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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说——”樱井深吸一口气,转过脸,看看正在房间另一头收拾原本整齐摆放着资料杂物的角落的相叶,“你还真是不打算放弃啊?”
“啊?老师您说什么?”相叶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一样,手背蹭蹭额头上的汗,把手里一撂厚重的彩印杂志打成了捆。
“我再说一遍,我是不会同意的。”转过轮椅,樱井从工作台前转身,“我不管你听懂没,继续装糊涂也好,我的想法不会改变的。”
“老师是准备休息一会儿?”相叶拎起杂志,起身,“想喝杯咖啡,还是红茶,我去给您弄。”
“……”眉头拧成一团,樱井望着那个又是T恤被汗水浸个透湿的背影,想着自己的忍耐还能有多大限度。
从今天一早他才刚睁开眼从卧室出来,身上还穿着睡衣,人还没醒过神来,在经过客厅看到已经站在厨房操作台前的相叶,当场手指就差一点被轮椅的车条卷进去。
“啊,樱井老师您醒啦,早啊!”身上只穿一件短袖白色T恤,头发蓬松清爽,和前一天被热得多少有些狼狈的模样大不相同,年轻的相叶雅纪就那样站在清晨特有的白光里,朝他摆了摆手。“早餐您想吃点什么?我来弄。”
樱井应该是费了相当的力气才压制下了自己就准备失控的情绪和音量:“你是怎么进来的?!”
“啊?我用钥匙开门进来的啊。”相叶手上不停,应得自如。
“钥匙?”
“啊,钥匙。”
“你哪来的钥匙?”
“嗯——”相叶从咖啡机底下拿过一只樱井从没见过的杯子,接着无比自然地说:“是舞小姐给我的啊。”
“舞?”
“对啊,舞小姐给了我备用钥匙,让我今天开始早点到的啊。”相叶端起那只陌生的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樱井克制着自己,“我没有同意过。”
“嗯,舞小姐也这么跟我说的。”相叶捧着杯子点点头,“她说樱井老师你并没有答应,不过她还说‘也不用管他,只管做好你该做的’。”
“你该做的?”樱井攥紧了轮椅的车轮,“你该做什么?”
“一个合格的助理。”相叶放下杯子,直了直脊梁,正色道:“一个从专业工作到兼职护理都合格的,助理。”
好像如此正色我就不得不同意一样,樱井心想。
“我没有同意过,而且我应该也说过了,我是不会同意的。”樱井看着相叶蓬松的黑发,“舞和你说了什么我也不关心,现在就请你离开。”
相叶像没有听到樱井说的一样,四下打量了一下,自言自语般轻声念叨:“嗯……不愧是老师,内部设计得完全没有多余的角落。”
“喂!”樱井拍了一下轮椅扶手,“我说请你马上离开——”
话没说完,相叶已经走到门口的衣帽架边,拉开挂在上面的背包,从里面抽出一份文件,边朝樱井走过来边展开。
“这是樱井舞小姐和我签订的工作合同,我不想说上面有她个人的印章绝对具有法律效力什么的……”相叶捏着合同,探身看着樱井,眨眨眼,“如果又想说报警什么的,樱井——不,‘零’老师,要不要先去把睡衣换掉再拨电话?”
坐在轮椅上完全不记得连衣服都没有换的樱井深感自己被将了一军。
那种不爽却又无可奈何一直紧拧在眉头里,解不开。
没有人能这样深入他的生活。
自从开始了轮椅上的生活,他的私生活从没有任何亲人之外的人接近过。他尽了最大的努力,经历了自己也不想再回想的一切,才让自己可以不依靠任何人也能活下去。
他不是消沉,也不想放弃。
他只是不想再让任何人靠近他。
无论哪方面。
不仅仅是未经任何武装只一件单薄睡衣的模样。
还包括那个无人知晓的身份。
他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
如果可能的话最好360度全方位地隔离开他人。
他已经成功地拉开这个距离很多年。
现在这个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年轻耀眼,全身朝气,生机蓬勃到让人无法直视的毕业生,仿佛只是随便挥挥手就让这些距离瞬间消散殆尽。
他怎能轻意允许。
三件套西装武装上身,樱井仔细地系好皮鞋的鞋带,打好结,然后把毫无知觉的脚放在轮椅的脚蹬上。
看看光亮的鞋面,樱井抬起头。
轮椅闪亮的车条转动,他才有了出去面对的底气。
樱井不想再和那个不速之客多说什么话,显而易见,他已经看出了相叶丝毫不准备退缩的决心。他虽然不想更不愿做退让的那个,但又拿对方毫无办法。
如果这是以前……
不,他有多久没这样想过了。再不想不念不提从前,这是他给自己定的铁则。
怎么回事,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就都要脱离自己的掌控。
早就把轮椅操控得游刃有余的手心里,莫名涩起了一层汗。
紧拧眉头的樱井看看存放资料的那个角落,不知道一个上午一直在那里收拾鼓捣的相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照理说他应该阻止,但是讲了肯定也是白讲。
再看看工作台上,一个上午,没做出任何进展。
“还不知道您习惯哪种咖啡,所以就先弄了红茶。”相叶端来冒着热气的红茶时,樱井瞥了他的手一眼,没有伸手接。
相叶于是直接在轮椅前蹲下身来。
“老师?”他捧起杯子,“喝茶。”
茶气升腾,拂过他本来已经挂着汗滴的发梢额角。
“……”
“天气热,您这里中央空调一天到晚开着会很干燥,得补充水分。”
“……”
樱井接过了杯子。
其实他并不怎么喝红茶。
即使他知道这杯茶并不该接。
不能有这种开始。
但那个让他从仰视变成俯视的角度变化,让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手。
“好了,我继续。”相叶说着起身,准备接着对付工作室的角落。
明明开着中央空调,背后的T恤还能全被汗浸透。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樱井在相叶身后平静地开口。
相叶稍微停顿了一下,只是稍微一下,就接着不停手地收拾起来。
“哦,老师的设计实在没有任何多余之处,我看了半天,只有这个角落能算是不会有任何影响的地方。”相叶说时微笑着,像是对那“没有任何多余之处”感到特别了不起,“所以呢我准备把这里收拾出来,量个尺寸添张桌子,以后我就在这里工作。”
“……”想说要阻止这件事本身,但樱井想说问的明明并不是这个意思,“那么优秀的履历,付出了多少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真的认为——在这里不辜负你自己吗。”
相叶的肩胛骨收紧了一下。
也许是因为太热,反复深呼吸了几次。
“怎么难道老师你认为——”他不回头地说:“「Studio 零」是一个会辜负他人的名字吗?”
二
“碎纸机?”
坐在轮椅上姓樱井的男人闻声,抬起头来。
窗外传来如耳鸣般的蝉叫声。
面前这位看似鲁莽而不计后果的年轻闯入者,令此刻坐着的男人那张用英俊二字形容也毫不过分的脸上,写满了怀疑。
但相叶雅纪感觉得到。那其中隐藏得更多的,则是熟悉的环境被未知因素入侵时,每一个字的每个音节都能渗透出的由骄傲与矜持所混合成的戒备。
大三那年暑假的社会实践中。
他曾在自己所接触的许多和樱井情况相似的人身上,都感受过这种戒备。
那种感觉平静无争。
却也异常疏远。
与自己一步之隔的对方的世界外围,好像被无数若有若无的薄雾重重环绕,无法得窥一见。
仿佛四面环山的孤谷中,一枚不为人知的湖泊。
而此刻,被他这股无意间路过的新风所搅扰,而令那湖面泛起的名为警惕的水波纹,也正一圈一圈以男人为中心,向外扩散开来。
“你要碎纸机做什么?”
男人也不屑遮掩。带着同样的表情,眼睛微微打量了一下相叶手中的纸袋。
“……这个。”
相叶雅纪也不犹豫,打开纸袋。
然而,当他刚把袋中那一叠关乎他从今后锦绣繁花远大前程的文件拿出来时。
却不期然地听到门口传来咔嗒一声响。
有人。用钥匙。
打开了这独门独栋的,Q大12区25栋的大门。
相叶雅纪听到有谁在门口踢踢哒哒地换了高跟鞋。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位职业装女性娉婷走进房间来。
“咦,竟然有客人?”
来人驾轻就熟地在门口洁白的衣架上挂好自己的包,这才很是惊讶地发现了站在屋内的相叶雅纪。
她瞪大了和那双刚才打量相叶雅纪手中纸袋的眼睛的轮廓颇有几分相似的双眼,伸手指了指面前这张连身上穿着的白衬衫的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的新面孔。
“真是稀奇……”
樱井舞一路目光都没有离开相叶雅纪。
她走到樱井翔身边,替对方简单整理了一下书桌上的文件和零星散落在地的几张图纸后,便在樱井翔绘图桌旁的单人座沙发上,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
也许由于刚才气氛还有些紧张的房间里进入了一位女性——或者说,相叶雅纪一眼便能看出,这位便是这个男人的亲人的女性——男人身上之前传来的那股仿佛孤谷湖泊一般凛然的气息似乎稍有软化,渐渐地,也溢出了些淡而平和的味道来。
“……并不是我请他来的。”
坐在轮椅上的樱井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手指调整轮椅转了个圈。
金属轮辐发出有节奏的轻声,将轮椅滑向了樱井舞和站着的相叶雅纪中间。
“这是你的客人。”
“我的?”
樱井舞不明就里地看了看樱井翔,又看了一眼相叶雅纪。
当她的目光落在相叶雅纪手中那张招聘告示纸上时,眼底便露出一丝了然但又夹杂着惊讶的神色。
——招募启示。
本建筑设计工作室现招募工作助理一名。
基础要求:建筑专业,专业能力优秀,能够协助完成日常设计制图工作。
希望你能:年轻一些,体力充沛,抗压力强。
最好还能:懂一些关于行动不便的残障人士护理知识。
薪酬:适应工作的话一切好说。
请考虑好再来应募,这是一份认真的招募启示。
联系人:樱井舞/090XXXXXX
地址:Q大12区25栋
“哎呀!”
