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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哟!”
相叶推门走进店里,抬眼张望的时候,看到了最里面靠窗座位上正在朝他招手的二宫。
“相叶氏,这边。”
他点点头示意自己看到,迈步朝窗边走了过去。
正是深秋季节,门外枯叶的碎屑似乎随着他的裤脚和鞋底跟进了门,磨踩出些许其实听不到的细碎响声。边走边解开的围巾末梢掀起凉意很重的风,紧裹着他周身来到二宫座位的桌前。
不知道是不是扑面而来的风太冷,二宫被呛得莫名咳了一声。
站在桌边的相叶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坐下。
“坐?”二宫抬头看他。
“还是转到吸烟区去吧。”相叶转下头,朝餐厅的另一边示意。
“啊?”
“这里是非吸烟区。”
二宫翻翻眼睛,心想这还用你一本正经地给我解释。
“你几时开始抽烟了?”在另一侧的吸烟区里坐定时,二宫放下自己的外套看看对面的相叶。
“下午回去就要开始准备晚上的节目,不精神点不行。”相叶似乎答非所问,但已经从怀里掏出烟盒磕出一支烟,夹在指间。
“瞧把你忙的,连吃顿饭都得抢在午休的夹缝里了,啊?”二宫尖着声音说:“樱井呢?”
“欧洲有财经峰会,今天早上刚刚飞。”相叶掏出打火机,把烟叼在齿间,点燃。
“……”二宫张了张嘴,似乎已经有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下去的气氛,他叹口气,“我多久才过来一趟,啊?你们自己说,跟我一起吃顿饭就有这么难。”
“所以我不是明明没时间还是楞挤出时间来见你了。”相叶吐出一口烟,白色雾气浅淡稀薄。手肘支在桌上,他夹着烟说:“再说,他你还不知道,你走的时候送行都没能来,这会儿出现不了也很正常吧。”
二宫没接话。
他离开东京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
那年被相叶一百朵白玫瑰打断的他和樱井想说的话,就是“我最近其实想要换个工作离开这里”。这话后来他和相叶说了。至于说理由,相叶倒是似乎比他还明白。
——想要换个环境换种方式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可能,是不是?
谁知道是不是。反正他也不过是刚好那时候才开始交往的女朋友说想要去一个滨海的城市发展,问他是不是一起。要是照他以往的性情来说,只怕必然是懒得挪这个地方,但是当时却不知怎么就动了心。不知道是因为一段关系刚刚开始他觉得弃之可惜还是他已经开始有了想要认真经营一段感情的想法——如果连两个男人都能把一段感情经营成那样令人羡慕的样子——那他难道还要像以前那样急热急冷一直下去吗。
总之,他最后确实就是跟着一起去了。
做他熟悉也擅长的技术工作。
临走的时候相叶坚持说要给他送行,他说了多少次不必了也没推掉。结果,他倒是应了,反而是送行当天樱井根本没出现。
“他太忙了。”相叶这样替樱井道歉。
嘛嘛嘛这有什么我又不是出国更不是不回来别搞得这么正式——当时二宫摆摆手这样说,可事实却是,此后他回来的几次里,几乎都没有见到过樱井。他也理解,尤其是在樱井转入那家大型电视台的知名新闻节目以后,他也几乎每天都在看这档节目,对相叶笑言其实我经常见他无所谓的。
“他忙”——这话似乎也已经被相叶说到了厌腻而不愿再讲了。
二宫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但说到底应该并不关他的事才对。
只不过——
“麻烦一杯黑咖啡。”
在他要了汉堡肉之后相叶却只对服务生说了这么一句。
“喂。”二宫看着他,“怎么不点东西吃?”
“没胃口。”相叶夹着烟简单地说。
“这又是烟又是咖啡还不吃东西……你要干嘛啊?”
“没干嘛啊。咳咳——”相叶夹着烟吸一口,吐出烟雾时突然呛到般咳了起来。
二宫皱了皱眉,“你这图的什么,自虐啊。”
“……”相叶没说话,烟熏着眼睛。
“怎么,工作压力这么大?”二宫问。
“……也没有吧。”相叶低一下头,“工作反正就是这样的。”
“不喜欢现在这个节目?”
“……没有。”
听者和说者都听出了这句回答里的虚浮不定。
但也许相叶也并非说谎。
跟着樱井转到现在这家大型电视台这档知名新闻来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这一年半里他在节目组里做着各种常规取材连线记者日常工作和不定期主播,工作确实繁多而且工作量巨大,但也很难说他就一定不喜欢这些工作内容。只是……
只是总觉得他的这些工作其实换个人来也一样做。当然任何工作岗位都是换了谁也能做,只不过似乎原来的那个节目需要的正是他,而现在的他则变成了需要这个节目的这份工作。
怎么说呢。
他其实也不是很明白自己确切的想法和情绪。
总有想不明白的事情才是人吧。也很正常。消沉一下之后总还要直面,也只不过是在这个过程里有时候需要借助些外物工具来让自己保持集中不懈怠而已。
——没错,他可是很拼命的。
“你脸色真的很差知道吗?”二宫又说:“到底要不要紧啊你。”
“只是昨晚没睡好而已。”相叶呼口气。
看那张脸。
不用问也知道。
“怎么,吵架了。”二宫有时也会纳闷一下自己怎么还能这么多管闲事,如果不是对着这么一个十年过去仍然还愿意见面的朋友,如果不是对这么一段他亲眼目睹并且在他看来算得上叹为观止的感情。
相叶顿了一下。
在烟雾里蹙了下眉。
吵架……吗。
算得上吗。
而如果说算不上,竟然不是因为其实并没有吵,而是因为比之真正的吵架来说那根本就算不上吵了什么。
竟然。
竟然会是这样。
从几时开始,吵架,在他们之间已经变成了这种多到可以拿出标准分出等级的日常事项?
究竟哪儿来那么多的事情可吵?
目光在薄雾里失焦,相叶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
“那个。”那天夜里终于洗完澡倒在床上的时候,旁边靠在床头看书的樱井这样开口。
“嗯?”相叶闭着眼睛,感觉全身骨架发沉,每一个关节贴在床上就挪不动。白天做了太多的常规工作,细密繁杂对于完成度的要求又极高,他在尽力适应这里不同的工作节奏。
“有个事儿。”樱井又说。
“什么?”相叶已经快要睡着,应的声音很轻。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樱井放下手里的书转向他,“我还是建议你,把耳环摘了吧。”
“……”相叶的眼睛转了转,睁开。看到樱井正一脸认真地盯着他的左耳。
“我已经注意你几次直播了,都不记得把耳环摘下来。”樱井盯着他的左耳耳廓,“所以我建议不如索性以后就取掉吧。”
“……”相叶很慢地眨了眨眼,“为什么……要取?”
“因为你不记得摘下来就显得很不得体啊,你看我,哪儿还有勇气戴着耳环上节目?”
“……”
在床头灯的暖光里,相叶看了看樱井乌黑的头发以及左侧鬓角边印记清晰可见的空耳洞。
金发是不用说,耳环也已经彻底取掉不知多久了。至于——那个他曾经无非是撒娇要求樱井做爱时摘掉的脐环——如果他现在试着要求他只在做爱时戴回来,又还有可能吗。
——向小翔致意。
——在身上穿洞,向小翔致意。
——小翔打了脐环?
——我怎么总是……慢你一步。
——即使我,是这样的拼命。
怎么回事。
怎么有一种翻转逆向的强烈不适,搅得人不得安宁。
其实樱井说的没错。
相叶也明白。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话听来就是扎得哪里不自在不舒服。
“不得体?”他看着樱井,嗓子里咔啦咔啦的。
“嗯,这样的节目风格还是要尽量严肃得体吧。”樱井继续说。
“你是说……”相叶的声音哑得有些不自然,“我工作不得体不严肃?”
“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樱井还想往下说。
“不用说了。”相叶挣扎着坐起身,伸手就去摘左耳耳廓上的耳环。
疲劳和委屈的情绪生成了无名愤怒,让他越是着急就越是摘不下来,开始有些气急败坏地拽住那只耳环用力拉扯。
“喂别这样硬弄啊,会受伤的!”樱井伸手过去,“我来。”
“别碰我!”相叶猛地弹开樱井的手。
“……”樱井的手僵在半空,哑然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了?”
“……”相叶不说话,他感觉耳边一阵生疼,但只咬着牙不出声,继续用力硬把耳环从耳骨上扯了下来。
“你这是要干什么啊,把自己弄流血了。”樱井翻身准备下床去拿药箱。
相叶却只是把手里的耳环往床头柜上一扣,转身就背对着樱井躺下,“没事,以后都不会再给你丢人了。”
樱井转过头。
“你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相叶不转头,左耳火辣辣的。
“你再说一遍。”
“我为什么再说,你明明听到了。”
“……我哪有那个意思?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哪儿也没想,你说的是对的。”
“……”樱井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扳相叶的肩,“你到底怎么了?”
那掌心里的热度依然温暖。
别这样对他,他什么都没有做错——虽然这么跟自己说,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没怎么,你说的很对,我也已经照做了,你还不让人睡觉想干嘛。”相叶伸手拨掉了樱井的手。
“……”樱井在相叶背后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轻声说了句“晚安”。
相叶紧闭着眼睛,脸半埋进枕头里,心里拧绞着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的歉疚和更多理不清梳不顺的情绪,伴着耳边连着半张脸发热的疼,被极度疲劳捆绑着陷入一种半睡半醒的模糊状态。
就那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左耳一阵柔软的凉意。
他想醒来,但是醒不过来,也起不了身。
好像有什么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冷却了那些发热的疼痛,只是他什么反应也做不出就又陷入了沉睡。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他在洗手池上的镜子里看见那只被贴上了创可贴的耳朵。
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然后就笑。
对着镜子,他笑到眼底发酸,笑到低下头不敢再看自己那不知究竟是不是在笑的笑容。
那天之后,相叶就再也没有碰过耳环。头发也剪成了短到不能再短最清爽的长度,干净地露出脸颊和耳朵。
相叶没办法跟樱井解释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因为他自己都不能跟自己解释清楚。
所有被情绪蛊惑而出口的话都让他感觉后悔,但于事无补。不仅如此,他还隐约感觉到,以后他恐怕还会有更多这种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时候。无论他如何想对自己保证再也不这样对樱井,却恐惧地知道,自己恐怕未必能信守约定。
不,他确确实实知道自己的答案,从未忘记。
但有些事情却也同样真真切切开始不受他的控制。
即使再想用以前曾经奏效的办法,也总是不知怎么就变了味道。
比如,那碗味噌汤。
那天早上当他从冰箱里把那两碗味噌汤端出来的时候,已经不确定它在冰箱里呆了几天。其实确实是之前特意做好的,只不过几天之内一个加班一个忙,就把它遗忘在了冰箱的角落里。
时间有限他也没来得及多看,直接加热之后端上了餐桌。
那时候他已经很少再有时间和精力亲手给樱井做早餐,不说早餐,基本上三餐都没什么机会手作了,如果还能有时间凑在一起吃饭的话就已经很不错。做那碗汤的时候他确实是抱着让比他更忙的樱井吃到点熨贴早餐的初衷,并非有着其他特别刻意的想法。
冒着热气的碗放在樱井面前时,樱井端起碗然后又原样把碗放回了桌上。
“怎么?”相叶端起自己的碗凑到嘴边。
“别喝了。”樱井阻止道。
“嗯?”
“已经酸了。”
“……不会吧?”相叶不相信地尝了一口,发现是真的。他抬眼看樱井,“你闻出来了?”
樱井抿了抿嘴,似乎有些小心翼翼地说:“其实现在冰箱里的东西我基本上都会留心一些,因为我已经好几次在里面发现放坏的东西……”
“……”相叶的神经却还是敏感而不可控制地发生了异动。他放下碗,看着樱井说:“是说所有东西都需要我来处理怪我放任不管吗?”
