备钻进车里时,后排座位上正躺着那位“大小姐”。

樱井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动作熟练地捞起那只猴子玩具往里面一丢,坐进车里。

“开车。”他和“大小姐”肩并肩一起在后排坐定。

“去哪儿”和“国会”都已经是不必要再出现的台词。

踩下油门前,相叶从副驾上拎起一个袋子,不回头地向后面伸手一递。

樱井也很习惯地顺手就接过来。

“今天没有豆奶了,所以买了酸奶。”相叶一掰方向盘,把车开上路。

没错,这是樱井的早餐。

近一段时日以来,具体不知是从几时开始的,相叶开始负责给樱井买早餐。是从他时间越来越紧已经连早餐也只有在路上边走边吃开始,还是从某一天他没吃早饭下车时起得猛了点一个脑缺血趔趄了半步开始,没人记得清了。

总之,也有点像是心照不宣。

不在车上吃东西的例自从破了,也就变得越来越自然而然。

但是今天,樱井没有胃口。

并非因为没有豆奶改了酸奶。

有什么东西满满地直堵到他的嗓子眼儿,让他连一口食物也不可能吃得下去。

他默默地把早餐袋子放到一边。

相叶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不用这么挑剔吧。”他说。

“嗯?”樱井反应了一下,赶紧说:“哦,不是的,是——算了,没什么。”

相叶耸耸肩。

“连早饭都不能好好吃的人,是不可能做好一天里任何事情的。”他说着,但有点不像是在对樱井说,而只是无意识地自言自语。

“这是什么人说的?”樱井却在后面接了话。

“……”白手套握紧了方向盘,相叶轻松地说:“没什么人,你不会有兴趣的。”

 

 

也许是应了相叶说的那句话。

当天想要早些完成所有事项的樱井,却偏偏被接二连三不断凭空冒出来的各种繁杂事务给忙得差点连厕所都没时间去。

樱井不仅感觉脑缺血,更觉得被堵住的胸口就一直没有通畅过。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眼看所有事情总算快要告一段落。

就在樱井想要靠在椅背上松一口气的时候,他的手机铃声大作。

看一眼来电显示,他顿了一下,重新挺直了背。

“喂……是的,是……好的,没问题……一定,我这就到。”

正在旁边整理文件的相叶侧目。

樱井用了全套的敬语,并且语气谨慎而谦卑,口齿清晰态度郑重到几乎接近在做报告。

如果是公事政务电话,应该会从办公室座机打来。这样从私人手机而来的电话,却比以往相叶听过樱井接的任何电话态度都要正式。

这是什么人来的电话。

而挂了电话的樱井已经起身。

“出发。”他说。

“什么事。”相叶放下文件。

“虽然加班费是一定会照付。”樱井看看他,“但还是要事先说句不好意思,今天恐怕会到很晚。”

 

 

按照樱井的指示把车开进那间和式庭院的大门时,相叶在车里四下打量,还是对于这种几乎像似民宅的环境究竟是什么场所拿不太准。

但樱井就像读懂了他那个左右打量的后脑勺在说什么一样。

“这里是间会所。”他的指节抵在下唇边,“是极端私人化的会员制场所。他们认得我的车牌号,否则一般人是不会允许入内的。”

“……”相叶讶异于樱井对他并未发问的回答,但还是随便地应道:“哦。”

“今晚的主人是江藤修二,等下态度一定要特别谨慎。”樱井的提醒显得非常认真。

“……”相叶特别注意到了他话里的连名带姓。虽然,他根本并不知道这位江藤修二究竟是什么人,但是他明白,这算是提前给他做的一点功课。告诉他,底限是,你至少必须要知道今晚主人的名姓,以免发生不必要的问题。

这让相叶对于今晚这个局不仅突然而且特别郑重的架势,更多了几分不解。

相叶将车驶入庭院后方停车入位,樱井下车,系好西装上衣的扣子,拉平衣襟下摆,提了口气。

一路从院子后行至中庭时,径道两旁有人伸出手,拦在了樱井身后的相叶身前。

“不好意思樱井先生,规矩从来是司机不得随行入内,这您是知道的。”

樱井转过身。

他颔首微笑:“误会了,这是我的秘书。”

“……但是,这位仍然是生客。”

“放心,我会自己向江藤先生交代。”樱井仍微笑,语气不容辩驳。

“既然您这么说。”

拦着相叶的手礼貌地移开,伸手为他指引了一下方向。

相叶有些紧张起来。

并非因为这种如临大敌的夸张架势。

而是因为他刚刚分明看到,樱井的微笑里,不仅一点笑意都没有,甚至隐藏着难以察觉的深刻憎恶。

 

和式纸门由左右两边被拉开后,樱井和相叶前后进入厅内。

内间已经有几个中年男性左右坐定。

“江藤先生。”樱井鞠一个接近90度的躬。

“嗯。”正中正襟危坐看来年纪最长,花白头发身着和服的老者应了一声。

樱井直起身,侧身朝相叶一伸手,“这是我的秘书,相叶。”

相叶赶紧跟着一鞠躬。

“嗯。”江藤仍然平常地应了一声。左右两侧却有人出了声:“可从没见过樱井君把秘书带进来呢。”

樱井没有说话。

“无妨。樱井是有分寸的人。”江藤对樱井说:“坐吧。”

“是。”樱井看一眼相叶,示意他也入座。

“人都到齐了。”江藤道:“我来介绍一下,这边这两位是ZL商社的代表,是今天的客人。”

樱井在榻榻米上正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两位是为那件商谈已久的锡土项目而来,不过前前后后这段时间,其实项目都已经敲定得差不多。来这里主要是看大家都辛苦了,庆祝的同时放松放松。所以,今天大家可都一定要尽兴而归哦。”江藤笑道。

樱井眯了下眼睛。他其实已经疲劳至极,但是仍然面不改色。

说话间已经开始有人传递上酒菜,菜式内容一看便知是穷奢极侈的典型。相叶坐在樱井旁边,心里已经对这种场面不耐烦起来。看看摆在面前的酒菜,烧酒的名字倒是讲究——上善若水。

切——相叶忍不住在心里冷笑。

“来来,大家喝酒。”江藤说着看向樱井,“樱井,在座酒量最好的,非你莫属。今天看你的喽。”

“……”樱井提了口气,微笑道:“是。”

而后相叶就看到樱井开始频繁举杯,高度数的烧酒眼也不眨就已经是好几杯。又眼看着明明说没胃口连午饭都没吃的他将自己面前的菜迅速地吞了下去。

果然——还是要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你才愿意吃么。

那天对着街头食物大快朵颐的样子,果然是做出来给镜头拍的。

相叶冷眼看着樱井,对这种场合里的这个世界鄙夷而又不屑。

这时候江藤拍拍双手,两侧纸门被拉开,竟然有艺妓登场。

江藤又笑着看樱井:“樱井你是最会和艺妓行酒令玩游戏的吧?来来快开始。”

樱井坐在原位没有动。

“怎么,快点开始啊,客人们不懂这边的游戏规矩,你来给做个示范。”

樱井咬了下嘴唇。

紧紧攥了下拳,还是起身。

而后就是那些永远会是艺妓赢你喝酒的酒令游戏。相叶眼看着烧酒一杯杯从樱井唇边被灌下去,跟着再做些奇怪的惩罚游戏,嘻闹推搡之间,简直就像是一个在给人表演逗人开心的玩偶。

酒过三巡之后,席间场面开始混乱,樱井明明已经醉得几乎站不稳,还是有人三番五次上前劝酒。

做樱井的秘书各种场合在侧这么久,相叶从没见过樱井醉到今天这种程度。他不明白一向在各种场合懂得拒绝有所控制的樱井为什么今天会这样谨小慎微百依百顺,也不明白怎么之前对他说得多么严肃正经,却原来只是这种几乎快要没有体面的场合。

但相叶只是看出,樱井已经到了不能再喝的程度。

再喝下去会出事的。

“来樱井君,再干了这杯……”

看着目光已经开始涣散的樱井再次举起斟满的酒杯,相叶上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先生不能再喝了,我来替他。”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只是受了大脑指令的直接指挥。

“……”

樱井转过脸看他,眼神有些迷离,但从声音里却能听出,他的意识尚且十分清晰:“你一个等下要开车的,别胡闹。”

“但是——”

“没有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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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彩——议员樱井遭油漆弹袭击?”