樱井舞想了想,突然重重地拍了下手。
她从单人沙发上站起身,步调轻快地走到相叶雅纪跟前,表情欣喜地在年轻的大学生周身左看看,右看看。
“今天为了这件事,我还特意将手机震动设成了响铃。可到现在一个电话也没收到。刚才还在想是不是不会有结果了,没想到,你这个小同学还真是令人意外……”
她热情地拉过相叶雅纪的手,引着他到樱井翔对面的沙发坐下。又去厨房沏好了红茶,端了过来。
一边将茶杯放在相叶面前的茶几上,樱井舞一边回头看了看樱井翔,口气微有责怪地说:
“哥哥也真是的。这么热的天气,也不请人家同学坐下来喝杯茶……”
相叶雅纪看着被樱井舞硬塞进自己手中的银色茶勺,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顺势将勺尖放入面前的茶杯里,轻轻搅动起来。
剔透的红茶溢出了美妙香气。
闻起来,就像那柄茶勺,以及这栋居所里的居家摆设一样。
——典雅而不失品味。
“我说过了,不是我请他来的。”
被妹妹在外人面前责怪了的男人的肩膀一瞬间有些僵硬,随即便不肯示弱地反驳了一句。
无形之间,他的姿态又慢慢强硬起来。像是那些自我保护的藤蔓和枝刺,又从那轮椅后面蔓生而出,将男人保护在一片无法被侵入的清冷屏障之后。
“况且,我并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目前的工作我一个人也可以应付得来。
“——所以,也就不需要什么工作助理。”
男人冷漠地瞥了一眼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大学生那被汗水湿透的白衬衫所勾勒出的瘦削肩线。
在目光交错的刹那,他口气中却似乎有一瞬间几不可查的迟疑。
“……嘛。”
樱井舞不置可否地将樱井翔的那杯红茶也递到他面前,顺便拿起了相叶雅纪面前那只打开了口的纸袋,抽出了里面的文件。
“需不需要工作助理。”
“也要先看看这位同学的作品集,再作判断。”
樱井舞放下了手中那叠文件纸。低下头,微微抿了一口面前的红茶。
茶香四溢。
满室飘馨。
过了许久,她才仿佛确认好想要组织的语句一般,抬起头,重新开了口。
“……相叶同学。”
相叶雅纪闻声,立刻本能地挺直了后背,指尖也紧张地捏紧了自己的衬衫下摆。
“……是。”
“虽然我专攻的是公共关系学,但因为平时会替哥哥做一些辅助工作,建筑业界的事我也还是略有耳闻。”
樱井舞从那叠文件中挑出相叶的简历,递给坐在一旁的樱井翔。自己洁白干净的指尖则轻轻地,有节奏地敲打着相叶作品集的封面。
“你的这些实习经历——Atelier Bow Wow,石上君的事务所,甚至西泽君的事务所,外加大三的社会实践——还没翻作品集,光说简历,就已经很让人刮目相看。”
她挑了挑眉梢,见樱井翔没有言语,便索性将手中相叶的作品集也递过去,放在了樱井翔的膝盖上。
相叶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樱井翔。
看着那双骨节分明、指甲修剪整齐的手,一页一页地翻阅着自己的简历和作品集。
这样近距离的注视,使他有一种似乎在将自己过去几年的人生经历也一起毫无遮掩地展示在樱井面前的错觉。而这种错觉,令他纵使有一瞬间的疑惑和羞赧,却又在下一瞬间,有了一份无可动摇的认定。
很快,对方瞳孔中便有一缕欣喜的光亮一闪而过。
可是。依旧很快。
那缕光亮却又被对方逐渐深深蹙起的眉心所掩盖。
“作品集也可以说是——非常优秀。”
樱井舞索性不掩饰自己声音里的喜悦。
她从沙发上站起,几步踱到樱井翔背后,手掌搭在哥哥肩膀上,时不时地指出自己认为相叶作品集中的一些亮点。
然而相叶却注意到,随着页数向后翻,刚才在男人眼中稍纵即逝的光芒,此刻已经无迹可寻。而不知为何,对方的脸色竟然却愈发凝重起来。
“你之前说,你还有——相关人士的照顾资格证明?”
樱井舞问道。
相叶雅纪点点头。
一本作品集翻完,樱井舞笑着从樱井翔手中将它接过,放在一边的绘图桌上。
她没有留意樱井翔的脸色,反而径直走向坐在沙发上有些发愣的相叶雅纪,像是发现新大陆般低下身,握住他的手,开口道:
“相叶同学,综上所述,我们觉得你很合适——”
然而,樱井舞的话音还未落。
却被樱井翔那把突然插进来的,僵硬而淡漠的声音所打断。
“——我不会录用你的。”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一挥手,动作似乎绝然到没有任何转圜余地般断言道。
他手指转动,将轮椅移近了一些。隔着茶几,仔细端详着相叶的脸。
先前蕴在他眉宇间仿佛迷雾般的那份骄矜与戒备,如今已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于无形。
相叶雅纪看到对方盯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这里不适合你。”
“相叶同学。”
“……”
相叶雅纪感到自己的喉咙里一阵干涩。
他努力地吞了吞口水,想要挤出一个不失礼貌却又直球的问句来,却失败了。
可时间终究没让他等太久。
率先发问的,是另一个同样愕然的人。
“——为什么?”
樱井舞一脸吃惊地望着自己的哥哥。
“你刚才不是看过相叶同学的简历和作品集?”
她急匆匆地从相叶面前站起,似乎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哥哥的决定。
“看过了。”
樱井翔点点头,平静地回答道。
“那你——”
“正因为看过了。”
樱井翔清了清喉咙,收起了之前他对相叶那副审视和打量的目光。
“所以才不能录用他。”
他摇了摇轮椅,第二次靠近相叶。
随着那股金属轮辐的轻微震动声的临近,樱井翔将相叶的简历、推荐信和作品集一起放回那个纸袋里,又递向他的手中。
“按照他的简历。”
见相叶雅纪并没有接,樱井翔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将纸袋放在了相叶面前的茶几上。
“——不被我录用,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他的履历非常优秀。作品设计思路在Q大这样建筑见长的学校,也很有自己的风格。而且学校的推荐信里说,不久之后有个国外事务所的海外实习项目,他们也准备推荐相叶前去。”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相叶的脸。
“但他刚才却对我说——想要借用碎纸机,将这些文件都粉碎掉。”
男人看起来似乎不再像是那孤谷湖泊一般拒人千里了。
此刻,面对着面前这位正安静而充满疑问地看着他的年轻学生,男人却大度地,甚至可以说是奢侈地——露出了一个师长式的淡然微笑来。
可那原本看上去应该多少有些暖意了的微笑。
在相叶看来,却是比湖泊还要深远的距离。
“留在我这里。”
男人的嘴唇微张,吐出这样一句话。
“……反而会耽误了他的未来。”
相叶雅纪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
年轻的大学生不知不觉手指更加用力地攥紧衬衫下摆,嘴唇绷成了一条薄线。
“所以,相叶同学。”
男人对着他点点头,单方面作出了结论。
他的声音像是午后阳光穿透图书室窗扇的玻璃、落在敞开的还散发着墨香的书本上一般,理智而清澈。
“——我不会录用你。”
良久,相叶雅纪才从沙发上缓缓站起身来。
他探手向前。
拿起了摆在面前的那个决定命运的纸袋。
“……抱歉,樱井先生。”
他离开沙发,步伐从容,姿态自然。
在樱井翔和樱井舞的视线中,他努力装作泰然自若地,径直走向刚才坐在沙发上时便留心到了的,在樱井翔绘图桌旁边放着的那只——碎纸机。
在樱井翔和樱井舞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之前。
相叶雅纪便迅速地从纸袋里取出了文件。
并在其他两人根本无法预料到的下一秒,将那些文件——一股脑儿地都塞进了碎纸机。
“等一下,相叶同学——”
发出声音的是樱井舞。
就连坐在轮椅上的樱井翔也震惊非常。
他脸色一白。
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碎纸机很快将相叶的文件纸吞进纸箱。
在安静的空气中。
咔嚓咔嚓的碎纸声在无人说话的房间里,显得尤为清晰。
相叶雅纪确认文件已经粉碎之后,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他转向背后正面面相觑的两人,清了清喉咙。
待他再次开口时,年轻的声音依旧稚嫩。
而漆黑的眼睛里,却有着无比晶亮的神采。
“恐怕这下……”
“您必须要录用我了。”
而这次打破沉默的却是樱井翔。
“——为什么?”