樱井有些预料到般的无可奈何,立刻解释道:“不是,我是——”
“我也不是每天都很闲,能把所有事情都装在脑子里。”相叶直接不让他把话说下去。
——别这样,别这样对他。
“我真的不是——”
“我不是你,能从进门开始洗手到洗衣服烧洗澡水收拾东西到洗完澡衣服也洗好三十分钟就能搞定,做不到这种程序样的精准。但我的自由散漫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可是言行却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我从来就没有说过——”
——真的别再这样对他了。
樱井话还在说,相叶已经从桌边起身。
不仅是强制那个不受控制的自己不要再说下去,也是无法再继续面对樱井,更加再也不想看见一个这样讨厌的自己。
他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的。
这种完全不像自己,这种自己都不想再多看自己一眼的样子。
关于樱井,他仍然有答案。
可关于自己,他已经没了答案。
十九
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相叶已经跟着樱井搬进他们的新公寓。
公寓楼体清新时尚,位置地处都内繁华要道,交通极之便利,并且毗邻某大型电视台。
房间视野开阔窗明几净,内部软装优秀精致。
总之,一眼望去,很宽敞。
玄关进门的地方有几个鞋柜,上面还安置着樱井专门用来放手机和钥匙的小盘子。想想,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哪儿有余地安排给这些细节。但那缺乏细节莾莾撞撞的粗枝大叶,难道不是随时随地就可以令人怦然心动。
从门口走到窗边需要点时间。
没有啦,那大概只是相叶自己的心理作用吧。
卧室里有成排衣柜,而且。
床很大。
其实也并没有啦,应该只是标准的双人床。
只是不知为什么……总感觉有点空。
但估计这可能只是因为原来有点挤。
原来睡来睡去两个人就挤作一团。
现在睡来睡去两个人中间就空了出来。
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窝在客厅沙发里的相叶打了个喷嚏。
下巴埋进裹在身上的毛毯里,紧了紧毛毯,他缩成一团——按说这个季节已经不冷了才对啊。
应该并不是因为冷,而是花粉症正在发作。
今天下班自己一个人回来时走了挺长一段路。车么,留给还有直播的樱井了。话说回来不管他是不是还有直播,反正也总是在加班的。
其实他们的新公寓不仅有停车位,而且樱井早就和相叶说过,再租一个停车位,好让相叶也有一辆自己的车。
被相叶一口拒绝了。
“你是不是钱多烧的?”他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那样不是方便吗?”樱井是这样说的。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然后他又是这么说的。
此事就此作罢。
看看早已经直播完棒球赛的电视,相叶发现自己其实早已经有了倦意。
他从沙发里起身。
已经不早了,早点睡下吧。
要走回卧室,踢踏着拖鞋,好像又花了点时间。不对,这些都是纯属想象。是空间感觉里的想象。是想象里的空间感觉。
原本他曾经觉得,走上主播台的那几步里,藏着相当的距离,而回到家,就随处都是任意门,每一脚都是零距离。而现在,迈上主播台的几步距离里,他倒是走得信心满怀而又雀跃兴奋。走上去,坐下,面对镜头,做着自己喜欢的节目,讲解着自己喜欢也想传达给他人的事和物。一回到家——却成了举步维艰跋山涉水,似乎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挡着他的脚步,甚至有时候还会磕绊到他。
花了相当时间回到卧室后,走到自己平时睡的那一边,安静地躺下。
其实,一个人睡哪边又有什么区别。
枕头和被罩里一股清香的味道。
洗涤剂的味道。
熟悉的,来自同一家洗衣店专业洗涤剂的味道。
自从搬来新公寓之后,他们所有的床品和正装都是定期直接送洗衣店处理的。再也不用像在以前旧公寓里时和那台老得不成的洗衣机成天战斗,摸不准什么东西不能混在一起洗什么东西会被洗坏什么东西要隔多久洗才算合适……
被窝里的相叶鼻子一痒,又是一个喷嚏。
不知道是什么花香系列,已经难受到条件反射。
他在被窝里蜷成一团,鼻子堵得头有点疼,虽然困但却睡不着,越发感觉这床空得过分——尤其是背后。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搬到这里就开始的吗,樱井的时间总是和他对不上。以前虽然他们的节目时间也不同,但是却没有这种感觉。现在,樱井不分日夜的加班让相叶感觉自己已经和他在同一屋檐下过起了有时差的生活。
相叶知道,这种感受大概多一半来自他的心理暗示。
一直抱着这种抵触心理是不行的。
只不过是搬了个家而已,他这是怎么了。
鼻子堵着,无比安静中听到自己不均匀的鼻息声。大概是因为这样,声音渐次弥散,轻微回声,开始错觉背后也传来了呼吸声。
某年某夜某时,在雨声中,那被书本和练习册包围住的呼吸声。
小翔。
我知道了。
我的回答。
我早就知道,我的答案。
从那年那夜那时。就一直知道。
答案就是答案。
从未变过,没有其他可能。
“早上好!”
那个樱井一睁眼看到床的另一边已经空了的早上,翻身起床揉着眼睛走出卧室时,被迎面而来一声清脆爽朗的招呼吓了一个哆嗦。
定睛。
看到相叶正站在餐桌前的一片晨曦里。
围着条绿米色相间的围裙。
“欢迎来到巴黎的早晨!”相叶又笑着对他说。
“什么……”樱井不明所以。
“来,请坐。”相叶朝餐桌边的椅子一伸手,“最适合巴黎的樱井先生。”
“什么……”樱井还是不明所以,但却笑着走过去坐下:“真的么……”
“那么,现在就准备享受纯正的法式早餐吧。”相叶一转身,从旁边开放式厨房的操作台上端过了几样东西。
“这是……”樱井细看。
“法式吐司。”相叶笑道。
“太好了!”樱井忍不住抬起手就和相叶一个击掌,“我最喜欢法式吐司了。”
“那就好。”相叶笑着说:“那就赶紧试试吧。”
当樱井拿起一片吐司咬进嘴里,站在一边的相叶立刻忽闪起期待的目光。
樱井看他一眼,温柔一笑,手指蹭了蹭嘴边,“好吃。”
“真的?”相叶松一口气般地开心,“太好了。”
“不过你这是?”
“前几天出去采访外景时学到的,就想试着做给你吃。第一次做,怎么样?”
“……”樱井把整片吐司吃下去,“嗯,虽然一上来全是醋的味道,不过醋的味道一下去香味就——”他说着就被卡着般咳了一下,下意识地想伸手进嘴里,“怎么回事,什么东西,怎么还突然有股焦味……”
“哈哈哈……”相叶乐不可支,“既然好吃就快点吃,这个那个的一堆话。”
好吃?
好吃什么好吃。
真是我喂你什么东西你都觉得好吃啊,味觉一直以来就有问题的家伙。
烤焦了醋多了的吐司会好吃,扔进一把盐的麻婆豆腐也会好吃。
是不是我喂你毒药你也会笑着说好吃呢。
你是这样的。
因为是这样的你,所以,我一直都有答案。
“稍等我一下啊,马上就能收拾好出门。”
相叶正忙着把杯碟刀叉端起来放进洗碗池的时候,樱井在身后这样对他说:“不着急,先放在那里吧。”
“怎么不急,要赶着上班呢。”相叶说。
“我有话跟你说。”樱井说。
相叶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儿。”樱井又说。
“什么事。”相叶似乎没准备坐回桌边,直接站在洗碗池边说。
“……”樱井似乎也不打算把他叫过来对面正坐,只是接着说:“我准备离开现在的电视台。”
“……”相叶站在原地没出声。
“转职来咱们公寓旁边这家。”樱井接着说。
“……”相叶抿了抿嘴。
“已经和这边时政新闻的节目组谈好了。”
“……”
“雅纪。”
“……”
“你说句话?”
“……”相叶解开围裙从身上摘下来,“比如说什么。”
“……”樱井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会——”
相叶攥紧了手里的围裙。
“一起来吧?”
一厘之间空气从这个次元里消失了一下。
然后当然,又回来了。
是这句。
果然是这句。
不过这次不是他相叶雅纪说的。
而是樱井翔说的。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变成了——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相叶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但却不知为何绝非全无预感。
你说,要和我商量一件事儿。
但其实,你根本早已经决定了吧。
你说,已经和这边的节目组谈好了。
但其实,你根本是和这边电视台的节目组谈好了才事先准备了搬家这一步吧。
最后,你说,你会一起来吧?
但其实,你根本认为这不是一个问题,无须疑问,毋庸置疑,我一定会来。
没错。
因为我说过无数次,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但是。
但是——
相叶突然间感觉头晕脑胀,呼吸不畅,像是花粉症还没有好利索又再犯了。
他转过身。
看看正坐在餐桌边望着他的樱井。
目光很纯粹。
很单纯地在和他讲述自己职业的变动和人生的决定。然后,很习惯地等待自己跟随着他做的决定,亦步亦趋。
嘴边似乎还挂着一点法式吐司的面包渣。
相叶雅纪,你不是早有答案吗?
哗啦——
“欢迎光临——”
“您好。”拉开门探身走进店里的相叶拉下脸上的一次性口罩,朝老板微笑,“麻烦请给我一碗豚骨拉面。”
人走进店里,像带进来一阵恼人的春风,清爽的风里有点挠弄心神的微痒。
“明白——”老板也向他露出对待老熟客的默契笑容,“请坐。”
相叶摘下口罩,直接在柜台边坐下,长呼出一口气。
“怎么,不太舒服吗?”站在柜台里的老板边准备煮面边看他一眼。
“啊,没有。”相叶轻声笑笑,“可能是花粉症一直不好。”
“是吗。”老板边下面边说:“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哦。”
“嗯……有点累了……吧。”相叶有点放空似地说。
“嗯,那就更要多吃点。”老板把冒着热气的面碗放在相叶跟前的柜台上,“好了,请慢用。”
相叶拿起筷子合掌,“我不客气了。”
一口面吃进去,他“烫烫烫”地叫着。
“慢一点,这位猫舌小哥。”老板笑道。
“超好吃……”他咕噜着声音说:“所以不能慢啊。”
“好吃就一直来慢慢吃啊,着什么急。”
“……”似乎是嘴里的面太烫,或者面汤升起的热气熏着眼,相叶的眼睛里有层水雾,他轻声说:“大叔,虽然很不好意思,不过……我以后可能不能再常来这里吃面了。”
“嗯?为什么。”
“您看,您还记得吗,以前来这里吃面的是两个人……后来,后来嘛,就只有我一个人来这里吃面了……”
“啊……这么说来,可不是么。另外那位小哥呢?”
“嗯……他后来就变得很忙,没时间。”
“哈哈,忙,这个词可好用呢。”
“……”相叶抬眼,“不是的……”
“哈哈小哥何必跟我解释啊。”老板笑着忙开手里的活,“这会儿没客人,我就是跟您闲聊而已。”
“……”相叶也笑笑,看着碗里的骨汤,“也是,总之,今后啊,就连我也来不了了。”
“那又是为什么呢,小哥也要开始忙了吗?”
“不是。”停了一会儿,相叶提口气,“今天之后我就不在这边工作了,新的单位离这里比较远,不可能时常过来了。”
“哦?换工作了?”
“嗯,今天所有的离职手续就都最后办完了。”
“怎么,是不喜欢这边的工作了吗?”
“……”相叶挑着碗里的面,沉默了很久,才说:“不,我很喜欢。这个工作……是我自己的努力争取来的,虽然一直以来也是有很多辛苦,但它确实让我很有达成感和存在感。”
“既然喜欢它,为什么要换?”
“……”
相叶没再说话,似乎是不知道该怎样往下接话,又或者只是店里又来了客人,老板转身过去招呼。
他只是安静地埋头把整碗面吃干净,然后端起碗,连所有的骨汤都喝光。
为什么。
因为这边电视台的规模相较那家新公寓附近的大型电视台而言还是有点小吗?因为那家电视台的那档时政新闻以专业权威著称是所有从业者都想要去朝圣的地方吗?因为要是想要在这个职业里继续获得更长久的发展更出人头地的未来如此也是必然吗?
这些。
和自己有关系么。
——“嗯,你去的话我也去。”
那天清晨当相叶转过身对望着他的樱井这样说的时候,樱井那溢于言表的开心和眉目间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可真让人情绪复杂。
——“那就好,我已经和那边的节目组说过了,他们同意你也一起过来。”
他是这样说的。
其实相叶知道,这话本身和樱井说它时那个纯粹的目光一样纯粹无杂质。他也知道樱井当然并非粗枝大叶的人但只是,总有些事情,会像是灯下黑一般,被莫名忽略。
他不该多想。
他也不会多想。
因为他早有答案。
相叶放下手里完食一空的碗。
“因为——比起它,我还有更喜欢的他。”
to be continued
十八
在那个介于两个人的生日之间,两个人一起过的生日当天,出现了二宫和也的身影。
当然,他是相叶和樱井共同的朋友。
这一点后来樱井也从来没有否认过。
但在毕业之后虽然联系有还是有,见就真的几乎是没再见过。
大家都太忙。
不,二宫其实早就吐槽过,他并没有多忙,忙的是“你们两个”。
所以当二宫走进KTV的包厢穿过人群走到樱井面前用十指和中指比了一个敬礼手势叫一声“大忙人”时,樱井也笑着上前回一句“彼此彼此”。
即使这时候相叶人还没到并不在场,这两个人之间的朋友关系也已经可以独立存在。
“生日快乐。”二宫说着递过手里的纸袋。
“啊,谢谢。”樱井接过来,看到敞着的袋口里露出的游戏卡盒边沿。
他笑笑。
心知这不是给他的礼物。
“就这一份啊,你们两个反正也是一起玩的——既然你们生日都能一起过。”二宫撇撇嘴,“里面有发票,记得交给相叶氏。”
交给他干嘛,给你送的礼物报销吗?