——“最年轻的议员,意味不明的攻击?”

——“耐人寻味的敌意……”

毫无意外,翌日的报刊杂志,连同诸如此类的标题内容,配以樱井半边脸染满鲜血般的狼狈照片,一起热热闹闹地摆满了版面。

相叶将一杯黑咖啡端到樱井办公桌边时,樱井正合上手里的报纸放在一边。

相叶瞄了一眼。

把咖啡放在樱井面前。

“谢谢。”樱井捏住杯耳端起咖啡杯。

相叶仍然盯着桌边的那些报刊。

“真的不需要追究下去吗?”他问。

“追究?追究什么,或者说,追究谁?”樱井抿一口咖啡。

“但是这些……会造成负面影响吧。”

“怎么。”樱井笑出来,“在你眼里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所谓的正面形象吗?”

“……”

不知怎么,最近被樱井奚落的场合反而多了起来。

相叶的目光落在樱井的发梢上。

在上午良好的光线里,那些昨天刚刚被修剪过的痕迹清晰可见,虽然看得出他努力地打理出了层次,但还是很明显地要比左边的头发短一些。

——吃饱了吗?

——嗯。

——那这条街上还有没有理发店,我去把头发修一修。

——嗯?

——这些油漆啊,洗不掉的就直接剪掉算了。麻烦。

……

那一瞬间樱井用手指边扯着自己的发梢边说这些话的样子,似乎竟然有些莽撞少年的孩子气。

相叶别开目光转身,“没事的话我去取文件信函了。”

 

 

站在复印机前复印需要备份的文件时,相叶按下按钮,看着复印机里光束一闪一扫,下意识地隔着白手套摸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摸不到温度。因为隔了两层棉布。

但有可能因为隔绝了温度,就能够不记得吗。

可能吗。

有些事根本……

相叶盯着来去横扫的光束走了神,直到另一边的传真机发出接到传真的提示音。相叶走过去,扯下已经吐出来的传真纸。

然后他变了脸色。

 

 

——红漆还不能让你自知羞耻吗?杀人犯的儿子!下次就不会这么便宜了!

 

 

白手套把这张传真纸按到樱井办公桌上时,相叶的脸上显得有些僵硬。

“这个算是恐吓吧?”他的声音听来有些紧。

樱井看一眼传真纸。

沉默了几秒。

其实和他预料的相差无几。

但即使如此,也仍然还是需要几秒钟的时间控制自己。

“嗯——”他略扬了扬声调,平静地说:“算是吧。”

“要报警吧。”

“啊?报什么警。”

“这是恐吓啊!”

“你也说了,恐吓而已,不必小题大作。”

“小题大作?这是已经实际动过手了的好吗!”

“没事的。”

“什么没事,很危险啊!”

“没事没事,放心。”樱井笑得很轻松,伸手就把桌面上的传真纸三两下撕碎,蜷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喂!”相叶的声音一下子扬高了。还待说些什么,樱井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前半步凑近相叶,声音清晰而冰冷:“听着,这不是能报警的事情,懂吗?”

相叶当下就突然站在原地不能动,像是被这声音里莫名的东西给威慑住。

“刚才你看到的东西,就当从来没看到过,从来没存在过,懂吗?”樱井的声音继续像是从齿缝间磨转出来。

“……”相叶转动眼睛,看看几乎贴站在他身侧的樱井。和昨天的商店街,几乎判若两人的气场。

那因为右边头发被剪短而几乎快要全部露出来的鬓角,让樱井看起来更多了几分难以形容的戾气。

“回答我,懂不懂。”

“……懂。”

相叶的某一根手指,火燎般,锥刺样地疼起来。

一时间钻了心。

 

 

不,果然忘不了。

果然如此。

不可能忘。

根本不可能。

 

 

当天和接下来几日樱井的全部行程当然如常照旧。

他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在各个场合里口若悬河,谈笑风生。而相叶也照样态度随意稀松平常地将牛皮手帐上的事项安排得妥妥当,白手套看来更显显莹白亮眼。

关于“红漆事件”的延续效应仍然在持续发酵,但是关于那件事以及翌日的那封恐吓传真,樱井相叶都绝口没再提过。

只不过那张传真上的几个字,相叶始终还是一字不落地记住了。

当然,“杀人犯的儿子”无疑是重中之重。他也知道这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再拿出讲的话题,但是对樱井这最年轻的议员究竟经历过些什么,又更多了几分阴谋论的复杂色彩。

不,相叶并非有多关心这些。他只是在面对有时候会像丝分裂了一样难以捉摸无常莫名的樱井时,会对自己生出犹疑,以及恐惧。而他是不能犹疑的,更不能恐惧——为了那些日以继夜,无边无际,紧紧纠缠住他的一切。

怎么可能会被动摇呢。

这是绝不被允许的。

某天晚上,当相叶回过神来时才发现,结束所有行程把樱井送回家以后,自己就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把车一路开,直开到了——那条商店街的街口。

竟然全无意识。

把车停下来时,自己都为自己捏了把汗。

为什么。为什么又把车开到了这里。

这里对他来说,的确是有着很多的回忆和很重要的意义。但是,他却能感觉到,自己现在把车开到这里来,并不是因为那些回忆。而是——

推门下车,相叶发现自己像被什么牵引着一样走到了炸物摊子前。

那大概是因为他有些饿了吧。

一定是这样的。不会有什么别的。这样想着,眼前却隐约摇晃起某个那天站在这里大吃特吃的身影。

相叶的指尖发凉,他转过身,准备赶紧离开。

经过便利店的门口时,他觉得嗓子里有点干,于是走进店里想要买瓶水润润喉咙。结账的时候,他随意地看了看一旁的书报架,发现了那些关于红漆事件后续报道的新闻标题。虽然无非也是大同小异,但是看上去血淋淋的现场照片还是一样惹眼。

……等等。

相叶的目光被其中一本杂志的图片吸引了。

因为那上面,除了那些鲜红惹眼的油漆之外,还有一张别的照片。

也是樱井。而并非脸上满是红漆的樱井。

——穿着溅染红漆的西装,探身走进那家老字号洗衣店的一瞬。

他不会看错的,差点连他也要入镜被拍进这张照片里了。

相叶抽出那本杂志。

翻开。

发现这是一个关于红漆事件的专题报道。

从被砸的新闻事件始末,到之后一路跟随樱井的车到达这条商店街,怎样顶着狼狈探寻老店家清洗衣服,又怎样又平易民生的姿态吃东西剪头发;怎样在刚刚被红漆袭击之后,却能做到气场平和如常……

被袭现场的照片和之后商店街的照片被摆放在一起,两相对比,樱井的形象很简单就从政治的高台上下到了街头邻里之间。并且,临危风度,宠辱不惊。而所有事后照片里的从容微笑,更几乎快要令观者感到如沐春风了。

相叶有些许反应不过来。

他捧着那本杂志站了许久。

反复地看过了所有报道和图片,才似乎终于有点想明白了。

自己大概是——被樱井摆了一道吧。

或者至少是——被他彻底地利用了一把。

那天他为什么不直接回家,而是要以那么一副狼狈模样到处走动。那样在乎仪表举止的一个人,为什么能容忍自己那样出现在公众视线里。而明明是自己踩下油门冲出医院门口记者的包围圈,又怎么会居然想不到后面一定会有媒体的车跟随而行。