他似乎生气了。
干净的手指捏着轮椅扶手,露出手背上淡淡青色的血管纹路。
为什么损坏文件。
为什么如此坚持。
为什么一定要——
甚至,文件可以再打印。作品集可以再整理。
而用碎纸机粉碎了那只纸袋里的优秀履历,充其量只能说是相叶的一种……坚定到令人惊讶的决心。
却不是必然。
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
“因为……”
相叶离开樱井翔的绘图桌。
在男人将轮椅转过方向,正面对着他的同时。
他也来到了男人的面前。
这是他今天到目前为止,距离男人最近的时刻。
“……就在刚才。”
相叶雅纪转过头去,瞥了一眼绘图桌一角摆放的白色建筑素模,以及从书本和文件下面不经意间露出的一张图纸。
“我发现了樱井先生的一个秘密。”
“竞标时从不露面。设计完成发表会也没有人见过建筑师真人。”
“得奖或颁奖仪式从来不曾出过席。所有作品中就只有一个工作室的简单署名,甚至连对外出版物也是由他人出面与出版社交涉。”
说到这里,相叶看了一眼樱井舞。
后者则爽快到毫不掩饰地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是一位日本建筑界目前为之趋之若鹜,或者说为之沸腾的新风格建筑师。”
他向轮椅上的男人又走近了一步。
对方的眉心依旧深深蹙着。
“他的作品风格鲜明独特,业内皆知。然而这位设计师究竟是谁,放眼整个业内,却无人可知。”
风从微微开启的高窗外吹了进来。
翻动樱井桌上的图纸。
“很多人甚至猜测他是不是著名事务所的代打,或是有名建筑师换了个名字另起炉灶。然而也只有猜测。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背景如何,有没有团队,甚至人是不是在日本。”
刚才从男人眼中消失的那一闪而逝的光点。
此刻,却又重新浮现在了那双沉黑色的瞳孔中。
“然而,我可以肯定。”
窗外属于盛夏的高亢蝉鸣被突兀地截断了。
仿佛一曲戛然而止的,未完成的乐章。
“樱井先生。不……樱井老师。”
相叶雅纪指了指一边桌上的模型,和只微微露出一角的图纸。
笑了起来。
伴随着男人身上那股清淡香气。
整个世界,仿佛都从屋外那片捉摸不定的海市蜃楼中,缓缓地、安静地,落在了一站一坐、相视而望的两个人中间——那片无人涉足过的领域。
在那张至今从不曾被人闯入的结界里。
这个年轻的声音。
划破了一切静寂。
“您就是那位设计师。”
“——您就是「Studio 零」。”
暗香
无人之境的玫瑰
Byredo Rose Of No Man`s Land
前调:没有太多柔软的梦幻元素,以较为强烈的粉红胡椒提味,同时也带着淡淡的土耳其玫瑰花瓣香。
中调:采用香甜的覆盆子与玫瑰气味相融合。
尾调:纸莎草与白琥珀,干净纯粹,又隐隐散发不可侵犯之感。
基调:这款香水的气质虽然略微复杂,却意外地能让人平静,当它包裹于肌肤之上,令人感受到一种平和,同时嗅到荒野中一支玫瑰独自绽放的芬芳。
一
炽烈到发白的午后日光底下,街面像是冲洗曝光的底片,在瞳孔里四散开完全无法聚合的影像,视线在艰难挣扎里一片花白。
相叶雅纪身上的白衬衫被汗浸湿了大半,不那么透气的面料水洗了般粘在背后。
握在手里的牛皮纸资料袋都被汗湿的手捏软了一边,让相叶多少有些担忧里面文件的安好。
艰难地提口气,他想要买瓶什么冰的东西喝下去以免自己脱水中暑。
张望四下,没有便利店,就只有指望能在街边找到个自动贩卖机了。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炽白日头花白光线,在暑气蒸腾中总算还有一台自动贩卖机如海市蜃楼般戳在不远处的前方。幸运的是,那里还有两棵树。
屏住呼吸走进两棵树投下的荫影里,资料袋夹在胳膊底下,从裤兜里摸出硬币塞进投币口时,相叶才终于得以完全睁开眼睛。
这样的天气。
也就是今天这样重要的事情才值得冒死出门。
无论如何,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所有的没日没夜总算都没有白费。虽然……他也不知道看起来这样完美的结果是还有什么不足,为什么心里总有点似乎缺了什么的错觉,总感觉合不上。
掏出饮料拧开,仰头一口气喝下去的时候,相叶瞟到了立在两棵树底下的那个布告栏。
这里还没有完全离开校区。
应该还是校园布告栏。大概因为这样所以显得比较干净,没有贴满那些乱七八糟的社会信息,只有贴在正中央的一张纸因为特别新而稍微有点显眼。
本着喝完这瓶水休息一会儿再走的想法,攥着饮料瓶,相叶踱到布告栏前。
——招募启示。
本建筑设计工作室现招募工作助理一名。
基础要求:建筑专业,专业能力过硬,能够协助完成日常设计制图工作。
希望你能:年轻一些,体力充沛,抗压力强。
最好还能:懂一些关于行动不便的残障人士护理知识。
薪酬:适应工作的话一切好说。
请考虑好再来应募,这是一份认真的招募启示。
联系人:樱井舞/090XXXXXX
地址:Q大12区25栋
行文看起来似乎有些随便。
但又不知哪里透着很认真。
还有一种莫名的——不合逻辑。
不仅是那些相当特别的要求。
相叶站在那里,盯着那张簇新的招募纸看了很久。
不过简单几行字。
说不上是被什么吸引了。
Q大。
自己在这里读完整个建筑专业,也从来没到过这上面写的12区。当然他没到过也不稀奇,毕竟Q大也是大学城的体量,没听过没到的地方多了去。奇怪的是就直接说什么25栋,难道一个工作室能独占一整栋楼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工作室?
暑气白光里隐约浮现如喻世关键词般的什么字眼。
——残障人士。
相叶腋下夹的资料袋一个走神差点滑落掉到地上。
他一手把资料袋握紧,一手过去把那张招募启示从布告栏上揭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它揭下来。毕竟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这种好像三无产品一样莫名其妙的招募根本毫无价值。
然而就像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一般,让他非这样做不可。
他要去看看。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看什么。
但他就是要去。
在这炽热高温里,相叶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忽然就什么也不能阻止他的脚步,攥紧那张招募启示,就好像那上面写的地方正在召唤他一般,令他义无反顾地朝那个方向而去。
当相叶终于在热气蒸烧中几乎快要开始虚幻变形的空气里找到12区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几年来他始终也从没到过这里。这是处于整个学校庞大校区最边远的地带,靠近最少人进出的那个平时几乎不通行的老校门。这一区域多半是一些百年校史中遗留下来的老建筑,基本上没有用于教学研究的场所,至于现在都分配给什么院系做什么用,也没多少相关知情人。
而至于为什么一个工作室能够独占一个25栋,当终于在转了几圈之后看到那个“25”的时候,也很容易明白了。
这里基本就是一栋相当于独栋别墅的小型住宅。
楼体看来应该很有些时间,复古但并不破败,很明显有人在生活的气息。
倒是绿植掩映四下幽静,别有洞天。
就是怎么……从刚刚开始的海市蜃楼感越发强烈了。
相叶有那么一会儿曾经怀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已经热中暑所以才有了这些幻觉,但很快他就清楚知道,这一切都真实到不能更真实。
当他站在25栋的门前。
没有栏杆,没有台阶。
在平坦到几乎空无一物的门前。
拎一拎几乎全湿透的衬衫领口,反复深呼吸几次。
抬手按下了门铃。
也是十分昭和的“叮咚”声。
无人应声。
相叶又按了一次。
还是没有反应。
相叶侧耳贴在门上,再按一次。
门里分明有很清晰的声响。
虽然他一时之间无法辨别出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但毫无疑问,那必须是正在活动着的一种声响。
相叶也不知道自己是打哪儿来的勇气。
让他试着去推了推那扇大门。
门,也就那么被他推开了。
“我说过很多次了吧,带钥匙。”
一个声音。
一个背影。
一个——
并不在正常视线高度里的,背影。
那个辩不出来源的移动着的声响。
此刻终于呈现了出处。
金属车条转动着,围绕着轮轴的圆心,匀速规律地画出圆周。
一个——
坐在轮椅里的背影。
相叶没有出声。
他在门口站着,不知道门已经在身后关上。
“总是要我给你开门是很打断思路的知不知道——”
轮椅轻便移动,在那双手的转动下像是毫不费力。
相叶还是没有出声。
这时那声音的主人大约终于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坐在轮椅上回过头来。
相叶看清了那对眼睛。
亮。
不闪烁。
不混浊。
此刻正绽开过于讶异的光。
他迅速把轮椅转过来。
与相叶对视。
竟有不知多长的时间,在抬眼与低眉的俯仰斜线之间,静默无言。
“你,什么人?”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终于开口时,两手都握紧了轮椅车轮边的手摇架。
相叶看到他挽起的衬衫袖口下露出的手臂全都绷紧了青筋。坐在轮椅上,但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标准三件套里的西装马甲在衬衫外扣好了每一个扣子,西裤裤脚下的皮鞋也一尘不染。
头发清爽,眉目清晰。
相叶还是出不了声。
他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那里,不知进不知退,不知自己的喉咙里为什么哽住了一般。
一种隐忍香气,透过他敏感的鼻腔,钻进嗓子里,缠绕在咽喉——竟有些略辛辣,少许砂砾的土香,以及极难察觉的一丝淡甜。
什么气息。
从对方身上结界般张开。
“我再问一遍,什么人?”
中低嗓音,些微磁性。
该是最适合中年男性的一种声音频段了。
此刻却尽是这种受到威胁时的应激反应。
因为什么,显而易见。
“别,别紧张。”相叶赶紧张开手,“我不是坏人。”
“你怎么……”他大概本来是想说你怎么进来的,但又立刻想起分明是自己开的门,于是掏出手机就准备解锁按键,“不立刻说清楚我这就报警。”
“我是……”最快的方式无疑是展开手里的那张纸了,相叶抖开那张招募启示递到对方眼前,“我是看到这个来的。”
轮椅上的男人看了看那张纸上的几行字。
眉尖一拧。
“荒唐。”
一把从相叶手上扯过那纸,揉成一团。
“又乱来……这个舞……”
“诶别——”相叶赶紧说:“我是来应聘的。”
其实他明明根本不是想要为应聘而来的。毕竟真想要应聘的话也应该先联系纸上标明的联系人,问明情况,而不是像他这样一头扎来。
本来他确实不知自己为何而来。
但就在这一刻,当下,他知道了。
“应什么聘。”对方紧张的情绪似乎缓解下来,只剩了冷漠地说:“这里不请人。”
“这上面……”
“别管这上面写了什么,这里不需要人。”
“你不是人吗。”相叶这只是脱口而出,他承认他是被猛暑热昏了头了。
“……”
对方挑眉立目,虽然是从仰角而来的注视,却凛得相叶背后发紧。
所以他赶紧接着说:“我是Q大建筑系应届毕业生,我,哦,我叫相叶雅纪。”
对方挑着眉梢盯着他。
“我大三暑假曾经做过一个社会实践就是调查行动不便残障人群的生存现状,当时为了了解身体不自由人士的真实体验,还特别去考取了照顾资格证明。”相叶一连串地说着:“所以,所以我是完全符合要求的。”
“……”
对方紧盯着相叶,但相叶丝毫不准备让步。
“这张招募启示既然贴了出去,不管什么理由,就是,承诺契约的建立。您要有契约精神,不能说违背就违背。”
“……你是Q大建筑系的?”对方似乎终于开始对他有了点兴趣。
“是。”
“建筑系的学生,做残障人士生存状况的社会实践?”