樱井哭笑不得。
“相叶氏人呢?”二宫四下看看。
“嗯,他说今天要稍微加会儿班,让我先过来照应大家,他会马上赶来的。”樱井说。
“哦。”二宫从旁边桌上拿过一杯饮料叼起吸管。
“最近怎么样?”樱井问。
“嗯,还不就那样。”二宫说:“我和你们不一样,干不了抛头露面那种活,我就做些技术流的工作挺好。”
晚他们两年毕业的二宫进了另一家电视台,不过好像一直做的是幕后编导类的工作。
“我也不喜欢太忙,有些没必要的苦不吃也罢。”二宫又说。
当然了,人各有志。
“而且,我最近……”
二宫的话说到一半时,包厢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先进门的,不是什么人,而是一捧巨大的白色花束。
大到连是谁把这束花捧进来的都看不到,人全被花挡在后面了。
白玫瑰。
一捧巨大的白色玫瑰。
还没有人来得及反应时,那捧白色花束已经被递到了樱井跟前。
“生日快乐——”有人拖长着扁扁的声音,递出花束,白色花朵后面露出灿烂的笑颜,“小翔!”
樱井惊讶得真的连嘴都差点合不拢。
他忽然发现这种修辞手法是真的,没体会过的人不懂。
捧在眼前的白色花朵可爱地挤挤挨挨,洁白清丽地锦簇在一起,层叠花瓣里的水珠清新欲滴。上百朵,一定有上百朵,初看3D画面一样令人惊讶不已。
“小翔,生日快乐。”相叶又在花束后面笑着说了一遍。
笑容极之灿烂。
白色牙齿和白色花束相映成趣。
简直令人眩目。
樱井一时回不过神来,很久才反应过来,伸手接过花束。
几乎要抱不过来。
也差点要把他的整张脸都挡起来了。
不过,这样真是太好了。
这样,大概就没有人能看得到,他脸上的表情到底是怎样的。
心头情绪交汇得太厉害,让他几乎想要把脸整个埋进花里,哪怕是被花粉迷了眼呛了口鼻。
这样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人。
就必然会是那个最在乎你最懂得珍惜你的人了吧。
“小翔的妈妈,感谢你生下了小翔。”
货真价实的那年1月25日的晚上,坐在餐桌前的相叶郑重其事地这样说。
樱井刚送进嘴里的红姜差点喷出来。
“喂……这话该是我来说的才对吧?”
“我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相叶握起筷子,夹起一块刺身放进嘴里。
“我已经发现了。”盯着他的樱井说。
“唔?”相叶嘟着嘴。
“你每次吃刺身进去的时候总会撅嘴……”樱井似乎努力忍着笑意,“简直就像是要和刺身接吻一样。”
“……少胡扯,我才没有!”相叶伸手捶了一下樱井的肩膀。
“有没有……”樱井假意揉着肩,嘴角轻轻一勾,“你可没有我有发言权。”
“喂你……”相叶这回真的红了耳根。
是么。关于像不像接吻时的样子什么的,我没有你有发言权。这世上恐怕谁也没有你有发言权。
偶尔。
只是偶尔。
明朗工口如相叶,也会输给樱井一回。
“我想要礼物了。”樱井勾着嘴角说。
“礼物,礼物不是早都给过了吗?”
樱井倾身向前,贴近相叶吻住他的唇。
唇舌碾过他嘴里的那些鱼生。
略有些腥,还有点辣。
不过,都是上佳的——也不看看是在谁嘴里。
樱井放开他。
“你看,还说不是?”指尖点点相叶的嘴唇,樱井起身把他兜手从餐桌边抱了起来,转身几步丢到床上,“我想要的是……”
——你这个礼物。
竟然是被用公主抱的方式丢到床上的。
相叶简直羞愤交加。
“我饭还没吃完!”他抗议地叫道。
“床上吃!”樱井笑着就俯下身来。
床上吃什么?
不问了。问了也只是些工口话题。
“哪有你这样的?”
“我想怎样就怎样,你要搞清楚——今天起我就又是大你一岁的年上了。”
“……”
他们同岁的那一个月,已经过去了。
这个表面看起来什么意义都没有但是却被两个人默默在意着的时间差,在两人之间已经默契了很多年。
于是,从今天起相叶就又再成为了年下。
但——和那有什么关系吗!
算了,谁让寿星最大。
反正,他什么不能给他。
他什么不能给他。
他什么也都想给他。
全世界吗?
不,那只是什么也拿不出来的空话吧。
拿得出的有什么呢?
一只给你方便装咖啡的保温杯。
一顶我也不知道用途不过就是觉得超帅的军帽。
一个因为你申请了外景采访而一定会用得到的帆布背包。
一件织着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招你喜爱的驯鹿图案的毛衣。
总之不过尽我所能。
如果说这样还不能算是倾我所有,那——不是还有我自己呢吗。
多少个平安夜,多少个1.25,多少个生日多少个同岁月,就这样被一件件平凡平常的东西标记起来。比方说那是哪一年的生日来着?哦那是白玫瑰那年,或者啊那是保温杯那一年……
细细碎碎,林林总总。
普通得不值一提。
但又可爱动人得心花怒放。
如果所有生日礼物能够一直这样平凡普通甚至到平庸。
一直到老。
一直到……
尽如人心的日子,究竟能过到哪一天。
似乎有那么一个说法,说人一生的苦难和幸福也是能量守恒。前半生多经历些苦难的话就会把定量用完,那么后面的日子就会轻松很多。而反之……幸福用得太过量,也是用掉多少就要还多少的。
所谓最好的时光,总是说结束就结束。
“来来,闭上眼睛。”
几年后的平安夜,樱井神秘兮兮地对相叶说。
“干嘛,干嘛呀?”
“张开手。”
相叶依言张开了手掌。
感觉有个凉凉的东西被按进了手心。
“看看。”透着些许兴奋的樱井的声音。
相叶睁开眼睛。
是一把钥匙。
金属电镀的工艺非常精致,看起来和自己家这个有点小的老式公寓的钥匙就完全不同。
相叶的大脑里一时之间飞速地转起来。
这是什么?
不,显而易见,这是钥匙。
这是什么的钥匙?
基本上可以确定,这看起来是把门钥匙。
但是……
“这是?”他抬起眼睛。
樱井正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的反应。
可是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是对的。
首先,还是得先搞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才好。
“这是?”他又问了一遍。
“我们的新公寓。”樱井的声音里透出了雀跃,“这是你的钥匙。”
“新……公寓?”相叶无意识地重复着,好像这是多么难以理解的艰深词汇。
“嗯,我们的新公寓。”樱井说:“我们要搬家了。”
“……搬家。”相叶看着樱井,眼神有点迷茫。
“租金我都交好了,公寓位置特别好,在几家大电视台旁边,面积也大了很多,家具电器什么都是配好的……”樱井说得兴致勃勃滔滔不绝,但是相叶渐渐就没听进去了。
“为什么……”他打断了樱井,看着他说:“要搬家?”
“为什么。”樱井似乎认为这根本不能构成一个问题,“因为这里太小了啊,而且离电视台很远也不方便……”
“太小……”相叶轻声重复着。
“是啊,而且我早都说,那张床也太窄,转不过身来啊。”
“我们不是已经买车了吗?你怕什么远?”
“那是……两回事啊。”
两回事。
没错,是两回事。
你嫌弃这个老式小公寓,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大概能让你忍耐到今天,这么长的时日,也已经算是个奇迹了。和什么距不距离,转不转得过身,根本就没有关系。
“怎么,不喜欢吗?我们要搬去新家,不好吗?”樱井问:“我想给你个生日惊喜呢。”
惊喜。
没错,是挺惊的。
“你怕租金贵吗?别担心这个,我能解决。”他又说。
贵吗。
不,和这个也没有关系。
是两回事。
有关系的应该是,口口声声“我们的”公寓,“我们要”搬家了,“我们”“我们”……可从头到尾,我怎么都不知道呢?
“我们”里,没有我吗?
你说是惊喜。
好吧。我就接受。
那么在即将告别这个从学生时代就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的时候,你竟然没有流露出一丁点的留恋之情吗。这个每个角落都留下了回忆的地方,让你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吗。那是因为你并没有喜欢过这个地方吗,不觉得在这里生活过的所有时光都是幸福的吗。
是因为几年来你主播身份的事业风生水起,所以这样的地方已经和你的身份不匹配,所以你已经从不喜欢到开始嫌弃这样的地方了吗。
这个,我能接受吗。
能吗。
“雅纪,雅纪?”樱井拍了拍相叶,“你没事吧?”
相叶看着他,那样的眉那样的目。
“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没生病吧?”樱井伸手过来摸他的额头。
那样伸过来擦掉他嘴边的水的手。
他能接受吗?
能吧。
有什么不能呢。
就像当初闪避开他的手,坚持买车不肯再坐电车,到后来连那家去电车站途中的拉面馆也不肯再去推说忙……他不都立刻就接受了吗。
他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因为相叶知道其实也很难说这些事情樱井做得有什么不对的。这就是他,这就是他生活方式的进化,反过来说一直怀恋过去种种对旧的生活方式死不肯放手的自己难道就一定对吗。
没什么可说的。
谁让他喜欢他。
谁让他那么喜欢他。
搬家嘛,有什么不好。难道一辈子住在同一间公寓里。
有人能对他捧出这样的生日大礼,难道他还要有什么不知足的地方。
相叶握起了手。
将掌心里那把精致的钥匙攥起来。
“没事。”相叶抬眼微笑,“我们哪天搬家。”
to be continued
十七
“今天的内容就到这里,感谢您的收看。”
主播台上的相叶倾身致意,“OK”声里当天的直播顺利结束。
相叶起身从主播台上走下来,摘下耳朵里的耳机,步伐颇为稳重地走出主机位的灯光圈之外后,脚下的节奏立刻就变了。几乎是接近小步跳的幅度走到樱井跟前,眼里放光地问:“怎么样怎么样,还可以吗?”
“嗯,挺好的。”樱井点点头,“就是还有点紧张,以及对时间的把握还不够准确。多想想播音培训时教的那些感觉时间的方法。”
“我知道,我会再注意的。”相叶也点点头,“那,已经可以走了吗,稍等我一会儿?”
相叶和樱井不在同一个节目组。
分属于同一家电视台的两档新闻节目。
樱井所在的侧重政经分析,相叶所在的偏向资讯报道。
节目性质不尽相同,所在时间不同档,播出频率也各自不同。
这天的樱井其实没有直播。
纯粹是趁工作间隙跑来看看相叶给他吃定心丸充当万能药的。
那天下班两人一起走出电视台时,天色已晚。接近年末,正是冷得最厉害的时候。北风吹过来,让人忍不住瑟缩脖子。
相叶问:“饿了没?”
“嗯。”樱井点点头。
“那去吃东西吧!”相叶掏出揣在羽绒服兜里的手去抓樱井的胳膊。
樱井下意识地闪了一下。
相叶的指尖擦过黑色风衣的羊毛纤维,没有抓到他。
没错,相叶想起来了。
樱井说过的,在电视台附近最好不要这样,到底是会在电视上露面的人,被同事看到也不好。
他总是不记得。
“那,吃点什么?”相叶没有在意到般笑笑。
“我想想……”
“拉面好了。”相叶直接说:“这大冷天的,再喝点酒,怎么样?”
不用想了。
就知道樱井会喜欢这样。
反正樱井什么时候饿了会想吃什么,他都知道。
而对于相叶对自己到这种程度的了解,樱井似乎也已经再不会有什么意外。
去往电车站途中的拉面小店,是两个人会固定光顾的地方。
店面很小,面也很简单。要么就是纯粹的豚骨汤头,要么就是辣椒粉大概洒了一锅的辣拉面。但没别的,就是好吃。夏天的时候樱井会吃到汗顺着下巴一直滴下去,相叶的发根也全部都会湿透。然后两人相视一下,不知为了什么就能乐上半天。
那也算是,在毕业之后适应社会人身份的艰难过渡期里,最为治愈也最好的回忆之一了。
冬天的时候就更好了。
猫进店里除了面再要一些小菜,喝几杯烧酒,身上的寒气立刻就被踢到了门外。
“唔咳!……”相叶被吸进嘴里的辣拉面呛了一口。
“慢点啦。”樱井伸手拍他的背。
“啊——好吃。”相叶抬起头,舒一口气。
樱井看看他,拎起烧酒喝一口,淡淡地问:“累吗?”