想不到的只有他,而绝不会是樱井。

他想起樱井那天在后排的安静与思索,笑语与反常。到达商店街之后的各种行走从容,反复穿梭于几个店面之间让自己出现在足够多的视线里。

惊异自己居然还能够天真到这种地步。

一切,一定都在樱井的预料和计划之中。

那个彻头彻尾的政客。

那个货真价实的阴谋家。

他怎么会竟然会天真到开始以为,那个人有可能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冷血动物,有些事可能是他想错了。

真是,太荒唐。

被人利用了还浑然不觉,颠三倒四到几乎要乱了自己阵脚。

简直不是一般的愚蠢。

相叶闭上眼睛,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

后颈僵硬,似乎有点恶心。

他的某根手指又开始异常疼痛,疼得钻进心脉让他几乎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相叶用手紧紧握住刺痛火灼般的手指,低头默默咬住牙。

 

 

他知道,他知道了。

他清楚明白地知道了。

有些事。

不仅不可能忘记。

而且只会……

只会越来越……

他要做的事,必须要做,一定要做。

不仅不能忘,而且绝不回头。

不能犹疑,不能恐惧。

更不能后退。

无论如何。

也无论任何。

 

 

他早已有所觉悟,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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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接下来,又到了揭晓本周三前甲的时间了……”

“这周又有意外惊喜,请听——”

樱井靠在后排闭目养神,对这惯例的车载广播永远的音乐台已经习以为常。

他甚至连头发边那个时不时会倒下来蹭过来的猴子玩具“大小姐”都已经习惯了。有时候他一头钻进车里,甚至会发现“大小姐”正端坐在后排座位的另一边,红扑扑个脸蛋儿。然后等他也在旁边坐定,就成了并排而坐好像是他载了个朋友一般。

那场面可真是……

这本来一直严肃沉闷的车内空间,也不知道是几时起,就变成了现在这种一派游乐场合家欢氛围的。

倒也不是樱井不想阻止,而是根本说什么都是无用功,他渐渐变得对一切都见怪不怪可以容忍。

——为什么要容忍。

他分明已经是一个多久之前起就再也不曾容忍何人何事的挑剔性格。

现在为什么却可以容忍这么一个,这么一个——樱井眯眼看向前排那个随着车内音乐轻微摇头晃脑的后脑勺,在心里暗暗对自己翻个白眼。

自己也是越来越古怪了。

这是两个行程之间例行让相叶把车开在路面上放空休息的时间。

最近的事务行程越发紧密了。一来选举时间临近,活动频密是必须的;二来,自从“驱车护送孕妇就医”的新闻发生以后,无论正面负面的言论,他的形象关注度都得到了扩大,支持率也有明显的提升。随之而来的活动也就越发多了起来。

他心里当然是得意的。

但身体的疲劳也是真的。

就比如现在,他连午饭也还没吃。虽然如此,似乎也因为疲累过度而没什么胃口不想吃了。有这个时间不如给他闭眼安静一会儿。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张嘴就是口若悬河,但事实上讲话真的是一件极费气力的事情。尤其是所有讲话的场合都不是随心所欲的时候,更是加倍耗费精力。

真的很累。

一旦静下来多一个字他都懒得说。

即使是在那音乐排行榜的吵杂歌声里,樱井还是有些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了。

车不知道是往哪个方向开,也不知道是在几时停了下来。

樱井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时,发现前面驾驶席上是空的。

正待疑惑,车门被拉开,相叶坐回了车里。

还没等樱井开口,相叶已经转过身,白手套上托着一个纸盒递到樱井面前。

“什么?……”樱井眯起眼睛。

“炸鸡。还有奶油蟹肉可乐饼。”相叶说。

“什么?”樱井反应不过来。

“你没吃饭啊,下午行程可满着呢。”相叶再把满满一盒子的炸物往他跟前凑了凑。

“……”樱井想说不用了,他有多久没吃过这种街头食物了。可是当热腾腾新鲜的香气凑到鼻子底下时,他忽然感觉跑走的胃口回来了。

“接着啊。”相叶说。

樱井到底伸手接了过来。

盒底多少有些油腻感,让他暗暗担心弄脏自己身上的西装,更害怕掉在车上难以收拾。

“你这是把车开到哪儿来了。”他望向车窗外。

“商店街啊,还能是哪儿。”相叶看看樱井三分防备的样子,“你别看不上这些街头食物,你要竞选的那个省里的事情——就都在这些食物里呢。”

“……说什么?”樱井转回眼睛。

“民生啊,民生。你们这些人,到底以为民生都在哪里?在国会那些堆积成山的文件里吗?”相叶从降下的车窗朝对面的商店街望去,眯起眼睛,“这个国家,就是靠像这样的商店街里这些人的智慧建立起来的。”

“……”樱井再一次侧目。又来了,言谈之间根本不可能是不懂政治时事的吐露。还是说,这人就是在本真朴素的极致上建立起了大智慧。

“几代人前赴后继的,是这些人吧。你不多看看这些地方和这些人……能真正懂得什么呢。”相叶扶着方向盘,转动钥匙发动了引擎,“好了,我们时间差不多了,你抓紧时间吃完。”

 

 

这不客气的态度,命令式的口气,到底你是我的秘书,还是我的经纪人。

樱井似乎也没的选,只有赶紧吃完手上的东西。

炸鸡入口时,咸香细嫩的口感让他的味觉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居然——很好吃。大概是因为自己确实饿了。接下来那堆得满满冒尖的一整盒炸物,三下五除二很快就都被装进了胃里。

他有一刻曾晃过这种破坏精英形象的模样千万不要被人拍到,但又有一瞬觉得这样真是自在惬意管它什么其他。

胃里很快就充实而温暖起来。

樱井用指节蹭了蹭嘴角。

心里竟然很满足。

多久了,无论获得什么成功赢得哪些成就,也都没给过他这种真切踏实的满足感了。

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前方的后视镜。

他这是——怎么了。

 

 

站在午后干净灿白的阳光底下进行地区宣讲时,樱井身上的暖意是从里到外的彻底。他迎着阳光而立,感觉阳光并不刺眼反而令视线清晰。好像在光里看到了自己的来时路一般,又开始感觉到脚踏实地,并且坚定地相信着自己正在走的路、做的事。

一向已经惯于在公众场合面无表情的他,这一天唇边竟然浮现些许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想自己真是难得没有这样的好状态。

直到那一颗棒球般大小的不名物体朝他飞过来,几乎是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结结实实砸在他的右边额头上。

幸而还有本能地一侧脸。

不明物体碰撞碎裂,鲜红色应声四散开。

一片惊呼。

樱井大概明白原因。现在自己的右半边脸上恐怕是一片鲜红,不然的话自己右眼前也就不会是被一片红色液体粘稠住几乎失去视线。

他的头被那一砸多少有点晕,脚下晃了两步才站稳。

本来站在台下的相叶飞奔地跳上台。

他确实并没有担任保镖这一职务。

与此同时他的反应还有,一个小小的议员而已,也值得搞什么行刺这种大场面?未免有点太夸张了吧。

“你——要不要紧?”相叶几步跳到樱井身旁,伸手扶住他。

“没事,应该只是油漆而已。”樱井平静地摆摆手。

刺鼻的油漆味这时候才钻进相叶的鼻腔。

红色油漆已经顺着右边额角流进樱井的眼睛,让他的右眼有些睁不开。

相叶直觉地想要伸手去擦樱井脸上的那些油漆,但又发现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解决。

“我们得去医院。”他看着樱井说。

 

 