“因为……我想了解现在日本建筑设计的无障碍程度究竟到达了什么水平。这个,不从残障人士的角度出发,正常人是永远不可能真正体会的。”
“……”
“我的资格证明还留着。”
“Q大的资格,来这么个荒凉之地,做助理?”
“这个,是我自己的事。”
“……”
“……”
“所以,这位——樱井先生?”
“你怎么知道……”
“抱歉,我纯粹只是推测……”相叶看看樱井揉在手里的纸团,“看您的样子,除了亲人,应该没人敢这么干了。”
“……你很敢讲话啊,小同学。”樱井抬眼的目光仍然平淡冷漠,但语气显得缓和了一些,“没错,敝姓樱井。”
“那,这位樱井先生,这个招募……”
“年轻人不要一时冲动,抱着好奇心来猎奇,想看点奇人奇事,我是无所谓的,但对你来说并没什么益处。”樱井转动轮椅,“既然你一定要说这是契约,那我也有话要说明白。”
“您说。”
“一来,做助理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资格。二来,我可能是身体不完全自由人士,但是,并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
“……”
“这位……什么来着,相叶同学?”
相叶低了下头,然后很快抬起脸。
“谢谢您这么快就记住了我姓什么,樱井先生。”他声音轻快,指尖把资料袋的牛皮纸捏得咯吱吱起了皱。
里面那些本来令他挂心安好与否的重要文件,来自业界最著名的工作室打印机的白纸黑字,写明了他未来铺满锦绣繁花的大好前程。
“您这里有碎纸机吗?”
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王子曾经拥有过人生最灿烂的春天。
他有自己的王国,土地,人民,爱戴他的元老能臣,以及永远美丽温柔的公主。
他年轻强壮,眉目清朗,黑发在无垠空旷的中世纪平原上如曜石般流淌光泽。
他的佩剑是用最锋利的精铁炼成的,握在手上时剑锋凛冽刃音蜂鸣,似乎连迎面而来的风都能被割裂。
他意气风发,令人心驰神往。
直到人生的凛冬毫无预警地降临。
始于临国突然的入侵,乱于多国摩擦的混战,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彻底摧毁了王子曾经拥有的一切。
取下精美的佩剑,执起沉重的长予,脱下曾经的华服,穿戴通身黑色的铠甲。
为了自己的国家,为了自己的人民,王子跨马领军,在硝烟战火中血污了曾经洁净无瑕的脸。
然而。
在周身熊熊燃烧的冲天烈焰中,他躺在被血染成绛色的地面,仰头看天空沉重云层的缝隙里透下重重金光。
“你败了。”
“——王子。”
带着百合香气的女声,在即将降临的死亡之吻前,他挣扎着最后的气息,不肯就这样就范。
“……不。”
他手掌抓住身下一团腥湿的泥土,想要用力撑着矛杆支起身体,却还没等战甲离开地面,就再次重重跌入身下混着血的泥泞中。
“还……没有输。”
王子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全身上下每一处漏着风淌着血的剧痛都清楚告知着他这一点。但其实他不是怕死。与其说他是不想死,不如说他更是不想输。
“我们来做个交易。”
那时站在他面前的女武神的居高临下,永远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接受了与女武神的约定,不是因为他怕死,而是因为这样他就还没有输。他还没输的一天,他的国家就还有重建的可能,他的一切就都还在那遥远的约定里存活着。
他的黑色铠甲粘连在模糊的血肉之上,一寸寸咬噬过身体骨骼,从身后的肩胛骨里抽枝发芽,化为渐伸渐长的犀利龙翼。他的双眼流进浓稠血浆,浸染过瞳孔深处,再张开时已是一对细长红目。他脸颊上的每一道伤痕,都从外翻的伤口内翻出粗砺的鳞甲,黑色雪片般覆满了曾经的洁净无瑕意气风发。
王子化身为龙,于群山之巅,于烈焰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四时有转,而时间无涯。
如果有一天,也有一个人类。
愿意为了你,跨越面前这片只有不会恐惧的人才能跨越的烈焰。
如果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想要拥有你,愿意带你走。
百年又百年的沉睡间,他其实从未相信过那个人类会出现。
那时他早已不是年少不更事的王子,而是一个年过数百的老人。即使岁月不过如山巅来来去去的清风浮云,于他来说并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他已经不再相信神话——即使自己分明就是一个神话。
他怀抱着属于约定里的那些诺言,并不想劝慰自己那些终有一日终会兑现。
他潜身于龙,也偶尔会不再记得自己曾经为人。
直到那一天。
天边的青云里翻滚着潜藏下压的预言。
终年不熄的烈焰之中,闪现出一张脸庞。
那是一幅如同神谕般的画面。
黑发。
黑眼睛。
从几百年又几百年不曾熄灭的烈焰中浮现,如神降世般地踏焰而出,周身燃烧着凤凰涅槃的重生之火。
是他。
是他了。
他披荆斩棘,因为他手持利剑。
他走过风雪,因为他所向披靡。
他翻越高山,因为他无所畏惧。
最后。
他穿越熊熊燃烧的烈焰,终于来到他面前。
王子在那一刻想起了自己过去千年间的种种所有。
他张开翅膀,竟感受到自身后传来的剧痛,像是当年人类那脆弱肩胛骨要承受长出一对龙翼时的天崩地裂。
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是一位王子。
曾经是。
然而他是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
因为破焰而出踏焰而来的那个人类,那个小小的人类骑士,已经毫不犹疑地赋予了他身份。
跟我走。
做我的龙。
只属于我的龙。
——翔。
那一刻,王子再次相信了神话。
所以他也再次想起了关于那个约定剩下的另一半。
愿意为你背叛世界。
愿意为你洒下鲜血。
愿意为你付出生命。
那么,你身上的诅咒就会解除。
我们的誓约也会兑现。
不会飞的龙实际上也不能算是一种测试。
只是起飞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什么时候才是起飞的时刻,那是由神说了算的事。
在那之前,不过只是王子和骑士一段日常相处的普通时光而已。不,那说到底只不过是龙与少年不值一提的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充斥着果子,青草,以及奇怪的香菜的味道,缠绕在一前一后,一小一大的脚印里。
“后来呢?”
“后来?”
后来,龙被骑士的族人和军队抓走了。被绑在火刑架上,准备烧死他。被家人绑住关起来的骑士从家里逃出来,带着他的剑,跳上了火刑台,挡在了他的龙身前。
年轻的骑士知道自己并没有胜算。
当那支箭穿过他的身体,刺透血肉之躯的箭尖停在龙的眼前,有温热鲜血溅进了红色的龙目,在瞳孔深处引燃了冰封千年的炽焰。
束缚在王子身上近千年的诅咒在焰心中腾空碎裂化为灰烬。
——飞吧。
——飞,小翔。
“后来呢?”
“后来么——”
“后来怎么样,骑士死掉了吗?”
“那当然是……”
“龙呢,龙变回王子了吗?”
“嗯,这个嘛……”
“到底怎么样嘛!”
“今天时间已经很晚啦,后来的故事下次有机会再讲吧。”
“诶——怎么这样——”
“都赶紧回家去,妈妈要担心你们了。”
“哦……”
“大家记得,五天后我们还在这里集合,一起去寻找你们每个人的龙。”
“是——”
黑发,黑眼睛,在青翠草坡上转身,看到正顺着山路走上来的人。
“把孩子们送走了?”
“你怎么会来?”
“你这么晚不回,我不放心。”
“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是他们又缠着我讲故事,不知不觉都这个时间了。
“又是那些怎么讲都不会厌的老故事,孩子们真的都听不烦的吗。”
“谁说不是呢,反反复复也只能讲到同样的地方……主要是后面的故事又不可能讲给他们听……”
“……嗯,是个难题。”
“你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嗯?我有什么表情吗?”
“……算了,没事。你赶紧跟我回去,怎么能就这样一个人走过来。”
“怎么不能。”
“你现在已经是——”
“是什么。”
“一国之君了,不能还这么随随便便。”
“什么一国之君。”
“这么大个国家还指望着你,你可别不认啊。”
“国家再大,对你来说,我也永远只有一个名字。”
“……”
好几年过去,Masaki像是还没能完全相信眼前的男人就是他曾经的那头龙的事实。黑色龙鳞化为黑色头发,红色龙目沉静成墨色深泉——活生生的,意气风发的,令人心驰神往的,王子——不,是王。
“其实,你讲给我的故事——是真的吗?”
“怎么说呢,如你所见。”
“我只是……”
“你只是至今还不能相信,自己亲手杀死了一头龙吗。”
“我没有,那并不是——”
“别,别急着否认。”
“我其实一直想问……”
“想问什么就问。”
“你以后……就再也不会变回——龙了,对吗?”
“怎么。听这个话音,你有些怀念它吗?”
“……”
Masaki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在蓝宝石铺满的夜空下,在碎钻粉雪飘摇的星辰里,他永远地和自己的龙告别了。因为他理应已经在那时死过一回。那时真实的下坠和虚无的漂浮,都让他以为自己即将去往下一站的另一处所在。然而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在凛冽的山石上,在流淌的云层里,在天边刚刚升起的金光中,他与他的龙——应该说,是他的小翔——再一次相遇了。
深红色瞳孔倒映着灿金色的太阳轮廓,瞳孔的主人挑了挑眉梢,眼眸幽深,仿佛盘踞着千年不散的星云。
他在那瞳孔中找到了自己,活生生的,真实的自己。
他们赤裸相对,如同初生到这个世界,并不需要任何掩饰和回避。
那感受如此真切,真切到他身上每一处已经愈合的伤口都像是要重新撕裂开,冲撞着他的五脏六腑。
死而复生。
无法置信,但在他的身上真实上演了。
“是我。”
是他。
没有任何证据,但Masaki却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如神降世般的男人,就是曾经与他日夜相伴的那头龙。
“是你……”Masaki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脸,“真的是你吗?”