“还好啦……”相叶也端起杯子抿一口酒,“就是需要时间适应。”
“你不要太大压力。”樱井说。
“我知道。”相叶说:“而且,我其实很喜欢这档节目,内容很有意思,又有相当实用的部分。”
樱井点点头。确实在这样的主播台上相叶的活泼是正合宜的,张弛有度也雅俗共赏。无论短时间内出现多少吃螺丝或是时间配合不上的情况,长久看来,这都是非常适合他的一方天地。
“我还已经主动申请了多跑外景。”相叶吸一口面条,“积累经,按。”
“呜噜呜噜的,把面咽下去再说话!”樱井笑着拍他的头。
“唔咳!别拍我啊,会呛到的。”相叶说:“你懂我的意思。”
樱井看着他。
吃东西的样子没变过。
还是那个高中时每天中午坐在课桌对面兴致勃勃地吃掉便当里每一样东西的模样。
看得人紧绷一天的神经确实渐渐松了下来。从一本正经地谈工作,开始有了想要东拉西扯闲聊几句的心情。
樱井忽然想起了什么。
“说起来。”他说:“马上就要圣诞节了。”
“嗯,是啊。”
“今年……”
“不用想了,今年肯定是跟着台里的同事一起过。”
“也是。”
“跨年肯定也是。”
“忘年会什么的这都已经开始了。”
“嗯,所以,我在想……”相叶抬眼,眼睛底下都是汗,“今年,我们要不要一起过?”
“什么,一起?”
“对啊,一起过,生日。”相叶说:“你看,我们的生日离得这么近,不如等过完年,邀请些共同的朋友一起。这样时间又合适,又热闹。”
“……”樱井看着相叶,抿着嘴笑了笑,“好啊。”
“对,你看,然后我们就那样……”
樱井的面早已经吃完。
只是一直边喝着酒边静静听着相叶这样那样的想法和计划。
没察觉就贪了杯。
当他终于在微醺中习惯性地看一眼手表——瞬间就惊醒过来。
“已经这个时间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唔?”相叶抬头。
“要赶不上最后一班车了!”樱井伸手拽起相叶就往外跑。
“哎哎哎我先结账——”
樱井反身在柜台上拍下几张千元钞,说着“不用找了”就拉着相叶奔出了店门。
“快一点,就快赶不上末班车了!”他这样说着,恼火自己对时间的一向有把握怎么会出了问题。
“哦!”同样喝到微醺的相叶虽然好像并没完全搞清楚状况,但是二话不说拔腿就朝车站的方向跑。
羽绒服的拉链都没来得及拉。
没两步,樱井已经跟不上他的步伐。
他跑得太快,连围巾被风吹掉也不知道。
终于一路狂奔进车站,台阶两个当一个迈地窜上去,刷卡过了闸机时,转过身,才发现樱井并没有跟在他的身后。
他向外张望着,约莫过了半分钟,才看到樱井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
手里握着他的围巾。
“小翔!”他叫。
两步过了闸机,樱井喘得说不上话来,只抬起手用围巾裹紧了相叶的脖子。
“跑,跑那么拼,拼命干嘛……”樱井双手扶着膝盖,“围巾掉了都……小,心感冒……”
“因为,要赶不及了啊……”
因为——你说要赶不上了。
因为——我真怕是自己拖累了你赶不及。
因为——
还真像你所说的,我是真的很拼命啊。
肩并着肩坐在那天空荡荡的末班车上,樱井对相叶说:“我们该买辆车了。”
“嗯……诶?”
“现在这样行动太受限制了。”
“嗯……对。”
“你为什么看起来愁眉苦脸的?”
“因为我在想……要是生日是送你辆车的话,还真是有点勉强啊。”
“相叶雅纪……你今天又是状态好来了兴致跟我捣乱了是吧?”
“哈哈哈哪有,就算是要送你车也不能提前说出来呀,不然哪儿还有惊喜,你说是不是。”
“惊喜就不必了,你要有那个心思不如把咱们家的床先给换了。越来越觉得窄了。”
“哪里窄了?我觉得挺合适的。再说了有生日送床的?不如我多送你几打内裤吧。”
“不用了!”
那年的平安夜,樱井又把这句话在相叶耳边说了一句。
在那张樱井说窄相叶说挺合适的床上。
用轻飘却又炽热的气声。
——“礼物什么的就不用了。”
——“你就是最好的礼物。”
在那样的话语声里,相叶一下子变得很不冷静。
似乎从没有那样竭尽所能地迎合樱井。
也露出了他在床上很少显露表现过的狠角色一面。
不,与其说迎合,不如说是他自己想要。
想要得不得了。
尝试从没试过的体位时,他有些意识到这些年来他对樱井的渴望和占有欲其实从未输给对方。
想要他进入自己,填满自己,让身体毫无缝隙地结合在一起,让所有那些无形的恐惧和未知都无处藏身。
想想,人真是不可爱。才不过刚刚长大一些,做个爱就都不像小时候那样单纯了。
但是心态不同,感受也就不同。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总在源源不断出现的新的快感,让这件事从来未曾被厌倦。
还能不能更深。
还能不能更不可思议。
还能不能——更长久地让他感觉此刻自己正和樱井在一起。
骑坐在樱井身上,相叶感受到身体里被樱井的器官顶到异乎寻常的深度。没有空间,没有缝隙,他每一次提起自己的身体,都感觉内壁里每一寸的细胞都在叫嚣着渴望。放下身体坐回樱井身上,内壁被摩擦的清晰感受,被充满,被顶入到从未到过的位置。
无比的满足。
快感和愉悦催促他如是反复同样的动作,越来越快。
“小翔……”
他仰起头,汗从滑动的喉结经过,落在樱井身上。
难以承受的深度里还要支撑自己,急促的喘息让相叶呻吟不止。
“啊,啊……好深……”
“厉害……”
他的声音听来已经有些涣散,即使如此仍然没有放慢提起坐下的动作频率。
樱井胯下像是快要起火般。
相叶身后入口处每一次坐回自己身体摩擦过耻骨,交合处都已经开始发出粘腻的碰触轻撞声。
看着骑在自己身上,相叶紧绷的肌肉和线条,不断用力的动作以及忘情的呻吟。
“哦,小翔……啊啊……”
“我要……”
樱井感受到了从未体会过的渴求。
相叶的。
相叶对他的。
那种难得一见的肉食面貌。
一丝凶狠——以及诡异的极端性感。
被包裹,被挤压,被不断地向内吸引。
带着神秘吸引力的紧绞。
樱井的身体也被鼓噪到极限了。
“雅……”
他张开手掌抚摸过相叶的胸口。
被一层发烫的汗水滑下来。
“雅……”他又叫了一声。
就被相叶突然附下身来紧紧吻住了嘴。
湿软的舌尖滑进嘴里四下用力搅动时,带着不同以往的压力的快感直冲樱井的脑门儿,高潮在血管里四散,小腹热流一苏,射在紧紧裹住他的相叶身体里。
那时相叶仍然没有放开他的嘴。
他封死他的嘴,似乎打定主要想要让他窒息。
直到他感觉那些粘稠的液体已经开始温热地从相叶身体里流出来,溢过自己的耻骨和腿间。
相叶才慢慢放开他,张口对他说话的声音里像是正咬住牙:
“再来。”
那个平安夜最终能够平安度过也许该算是幸运。
樱井不知道反复被相叶如此那般蛊惑了几次,硬了射,射了又硬。
在两个人都跪在床上相叶趴在床上而樱井揽住他的腰紧贴他身后的那种体位里,在分不清是相叶的呻吟声还是身体的碰撞声里,相叶其实已经先射了。但在樱井用力顶胯终于也射在他里面的时候,涌进身体里的热流竟然又带来一次高潮般的抽搐。
也就是那个时候,樱井一直支撑着抵在床上的脚抽筋了。
于是樱井就伴着那次不知道是快感更多还是抽筯的剧痛更多的高潮倒在了床上。
“小翔真是没用呐。”
当相叶自己的抽搐还没停下来已经爬起来去掰樱井抽筋的脚时,他这样说。
“喂……”樱井疼得争辩不出来。
事实上他也真是无力争辩了。
他想说你要不要数数这一夜里硬了几次这还能叫没用那这世上大概就没有有用的男人了。
当然。
他当然知道相叶说的不是这个。
他还知道了点别的。
比如相叶的未知里,那肉食凶狠的一面。
以及新的一碰就准的敏感点。
——MASA。
不同场合可以用不同称谓。
他决定了今后在床上用的称谓。
MASA。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腰,真的受得了吧?”快天亮的时候,樱井在被窝里搂着相叶问。
“没事,就有点酸而已……”相叶的脸似乎有点红,把脑袋往樱井胸口埋了埋。
樱井心口一软。
和刚刚简直就判若两人。
真是——挖掘不尽的宝石箱。
当时的樱井是那样想的。
“生日快乐。”他说。
“已经晚了,笨蛋。”他说。
to be continued
十六
“主机位灯光,再往左偏一点,高光再亮半度——”
“大屏幕,最后一次试投——”
“现场对话嘉宾入场位置再确认一遍——”
“文稿提示板OK!”
“一二三号机进入待机状态——”
“各部门注意,广告还有五分钟!”
“主播就位!”
“那么,我先。”二宫拍拍樱井的肩,把耳机戴在头上,举了一下手里的手卡,示意自己准备就位工作,“你自己……”
樱井朝他点点头,表示让他放心,不用管自己。
二宫也略点点头,转身就位开始准备进入直播。
樱井提一口气,确认自己的位置不会妨碍任何工作人员行动和摄像机的移动通路后,站定,向后掰掰肩膀,挺了挺脊梁骨。
今天他身上的是很简单的白衬衫,随意地挽起袖子,没有穿西装,也没有打领带。手腕上的手表虽然还是自己中意的那块,但是脸上素净得一粒粉都没有,糟糕的脸色和已经开始塌陷的黑眼窝一览无遗。没怎么打理的额发发尖扎进眼睛里,但他的感官系统已经麻木到不记得发出用手拨开它的指令。
“广告还有三分钟!”
主播机位灯光亮起。
打在早已经坐在主播台上的那个人身上。
樱井嗓子里紧了一下。
相叶雅纪。
正在主播台的高光底下整理自己的领带,浏览主播台上的文稿。表情淡然,动作娴熟,风度自如。
樱井眨眨眼,觉得眼前有点模糊。
不对的,他的视力明明是十几年如一日的好,就算是站在主播台下的几米之外,也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相叶垂下的睫毛是怎样在脸上投下影子。
从很早以前,到现在,都是如此,尽收眼底。
“一分钟!”
这恐怕将是他最后一次在现场看身为主播播报新闻的相叶。
樱井心里清楚。
但其实他并没想过,自己还能有这样的一次机会,可以在几米距离之内,平静地看一看相叶。或许能够这样,也已经足够庆幸了。
从他从相叶和他的家里夺门而逃的那天晚上算起,也已经过去两周的时间了。
没错,樱井当然不可能真的如他和二宫所说的那样第二天早上就离开这里。他们又不是小说里的离家少年,没家没业说走就能即刻消失。即使是要辞职离开,也还有一大堆的手续事宜等着他去处理解决,工作上的内容要交接转手,人际上的告知送别免不了,此外当然还有——总要从他和——不,从相叶的家里把自己的一切搬出来。
在那个二宫说他不知道有没有酒精中毒的早上——其实那是不可能的,他的酒量远不是几罐啤酒就能放倒的程度,会醉成那样只不过是——无论如何吧,那天他大概是在二宫家的沙发上从早晨一直躺到了近傍晚。不是他不想起身,而是他起不来。
而他本来以为,在二宫的那通电话之后,相叶也许会来。把他拉起来,说着瞧瞧你这什么样子别丢人了姑且先回家再说,这样的话。
可是没有。
他从日上三竿躺到暮色微薄。
始终没有人来。
头好像有几百斤重,每试图转一下都会涌上发胀的恶心感。每一个关节都痛得像是被抠掉了骨头,几番挣扎,都没能起身。
那时候樱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就这样死在那里。
说起来,情况有那么严重吗?其实他自己也知道,生理上并没有那么严重的状况,但是心理上的就不好说了。
也就是在以为自己快死了的那一天时间里,一分一秒,他虽然痛苦万状但却始终意识清醒。他清楚地感受到,顽强燃在自己心头那最后一豆属于希望的火苗,终于在秒针一格一格的跳动声里,彻底熄灭了。
——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种,也是有可能会熄灭的吗。
神也会有出错的时候啊。
火熄灭时,樱井终于起身。
从那个明明未眠却也不曾醒着的夜。
从过去十数年无法计数的记忆碎片中。
没错。不会死的。又怎么可能死呢。
这个世界上分手是不会死人的。
因为这是一个离了谁都照样转动的地球。
从那天开始,他就一直住在酒店。中间回去相叶家收拾整理自己的东西时,也都是趁相叶不在的时候。要是说有没有必要这样分手了也还是朋友什么的……他在心里认真地知道,他和相叶,绝无可能。
他没办法。
没办法面对这十几年的所有潇洒一笑,说我们还是朋友。
不是。
我们今后就什么也不是了。
我并不是憎恨。
没有,一点都没有。
只不过是不认为我们之间还有保持其他任何关系的必要了。
他收拾得简单草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清理干净了,但他的状态和精力反正不允许他事无俱细地确定了。
反正期间相叶也并没有就这些事跟他有过任何对话。
似乎也是任由他去,一切无所谓。
最后一次准备从那里离开时,樱井站在客厅中间,环视了一下房间,眼里出现的却不知怎么都是十几年前他们在大学附近租下的那间小房子。那不大的空间,似乎不是很给力的空调,介于单人与双人之间的床,那张吃过相叶做的麻婆豆腐的桌子,那个永远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
时光旋转,他像是站在两个人的世界中心,终于一切都被甩出了这个旋涡,只独留下他自己一个。
他笑笑。
谁知道呢。
唯一不会背叛人的,只有时间本身吧?