相叶把车从医院地下车库里开出来的时候,院门外已经聚集了记者。

相叶摇紧所有车窗,踩实脚下油门,干脆利落地穿过了包围过来的人群。

“技术不错。”樱井在后排轻笑。

这种时候倒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相叶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樱井。脸上眼睛里的油漆是已经处理干净了,但是溅在头发上的那些一时没有办法,发梢上隐约像被挑染了红色。身上的西装衬衫不用说,全部报废是肯定的了。

处理过的右眼仍然刺痛,鼻腔里也多少受到了气体刺激,樱井用手捂着右半边脸,倚在车窗边。

眯起眼睛,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车里一片寂静。

“怎么不把音乐台打开了。”樱井开口。

“……你没事吧?”相叶看着车前方的路。

“没事。”樱井又笑笑,“幸亏中午吃得多。”

“……”相叶皱了皱眉,怀疑樱井的脑袋是不是被砸坏了,“刚刚那是……”

“是什么都有可能。”樱井平静地说:“就像你看不惯我们这些人一样,看我不顺眼的人大有人在。出于什么原因都有可能,都不稀奇。”

“……我还以为,有人要行刺你呢。”相叶玩笑般笑道。

樱井听得出他是有意奚落,却也并不恼怒,也笑着应:“承你看得起我。”

相叶没再接话,转动方向盘拐了个弯。

“等等,这是往哪儿开。”樱井看了看路。

“你家啊。”

“不回我家。”

“嗯?”

都这样了不回家去哪里?相叶看看后视镜里的樱井。

“去今天中午的那个商店街。”樱井望着窗外说。

“啊?”相叶忍不住转过脸。

“怎么,那里不是有支撑起这个国家的智慧吗?”樱井笑着说:“我想去看看,那儿有没有能拯救我这身衣服的智慧?”

 

 

相叶对于樱井的这个要求,还是相当意外的。

他以为那被油漆溅满了领子的衣服必然是毫不犹豫被扔进垃圾箱完事的。何况才刚刚从医院处理完毕多少也算半个伤员,还有心思到商店街这种地方走动。更重要的是——

“就是这里了。”

相叶拉开那不起眼的老店铺的推拉玻璃门,侧身示意樱井进去。

樱井从他面前迈步走进店里时,肩上领上那扎眼的红油漆简直就像是刚被人寻过仇的混混。

更重要的是——樱井居然能容忍自己以这副狼狈模样出现在市井之间。那么一个无论何时都将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讲究到死的人,居然会接受自己出现在这样的情境里。

“我所知道的对洗涤正装污渍最在行的,就是这家老店了。”相叶跟着进了店里,反手拉上门,“这里的工序都是纯手工进行,专家级的。”

“大叔——”他朝店里叫道。

“哎——”狭窄的店面后边走出一位颇有年纪的老者,看了看相叶,笑道:“哎呀,这不是相叶君吗?”

“大叔您还认得我呢……”

“怎么不认得,你们以前不是在这条街上从小玩到大的吗?呐,你和那个——”

店主大叔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被相叶硬生生插进来打断:“啊今天我是带了位客人来找您帮忙的,您看看这些油漆……”

“哦哟……这是怎么搞的呀!这可难弄了。”

“哈哈,不是难题还不来找您呢!”

“来脱下来我看看……”

 

 

关上身后的玻璃推拉门,重新站在商店街的街面上时,已经是夜色初升。

“真的是……很厉害啊。”樱井看看搭在自己胳膊上的西装上衣。

干净,平整,熨帖,几如新衣。

“居然这样也弄得掉,果然是智慧。”樱井又摸了摸恢复簇白的衬衫领子。

“……”相叶没说话。

“谢谢。”

“谢什么,也不是我洗的。”

“我是说刚刚在店里,衬衫拿去洗的时候,你借给我暂且一穿的司机制服。”

“……”相叶侧目看看樱井,右边眼睛泛着红肿,发梢上的红漆仍然清晰可见。但衬衫洁净,肩背挺直,明明应该算是刚刚当众遭受过侮辱,这会儿整个人却气息平和,目光清澈。

 

 

只是在短短一刹那间。

真的很短很短。

短到可以忽略不计。

相叶雅纪忘记了一些事情。

 

 

“啊……饿了。”樱井提了口气,对相叶说:“去吃点东西吧。”

“嗯?”相叶在走神。

“炸鸡还是奶油蟹肉可乐饼?或者关东煮?随便选,我请客。”樱井笑着说。

“……”相叶的喉咙口似乎一紧,不知是因为什么。这让他一向随便无谓的态度里露出了一丝慌乱,但再一次被自己迅速压制了下来。

“虽然你这么豪爽大方……”相叶直了直自己的后颈,“但还是别忘了这也是要给我算加班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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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手套的边沿在眼前一晃。

樱井抬眼。

“今天的函件。”相叶的白手套间捏着一叠政务函件,递到樱井眼前。

动作没一点缓和规矩,直楞楞就杵到跟前,并且照旧的永不知敬语为何物。

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秘书么。

他这是图的什么啊。

樱井轻摇摇头,从相叶手里接过那一沓函件。

翻开。

但,不论态度是怎样的,迄今为止,递到他跟前的一份份文件,都是货真价实的整齐规矩。不仅会将新旧待看顺序理顺,而且会在有待办事宜或是需要重点注意的内容页上贴好提示便贴,在此基础上,还会根据事项种类不同区分使用不同的颜色。

从相叶开始担任樱井秘书的那一天开始,就从来如此。

说实话,除了一直感觉被冒犯,在工作体验上,在这个职位上的相叶倒真是比前任秘书强百倍。但被冒犯这种事,自打遇到相叶以来,还是件能称之为事情的事儿吗?

樱井翻看着手里的函件内容,拿起桌上的钢笔,拔开笔帽,笔尖点在A4纸面上。

这是一支价格不菲的钢笔,书写感受的流畅度印证着它的价值所在。

而这个动作通常表示,他准备开始梳理一天的待办事宜了。

“……”樱井只是将开口还未开口时,已经在余光里注意到,站在桌旁的相叶掏出了他自己的手帐。

一本厚实但小巧的牛皮手帐。

一支已经磨到看不出原本花色但一眼便知廉价的原珠笔。

且先不论样式,难道不知道正式的工作场合里不要使用原珠笔吗?

算了,樱井实在懒得再计较这些。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送回原处……”他签署了几份文件递回相叶手里,又抽出两份贴上了红色便贴标注“重要”的文件,边看边圈点,“嗯,这些我都知道了,等我处理。其他还有什么?”

“十点的例行会议,下午两点与竞选团队的碰头会,今天需要参加的会议不多,但晚上会有一个商务酒会需要出席。”相叶翻拨自己的手帐,简明扼要地陈述着。

“酒会……”樱井看了看手里待处理的文件厚度,“什么酒会,不必要的就不去了。”

“我认为恐怕不行。这个商务酒会是竞选团队的主要赞助企业之一主办的,这种需要你体现赞助价值的时候你不出席撑场面,这个面子你不给,将来对方估计也不会再给你面子吧。”相叶面无表情地说着,眼睛也只是盯着自己的手帐。

樱井再一次抬起了眼睛。

虽然相叶平淡的语气里满是事不关己的无所谓,但其实显露出的却是清晰准确的思路,简明扼要地将利害关系事项重点及一切樱井需要获知的信息点,全数不漏地传达给了他。

似乎总是这样。

在不经意之处,令他刮目相看。

樱井的目光扫过相叶因为早上戴过司机帽子而被压得不那么整齐的发梢,进入国会办公室换下司机制服的西装袖口,以及——那双无论换哪一身衣服都会戴在手上的棉布白手套。

虽然樱井曾经说过,开始秘书工作以后就把手套摘了吧但是相叶就和没听到一样,根本连反应都不给一个。樱井也懒得再理,心想他会听自己的进办公室以后肯把司机制服换掉,已经算是个奇迹。至于其他的,这个人身上的怪奇之处,白手套大概已经排不进前十名,又何必再计较。