“是我。”男人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真的是我。”
“你,那你……小翔,它……”
Masaki没办法把自己想说的话组织成语句,但那个人却听得懂。
“它死了。”他说:“那头龙,被你杀死了。”
“我为了它可以连命都不要……”
“所以,它也把命还给你了。”
Masaki不知道自己对那头龙做了什么,但他记得唇间血的醇厚炽烈。他还想要弄清楚眼前这个人对自己做了什么,但事实上他对那些撕裂进入和充满全部都记得。
因此他对这些话并非是完全不能理解。
只是云流风起,曜石般的黑发在山巅编织着所有过往的梦和记忆,他需要一些时间,将前世今生连结起来。
那之后,风流云散,一个活在契约里千年的国家重生了。
“都这么多年了,还没能完全接受我吗。”
Masaki看看走在他身边的人,脚下脚伐轻盈,再也没有了过往记忆里震颤石板路的笨重。可不是吗,这是已经为王的王子,这是已经重建一国的君主,这再也不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我知道,对你来说,我是一个需要重新认识的陌生人。”
不,其实并不是这样。Masaki想说。不是的,我知道是你,我第一眼就知道是你,虽然龙和王子之间相差了一个世界那么遥远,但我就是认得出。
“你知道吗——你再也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Masaki停下了脚步。
“怎么?”一国之君也停下来。
“你原本……并不是叫那个名字的。”
“……”
“对吗,你以前一定有自己的名字的。”Masaki低下头,“我那只不过是……反正,不值一提。”
“你还记得吗。”一国之君转过身,站在Masaki跟前,“第一次见我的时候。”
“那当然……”Masaki不愿直视他的眼睛。
“你知道吗,没有当时你给我的那个名字——我既不会有以前,更不会有以后。”
“……”
“叫我的名字,好吗。”
“……”
“……”
山间的对视,在爬上坡来的月光里沉静流淌,像很多年前一起走过的山路,共同经历的劫难,以及无数不必言说的信任、依赖和命中注定。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Masaki鼓起勇气。
“你尽管说。”一国之君温柔以对。
“能不能告诉我,那一天,你说我把龙杀了的那一天,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如今已经成为一军统率的将领,说出这些话时就像变回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年轻骑士。甚至再往前看一些,他就像是周身还燃着烈焰的那个少年。
“……”如今已经成为一国之君的王,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几年来的隐忍克制,伸手揽过了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身体,感受着他身上仍然蓬勃鲜活如初的生命力。“叫我的名字,就现在。”
“你还没有告诉我?君无戏言——等等!小翔……”
被堵住了嘴的抗议没能完成。
一个温柔的,郑重的,深情的吻,结束了这段充满试探的对话,开启了缠绵悱恻风月无边的夜晚。
——从前,有一位王子叫翔。他与神定下了契约,潜身于龙,在烈焰包围的山巅沉睡了千年,直到能够攀上山巅、跨过烈焰的人出现,他才能够醒来。
——你说,有人把他救出来了吗。
——有啊。
——是吗,是谁啊?
——是龙的骑士。
——谁?
——是王的男人。
与其说给你听,不如做给你看。
温柔地杀死龙的方法,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做到。
THE END
“Masaki——”
“Masaki——”
“Masaki!”
他像是从一个梦境里忽然抽身醒来,循着叫声抬起眼。
迎面一泼清凉泉水,拍打在自己脸上。
他一惊,抹一把眼睛上的水,在逆光里看到一条黑色影子,正在张开巨大的羽翼朝自己撩拨起山涧溪流里的泉水。
“……”他抬起手抹一把脸。
“还闷在那里生气吗?”黑色羽翼扇动,溪水在山谷间泻下的阳光里水晶般耀目闪烁。
“……”他想问说生什么气,但是一时没能说出话,只在舔过唇边时,尝到了清凉泉水里的甘甜。
“不要生气了,我还是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他想说我没有生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口干舌燥,说不出话。
“呐,好不好?Masaki!”
迎面又是一泼泉水,清凉地渗进他嘴里。
喉咙里的火焰,丝丝缕缕被水流淹过,熄灭。
甘甜的清凉,在唇舌之间逐渐变得温热,继而滚烫,卷裹着火焰的温度般,意欲沸腾起来。
——你是我的。
Masaki喉咙里淌过冰与火般的交织,让他已经飘了相当远的意识一下子被抽回。
一直分不清的几重梦境忽然在一种无比真实的触感里清晰起来——唇舌之间的搅动,以及骨骼触感与肌肤相亲。
他忽然间意识到,那一头属于人类无疑的黑发,实际上是从哪一种印象中蜕变而来。
那总是在光里闪烁的黑色。
这一丝意识抽回来的时候,Masaki忽然再一次感受到了剧痛。
来自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的剧痛。
然而正是这种难以承受的疼痛却告诉了他,他还活着。
像似在山间溪流里嬉戏般的清凉,是从背后身下的岩壁冰冷而来。唇舌之间的甘甜,是从一种入侵式的粘稠滚烫而来。
这不是梦。
这终于不再是梦。
唯一从梦境里带出来的,就是那反复出现,念念不忘的,属于他,也只属于他的——
龙。
Masaki在这一刻生死挣扎的极致缝隙间竟然生出了一种疯狂的认知,那就是今时今日的这一幕,他竟似并非完全没有准备的意外,而是早已有所觉悟。
一直以来他所能想到的,能够为他的龙所做的一切——以及他的龙可能会为他做的一切。
似乎就包含着当下的这一幕。
——黑色鳞翼化为耳鬓厮磨。
——红目细长渗入唇舌骨血。
没有任何依据。
但Masaki已经清楚知道,此刻正把自己紧紧揽于怀间,用滚烫的血润湿他已经开始衰竭干枯的生命,将沸腾生机一点一滴注入他的身体,挽救——不,是赋予他新的生命。
Masaki胸口剧烈的起伏,真实穿过唇齿的气息,证实着女武神的话所言非虚。
——给他你的血。
——把他变成你的。
“小……翔。”
当滚烫粘稠终于点滴渗入Masaki的生命里时,他再一次吐露这般清晰的呼唤。
“小翔……”
他在揽住自己的怀抱里努力发出新生之后的声音,其实想说的还远不止这些。
他想说,我知道是你。
他想说,我就知道是你。
他还有许多许多想说,但是那个化身成人的男人却把他揽得太紧。
血,我已经给了。
然而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能给。
给他。
这个在风中等待了千年的他。
不是如果,而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历经千年,踏风而来。
为我。
他说值得。
这样一个他。
我还有什么能给?
女武神的神秘笑容一闪而逝。
——我好像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把他变成你的。
当自己如此真切地将Masaki用双手拥抱在怀间。
当断断续续的“小翔……”摩擦过耳边。
王子SHO知道,女武神伯伦希尔对他的承诺,已经开始兑现。
跨越过无数不可知的变迁,还有未曾得见的沧海桑田。
附在他身上的咒语,已经被破解。
她终将一切还给了他。
血肉之躯。
血肉之躯……
——他还能给他什么?
答案似乎已经能再显而易见了。
当把跨越千年重新得回的血肉之躯送入Masaki身体里时,SHO的眼前,迷雾尽散,一束耀目光芒由他们避身的山洞岩壁之间洒落下来。
如果能把自己的生命给对方。
在这一刻,他会像对方将生命付给他时一样毫不犹疑。
他要他活下去。
因为没有比这一个念头更清晰的想法,而令SHO的动作不曾迟疑。
——把自己给他。
如果这需要生命的结合。
如果这需要生命的让渡。
他会把这一切送往对方身体的最深处。
这强烈而灼烫的意念,随着SHO的血肉之躯深深进入了Masaki身体。
“呃嗯……”
黑发耳际的呻吟。
气息从微弱衰竭变成了饱含生机的温热。
一种渴求。
由血里流淌过咽喉,再由身体深处四散进血液。
彼此。
在深入与绞缠之间,真实地感受到彼此的生机。
那真实的感受让正联结在一起的身体禁不住开始战栗。
“小翔……”
“Masaki……”
也许没人想过,这样的呼唤有一天会出现在此情此景之中——但又或许,早已经有人预料到,这只不过是命运里一种必然。
那是沉睡千年的等待。
那是击碎魔咒的降临。
那是不容置疑的选择。
那是踏风而来之人,迎风相视之时就早已经许给彼此的诺言。
一寸寸的深入传递一厘厘生机。
合而为一的身体锻造出两个新的生命。
灼热的呻吟呼唤间,Masaki终于开始有力气得以抬起双臂。
他将双手揽在SHO的背后,指尖感受到耸起的肩胛骨——属于人类的肩胛骨,触感却是如此熟悉,绝对没有欺骗他的错觉——那是曾经摩挲过指尖的鳞片,世间绝对再无第二的触感记忆。
是他。
确实是他。
那对曾经犀利巨大的羽翼,如今被收进了这坚硬的肩胛骨里,化身成人。
Masaki感觉到自己背后受的那些伤里的剧痛,正在生命的抽送传递里,点滴融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SHO肩胛骨里消失的那对龙翼,正在从自己背后开枝散叶般蔓延生长,修复了所有那些伤口,接合了每一处折断的骨节,隐形地化入了他的身体。
他是——
我的龙。
他是——
你的人。
耳边徐徐传来松树枝被火炙烤时爆裂发出的哔剥声,空气中弥漫着从嗅觉上就感到温暖的松香味儿。
迸出的零散火星如发光的蝴蝶般飞舞,扬在风中,漫过树顶,散落在蓝宝石般澄澈的夜空。
就像他自己。
相叶模模糊糊地想。
他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的,痛楚又虚无。像是被一根根抽离了骨架,一丝丝剥离了肉体。一滴滴地被取尽鲜血,卸下所有那些凝重与未曾言说的情感,沉浊和不可堪负的重量,虚掩却又无法深埋的温情,更搅弄着许多他也无法说清道明的黏稠思绪,载着他疲倦的灵魂,慢慢向天空中漂浮。
向更冰冷的,更虚无的世界漂浮。
“……别睡。”
有个声音凑在他耳边,轻轻地喊。
“……Masaki。”
唇齿开合,炽热潮水般的熟悉气流奔涌而出。
滚进他的耳廓,拂上他的脸颊,漫过他的血脉。毫不犹豫地探入他灵魂深处。
那声音烧得他连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也涩涩发起疼来。
像是火的丝线,不依不挠地缠绕他,禁锢他,束缚他,命令他,不允许他放任自己如熄灭的星火般向那冰冷虚无的世界逡巡更多。
他只好用尽全身力气,努力睁开眼睛。
“小……翔?”