他在桌上放下自己的钥匙,转身离开。
“二十秒前!”
主播台上的相叶抬眼正坐。
樱井看着他。
高光里十指交扣正坐的他。
简直比自己还要适合那个主播台。
当听说他要离开时所有同事都在说好遗憾的时候,相叶平静地一言不发。只在必须的工作交接过程中,才和他有一说一,淡然处之。几次接触,都是如此。
今天就是樱井需要来电视台交待相关事宜的最后一次。今天之后,他就彻底离开这个演播厅这家电视台。
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不过,很放心。
把工作交接给相叶时,感觉很放心。
无论从哪方面都能感觉到,他完全没问题,早已经独当一面。
是这样。
和很多年前他刚刚坐上主播台的时候,真是……
“十秒前!”
相叶摸了摸耳机。
那样的余裕自如和安定感。
完全不同了呢。
“八、七、六、五……”
可即使如此。
为什么……
樱井发现自己的右手正不自觉地张开,朝着主播台的方向做着倒数读秒的手势。
五、四、三……
一瞬间。
他意识到赶紧握起手收回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慢了那么几拍。因为这两周以来他的反应能力都不处于正常范畴。
把双手都握紧背在身后,再望向主播台,樱井不知道相叶有没有看到刚刚他竟然替他做读秒手势的这个举动。
没有。
一定要没有。
不然也实在是——太恶心了。
一个分了手还粘粘糊糊不放弃的跟踪狂。
“三、二、一,开始!”
“晚上好,这里是1%关注。我是相叶。”
“首先,请看24小时内,要闻。”
坐在主播台上的相叶抿了抿嘴,断句也多少有点问题,站在几米之外的樱井看得出他有些紧张。
所以他一直紧紧盯住台前的相叶,只要相叶的目光有时经过他,他就会给出一个鼓励的眼神和肯定的点头。
在即将进广告的半分钟前,樱井就会开始举起双手,向相叶打出倒数读秒的手势。
相叶会注意到,然后会心一笑。
虽然所有这一切都并不是樱井的工作。他只是作为同一家电视台的同事,站在直播现场一个不碍任何人事的角落里,陪着相叶一起度过直播的时间。
这是在相叶刚刚开始担任一档新闻资讯的主播不久的时候。
那时他们毕业已经三年多。
毕业的时候,诚如大学里他们确定的方向那样,毕业之后两个人就先后考进了东京的一家电视台。
身为K大的经济学毕业生,这看起来似乎并不是什么多难的事,但实际上却也并不简单。从获得笔试资格到一面二面最终面试,在哪一个关卡上受挫的情况都出现过。毕业、找工作、打工,打工、继续打工作,准备毕业。
在那样的过程里,谁也没有问过谁,要不要放弃,去找别的方向。
大约是彼此也都清楚,没有谁对这个决定是儿戏。
既然决定了,就要朝着一个方向,坚持做到底。
樱井终于接到这家电视台的录用通知时,相叶搂着他兴奋地摇了又摇,说着“这里很好啊很多节目都很有意思啊等着我啊”这样的话。然后他就说到做到了——为了等下一次的招聘机会,那已经是在半年多以后。那半年里,樱井已经有实习薪水,而他则坚持边准备边打工,并且不许樱井张嘴提这件事,一切生活成本各自负担。
就这样,他说到做到。
从还未成年的少年时代到完全现实的社会人世界,他始终说到做到。
眉也不皱眼也不眨。
——小翔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无论在那其中,经历过多少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痛苦和煎熬。
to be continued
十五
到老。
谁曾经敢于设想,和谁一直到老。
即使是从十几岁时就喜欢上的那个人,也并不一定就能在心里清晰笃定地看到未来。
更不用说到老。
人都会成长都会改变,并且没人能保证会改向哪个方向变成什么样子。
这世界那么大,存在着多少主观客观的不确定因素,谁能总有十分把握。
所以说,如果在刚刚成年的时候就已经说自己能够看得见一直到老的我们,这样的话肯定是幼稚天真而又自以为是的吧。
樱井后来想想,大概应该是这样的。
毕竟不要说到老,自己都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和相叶做过爱了。
不是不想做,更不是做不动。
而是做不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记不清那个确切的点在哪里。
反正只是,相叶突然不再让樱井碰他。
或者说也不是不让他碰,而是对一切暗示触摸都反应淡薄倦怠,能避则避。
樱井没多想——大家工作都很辛苦压力也大,总不可能一直像十八九岁上那样老是想着这回事儿,也是正常的——不,或者——或者只是根本不愿多想。
因为他心里知道,他们之间有问题。虽然他那个时候是从东京跟着相叶来到了这个地方电视台,但是之前累积的所有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与其说没有解决,不如说堆着堆着,已经像发酵般开始变质腐坏。
表面上看来,他是从相叶的第一次分手中挽回了局面,但其实,那伤口里的炎症从来就未曾完全被消灭干净。
他以为,所有那些问题都可以通过时间来解决,只要他够坚持。
可惜。
事实最终证明,他的判断是错的,他的坚持未能奏效。他知道自己有很多问题,也已经尽可能去改,但却总会控制不好,比如选题争执这样的情况,早就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发生。他仍然很努力地去坚持,却仍然触不到关于相叶所有未尽的未知。
他很想控制局面,但现实却超出他的能力范围太多。
就这样直到某一个时点,他们终于做不了爱。
久而久之,便也根本没人再提起做爱这件事,像是绕着什么不能触碰的雷区,装作这样很正常,维持着某种不提不碰没这回事般的微妙平衡。
可其实,那样的落差。
那样从贪恋彼此双人床变单人床到背对着背双人床中间出现楚河汉界,的落差。
简直就活像是从胃到喉咙中间硬生生把食道取走一样说不出看不到的恐惧无端。
现在想想,那不就是——不爱吗。
不爱了,当然做不了。
没有爱,又从何做起?
所以其实这种名存实亡的关系,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算是毫无预警突如其来吧。他冲上去的竭力一吻充其量也不过只能算是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挣扎。
但是滴水穿石。
十几年前可以正向作用,十几年后自然也可以反向作用。
石穿时,就会让十几年前的他完全不受控制,也自然能让十几年后的相叶绝决放手。
他心里比谁都明白。
他应该可以,也必须要承受了。
“喂。”
“相叶氏。”
“樱井在我这里。”
“啊,对……就是这样。”
“我可不知道他有没有酒精中毒……你是怎么个意思。”
“我要出门上班了,我管不了。”
“这样……好,那我先走了。”
樱井那个似乎永远也醒不过来但其实又什么也没有的梦境,是被二宫打电话的声音终于打破消散的。
在剧烈的头痛中。
试图睁眼时,眼眶酸胀得好像眼睛就快要掉出来。
应该是睡在沙发上,想要起身,全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动弹不得。
挣扎了一会儿,樱井放弃了。
是,是在二宫的家。
是二宫在打电话。
然后他应该也确实听到了二宫对于相叶的特殊称谓方式。
——相叶氏。
——叫相叶作相叶氏的二宫和也同学。
脑袋里天旋地转上下不分,相同的人物和声音,让他从昨晚开始就一直错乱的记忆和时空感中隐约跳出了那些很早以前曾经听到过的话语。
“我还是先走了。”
二宫和也这样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时,当真就准备起身离席。
“你们慢慢吃。”
“哎,别啊?”相叶赶紧伸手阻拦,“这就是给你庆祝入学迎接学弟的饭,主角走了算怎么回事啊?”
二宫翻翻眼睛。
指着对面桌上相叶樱井一边的那碗面。
“说是这么说,可你们两个现在还当这里有别人存在吗?”
“啊?怎么了?”相叶不解。
二宫撇撇嘴,“你们两个,能别这样旁若无人地吃一碗面吗?”
看看摆在两个人中间的那碗面,樱井的脸应该是尴尬地红了。
相叶却无所谓地说:“这不是我要的那碗还没上来吗?我饿了就先吃几口他的,什么大不了的。”
二宫的口型似乎是很想对相叶把那句“恶心”说出来,但是碍于樱井的前辈身份实在没敢。虽然他现在已经可以称呼他们“你们两个”,但要真是下克上地造次起来,他和樱井还没熟到那个份上。
本来相叶打电话给他兴奋地说你真的考上了来学长们请你吃饭时,他就不想来。但是架不住相叶不由分说,没个拒绝的机会就挂了电话。
“呐,很神奇吧,NINO今年也考进咱们学校了呢。”挂了电话的相叶这样对樱井说:“以后就是咱们的学弟啦。”
“……”樱井在旁边想了一想,然后说:“你确定……二宫君他……嗯。”
“啊?你想说什么啊?”
“他为什么也要考咱们学校啊……”
“为什么……”相叶似乎觉得这问题有点荒唐,“咱们学校开着门他自然就可以……考啊。”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樱井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高中就跟着你进本校,大学还跟着你进同一所……难道不是因为,对你……”
相叶眨眨眼,恍然大悟。
“你说什么哪!”他哭笑不得地说:“NINO在高中时交的女朋友就都是班花级的人物,人家有多受欢迎你知道吗?”
“是么……”
“再说,谁还没有那么一两个好像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甩不掉彼此的朋友呢。我猜NINO可能也觉得挺烦的,走哪儿我都号称是他的前辈,总是骂我吵。”相叶笑着说:“我说啊,你有没有想太多!什么跟什么啊就对我有意思。”
“……”樱井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想,是啊是啊,谁让我眼里你就是那么好,好到好像全世界都会觊觎你想要抢走你。
——如果这辈子他能学会把这样的话如常说出口……那大概也就不是他了。
“NINO考的是新闻系呢。”相叶又说。
“哦?……”樱井若有所思。
“这样想想我们也离毕业不远了呢。”
“嗯,确实。”
“要工作了啊……呐,毕业了做什么,小翔是怎么想的。”
“嗯……想法肯定是早就有,不过情况也是会有各种变化的。”
“嗯。”相叶也若有所思。
“说不定也想去写写报报财经新闻……这种工作什么的呢。”
“诶——”
“嘛,都是一时方向性的想法。”樱井看着相叶说:“你呢。”
“唔……”相叶耸耸肩,一扬下巴,“既然小翔要去写写报报财经新闻,那我也去喽。”
——小翔你填什么,我就填什么。
——小翔报K大的话,那我也就报K大。
樱井已经知道,这话并非玩笑。
并且他也相信相叶说得出就做得到。
即使如此,还是永远有他想不到的事。
转过周来,相叶就告诉他,自己已经从篮球部转到了演讲社——这次是真的。
“啊?为什么?”
“开始为采写和报道做可能的准备啊。”
樱井问得意外,相叶答得坦然。
“我只不过是那么一说……”
“不,你既然说得出来,就说明你已经认真想过。”
樱井显得意外,相叶看着坦然。
“如果你都已经认真想过了而我却还没动手,那我就不一定跟得上了。”
相叶这句话里包含的更深意思,樱井大概是过了很久以后才终于体味。实际上就算是相叶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终于明白了那真正的潜台词。
接下来的日子里,家里就开始陆续出现新闻理论新闻史传播学概论这一类的教科书和相关书籍,全都是相叶搬回来的。
“我说……”樱井苦笑般说:“不用这么夸张吧?要考双学位吗?”