不过,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不能再明智的。就如此时此刻,相叶这个秘书,实在是让人用得得心应手。

这同时也让樱井怀疑,相叶自己所说的“没读过多少书”根本就不是事实。至于如果这是谎话那说这种谎又能有什么意义,也许是因为相叶一直以来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于他这般政客及政治的厌恶鄙夷,让他并不想接受樱井秘书的这个职位。但既然如此厌恶鄙夷,又何必来做这个议员司机呢。诸如此类逻辑不通的问题,樱井想不清楚也不愿再多花精力去想。

他平时没事会去读一读的古代兵书教过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决定了用人,就无话可说。虽然究竟为什么莫名其妙变成现在这种情况,樱井自己也还没有完全想清楚。

——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力量的驱使。

每思及此时,樱井都不免会想起第一次见到相叶时,后视镜里的那双眼睛。那奇异的声音,诡异的目光,让樱井时常还会像当时一样莫名背后一凉。

有某种——看不到的强烈的力量。

但是——算了吧,他可从不是相信这些的人。

 

 

当晚,当樱井带着一身酒气探身钻进德产三厢汽车的后排时,入夜已深。

他是自己拉开车门坐进来的。

这种无人为自己拉车门的待遇,他也已经习惯了。

所以刚刚跟他一起从酒会离开的秘书兼司机,不用负责为他拉车门的相叶,自然就已经径自走到车前坐在了驾驶席上。

“去哪儿。”他这样随意地问着,其实已经发动了车,准备朝樱井宅的方向掰方向盘。

“国会。”后排的樱井声音很轻。

“……”相叶似乎有点意外,半侧过脸,又重复了一遍:“去哪儿?”

“国会。”樱井也仍然轻声地再说一次。

“……”相叶抬眼,从后视镜里望向后排。看到樱井闭着眼睛靠坐在后面,脸上写着显而易见的疲惫。虽然一身酒气,但是脸色却看来苍白,似乎气血不足。

今晚樱井是喝了不少。

并且都是如相叶所说的“不得不给面子”的酒。

相叶全程在侧,看得清楚。

但其实自从开始做樱井的秘书以来,类似于今晚这样的场面相叶已经见了太多。并且,今晚的酒,还不算是难以下咽的,也还没有多到让人快要吐出来。

只是这么晚了人又看来很不适,还要求回国会的情况,还基本上没出现过。

相叶看了看后视镜里那张脸,想要说些什么但没出声。也许是他的确不想说了,也许是他看出现在的樱井其实每多说一句话都需要多费不少气力。

车内安静,没有多余的声音。

踩下油门,白手套的掌心棉布,摩擦着转动了方向盘。

 

 

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走到办公桌边,樱井的脚步声一直很轻。并不像一般人喝醉了酒控制不住自己于是东倒西歪脚步杂沓的那种状态。

脱下西装上衣扔在一边,坐进转椅里,他拉开自己的领带,解开一粒衬衫钮扣,仰起头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

这么晚了,究竟还回来做什么。

这种问题其实并不关相叶的事情。他现在应该做的是从司机到秘书的职位转换,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去待命。

看到相叶转身,樱井轻道:“今晚不会再用车了,也没什么其他事情,你回家吧。”

相叶转过头。

“今晚我不回去了,明天早上你直接来上班就可以了。”樱井又说,已经在桌前坐正,直直背脊,翻开桌上的文件。

“……”相叶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回头推门走了出去。

 

 

樱井办公桌上的台灯亮着墨绿色的光。

那是一盏样式相当复古的台灯,墨绿色的半瓶型玻璃灯罩,金色链坠的拉绳式开关,让整个现代化的办公室里多少染上些昭和气息。

暖光光线虽然柔和,但照明程度就显得很一般。

樱井抬起头,合上眼,掐掐自己的鼻梁。

咔嗒一声轻响。

樱井睁开眼,看到正抽回手的白手套边沿一晃。

桌上新放了一杯色泽深亮的咖啡。

热气轻飘。

抬眼。

“加班也总要喝点东西吧。”桌边的相叶简单地说。

“你还没回去?”樱井有些许惊讶。

“连杯咖啡也不知道沏一杯的,基本上也可以别干秘书这活了吧。”相叶耸耸肩。

“……谢谢。”樱井端起素白的咖啡杯,凑到唇边。

香气浓郁已经扑到脸上。

“应该的。”相叶语气随便,“酒后喝这种纯黑咖啡对身体其实也没什么益处,但反正对你们这类人来说,也没什么差别。”

“……”樱井的一口咖啡多少被噎了一下。

就没有一句顺耳舒心的话,好像要是让他感觉舒心了,那就亏大了。

“无论如何,也是让你跟着加班了。”樱井的舌尖上品到一点咖啡的酸味。发现相叶这杯黑咖啡沏得还相当内行专业。

“没什么,你也是要付钱的。”相叶说:“反正,纳税人的钱大抵也就是给你们这么浪费掉的。”

“……”樱井皱了皱眉。

要不是这样深夜,要不是尚未褪尽的醉意,要不是这种境况底下人的情绪容易受潮汐影响而异常波动,他是一定不会多这个口舌去说接下来这番话的。

“你知道,这盏台灯,已经多大年纪了吗?”他指指自己桌上的那盏墨绿色台灯,看看相叶。

“……这难道不是奢侈品店里那些做成复古样式不伦不类的现代品么。”

樱井只是轻笑,“这台灯的年龄比我还要大呢。”

“……”

“这是我爸留下来的。”樱井盯着墨绿色玻璃上透过来的暖光光晕,“小时候,我天天就看见他在这盏灯下,一直到很晚很晚……有时候夜里上厕所,路过他的书房,也还是看见这簇绿色亮着。”

“……”

“弟弟妹妹还小时,常常会抱怨他没有时间陪我们。但那时候我都已经不小了,他在这盏灯下做什么,我是清楚明白的。”樱井盯着台灯的眼里,浮一层薄光,“其实那时我还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接着在这盏灯底下,做着可能同样的事情,只不过是为了……”

樱井似乎说不下去。

相叶看着他,一直没有出声。因为他知道,樱井现在这些话,未必是在对他说,而可能只不过是自己和自己的交谈。

“呵,没什么。”樱井收回自己的目光,转而看看相叶,“我想你也不关心我在说些什么。我也并非想要辩清些什么,只不过是想说——有时候几代人前赴后继,也不光是表面上大家看到的那些问题和笑话——每个人,总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总都有自己执着为之的理由。”

“……”相叶迎视着樱井的目光,面无表情。

“就比如——”樱井看着他的眼睛,“你现在这里做这份工作,一定也是为了你自己的某些执着吧?”

“……”相叶眼睛里原本平静的瞳面忽然一个波动,一丝惊惶的涟漪,而后迅速掩饰下来。他耸耸肩,笑道:“樱井先生真是想多了,不过一个饭碗而已,哪来这么些深情厚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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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播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樱井翔几乎已经睡着了。

把车放在路上无目的地开,是他一直有的习惯。这种时候只不过是他想要争取一些思考或是放空的时间。当然,思考的时候居多,需要放空的时候,极少。

但是今天,他就是在放空了。师出无名的倦意,让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一直保持在高端频率上的全力以赴和尖锐状态,忽然之间生出了些许沮丧。

车窗外繁杂的街景和人流让他疲于应接,不知几时合上了眼睛。

车载广播的声音打破他的半梦半醒——居然是新闻时评的播报。

怎么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音乐排行榜了?居然会主动给他放新闻。

但是他也懒得问了。

——“新民生?来自国会的新声音……”

——“回到人这个出发点上,实际上也并非什么新论点,只不过在一贯硬朗作风里忽然抛出这样一招,则可能有别的耐人寻味之处……”

——“以如此年轻的议员身份而屡屡语出惊人,再次令人质疑其身后是否早有不俗背景支撑……”

朦胧睡意里,声音忽远忽近。

……

……

——未满三十岁当选议员?!