扬在空气中的火星仿佛有了灵性,摇摇摆摆地飘浮在对方周围,映照出他瞳孔中星星碎片般耀眼的颜色。
红眸浸火。
黑发如墨。
“是我。”
声音是熟悉的。气息是习惯的。
就连他说话时不经意挑起眉梢的动作,也是耳熟能详。
恍惚也是周围这般凛冽的山石。凝固的天空。经年的流云。
年轻的自己拨开荆棘,踏破迷雾。气喘吁吁,甚至连阳光都匆匆踩在脚下。
山巅闯入视线,巨大的深红色瞳孔倒映着灿金色的太阳轮廓,和他那张不知所措的脸。
瞳孔的主人挑了挑眉梢。
眼眸幽深,仿佛盘踞着千年不散的星云。
一双骨骼凌厉的翅膀从天空尽头向他张开。下一秒,似乎就要驾风而起。
那一刻,他几乎站立不住。
狂跳的心脏中鼓噪出世上所有最纯的话语,最真的赞美。
然而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双翅膀。
那对眼睛。
比世界上所有最美丽的辞藻,都让他心动难平。
Masaki自己都不知为何地放下心来。似乎灵魂也不再缓缓向虚空中漂浮。那些有肢体般的情感仿佛找到了出口,熔浆迸裂般地争先恐后从身体内部喷涌而出,将他缓缓拉向地面。
……是你啊。
他昏昏沉沉地半阖着眼睛,连思考的力气也丧失,本能地向着那团熟悉的,温暖的,令人安心的气息伸出手去——
“小翔……”
——很疼。
动作拉扯了伤口,背上冰霜凝结成的剑伤与淬毒的箭伤纠缠撕咬在一起,如片片锐利如雪般尖刀状的冰棱,在他体内一朵一朵残酷地绽放开来。
无数又无形的利刃从内部切割着他的肉体与生命,仿佛要穷极他血液中所有寒冷的深渊,为近在咫尺的死亡铺垫一场寸草不生的盛宴。
……好痛苦。
痛苦到,无法忍耐。
Masaki无声地翕动着因为缺水而皲裂开来的苍白嘴唇,想要努力发出什么声音来。
少年徒劳地抓住面前这个几乎陌生而又熟悉的人的手掌,染血的指尖拧绞到极致,仿佛快要渗出白雪。
“很冷……”
他挣扎着,却又不愿有丝毫示弱般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和像他现在的身体一样残破不堪的几个字眼。
“我大概、快要……”
……死了?
Masaki模模糊糊地想着,不曾记得自己是否把这个字说出口。
那对在梦中也不停出现的翅膀,突然,在他面前再度张开了。
空气中涌动起熟悉的气流。抚上少年瘦削的下颚的双手,有着细密而深刻的掌纹。
它们轻轻合拢,熨帖上他几近冰冷的脸颊,绕过他微微仰起的后颈,揽上他颤抖欲破体而出般的轻盈脊骨,将他那具徘徊在死亡边缘的身体,完整地拥入到一个温暖到灼热发烫的怀抱里。
“……不会的。”
那个声音在他耳边沉吟低语。
迤逦而沉着,郑重又蛊惑。
仿佛在许他一个,连神都不愿相信的美丽谎言。
与此同时,他听到轻微的一缕破裂声。
接着,有一滴湿润的,甘美的,甜腥而浓稠的液体。划破寂静,刺透雾霭,落在了Masaki干枯草叶般发抖的嘴唇上。
他本能地伸出舌尖。
将那滴仿佛晨曦露水般浸润了他灵魂的液体,吮入口中。
第二滴。
第三滴。
甜美的液体一滴一滴,汇成深红色的丝线,源源不断地落入Masaki微微张开的唇角。
些微的滴答声很轻。但这动作却又像浸染了无数个季节,无尽的等待,每一瞬一闭眼一睁眼的苍茫云海。
那些甘露在他嘴唇的纹路上徘徊,顺着肌肤缝隙进入他的口腔,滋润他干渴的喉咙。
仿佛千万年之前,就已水到渠成。
“……我不会让你死的。”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传来,像是在他的心脏上堪堪擦过。
Masaki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同时也知道了他口中吮吸着的,身体所向往着的是什么。
是血。
承载了幽深的岁月,孤独的长夜。浴火焚枪的等待,繁华落尽后的殷切。
然而温柔的不容分辨。
Masaki近乎贪婪的吮吸着。
那些血珠汇成的细线仿佛有着治愈能力,他不用睁开眼睛,已经可以感受到嘴唇恢复湿润,口腔重新柔软。
血管中不受控制地涌进了另一种力量,和他身后伤口中的冰雪极尽杀伐,誓不相让。
喉咙深处好似埋了一丛火焰,放肆地宣告着所有权。那从火焰灼烧着他的内腔和脊骨,融化了他的血液肌肤,由内至外,不由分说。背后层层冰霜透骨的痛楚与身体内部那股火焰不依不挠地撞击一般,像要将他整个人从里面撕裂开来。
同时,那些呼啸着占领他身体的血液似乎裹挟了其他魔力一般,让他身体变得燥热,难耐,不安,渴望。
这些陌生的感受,让他在一瞬间被羞耻心席卷,羞愧难当。
“小翔……”
少年本能地仰起脖颈,喉结在月光下被镀上银白色的脆弱曲线。
下颚弯成一个献祭般虔诚的弧度。原本枯萎的嘴唇此刻重新染上一抹血色,如同深夜中的玫瑰,绽放于无人知晓的幽谷。
年少的骑士衣衫褴褛,露出白皙的后背,半遮半掩的蝴蝶骨被不知何时溢出的薄薄汗水浸湿,随着呼吸不停翕动,仿佛一双被钳住了翅膀的蝴蝶。
他睁开双眼,眼眸起伏,水雾迷蒙。
颤抖的身体无法承受对方血液中陈酿了千年之久的魔力,在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中情不自禁地舒展开来。
“我……”
他焦躁地舔舔嘴唇。
那血液像是圣水,又是毒药。
愈合几乎夺走他生命的伤口,却又赋予他从未体验过的,想要醉生梦死的疯狂念想。
话音未落,一片柔软湿润的温度覆在了他的嘴唇上。
对方的嘴唇一开一合,将那些溢出他唇角的多余血液,温柔地尽数吮吸干净。
他的动作耐心又细致,伴随着拍打在Masaki脸颊上的温热呼吸,仿佛正在实施一场古老而永恒的仪式。
那个和血液一样仿佛带着摧人心神的咒语般的声音,一边含住他的嘴唇,一边轻声说道。
“……你不会死的。”
血与诗歌。
火与欲望。
一字一字地刻进他的口腔。
一句一句地落入他的胸膛。
“你是我的。”
比契约更圣洁。
比死亡更滚烫。
不想他死吗。
女武神轻柔笑道。
眉眼舒展。语笑嫣然。
——那就给他你的血。
把他变成你的。
Masaki做了一个梦。
梦里,嘶鸣长啸响彻山谷云霄。
龙翼迎风振啸。
他的龙,通体黑色鳞片的龙,张开骨骼线条凌厉的黑色双翼,翼下乘风。龙周身的暗红色纹路在喷火时发出炽热明亮的光芒。自己骑在龙凹凸不平的脊背上,抚摸着龙背后坚硬的黑色龙鳞。
锐利地划破雾霭,穿越那看不到尽头的层峦峰谷,他终于成为最强大的骑士。
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梦想成真。
就是这个感觉。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的龙,似乎从来就会这样飞。
载着他,向着无限的未知飞去。
山谷清风迎面吹拂,撩开他的额发。
细密汗滴刹时清凉。
“我就知道你可以。”
“小翔,我就知道。”
“你自由了,小翔……真是,太好了……”
“小翔……”
指尖摩挲过那些黑亮鳞片,masaki轻轻呢喃。
“从第一次在龙之谷看到你,我就知道。”
从第一次在龙之谷爬上山巅。
风迎面吹来。
额发底下的汗瞬间清凉。
小小的心脏狂跳不已。
曜石般的鳞片,宝石样的红瞳。
你一定能成为飞得最高最远的龙。
因为,你是,我的龙。
我的——
我的……
——醒醒。
——醒一醒。
那是……谁的声音。
——醒醒,王子。
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曾经和他做出交易,许下承诺的声音。
那是他之所以困在这样的形态里超过百年的起始。
那是——女武神伯伦希尔的声音。
——醒一醒,王子殿下。
——醒一醒,王子SHO。
对了。
对了。
这个称呼。
是已经有多么久违。
久违到他几乎已经意识不到这是在称呼自己。
那位同战败但宁死不降的他做出交易许下承诺的——女武神伯伦希尔。
——王子殿下,你已经自由了。
——因为齐格弗里德来到山巅,解除了我的沉睡。
——他披荆斩棘,因为他手持利剑。
——他走过风雪,因为他所向披靡。
——他翻越高山,因为他无所畏惧。
——最后。
——他穿越熊熊燃烧的烈焰,来到磐石面前,唤醒了我的时间。
——他说。
……因为你值得。
——所以他带走了我。
——如果有一天,也有一个人类。
——愿意为了你,跨越面前这片只有不会恐惧的人才能跨越的烈焰。
——如果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想要拥有你,愿意带你走。
——愿意为你背叛世界。
——愿意为你洒下鲜血。
——愿意为你付出生命。
——那么,你身上的诅咒就会解除。
——我们的誓约就会兑现。
——你将恢复人形。
——而你的愿望,也会随之实现。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粘稠滚烫地滑落,缓慢地滴进他的鳞片,渗透进那黑色鳞片之下,令他感受到了,真切的温度。
暖的。
烫的。
曾经那样生机勃勃的。
Masaki的血,正点滴滑过他的鳞片,渗透进他的身体。
——你将恢复人形。
那些鲜血和那样的生命。
将实现你的愿望。
王子SHO。
那些为你而流的血。
将还给你人类的躯体,还给你想要的自由,还给你——山川和大地,流水和清风,以及,骨血和肌肤,呼吸和心跳。
还给你。
Masaki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的龙带他飞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到他已经感觉不到距离,也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似乎飞到了整个世界的尽头。
“醒醒,Masaki,Masaki,醒一醒!”