“也可以啊,还来得及吗?”相叶认真地问。
“别闹了!”樱井拿起书拍他的头。
“我说——”二宫顺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发火耐住性子,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两个没有课吗?跑到我班上来干嘛!”
“这会儿就是没有课啊。”相叶也极小声地趴在桌上对前排的二宫说:“就是没有才来旁听你们系的课啊。”
“啧。”二宫不看坐在后排的两个人,“烦死了。”
“怎么。”相叶说:“你们系又不是你开的,谁想旁听都可以吧。”
二宫冷笑。
“相叶氏……我看以后那些讲义资料什么的,你都不想再要了,是吧?”
“别别,有什么事,咱们一切好商量……NINO,NINO?”
“成成成你给我安静一会儿,别吵我了……”
樱井坐在相叶旁边微笑。
感情果然很好。
不过倒是好得让人放心。
怎么说呢。
大概还是他对相叶其实有了一种百分百的信任。
一个迄今为止,他说去哪儿就毫不迟疑地跟着去哪儿的人——难道自己还有脸不去信任他吗。
后来当这种情况开始变得司空见惯,二宫也便渐渐连槽也懒得吐了。和樱井的关系也在半个同专业的学习岁月里变得熟络和了解。事实上,因为多了老朋友的出现,大学生涯的后半程在忙碌之余也变得更有意思了一些。
二宫对相叶和樱井“他们两个”的很多事情都习以为常。
只除了——还是会偶尔忍不住在饭桌上突然就撂下筷子。
“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to be continued
十四
如果那个时候的他就能意识到,烟花转瞬即逝。
人群里最终会抓不住那只手而失散于灯火尽头。
糖会化,烟花会冷,祭典会散。
所有最好的事情都终将结束。
像海边最后一颗星辰总会消失于无边墨蓝之上。
“小翔。”
“嗯?”
“真安静啊。”
“是啊,大家差不多都回去了。”
那晚从祭典踱步到海边的樱井和相叶一直在沙滩上坐到后半夜。
有一搭或无一搭,三言两语或专心吹风。
“海的声音……让人心里真平静。”相叶仰起脸望着星空。
“是啊。”
“……”
“……”
星光碎洒整个海面,波声规律平缓,海风凉而不冷,相叶收回目光望着樱井,轻悠悠地开口:
“小翔……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别再玩我的腿毛了?”
樱井从紧盯住的相叶的小腿上抬眼。
金色额发被海风吹起背到头上,露出光洁的大脑门儿。
他朝相叶一笑,门牙洁白得突出。
“你自己看,数着数着,就像蚂蚁排队一样。”
“……好玩啊?”
“你的就好玩。”
“好……这样很好啊。”相叶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以后我们都老了,你也有个事情做。”
“什么?”樱井看他,“老了?”
“是呀。等我们都老了。”相叶也看着他,“老得做也做不动了,你还可以数我的腿毛玩儿。”
“……”
明明是很好玩的话,却不知怎么,感觉笑不出来。
那只刚刚还在祭典里四处乱蹦的兔子,突然间换上一身安静气息。
在星光下海波上,忽然就蒙上一层陌生的薄雾。
樱井知道,那是所有尚未挖掘完全的相叶的未知。
实际上在后来所有岁月里的所有努力都证明,他始终也未曾将那些未知全部看到全部了解。
即使他有多么喜欢他。
都还是一样。
他也不知道,他该不该算是尽力了。
樱井在一种近乎窒息的错觉中醒过来。
猛地坐起来,电视机屏幕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挣扎着清醒了一会儿,一只手撑在沙发上,一只手按压着额头,终于倒上气来的感觉。
“醒了?”还坐在电视机前的二宫不回头地问。
“……”似乎一时说不出话,樱井想说,自己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无限近似于掉进了某种臆想和回忆的旋涡里,被越卷越深,脱不得身。
迷糊着眼睛,看到房间里只有电视机的光源,二宫对着静了音的电视按游戏手柄。
“还在……”樱井哑着声音说:“打游戏啊。”
“嗯。我一向睡得晚。”二宫简单地应。
樱井从沙发边站起身,喘口气,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嘴里烧得厉害,嗓子里全是苦的。
竟然像是吹了整夜海风,所以才会留下满口咸涩。
所以,就说了自己其实并没有睡了。而是一种诡异又有点可怕的臆想。
“冰箱里有啤酒。”二宫不动声色地说。
樱井看看他,想说声谢谢又觉得其实多余。
拉开冰箱门的时候,看到了和自己家冰箱大相径庭的景象——除了水和啤酒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称为食物的东西。迎着冰箱灯的光线,他眼前恍惚,仿佛正面对自家冰箱里所有那些自己塞进去一半,相叶塞进去另一半的食物。
从睁开眼就一直酸痛不已的眼底越发刺痛起来。
冰箱里的凉气扑面飘浮。
有点像那晚虽凉不冷的海风。
樱井眼前一时被光团溢满,不记得自己本来是要做什么。
“喂你不要当电是不要钱的啊。”二宫在电视前冷冷地说了一句。
樱井这才回过神来。
赶紧伸手从里面拎一罐啤酒出来,关上了冰箱门。
“小翔,接着。”
从冰箱里拎出一罐啤酒的相叶转身,把手里的啤酒抛向樱井。
樱井双手一接,冰凉的罐体上立刻浮起了一层水气。
“哇,好冰。”他笑着抠开拉环。
“来,干杯。”相叶也笑着递过自己的酒,轻轻碰在樱井手里的罐沿。
成人礼过后,冰啤酒成为了家里的固定节目之一。
“啊——好喝。”
樱井仰起头。
冰凉的二氧化碳气泡顺着喉咙滑进食管,眼睛里看到已经在下面住了两年多的屋顶天花板。
好像已经越发习惯了。
大学生活过半,已经成年,无论学习还是独立生活都显得越发驾轻就熟。就连一起赶去速冻食品厂搬运整箱的速冻食品这样高强度的打工也做得起来,考试什么的在家庭餐厅通几个宵也一定能拿得下。至于和相叶——
看看身边把T恤袖子卷起来露出肩膀的相叶,樱井想的是他至此为止的人生是不是也太过顺遂。
“呐,过几天是不是就该决赛了?”相叶拎着啤酒问。
“啊,是。”樱井知道他说的是橄榄球部的校际联赛决赛。
“我要去看。”相叶雀跃地说。
“去啊。”樱井笑。
“赛后是不是会有庆功宴?”
“那也要先赢了才有啊。”
“小翔要去吧?”
“……嗯,不一定吧。”
“去呀,如果赢了干嘛不去啊。”
樱井看了相叶一眼。
差点就把“因为我更想和你回家喝酒多一点”的话说了出来。
但其实相叶知道,樱井在橄榄球部里交了不少朋友。学长后辈都有。平时很少跟着那些朋友去赛后聚会什么的,也无非是因为家里还有个自己。
“去吧去吧,赢都赢了的话一定要去。”
樱井喝一口啤酒,想了想。
“那你和我一起。”他说。
“诶?”相叶有点意外。
“赢了的话,你跟我一起去庆功宴。”樱井说得肯定。
“……”虽然应该说的明明是橄榄球部的庆功宴我去算怎么回事呢,但是相叶却并没这么说。
“好啊。”他一口喝空手里的啤酒。
转过周的那天,K大的橄榄球部果然力克对手拿下校际联赛的冠军。整个赛程一波三折,极具看点,全场气氛高涨。
相叶在场边激动得喊哑了嗓子。
比赛结束时樱井逆向穿过冲进场里的人潮跑到场边拥抱了他。
他哑着嗓子在沸腾的欢呼声中对樱井说:“我刚刚拿手机拍了好多你的照片。”
“干嘛?”
“因为你跑起来的样子,太帅了呀……实在忍不住想拍。”
“……”
樱井说了什么,又或是没说什么,反正人声鼎沸里,相叶没有听到。
只是感觉到,樱井一直使劲儿搂着他的后脑勺。
很久没有放开。
那天的赛后庆功宴,相叶果然去了。
不仅去了,还根本就不像是一个队外的人物直接就融入了整体气氛之中。很容易,就变成在一群人中间开始发光的那个。
——果然就是光源。
当所有人都情绪高涨要求个人出节目时,相叶从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口琴。
简直像是魔术般地,在相叶的唇边传出了一种久违的音色。
这也是樱井第一次看到相叶吹口琴。
从他的角度,看到那个低眉敛目吹着口琴的侧脸轮廓,耳边闪亮,心头不知名的情绪奔涌而过,顾不上想竟然不知道他竟然会吹口琴就已经入了神。到相叶放下口琴很久,他还是没能从那个入了神的世界里走出来。
“来,樱井君,喝!”
有不是很相熟的同学猛拍他的背。
他觉得自己已经喝得差不多刚刚好,所以笑着婉拒。
“来,再来喝嘛!”
他还是笑着摇摇头。
如此再三。
“啧,这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啊。”
樱井手腕上成年礼时家里送给他作纪念的手表表蒙反过晶亮的光。
“就是这样……”
樱井攥了攥拳。
在桌子上一敲。
“来喝!”
他看到相叶向他这边望了一眼。
那之后的事情他就记得不是那么真切了。
他本来确实已经喝到刚好的程度了,再一口气顶上来地喝了不知多少,很快就醉了。
意识隐隐约约模模糊糊浮现时,感觉自己正被人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控制不了自己的步伐。
不用辨识,只凭身上的味道他就知道是相叶。
虽然他已经醉得很厉害,对那个味道还是能够本能地反应。
“雅纪……”他努力地集中意识。
“没事,马上就到家了。”相叶这样说。
“对不起啊……”
“说什么傻话呢。”
对不起,我喝多了。
对不起,我太喜欢你了。
如果说喜欢到开始害怕的程度,是不是那个年纪特有的矫情,又是不是显得很婆妈。可是后来这种情绪竟然变得愈演愈烈,随着年龄的增长没有半分消退的迹象。真的会一直这样下去到老吧。
——“等我们老得做也做不动了,你还可以数我的腿毛玩。”
那个时候,樱井也确实笃定地想要一直一直这样在一起直到他们老了。想到无论如何,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经历什么,也不会和喜欢到这种程度的相叶分开。
哪怕是老得做也做不动的时候。
樱井确定自己是醉了。
毋庸置疑地醉了。
在还没反应过来时,二宫冰箱里的所有啤酒都已经在他的脚下变成了空罐。
他依然觉得嗓子里很苦,火辣辣地一直苦到嘴里。眼前恍惚浮现的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相叶和自己。
他闭上眼睛也不是睁开眼睛也不是。
嘴里的苦快要顺着鼻腔和眼底的酸痛汇合了。
已经……
要结束了啊。
不结束不行啊。
不结束这种且酸且痛且苦的感觉就无法了断。
可是——
还没到吧。
明明还远没到那个老得做也做不动的时候吧。
怎么……
就已经提前剥夺了他数腿毛的权力呢。
十三
咔嗒。
樱井的目光从书页上被吸引到对桌的咖啡碟。
“嗯哼。”樱井用指尖在木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刚把喝空的咖啡杯放回碟里的相叶抬眼。
“嗯?”
“这是第几杯了?”
“嗯……不记得了。”
樱井皱皱眉,“我眼看着已经是第四杯了。”他说:“是不是有点喝太多了?”
“诶,这都已经后半夜了,不是这样现在哪儿还撑得住啊……早睡着了。”相叶眨了眨眼,按了按手底下摊开的书。
“……”樱井撇撇嘴,“那也不用一直都是黑咖啡?”
“我只喝黑咖啡的。”相叶说着笑了笑,探身凑近樱井,“干嘛了,是你主动提出的出来到家庭餐厅来通宵学习,现在却开始嫌我喝太多买不起单吗?”
樱井勾起嘴角,假装似笑非笑。
“没错喽,这还没加上之前你吃掉的炸鸡呢,付不起,留你在这儿刷碗得了。”
“诶——”相叶拖长着声音,把手里的笔往书中间一扔,伸了个懒腰,“我明明是说在家里吃饭就好了,是你非要拖我出来不可呀,要留也是把你留下刷碗才对啊……”
几个小时前,当樱井说饿了吃饭吧的时候,相叶的确是这么说的。
而后他就起身从厨房里拿出了一盒炸鸡。
翻开盖子的时候樱井看着他说就吃这个吗。
“是啊,就吃这个啊。”相叶从里面捏出一块炸鸡。
樱井出口气。起身往外走的同时,拉住相叶的胳膊就往起拽。
“出门。”
“去哪儿啊?”
“家庭餐厅。”
“去那儿干嘛?”