——二十代议员的惊人背景?

“请您就这个问题给出回答!”

“请正面回答!”

无论我从哪一面回答,最终都只可能变成一个政客面具给出的答案吧。

“我没有任何背景,诸位有兴趣的,尽可以去查。”

即使说的是这样百分百纯天然的真话,也不会有人信吧。

所以,有什么所谓。

不管他本来进入政界的初衷是什么,他并没有任何背景这句话都是实话,也可能是之后的政治生涯里为数不多的几句实话之一。而关于他到底为什么要进入政界的初衷,在他看来,这世上已经再没有需要他交代的人存在。大约因为这样,时间一久,连他自己也已经开始不再记得,那本来的初衷究竟为何了。

又有什么重要。

说起来,今时今日,他认为重要的事情,又还有些什么了呢。除了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和永远缓解不下来的疲劳感,他身上还有些什么别的吗。

累。

樱井再一次差点睡着。

竟然可能是因为相叶的车开得相当平稳,没一个急转弯,也没一个急刹车。樱井知道自己这辆车,如果开得好,一定就是这种舒服的坐驾感受。这也是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款车的主要原因——稳定。而这种稳定度极高的驾驶水准,这让樱井翔有点怀疑,他之前种种浑不靠谱的行径全是故意的。

但是,又何必故意呢。

他的阴谋论强迫症已经太严重了。

如果不是相叶雅纪突然把车靠在路边停下来,他可能就彻底睡着了。

樱井睁开眼。并不是任何一个他需要到达的目的地。

“怎么?”他看向前排相叶的背影。

“没油了。”相叶端坐着,没回头。

“……”樱井大概是有点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我说,没油了。”相叶仍然没回头,似乎是看了一眼油表。

没油?没油?!

你一个专职司机,每天出发之前居然不查看油表?居然还到了没油被迫停车的地步?会有这种事?

樱井很想爆发,但在心里却隐约有种这绝对是相叶雅纪故意的认定,这让他耐下性子,有了想要一探他葫芦里究竟想卖什么药的意愿。

“所以呢。”他于是平静地问。

“所以……”相叶拖了一下长音,“你说呢。”

“……”樱井忽然有了一种较量的心态,他继续平静地说道:“这是你的工作,轮不到我来说,我没有拿你的那份薪水。”

“……”相叶静了片刻,“有两种选择,一是我下车去最近的加油站,二是打电话叫道路援助。”

我有没有第三种选择,比如在你的后脑上给一下?

“你自己选。”樱井不客气地说。

“……那么,我打电话了。”

相叶拨完电话就一言不发,沉默地坐在驾驶席上。车熄了火,广播也已经关掉,车里的空气变得凝固。

樱井一直盯着相叶的后脑勺和那端平的肩膀。并不清楚自己在盯什么地盯着。

“你之前……”樱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主动出声打破这个沉默,是受了心里哪种想法的驱使,“又去了医院吗?”

“……”相叶好像有点意外,沉默了一下之后说:“去了。”

樱井就知道。他就知道相叶一定会在把自己送到国会之后再折回医院,确定那个孕妇的情况。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知道。

“那个孕妇……怎么样。”

相叶抬起了眼睛,目光从后视镜上折射过来。

“母子平安。”

“是么。”樱井快速地瞟了后视镜里的眼睛一眼,而后望向窗外,语气事不关己。

 

 

第二天一早樱井自己拉开车门默默钻进车里时,头也不抬地说:“国会。”

驾驶席上竟也没有应声,车就被二话不说地开上了路。

没有广播,没有音乐,没有排行榜和新闻。

车开得平稳,安静,只听到极轻的引擎运转声。

埋头在手中文件里的樱井几乎已经开始认定,今后就将会和这位姓相叶的司机一直以这种沉默生硬的方式继续相处下去了。

直到在车刚刚开近国会范围以内,樱井就注意到车窗外异常的噪动声音。

他抬起头来。

发现自己的车已经被车外为数众多的记者和镜头包围,闪光灯已经开始对着他的眼睛闪烁不停。

“什么事?”他立刻就警惕起来。

“……”相叶没应声,但已经不得不将车缓慢地停下来。

樱井看看车窗外,抿一下嘴唇,正正领带,提一口气,手捏着文件推开了车门。

无论是什么情况,他几时怕过。

镜头话筒录音笔,照旧直接往脸上顶过来。

“樱井议员,请问您昨天的迟到原因是如今日早报所报道的那样吗?”

“这并不像您一贯行事的冷峻作风,能否详细讲述一下事情的前后?”

“这是不是您在目前这个关键时期的作秀手段?”

“樱井议员请您回答……”

从车门里跨出来的樱井就几乎没能再挪动步子,被挡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不知道“今日早报所报道的”那样是哪样,他今天还没有读报,他也不知道“作秀手段”的具体所指是什么事情,他不知道应该给予什么性质的回应才是对的。他昨晚几乎失眠整夜,此刻手里紧攥着文件,极少见地在媒体面前出现了空白的语塞。

樱井那锃亮的皮鞋有点想要贴着地面向后蹭,但却被自己拼命用力将鞋跟钉在原地。

“樱井议员——”

一只录音笔正直楞楞朝他的脸伸过来让他几乎有点下意识想要别开脸时,一只手伸过来挡在他面前,一把推开了那只录音笔。

樱井楞了一下。

那是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

“对不起,请让一让。”

穿着司机制服的相叶不知几时下了车穿进人群,站到了樱井的侧前方。

“对不起,请各位让一让。”相叶冷静地伸手拨开记者和镜头,侧身示意樱井通过。

樱井迈开步子。

眼里司机制服的肩头以及帽檐在白色闪光底下变得有点虚幻。像是他自己成了多大个人物,走在不知为何而铺的红毯上,去向莫名其妙的典礼领奖。

相叶的背影化成一帧帧的镜像,滑过他的眼角,像被广角镜头扩张变型。

 

 

——“议员樱井,驱车护送临盆产妇?”

——“意外之景,温情一面?”

——“是记者的偶遇还是高调地作秀?”

标题底下,是医院门口被拍得一清二楚的他的车牌号码,以及相叶把那位孕妇从车里扶下来的照片。

——“……在医院进行采访工作的记者偶然发现了一组熟悉的车牌号码,随后跟进了此次突发事件。”

——“据记者之后的进一步了解,该名产妇被送到医院后母子平安,她称只是在路边突然不适,并不知道帮助她的是什么人。这位新晋母亲希望透过记者向帮助了她的人表达自己恳切的感谢……”

樱井合上了报纸。

一时没有任何想法。

到底是敏感时期,这样的偶发事件也能值得刚才那样的阵仗。

他不是作秀也太像作秀了。天下哪有这么多的巧合。巧合这样东西也从来不是政治的附属产物,政治里没有天然巧合,只有人造的。

但即使如此——表面看起来这无论如何也是一个正面事件。想一想,倒是和昨天他的那套即性发言配合得天衣无缝,真是无可挑剔。这个不大不小的突发事件,对他之后的竞选起到正面作用的可能性更大。并且,这次运作没有任何成本。

这该得益于——

莹白手套在眼前一晃。

 

 

月嵌半空时,樱井习惯地听着自己鞋底磕着台阶和地面的声音,走到自己的德国产黑色三厢车旁边。

看到相叶端坐在驾驶席上,戴着白手套的手扶在方向盘上。

樱井拉开车门钻进后排。

坐定半晌,一声不出。

相叶伸手拧亮车内灯。

后视镜里的眼神出现了。

“去哪儿。”倒依然是随便的用语。

“你是什么学历。”樱井却这样问道。

后视镜里的眉间立时拧出反感,“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其实也无所谓,什么都好吧。”樱井坐正,看着后视镜里的眼睛,“明天起,你的职位转为我的秘书兼司机,接受吗?”