“Masaki!”
“不要睡,给我醒过来!”
直到耳边反复被这样的声音敲打着。
反反复复。
是谁。
那些模糊而又清晰的山峦云层。
那些迎面而来清凉凛冽的风霜。
都要被这个声音打散了。
是谁。
不要打扰他。
不要打扰他和他的龙。
他们正要飞往世界的尽头。飞往那个再也没有痛楚和折磨的尽头,把一切都抛在身后,再不回头。
“不准睡!”
“Masaki!!”
“我命令你!”
“不然……我绝不会原谅你!”
Masaki的意识硬是被从那遥远的云端山巅拽了回来。
一阵剧痛从心口处,顺着血管,蔓散向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这剧痛像一个猛力,让他从那个没有了距离忘却了时间的尽头入口处,被拉回了他原本所在的世界。
一口气被痛得从心底倒抽上来。
“呃!……”
山峦。
云流。
在眼前模糊地流淌。
是陆地。
是山巅的陆地。布满了岩石和沙砾。云流自脚下飞流而过。
是他所熟悉的土地和景象。
但这里是——哪里呢?
意识散乱,一时不能从剧痛中聚合。记忆也跟着四处凌乱,不知道哪一片该跟那一片连接起来,拼凑成认得的画面。
视线无法聚焦。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他曾经真实存活过的那个世界吗。
可那个世界,现在还有允许他存在的栖身之所吗?
他不是,已经决定了,放弃那个世界,放弃那个世界里所有的一切,为了,为了——他的龙。
没错。
为了他的龙,他应该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
所以……他现在果然是在另一个世界了吧。
可如果是那样,为什么,身体里的剧痛还是这样真切,真切得他甚至想最好任何一个世界都不存在只要这种疼痛能够终结。
又为什么,自己感觉得到,一阵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温度。那温度真实温热,从胸口最疼痛的地方最贴近地传导过来,温暖那些企图在身体里散开的寒冷。
那个温度……熟悉而又陌生。
像是曾经无比亲近,却其实从未曾触碰过。
那个温度……来自真实的体温。
是最真实的,人类身体的温度。
Masaki一口气倒抽上来,一口气真实地吸进去。
身上所有的伤处毫无余地地一起叫嚣起来。
他在自己应该确实还活着的实感里,意识到自己正在移动在山巅的岩土之上,耳边全是轻啸的风声和脚踩砾石发出的喀嚓声——不,不是他的脚——是有一副肩膀,正把他背在身上,一步步前行。
是谁……
是什么人……
等等……
人……吗。
“不要睡,Masaki。”
“不要睡。”
这声音。
这声音。
没有鳞片。
没有那个最熟悉的触感。
Masaki竭尽全力地睁开眼睛。
似乎颠倒的天空,流云,山石。
以及——那黑色的发梢。
是头发。
乌黑的头发。
像那纯黑色会闪光的鳞片一样的颜色。
却蜕去了坚不可催的外形,化身成为生动的发丝。
“小……翔?”
他气若游丝,却吐字清晰。
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
因此也无比清晰地听到了接下来的那声回答。
“是我。”
扑。
黒木为杆,精钢作镞的弩箭乘风而来,正中Masaki背心。
箭矢气势凶猛,立刻穿破他的身体,透胸而过。
尖锐箭尖沾着鲜红血液,被人体的血肉所阻。
终于在黑龙红色宝石般的眼前缓缓停了下来。
当啷。
剑柄脱手。
剑身落地。
肩膀纹章的金色光芒黯淡下去。
真霜之剑脱离Masaki手掌的瞬间,脚下的冰雪也开始缓缓消解。
他双膝一软,再也站立不住,身子一歪,向前缓缓倒下。
那头龙终于像是突然回过神,慌里慌张地离开了背后靠着的火刑柱。在Masaki摔倒在地面之前,他笨拙地伸出爪子,好不容易才接住他下坠的身体。
Masaki想对着那头龙伸出手,鼓励地摸摸他的脑袋,却连这样的力气都已经使不出。
龙的眼睛更红了。
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一样。
火焰般的瞳孔盯着自己,黑色的翅膀在身后呼扇了一下。张了张嘴巴,却只是喘着气,吐不出半句话来。
从Masaki前胸透出的箭尖,映出周身的火光。
在这一刻,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出声。
所有目光都注视着广场中央的火刑台,倒在黑龙怀中的骑士抬起一半又缓缓垂落的手上。
“小翔……”
Masaki想要说话,却从嘴角溢出了更多血沫。
他断续地咳嗽,气息越来越弱。
看着自己的龙,他好像觉得意识已经飘出身体,穿透面前环绕着他们的嚣墙,轻的仿佛要飞上云端。
——飞。
是了。
Masaki很清楚。
自己的确,到此为止了。
骑士团弓箭手的箭尖都淬了毒。他是知道的。
而且哪怕不挨这一箭,之前被御林骑士用真霜之剑划破他后背的那一记,也足够要他的命。
他只是尽量拖长了自己死去之前的那些时间。
好为他的龙,争取最后一丝希望。
也许再过一分钟。也许再过三十秒。
他就要死了。
但他的龙。
却可以自由。
从现在开始,你不再属于什么人。也不需要再为什么国家效力。
所有一切想要制裁你,惩罚你,处死你的人,都已不再有任何理由这样做。
因为。
你需要效忠的骑士,已经不在。
所以,那些所有捆住你身体,压制你那对威风又漂亮的翅膀上的枷锁,也不复存在。
今天。
在从龙舍走出来,前往这里之前。
我就没想过会活着走出广场。
因为我知道,只有我死去,才能解除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契约。在契约即将破裂之前,肩膀上象征契约的纹章,才会如同感知危机一般疼得发烫。
很快你就将不再属于任何人。
也不再需要被任何人所束缚。
所以——
Masaki最后看一眼他的龙,想起当初那个满心好奇的年少的自己,在那片云雾终年不散的龙族之谷中,误打误撞地爬上一座黑气沉沉的高山。
不知走了多久,浑身被荆棘刮得破破烂烂几乎想要放弃时,他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一阵清风拂过耳鬓,恍若拨开云雾透出天际的庄严黎明。
头发全乱了,上气不接下气。
脸上都是汗和泥巴,却也顾不上擦拭一下。
因为他的瞳孔,已经被面前出现的那头黑龙眼底红宝石般的光芒,完全占满。
脖子酸了,眼睛也快要被风吹得睁不开。
然而他却一秒钟都不舍得移开视线,只顾一味仰着脑袋,怔怔看向面前的那头黑龙。
沉黑鳞片。
赤血双瞳。
身后一对骨骼凌厉得仿佛可以割裂云端划破天际的龙翼,猛地左右张开,挟起一阵夹杂着硝磺气味的风,拂上自己的侧脸。
山巅云海。他站在他面前。
那样桀骜。
那样威严。
他情不自禁伸出自己的小小手掌,指尖带着细微战栗,轻轻抚上对方胸口那些在阳光照耀下泛出淡淡金光的黑色龙鳞。
那天的一切,此时却好像就在昨天一样清晰。
Masaki身子动了动,痛苦地咳嗽了一声,口中涌出了更多鲜血。
他挣扎着再次抬起手,用沾满温热鲜血的手掌,抚上那只龙身上离自己最近的,在火光映衬下泛着红色光芒的龙鳞。
小翔。
像我给你取的名字一样。
像那天山顶我们相遇时的所有幻想一样。
——飞上天空吧。
张开翅膀,飞到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
飞向没有战争和痛苦,没有骑士和长老会。甚至没有讨厌的香菜,可以让你想吃就吃到饱,想睡就睡到天亮,不会有人嫌你吃的太多,也不会有人逼着你抖着腿跳下悬崖的。
属于你的地方。
眼前仿佛炸裂开无数晨光般的色块。
耳边嘈杂声渐渐如潮水般褪去,再也听不见任何。
Masaki张开双臂,用最后一分力气,抱紧了凑在自己胸口、像要将他的伤口治愈般用舌尖轻轻舔着他额角的那头龙的颈项。
谢谢你。
愿意做我的龙。
胸膛里的心脏跳动得仿佛要跃出般激烈的黑龙看到。
怀中那个身体还温热着的人,在瞳孔中最后一缕光芒消散前,唇边露出一抹淡淡微笑。他嘴角微动,在自己耳边轻声低语。
“……飞吧。”
那人颤抖着青紫的嘴唇,缓声说道。
“小翔。”
烈火的焰晕突然剧烈地摆动起来。
不知从何方汹涌袭来,有剧烈如暴雨来临前般狂躁的风猛烈吹过。
“……”
围在广场周围骑士团中的骑士们面面相觑,似乎有人心生恐惧,手脚发凉,不禁想要胆怯地后退。
“——抓住那头龙!”