“吃饭。学习。”
“饭,家里有啊,学习也……”
“那点炸鸡你从昨天吃到今天了,期末考期间就这样吃法早晚要垮掉。跟我出门吃饭,然后在那里通宵学习。”
就这样,相叶几乎是被樱井不由分说从家里拖到这里来的。
“谁知道到了这里你居然还是给我点炸鸡吃?”樱井瞥他一眼。
“那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喜欢啊,小翔不是自己也点了蛋包饭……”相叶从书里重新拿起笔,看着书说:“不过在这里通宵的效率倒确实是比家里高一些。”
“……”樱井抿了抿嘴,没说话。
为什么这里的效率会比家里高——因为家里地方小吗——还是空调不够好太热了——灯光不够亮——胡扯根本不是因为这些——那因为什么——嗯——
樱井看一眼对面相叶垂下的睫毛,端过手边的柠檬水喝了一口。
根本就心照不宣吧。
这也算是对他自己控制自己的一种强制手段吧。
光线明亮,香气扑鼻。
不过都还是不及对面把笔转得上下翻飞的相叶。
转笔的样子,托腮的样子,歪着脑袋思索的样子。
虽然这里的确是比家强,但樱井估计自己的效率肯定没有相叶高。
也不愧是有N个教学区大学,考试周期的密度和高强度都不是盖的。即使是再好的学生,稍有差池也会挂掉拿不到学分。对于樱井和相叶来说,即使社团活动在考试期间都已经停了,但定期的打工还是不能说不去就不去。
有时候樱井会觉得边学习边工作确实是非常辛苦的,但是看看从来一声抱怨都没有过的相叶,就不觉得这还能成为一个问题。反正,只要吃饱一点,他的脑子就转得起来。
“嗯……”在笔记本上演算一道数学题的相叶咬了咬笔帽,声音听来有点疲倦。
樱井抬眼,“累了吗?”
“还好啦。”相叶轻笑,“我既然考得上,就读得下来。”
时间应该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
一直不能睡和喝了太多咖啡令人的情绪变得很微妙。樱井偶尔会感觉到,相叶会时不时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刻像自己传达某些倔强的小自尊,自尊的小执拗。
他觉得这些真是——
“……”樱井轻声说:“再撑一撑,就快考完了。”
“我知道,小翔也是啊……”相叶笑着抬起头:“等考完了,我们去海边的祭典玩吧。”
“嗯?”
“祭典啊!考完以后,暑假,暑假我们去海边!”
只是说着说着,情绪便已经高涨起来。就差不多快是准备拍了桌子起身就走了。
看着那双已经开始放光的黑眼睛。
樱井笑着点点头。
——不能更可爱了。
那年考完试之后的暑假,相叶果然说到做到地策划出了行程,拉着樱井的手把他带上了去往海边的电车。
牵着的两只手,从检票进站,到走下站台,再到踏进打开的车门,一路留下的都是阳光下十指相扣的影子。
洒满阳光的路途上,相叶给樱井讲起了自己的灵异体质曾经见过的一个出租车司机,接着车厢里就不知怎么传来一声怪响,吓得樱井汗毛倒竖着说这故事我可以讲个五年。
下车来到海边时,第一脚刚刚踩在沙滩上,相叶就向着海面大声喊了一句“夏天——我的夏天”被樱井拍了头,他于是又喊“不对,是我们的夏天——”
像相叶往海边一站就像是天然地融进了那幅景色一样,那天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阳光,海浪,夏风。
无论是两个人的沙滩排球还是根本就不会的冲浪板,都可以玩得“小翔雅纪”此起彼伏。
樱井的金发在海水里湿了又被风吹干,干了又再被冲湿。耳边一簇闪亮的相叶在每一个游戏里赢了又赢,笑着在沙滩上跑圈,最后把樱井埋进沙子里,在他下半身一直洒沙子堆起一块突起。
“我的脸都丢尽了!”
躺在沙子里的樱井这样叫着,却并不挣扎起身。
相叶则一边洒沙子一边被自己笑倒在沙滩上。
傍晚的时候,樱井那每一根金发里的沙子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洗干净。出来拿毛巾擦头发的时候,眼前光着个身子的相叶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
“我说……”他咬了咬嘴唇。
“啊?”相叶扭头看他。
“你好歹给我遮一下!”
相叶低头看看。
摸着头咧嘴笑笑:“现在可不行哦,不然要赶不上祭典了。”
樱井一甩手把毛巾丢到相叶头上。
“还用你说!”
沿海公路旁边的祭典,和普通的夏日祭典当然也没有太大区别。但是对于两个人第一次的祭典来说,也许什么也都是不同的。
夜色降临时相叶伸出去拉樱井的手,樱井也回握他的手。
“等会儿人多不要走散了哦。”相叶这样说。
“怎么可能。”樱井笑笑。
可当一走进灯光汇聚的五颜六色里时,樱井就开始抓不住相叶的手了。
一下子奔去捞金鱼一下子跑走去看腹语抽签。
樱井紧跟在后面,仍然一个盯不紧就不知道人跳到人群里的哪个方向去了。怎么提醒我的人倒先找不到人——
相叶还蹲在一个新摊子前聚精会神地捞金鱼时,忽然被樱井从头上戴下一个面具遮在脸上,他手一抖,金鱼一跳,逃跑了。
相叶把脸上的面具推上去。
仰起脸看看站在旁边的樱井。
发现他也正往头上戴另一个图案的面具。
“小翔?”
“嗯,这样好点了。”樱井边说边在他身边蹲下来,“顶着这个面具显眼多了,好找。”
“……”相叶眨眨眼,看看手里,“你看,都怪你,网都破了。”
“是么。”樱井做个撸袖子的动作,“再来个网,我来。”
一会儿功夫。
相叶“呜哈哈哈哈”的笑声就停不下来了。
“还我来……结果一条也没捞上来呢。”
“……这是个奸商!”
“哈哈哈好了,吃点东西吧?我都饿了。”相叶说着指指前面红红白白的一片,“看,那边有棉花糖。”
“棉花糖这么……”
自然是樱井连“小孩子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说,已经被相叶跑过去把软绵绵白花花的糖买回来了。
“你是属什么的啊。”樱井翻翻眼睛。
“啊?属狗啊,我们不是同级嘛,小翔怎么了,真是。”相叶一本正经地把棉花糖举在两人中间。
“来。”
“我不吃。”
“吃啦。”
“不吃。”
“……”
相叶没再说话,只用眼神注视着樱井。
“好啦……”樱井低头咬在绵白如雪的糖上。
然后相叶也张嘴咬在糖的另一边。
棉花糖在唇齿间化开,似乎丝丝入扣地甜进了心缝儿里。
就是那时候有光点从相叶身后的方向升起来,窜进夜幕里爆烈开。
咻——砰!
花火绽放。
光点散开。
接二连三,点亮夜空。
映亮了脸庞,头发,还有脑袋上顶的面具。
说不上是烟花特别好,海风极惬意,祭典太香甜,还是别的什么,轻意就触动心弦。
樱井抬起头,看得出神。
冷不防被相叶从旁边伸手用拇指在嘴边蹭了一下。
他转过头。
看到相叶舔了舔自己的指尖。
“看你吃的,都在嘴边化成糖渣儿了。”
空中烟花洒下火光。
金发很亮。
耳环很亮。
但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樱井眼中有比一切都亮的东西。
万物皆有反光。
但相叶用不着反光。
因为他身上,有自己的发光源。
to be continued
十二
“小翔……”
“嗯?”
面积并不大的房间里,潮热气息一直弥漫在空气里。
当初租这房子的时候樱井曾经提过,这里是不是有点小了。不过相叶说这里是离K大最近最方便的地点,樱井便也觉得把时间都花在路上的话确实无谓,所以最终也就这样定下来。
开始上大学以来确实是步行就可以到达学校,至多是快要迟到时骑上自行车赶一赶时间。
虽然还是初离开家,很快就习惯了。
房子本身是有点老的公寓。
房间格局也就一进一出而已,两个大男人住算是勉强够用。
但相叶看起来反正乐在其中,对他来说只要有这样一个能让他和樱井单独在一起的空间,不用再借着学习了作业了这种事由想方设法多争取哪怕一分钟在一起的时间,就已经感觉各种惬意。
因为房间面积小,所以床也相应的不大。
介于单人床和双人床的宽度之间。通常来看的话可能显得有点窄。
嘛,倒也无所谓,反正从来都是……
樱井摸摸枕在自己肩膀上相叶雅纪的头发。
——反正从来都是抱成一团。
也够用了。
“小翔……”相叶用指尖绕着樱井的脐环画圈。
“喂,很痒啊。”樱井笑着拍拍枕他在肩上的脑袋。
“以后做的时候啊……”相叶依然故我,在樱井脐环边绕着手指,“把脐环摘了好不好。”
“啊?”樱井没听明白。
“有点儿……”相叶说:“硌人。”
“什么?”樱井看看自己的身体。
“做的时候啊,感觉会硌到我。”相叶说。
樱井想了好一会儿。
挑挑眉毛。
“胡扯吧。”他用胳膊肘支在床上,半起身地看着相叶:“那个距离……哪里碰得到?”
“怎么碰不到。”相叶也从他肩头坐起身,肯定地说:“就是碰得到。”
说着他就动起来,似乎准备模拟一下究竟是怎么样的体位就能碰得到。
在这方面也是二话不说的行动派。
樱井赶紧伸手拉住他。
“好好好,摘摘摘。你说硌我就摘,反正本来也是……”他就只把话说了一半。反正本来也是因为你打的这个洞。
相叶笑:“做完我再帮你戴回去。”
眼前好像有一瞬晃过了那样的场面——樱井咽了咽唾液。但要是那样的话,恐怕就会没完没了再也没有能做完的时候了吧……
“说起来。”相叶又发现什么一般盯着樱井的身体说:“小翔有人鱼线呢。”
樱井看了看他,目光温柔,“你也有。”
“而且——”他用手指戳了戳相叶左边某一根肋骨的位置,“这里还有一颗黑痣。”
“诶,被发现了。”相叶有一点兴奋。
“那也是,还能发现不了。”樱井轻笑。
——亲都不知道亲过多少回了。
“怎么,喜欢吗?”相叶转身趴在他的胸口上问。
樱井看着他。
眼睛黑亮黑亮的。
几乎看不到眼白。
还是,问这样的问题时眼睛里闪现一派童真。
“喜欢。”他坦诚相告。能够如此简单直接地说出口,大概只有在这样的时间地点,才能做到。
“很……性感。”
没错,这也是他直觉的实话。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地方就是性感。或者说,这就是他所理解的性感。或许他是没见过其他人是怎样的,但是,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根本就不想知道毫无兴趣。
“不过——”樱井移动目光,张开手,手掌抚摸过相叶的左肩,又说:“不如这里。”
掌心覆盖肩头整片烟花样的胎记。
相叶的睫毛抖了抖。
虽然早在中学时就曾经在夏天聊起过关于这片胎记的话题,但也仅止于“啊,这是胎记,天生带来的”这样的程度。
本来也是很自然的,没什么可说。
但是当樱井这样说的时候,却还是完全不同。让左肩上忽然隐约记起樱井的唇吻过那里的触感。
不知道是哪里被戳中。
胜过任何一种形式的告白。
令相叶的情绪一时难以名状。
这让他忽然不想再被樱井看到他的眼睛,伸过双手搂在樱井肩上,脸颊贴在他胸前。
“怎么了……”樱井轻声问。
“没事。”相叶紧紧搂住他,声音闷闷地埋进他胸口。
那时那刻樱井胸腔里心跳的声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一想起,就让相叶条件反射地眼底发酸,同时,记起自己在心底对自己立下的那些誓言。
贪恋彼此不舍得睡的夜晚很多。
负作用只有一条。
翌日清晨多半是一个睡过头的结果。
匆忙洗漱穿衣背起书包跑出门的时候,相叶跳上自行车一踢脚踏板,把车蹬出去的同时,樱井已经默契地窜上了后座。
那时他们两个只有这一辆自行车。虽然樱井说完全可以买两辆,但是相叶却说没必要,互相带带就好了反正……反正也是一天到晚粘在一起。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在需要赶时间的时候就总是会被相叶抢先跳上车,留出一个后座给樱井。赶时间,没功夫争拗,只有立刻上车走人。
怪自己一直没有相叶跑得快么。樱井这样想。
那天把车蹬得飞快的相叶穿的开襟衫没来得及系扣子,衣摆迎风飞扬,蹭过后座上樱井的脸。
是错觉么,衣服上都是他的味道。
但——他的味道——又是什么味道。
没办法有任何具象化的形容。
某种程度上,只是他自己认知里的一种臆想吧。
就樱井的一个走神间,相叶已经把车蹬到了K大校区东侧的一个教学区。
他把车闸一捏,等身后的樱井下车。
但是樱井没动。
他回头。
“下车?”