“……”后视镜里的目光流转了一下。

几乎看不到眼白的眼睛,樱井没有读懂这一个流转之间传递的情绪。

实际上他从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就从来没有读懂过此间传递的任何情感。

他分明是很会察颜观色的人。这特长只在这里失了效而已。

“我可是——”相叶又拖着长音,“没读过多少书的哦。”

“我说了无所谓,这份工作给你,薪资当然是现在的几倍,只问你接不接受。”樱井简单地说。

“……”相叶眨了下眼睛,嘴角微动,像是在笑,但实际上并不是。他声音轻佻,“接受,干嘛不接受。谁跟钱有仇呢。”

“很好。”樱井微微点头,面无表情地说:“我家。开车。”

 

 

在踩下油门之前,相叶抬起手,狠命地扯了扯一双白手套的边沿。

 


 

拍手[0回]

“嗯……”

“啧!”

“唉!……”

樱井翔终于忍无可忍了。

他从文件里抬起头,吸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平静,对坐在驾驶席上从车开起来以后就没安静过一直在发出各种声音的相叶雅纪说:“你在那里长吁短叹个什么?”

“闷啊……”相叶似乎相当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车里真要闷死人了。”

“……”对这位天兵司机,樱井已经不知道他所有言行葫芦里其实是想卖什么药。

“这车里一点音乐和声音都没有,你真不觉得难受?”相叶又接着说。

“不觉得。”樱井像机器一样吐着字,他觉得自己大概要忍不到车开到国会了。

“果然,所谓政客,都是怪胎。”相叶耸耸肩,继续叹气,并且还有意拖长叹气的尾音:“闷死了,唉唉——”

谁是怪胎?还真敢说啊,当真是不知道放肆两个字怎么写的!但真要为这与他计较又何必,樱井想,这一定是一个锻炼自己忍耐力的绝佳时机。牙齿之间大概已经因为强忍而发出了吱吱的磨咬声,“把车窗打开就不闷了。”

“唉,好吧。”相叶降下了车窗。

还一副纡尊降贵委屈迁就的样子!

马上,马上。

还有两条街就到国会了。

他连到了开口第一句话要说什么都已经想好了。

——给我滚蛋!

不,这只是他真正想说的,而出口的话,当然必须是要经过包装的。不过这个倒不难,已经是他掌握的基本技能之一了。

文件是注定看不下去了,樱井翔现在只希望从前排吹进来的风不要把头发吹乱。

在他刚刚往座位上靠下去想要闭目养神一会儿时,他的车就毫无预兆地来了个猛刹车。

樱井被这一个急刹车晃得险些整个人撞到前排椅背上。

他,最,恨,急,刹,车!

“你!”他气得连相叶雅纪姓什么都一时想不起来了,“你怎么回事!”

驾驶席上的相叶却二话不说推开车门就下了车。

樱井完全不知道他是想要干什么,紧皱着眉降下自己身边的车窗,向车前看过去。

相叶雅纪跑到了路边一个女性的身边,关切地询问了什么,而后转身跑回来,俯身到樱井翔降下来的车窗边,对他说:“那边那位孕妇好像不太舒服,我要先送她去医院。”

“……什么?”坐在车里的樱井根本反应不过来,抬眼看着相叶,“你说什么?”

“我说那位孕妇不太舒服,我要送她去医院。”相叶的脸很认真。

“……”什么孕妇?我这是什么车?我是什么人?几乎以为相叶是在故意胡闹,樱井皱眉看着他:“我现在要赶去国会,你知道吧?”

“我知道,所以我说要先去医院。”相叶的语气也开始认真起来,并且听得出来已经有几分急切。

真是鸡同鸭讲。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樱井终于急躁起来。

“时间来不及了,我还要去国会演讲,请她叫救护车。”

“……”相叶看着樱井,目光瞬间变了,他把脸凑到樱井面前,“时间来不及了是我的台词!这里明明有车,等救护车来还要耽误多少时间?”

“那我也……”樱井本来想要说那我也无能为力,但是却在眼前相叶的逼视下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最后只能说:“那有什么办法?国会那边不可能等人。”

“什么办法?什么办法?!那边那是两条人命!”相叶似乎一下子爆发了,他愤怒地看着樱井,“和你的什么国会相比,哪个比较重要?”

“……”樱井翔语塞。

从昨晚见到相叶开始的那些玩事不恭吊儿郎当,似乎全都消失了。

无比的严肃。

连周身的气场都变了。

那双瞪视着他的眼睛里,燃着急切的愤怒不说,樱井甚至觉得,那目光里还含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憎恶,几乎是已经接近于——恨意。也许是他错觉了,也许他只是一时情急,才会露出那样焦躁的神色。

樱井的失神无语,给相叶的情绪火上浇油。

“你是议员吧?你们每天在国会里开会号称拯救国计民生,却可以置一个有危险的孕妇于不顾,连一个普通母亲的生命尚且保护不了你们还能保护谁?口口声声的那些漂亮话还有什么用?!”

相叶的话,字字刺耳,尖锐地钻进脑子。

似乎刺痛了。

明明不应该。

因为踏足政坛这些年来,事情其实并没有相叶说的那样简单。但是那么事情究竟是怎样的,他却又已经说不出来。只知道有些原本热情的已经麻木,曾经敏感的早就厚重,再也很难被触动。从政的初衷,并非所有人都只为权力着迷,总还有很多人是为了各自的信仰或是理想。但是渐渐的,便因为那些说不清的人和事,自己也不知道其实本来是想怎样,将来的目标又变成了什么。

他是有他的野心。

坊间讥讽政客的话他也听得多了,但也很少再为所动。

其实相叶雅纪说的又有什么特别呢?

好像并没有。

只不过是——实话。

没错。

樱井翔发现,他大概是太久没有听过说过一句实话。当然听的说的也许并非全是谎言,但至少也是在绕弯子。

几句真话,被相叶以某种类似憎恨的口气说出来,莫名戳中了樱井。

他抬眼。

看看站在车外的相叶,发现自己这才是第一次正面端详这个人。

蓝黑色的司机制服,黑色短发的发梢从帽子边沿露出来,戴白色棉布手套的手正因为急切而扶在车窗边,一双琉璃色泽的黑眼睛几乎看不到眼白,看不透的瞳孔紧张地怒视着他。

——你还能保护谁?

暗自用力咬一下自己的嘴唇,樱井别过脸,“先去医院。”

 

 

“樱井议员,樱井议员!”

又是在樱井翔刚刚走出国会门口,立刻就有记者蜂拥而围,话筒相机几乎顶在脸上。

“樱井议员请问你今天为什么迟到?能否解释一下?”

“是否因为有总理大臣那一层关系,之后的竞选已经胸有成竹?”

“请回答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请让一下——樱井翔今天没有回答问题的心情,秘书山本在人群中分出一条路,他快速地走到车边。照例是没人给他开车门,他倒也开始习惯了,几时起他的适应能力这么强了。

山本凑过来想要替他拉开车门,被他摆手示意不必。

又是自己拉开车门探身上车。

“开车。”他对驾驶席上的司机说。

“去哪儿?”扶着方向盘的相叶雅纪问。

“……”樱井看一眼他的后脑勺和肩膀,莫名生出一丝疲惫。

显然他迟到了。

在送一位突然有早产迹象的孕妇去医院紧急救治再绕回国会议事堂,根本早已经过了他该出现上台的时间。

尽管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上台了。

看一眼准备好的那厚厚一沓讲稿,他迟疑一下,默默地全部折起来,扣在手底下。

厚生劳动。

到底关乎的都是些什么。

在阐述了太多概念和战略以后,是不是应该有些更为实际的观点和更具备可行性的政策?那些绕着圈子老生常谈的东西,真的还有一直重复的必要吗?既然他身为一个出格年轻的议员身份,那么难道不应该代表最年轻,最新,最真的声音吗?