骑士团的统领好像如梦方醒,在骑士们向后撤退之前拔出腰间佩剑,大吼一声。
站在最前方的骑士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跟着统帅亮出手中的剑和盾。一时间武器声不绝于耳,盾面和剑身反射着火光,将整个广场猛地映亮。
“抓住那个叛徒!”
骑士中有人扬起手中的剑,剑尖指向火刑台上,和黑龙依偎在一起的少年。
“战龙!战龙出列!”嘈杂人声中有人这样喊道。
骑士们想起在身后围成半个包围圈的战龙群,有人急忙跑了过去。几头战龙很快被带了出来,张牙舞爪地站在广场一边,对广场正中那头黑龙围合出攻击阵型,眯着眼睛伺机而动。
然而还没等他们来得及上前一步。
站在火焰中央的黑龙忽然伸出自己巨大的黑色龙翼,将骑士的身体护在怀中。
然后。
仰起龙颈,迎着烈风,用力嘶鸣。
一声如从远古时代穿越时空而来,象征最尊贵的威严般的长啸,响彻云霄。
下一秒,那头在所有人心目中原本一无是处连飞都飞不起来的黑龙,突然睁开了他如最艳丽的血般闪着妖冶光芒的细长眼睛。
他伏下身,张开口。
一道裹挟着罡风般炙热的烈火,便从他胸中翻滚涌出。
那是饱含上古魔法的烈焰。
像是火中的君王,将四周原本燃烧的火霎时制压。
如黑龙眼中那般血红的火舌,在夜风下火势纵涨,烈焰冲天。
火焰嚣气铸起连绵不尽的炎墙,以火灼火,将其他所有火光在一瞬间全部灼烧殆尽。
在仿佛众神怒气般不息不灭的红色炎光中。
那头黑色的龙如一位来自上古的王者,桀骜地扬起了头。
凌厉的黑色龙翼向两方纵横展开,巨大的阴影霎时遮天蔽日。
卷着火烬的罡风仿佛被最古老的咒语召唤,从城镇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盘旋在那威严到令人腿脚发软,鳞片如黑曜石般闪闪发亮的巨大龙翼之下。
风与火的狂歌盛宴中。
骑士团,长老会,以及广场上的所有人都看见。
广场上威严的战龙群像是突然甦醒似地睁开眼睛,纷纷颤抖着伏下脖颈和头颅,对着广场正中那头张开了巨大翅膀、红色瞳孔恍若宣召末世一样通体泛着赤红光芒的黑龙,一个接着一个,臣服般跪在了地上。
那头展开双翼,帝王般昂起头颅的黑龙,紧紧拥着他怀中那个衣衫褴褛的骑士的身体。
在众人畏惧的目光之下。
在火光与尖锐的风声中。
只听龙翼振啸。
那对骨骼线条凌厉的黑色两翼,猛地卷起近乎将人的身体掀翻的强烈气流。
身后原本高耸的火刑柱,在这阵气流中轰然倒塌。
黑龙身躯腾空而起。张开的翅膀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刹那间,黑色的巨龙已经飞上了从乌云的缝隙洒落淡淡月色,被烈焰灼烧的灰烬如雪盛放的夜空。
这世界上。
有这样一个人。
愿意为你背叛世界。
愿意为你洒下鲜血。
愿意为你。
付出生命。
飞翔的黑龙瞳中,有如红色宝石色的焰光亮起。
在冰雪般的月色下。
在年轻骑士洒落在怀间的温热鲜血里。
心底沉寂千年的冰封。
尽数消融。
寒光从背后切入体内时,几乎连血都冻结。
不用回头,Masaki就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定是一名御林骑士。
骑士中的最高等级,只有这片土地上最优秀的12名骑士才能拥有的光荣头衔。
不仅有资格参与长老会的决议,还能驾驭最威猛的战龙辗转前线战火,从敌军的投石和铁炮下反复争夺国界线。他们手中的武器由全国最出色的铸剑师在深山里于冰与火之中锻造,经由最高教会以流经山顶的圣水七日不倦洗去浊尘,再由最强大的咒术士,用无人知晓的复方混合自己左腕的血液,在武器上刻下独一无二的咒文。
十二件武器。
十二名御林骑士。
每一件武器,都是一段在民间广为流传的神话。
Masaki哆嗦着嘴唇,打了个寒战。
全身上下所有毛孔都在瞬间收缩,有寒气沿着背后伤口绽开的血肉源源不断地渗入体内,直在他头皮下方滚过一阵冰冷的电流。
他知道这件武器。
在山巅积雪中炼就。
在冰川暗涌中浸透。
十二御林骑士中,唯一一柄冰雪系武器。
真霜之剑。
指尖开始发软,丝丝麻痹感如川流中细小的冰晶雪沫,顺神经末梢一路攀爬上行。
Masaki感觉四肢像被久久浸在极寒的冰水中般,渐渐失去知觉,手掌不由得不受控制地一抖。
当啷一声。
手中佩剑,落在脚下被血混了熔化了的松油脂染成绛色的斑驳石砖上。
视野逐渐被弥漫的霜气覆盖,变得模糊朦胧。
他挣扎着眨了眨眼,看着自己那头瞪大了眼睛好像害怕极了的龙正无措地站在火刑架上,爪子愣愣地举在胸前,似乎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样子。看到这种被烈火和长矛重重包围的骇人场面,那头连香菜都不敢吃的龙更是好像吓得快要一屁股坐倒在地似的,瑟瑟地发起抖来。
小翔。
Masaki不禁笑了笑,脚下的黑色马靴上慢慢结起冰霜,凝着滴答落下的血和松脂,冻结了他的靴底。
天生就该飞翔的名字。
是自己为他而取。
所以,他的龙。
天生就该飞翔。
虹膜仿佛要被周身不断靠拢过来、几乎舔上裤脚的烈焰灼伤。恍惚中Masaki转头望向火把组成的火海对岸,看到趴在父亲肩头哭泣着的母亲的脸,心头掠过一丝淡淡悲伤。
视线对上一直强忍着用目光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他面对父亲,摆出沉默的口型。
对不起。
让你们费了无数苦心。
可能我再也无法和少年时梦想的一样,成为一名骑士。
今天,在这片广场上。
我的生命也差不多已经到此为止。
但是。
我不后悔。
他不知自己眼中告别般的感情究竟有几分能越过火线,投注到父亲眼睛里去。很快,身体里恣意蔓延的寒冷,已经让他再也看不清楚火焰前方。
左肩上与生俱来的深色印记像是快要燃烧起来一般剧烈地发着烫,仿佛一道正从由埋在他体内的剑尖开始一寸一寸侵入体内的冰雪系魔法下,拼命负隅顽抗地保护着他的心跳和神智的最后防线。
Masaki抬起头来,一手扯掉了脸上蒙着的那块已残缺不全的黑色面巾,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颚,和在闪烁不定的火光中显得格外脆弱的脖颈。
他看了一眼面前那头眼角吓得红红的,圆圆的眼睛眨巴一下似乎就要涌出泪水的龙。
挑起嘴角,灿烂一笑。
然后,在笑容尚未从唇边褪去之前。
他突然飞快地转过身,在身后的御林骑士以为他摇晃着身体就要倒下时,从对方身边闪身一掠,竟然劈手夺过了那柄周身泛着白晕寒光的银色长剑。
沉甸甸的剑柄被握在汗湿不已的手心。
剑身涌出的寒气,将那些汗水瞬间凝结成霜。
Masaki胳膊震了震,指尖似乎感到了剑身上传来的强大威力。
他知道。
机会只有一瞬。
于是,在连思维都还没来得及转动之前。
被鲜血染透了半边的身体,下一瞬间应声而动。
左臂肩头已经烫到了极致。
从被划破的衣衫缝隙中,露出淡小麦色肩膀上火焰般的纹章。
倾泻一地的星光之下,那如烟火般炸裂开来的纹路好似被四周火炎的倒影镀上了一道亮边,刹那间竟然仿佛被点燃一般,从纹章上溢出了灼灼金色。
与此同时。
他手中的真霜之剑也像忽然感应到什么召唤一般,一刹那剑芒暴涨,通体泛出雪原冰锥般剔透晶莹的蓝白光芒。
万人目光的注视之下。
烈焰冲天的广场正中。
年轻的骑士扬起下巴,黑色发丝在扯动他衣角的滚烫烈风中,飘扬不坠。
他抬起左臂,剑尖直指头顶星夜。
然后剑身猛然下坠,尖锐地划破空气,落向面前将他的龙锁在火刑架上的精钢铁链。
咔当一声。
手起。
剑落。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闪着冰雪光芒的锋利剑刃撞击铁环的刹那。
那原本刀枪不入、坚不可摧的铁环,突然像被大风摧折的枯朽干草般,噼里啪啦的发出摧折之声。
接着,整条铁链都跟着一阵震颤,然后瞬间裂成了干瘪的几节,应声而断。
然而Masaki还来不及上前一步,耳中就同时捕捉到从背后合成包围之势的骑士团中,一支来自弓箭手的弩箭,正瞄准了他和他的龙。
崩的一声。
箭身离弦,破空而来。
他听到那声音。
然而被冻结在地面的靴底似乎将他的身体钉在地上一般,让他无从躲避。
他没有伏低脑袋,也没有转过身去。
相反,他却张开双臂,挡在了他的龙面前。
染血的衬衫已被烈火和武器割破。
在炙热风中摇摆飘扬,勾勒出Masaki瘦削高挑的身体轮廓。
正好。
他想。
他根本也没想要躲。
耳边只有呼啸风声,和火焰舔舐周身空气的毕剥爆响。
静谧中,年轻的骑士漆黑如夜的瞳孔直直望着自己那头好像还搞不清楚状况,傻傻地呆着不动的龙。
眼中流露出无尽不舍。
然而他脸上的微笑还没来得及收起。
便凝固在了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