我们,是不是差不多是时候,该回到“人”这个出发点上来了?

……他这是怎么了。

站在台上,手底下扣着那些精心准备并且早已在心里酝酿成熟的内容不讲,张开嘴有些声音就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奔涌而出。

到底是哪根弦搭错了。

会有什么反响,他一时有点没力气多想了。

他并没有一下车就让相叶滚蛋。

也许并不是他不想,只不过是在赶到国会的那个时候哪里还来得及顾这个。

樱井看一眼相叶的背影,那种本来像是一直在故意耍他的天兵姿态,已经转换成了一种冷淡的消极对待。

他能感受得到。

他知道自己本质上根本已经是一个冷淡的政客而已,所以其实不应该再为差点脱口而出的那句“我也无能为力”感到羞愧才对。

“随便你想开去哪里,总之把车在路上开一会儿。”他疲倦地说。

后视镜里,那渴望割开什么一样的犀利眼神,又一次投射过来。

樱井翔感觉到,但却不想直视,别开自己的脸。

他从来没有不敢直视谁的眼睛。

在此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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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什么玩笑,这是一句失职就能解决的事吗?

——你想推卸责任吗!

——这可能是多少条人命,你难道会不知道?

——虽然你可能的确是无辜的,但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有些责任,必须有人来承担。

——谢罪!

罪人!

谢罪!

下跪!

……

 

 

樱井翔站在可以俯瞰东京的高级高层公寓的落地玻璃窗前,默默地看着城市新一天太阳的升起。

转身看看冷色简洁的卧室。

走到一体衣柜旁边,拉开柜门,拎出雪白簇新的衬衫。

穿上,一粒粒系好扣子。

眼睛扫过抽屉里的几排领带,抽出看起来顺眼的一条墨绿色,挂在脖子上。

挑出一套简洁款的深藏蓝色西装扔在床边。

边打领带边看着表盒里的手表,领带打好,从盒子里拿出一块沛纳海,在手腕上扣好。然后系好衬衫袖扣。

喝一杯咖啡。

在玄关处蹬上深棕色皮鞋的时候,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有没有乱发。

手里捏着文件和演讲稿走出公寓时,抬眼看见黑色德国产三厢车已经停在门口等着。

樱井翔看着手里的文件走到车边。

——厚生劳动省,概念众所周知。由厚生省和劳动省合并而成,主要职能是负责全国的医疗卫生、社会保险、食品安全监督、就业以及劳动生产安全保障等。但新时代的厚生劳动应该涵盖怎样的新内涵,才能跟上时代经济的变化及国计民生的需求?随着新型家庭的不断增多,家庭结构及生活方式都在发生彻底的转变,国民观念也已经随之出现划时代的跨越。传统的概念需要改变,并非颠覆,而是应该关注日益多样化的人权。

边读边组织着讲稿上的内容要点,站了几秒。

又站了几秒。

他发现他和空气一样了。

没人过来给他开车门。

樱井翔抬起眼睛。

怎么回事。

司机呢?

司机。

他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他换了个新司机。

一个莫名其妙的怪人。

怪得几乎有些灵异。

深更半夜他回到家还以为是自己太累了所以有些错觉,又或者是睡了做的梦自己没分清楚而已。

樱井翔侧身向前排车窗里探看。

不是灵异和怪梦,对面驾驭席上正坐着那个年轻的司机,双手戴着白手套搭在方向盘上。似乎还在边敲方向盘边微微摇晃着脑袋。

樱井翔不可思议地用食指指节敲了敲车窗。

里面那个似乎是姓相叶名雅纪的人竟然还没听到,继续用手指敲着方向盘。

樱井翔火了。

咚咚咚!——

他用食指指节猛敲车窗玻璃。

里面的人终于转过脸。

降下车窗。

车里瞬间飘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嗯?”而那位司机竟然瞪着眼睛用无辜的表情望着他,那意思似乎是在说,什么事?

“你干什么呢?!”樱井翔不可置信地问。

“嗯?哦,哦——是你。”相叶一脸恍然大悟才认出他来似地说:“没干什么,等你啊。”

等我?

像个大爷样的坐在车里连个车门都不知道拉的等我?

话说怎么还是不用敬语?!

樱井一时气得无言以对。

“怎么,上车吧?”相叶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那语气里的潜台词好像是在说你还等什么呢。

樱井差点想要翻眼睛。

捏紧手里的文件,转身拉开后排车门,探身上车。

流行音乐的节奏在车里有超好的音效回响。

樱井大声道:“把音乐关掉!”

“哦。”相叶又是不以为意地应,关掉了车载音乐。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到底懂不懂一点规矩?真把他这个议员当成一个出租车乘客了?

“开车。”一大早的樱井翔不想自己和一个司机计较,“去国会。”

没想到,相叶的眼睛又从后视镜里看过来,“国会?”

“……”这话是有哪里听不懂吗,看着后视镜里的眼睛,樱井心想。看他那语气,好像是还想问国会是什么能吃吗?

“国会在哪儿?”相叶的眼睛盯着他。

“国会,国会在哪儿。”樱井像是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理智似乎被击倒了,只差没爆出粗口来:国会还他妈的能在哪儿?国会就在国会该在的地方呗!

“是啊,我问你呢。”相叶还在继续问。

秀才遇到兵。

还是天兵级别的。

冷静。

保持风度。

这正是一个政治人物应该修炼的基本内功。

“千代田区,国会议事堂。”樱井顺了口气,保持平静。

“哦,好的。”相叶应一声,踩下油门。

这一脚油门可能踩得有点猛,车子启动得有点突然。

车子启动的一瞬间,樱井忽然感觉脖子后面有什么东西扑下来,靠在肩膀上。

自己的车上从来干净,没有摆放任何多余的东西。

樱井的头发根都立起来了。

他想就算是他最近风头正锐,也不至于现在就有人来搞什么暗杀一类的事情吧。那这是什么东西?从昨晚起就阴魂不散的种种诡异感马上要实体应验了吗!

纵然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但是平素那些应对突发事件的刻意训练和培养还是有用的。樱井到底是把到了嗓子眼儿的惊叫给咽了下去。

他大着胆子伸手,一把拽下肩上的东西。

软绵绵的。

樱井一身鸡皮疙瘩。

东西拿到眼前——

一只猴子造型的毛绒玩偶,正红着脸蛋儿对他笑。

“这——”

这他妈的是什么鬼东西?!

樱井的粗口又一次蹦到了牙缝边上,硬是给自己咬住了。

“这是什么东西!”樱井抓住猴子玩偶的脖子递到前排座位中间,咬着后槽牙问正在开车的相叶。

“哎呀,大小姐!你别掐着她的脖子啊!”相叶说着就要转身伸过手来。

车开得飞快,方向盘上却空了。

“方向盘!”樱井叫着,迅速把猴子玩偶放回了座位后面。

相叶这才重新握住方向盘,以半责怪的语气说道:“我今天早上才特意把大小姐放到后面的,你别去动它啊。”

坐在后排的樱井已经是一身的冷汗,无端端在自己车上已经被折腾得衬衫都有点被浸湿了。

“你把它放在这里是要干嘛?”他已经是无可奈何,连火都发不起来了。

“你这车一本正经地快要把人闷死了。把大小姐放在这里我才有上班的心情,要不然这车开着都觉得憋得慌。”相叶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牙齿磨一磨嘴唇。

樱井翔调整一下自己的领带。

等会儿车一停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辞了这个人!

他发狠地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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