“这是——东2教学区?”樱井眯着眼睛看了看教学楼上的楼号。
“啊,是吧?”
果然。樱井叹口气,习以为常地拍拍相叶的背,“错了,今天上午的课在西2。”
“诶?”关于课表的安排,相叶对樱井是一向的信任,由此形成了依赖,通常记不住,甚至忘了看。想想当初樱井选了经济学所以他也不假思索地选了经济学,难道不就是因为这些事情都可以省心交给樱井么——才不是吧。
“这学校这么死鬼大是想干嘛。”他咬牙嘟囔一句,再次一踢脚踏板,说一声“坐好”,把车蹬得飞了出去。
从后门钻进教室的时候,第一堂课都已经快要下课了。好在是阶梯教室的合班大课,不然虽然同在一个系但是并没有分在一个班里的相叶和樱井就要各自去各自的教室了。
找到位置坐下,摊开笔记,相叶用手背蹭了蹭额角的汗。
长出一口气。
不该迟到的。
樱井不喜欢落课,其实他更是。
虽然也不能说他考上K大就有多么的勉强,但是在这种连校区都分了十八个的综合名校里,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压力。他倒并非一定多想要成为精英什么的,只不过既然考都考进来了,也并不想糊弄自己。
握起笔,他想,今后无论前一天多晚,第二天也必须准时起床——怎么竟然不是应该想今后不可以再闹那么晚吗——相叶笑着摇摇头。
就在他看着黑板上的内容开始转笔时,身边樱井的肚子咕噜噜地响起来。
对了,今天没来得及吃早饭。
——以后必须准时起床。相叶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第一节课下课钟响起的同时相叶已经跑出了教室。樱井在笔记上抬起头来时,身边的座位已经是空的。
想他大概是去上厕所,樱井向隔壁同学借过了笔记,开始埋头补抄到自己本子上。
直到一只三明治在自己眼前晃了一下。
樱井抬眼。
相叶笑着把三明治放到他跟前,坐回位子上。
拿起三明治,樱井看他一眼。
“你呢?”
“我吃完了。”
相叶翻开书。
樱井丝毫没怀疑。
那天之后他们再没迟到过。
无论前一天怎样,相叶总会在闹铃声里准时醒过来,然后把樱井从床上拖起来,一起去学校里吃早餐。
大学生活里最好的时光就那样,在晨曦的微光里,在并肩而行的路上,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在相视无言的浅笑里,简单地奢侈着。
几周后的某个晚上。
从社团活动回来的相叶洗过澡之后就直接倒在床上昏昏欲睡。
“最近你社团的活动怎么那么多啊,还到这么晚。”樱井坐到床边,摸了摸他还没干的头发。
“唔……就是说呢……”相叶趴在枕头上含含糊糊地说。
“所以我就说,你好好的篮球社不去,转到什么演讲社啊?”自从相叶跟他说了自己最近转了社团可能有很多晚间活动而且时间会比较长,樱井就一直觉得有点奇怪。
“嗯……就,和你说过了啊……”
——篮球本身已经是长项了,如果可能,想要试着填补一下自己的短板,比如表达方式什么的。
相叶是这么跟樱井说的没错。
但是这种类型的社团活动会把人累成这样吗?
樱井歪歪头。
贴着相叶躺下,伸手搂住他,吻了吻他的耳朵,舔一舔他耳廓上的耳环。
“唔嗯……睡了吧,晚安……”相叶闭着眼轻声说。
被拒绝了。
求欢的暗示被拒绝了。
好像是自两个人在一起以来还从未发生过的情况。
樱井有点不习惯,甚至有点受打击。晚上洗完澡的时候,他连脐环都费力地摘下来了。
但是这种事怎么能勉强。
他僵硬地放开手。
相叶敏感地察觉到了——即使已经是昏昏欲睡。
他在枕头上转过脸,睁开眼看看樱井。
“小翔?……”
“嗯?”樱井已经准备翻身关灯睡觉。
“想要吗?”相叶问。
“还好啦。”樱井说。
那声音里。
分明就有莫名的委屈。
相叶心里漾开笑意。大片大片的暖意,很柔软。
让睡意被驱散。
深吸一口气。
他从枕头上抬起头,伸出手搭在樱井身上,笑着说:“想要就说想要嘛。”
“没有,你要是累了就休息……”
话还只说了一半时,相叶已经起身,手扶在樱井胸口迈腿跨坐在他身上。
迅速灵敏得像一只兔子。
“呐,现在快说,想不想要。”双手按着樱井的胸口,相叶的声音听来很调皮。
“……”樱井看看他还湿漉漉的头发,还有孩子样故意闹他的表情,抿了抿嘴唇。
“快,过时不候哦!”
坐在他胯间还不说,还一直上下在挪动。
樱井猛地坐起来把他搂在怀里,压回床上。
然后相叶还想说些什么但就没有再发声的机会了。
第二天两个人的课不一样。
在学校食堂吃早餐的时候樱井跟相叶说了一遍他的课和教室,然后就点点头起身各奔教室。
一天的课结束时,樱井想起相叶跟他说今晚又有社团活动要晚一点回家。
樱井忽然间有点好奇。
活动频率这么频繁的社团,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
他背起书包,走到了学生活动中心的大楼。
还记得社团招新时第一次来到这里,相叶抬头看着这一整栋用于学生活动的综合大楼,对他说:“这里不会直接藏了个篮球馆吧。”还真差点让他说中了,除了大型球类,一些小型球类运动的场馆就设在这栋楼里。
相叶没有意外地进了篮球社而樱井则选了橄榄球。
“诶,橄榄球?”相叶觉得相当新鲜。“嗯,想试试看。”樱井这样说。其后那些贵得不得了的橄榄球装备在他们的房子里占用了相当的位置,相叶走路时被撞到过脚趾好几回。“这么贵的东西你收收好别这么随便乱扔啊喂!”
樱井笑笑。
在楼层指示上找了一会儿,他看到了演讲社的名牌。
进了电梯按下楼层,找到演讲社的门口。
灯是亮着的。
“请问——”他探身向里面看,发现只有两三个人在教室里。
不像有活动的样子?
“这位同学有什么事吗?”里面学姐模样的女生转过头看樱井。
“啊,不好意思。”樱井走进来,“我想问一下,今天晚上社团有活动吗?”
“没有啊。”学姐说。
“哦……”樱井想了想,又说:“那昨天晚上呢,有活动吗?”
“没有。”
“……”樱井皱了皱眉。
“不好意思,我还想问一下,社团里最近有一位新进的同学姓相叶的吗?”他问。
……
从演讲社走出来的时候,樱井有一种完全不明白相叶在搞什么名堂的疑惑。抬手看看手腕上的手表——那块老爹送给他作为入学纪念的欧牌——这个时间的话篮球馆应该还有人在练习。
从活动中心移动到篮球馆,步行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
进了篮球馆,樱井看到担任部长的那位学长果然正在组织队员练习。以前来找相叶时见过,认识这位学长。
他走上前去。
从篮球馆出来的时候,一阵夜风吹来,额上一凉,樱井发现自己竟然出汗了。
他在篮球馆门口一个人站了很久,沉默着想了很久。
抬起头,看看校区上空的夜色。
已经开始有星光微弱亮起。
这样的夜晚。
他从没有想过。
而且粗心大意。
再一次看看自己的手表。
咬咬嘴唇。
然后用力握了握背包带,迈步离开。
——“你说——相叶?没有,最近我们都根本没有新社员加入。”
——“转社?相叶啊?哪儿有这回事。”
——“不过他今天没过来。”
——“这阵子的部里活动他也请过几次假了。”
——“嗯?好像是说要去打工吧。”
——“他打工的事情我知道,也是有一阵子了。勤工俭学,不容易啊。”
当晚相叶推门走进屋里时,眼皮已经沉得打架。
“我回来了。”他脱鞋进屋,“小……”
他被正坐在屋里看书的樱井吓了一个哆嗦。
一头灿烂的金发。
纯粹得连一抹黑色都没留下。
在灯光底下比灯光还亮眼。
简直快要和左耳上那抹银亮相映成辉。
相叶半张着嘴,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他无意识地走到樱井跟前。
“小翔——你这是——”
“嗯?回来啦。”樱井抬眼,起身,“洗澡吧?”
“你的……头发?……”相叶不知所措地说。
“啊,怎么样,还可以吗?”樱井用手拨了拨那些金发。
“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相叶的惊讶让他不停眨眼,“你这……这是……”
“好了好了,什么这这那那的,打工到这么晚还不累吗,赶紧洗澡。”樱井轻描淡写地说。
“……”相叶似乎反应了一下,脸上尚在惊讶的表情僵了僵。
“这两天都这么晚,辛苦了。”樱井又说。
“……”相叶张了张嘴,似乎嘴里发干,舔舔嘴唇,他盯着自己的脚面,说:“不问我,为什么骗你吗。”
樱井看着相叶垂下的长睫毛。
为什么。
哪里还用得着问。
这个紧临校区位置的房子,虽然有点老面积也不大,但是租金也丝毫不便宜。从最初,这笔租房的钱,就是两个人均摊合付。这也是非常自然而然的事情。樱井的学费连同生活费都是家里给,并且比较宽裕,他很少考虑钱的问题。而相叶的自然也是家里给,学费当然没有问题,却并不包含这笔额外的校外租住的费用。
相叶是绝不会给家里增添额外负担的孩子。樱井不是不知道,而是他的思路就从来没有往这些方面考虑过。所有必须支出以外的费用,相叶会自己去想办法解决,简直就太符合他的性格。
默不作声的,安静的,一个人去解决。
——甚至有时候,早饭也能省则省。
其实这笔房租就算是全部由樱井来承担也没有什么。但是他知道,相叶绝不可能接受。
如果说确实有感到愤怒和难过,那也是樱井对自己竟然能粗心大意不懂体贴到如此地步的诧异。
无法忍受。
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简直想把这样的自己揍一顿。
他必须做点什么。
必须——
看着相叶。
他说:
“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染金发吗。”
相叶缓慢地抬眼。
望着他那一头灿烂的金色。
“明天开始,你去哪里,打什么工,我也一起。”樱井说。
“……”相叶眨了眨眼,显得很茫然,“不用了,你又不缺钱,不要浪费这些时间,我用不着——”
“我缺你呀。”樱井说。
“什……么?”相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去打工,是为了换回你一半的时间,还给我。”
“……”
“所以我不是为了帮你,别把我看那么好,说到底我是为了我自己。”
“……”
相叶看着樱井的眼睛。
在金色发丝后面清澈闪亮。
光芒坚定。
有很话多,但都在这样的目光里无声传递。
他当然懂樱井的意思。
不过正因为懂,他才不想再多说了。
真正的体贴,从不是用说出来的。更不用说这份体贴里那种说一不二的宣布所属权。就算那确实只是樱井个人的自我满足,也照旧令他感觉很受用。
谁让,他就是喜欢。
不过——
“我还是没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染金发?”
相叶这样问的时候,被樱井一伸手搂进怀里。
“要让所有人看见,你身边有个不好惹的金毛,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
“……”
相叶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to be continued
十一
十八九岁上的男孩子。
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特别是在床上。
几乎是吃饱了饭就会开始想这码事。
做得多了,越来越明白怎么样会更舒服,也越来越了解对方身体的所有反应。
反复缠绵,仍不觉厌。
“唔……”
“唔嗯……”
嘴里含着胀硬器官的相叶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
樱井在枕头上仰起下巴。
温热湿润的吞吐,反复的吞含,唇舌间,已经极少会像一开始那样再咬到他或是用力不当什么的。非常适度的含舔,力度也掌握得恰到好处。但要达到今天这样的程度,可是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尝试,才能在反复的实践中得出最合理的经验值。
——据相叶说这是属于理科生的探索。
——简直是太能一本正经地掰工口了。
有时候相叶会发出类似呻吟的声音,其实樱井清楚是自己的器官抵到了他的喉咙口。
那个声音极其撩人。
听了会觉得耳朵都想发抖。
器官在湿润柔软的口腔壁和舌间受力摩擦,甚至挤压到喉咙口感觉得出那里的形状……樱井知道这肯定会有不适。所以他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相叶,会不会不喜欢这样,不喜欢的话一定不要勉强。
“不会啊。”相叶斩钉截铁的真诚,让他想要怀疑也怀疑不起来,“我很喜欢这样看小翔的反应。会觉得……很兴奋。”
……樱井的脸差点红到耳根。
虽然他觉得自己是相当喜欢这档事儿了,但相叶总是有办法在更加工口的程度上透露出一种清爽明朗的感觉。
那种——色情中的明朗,明朗中的性感。
即使在那个年龄上,他们还未必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性感。但总归,就是满足了自己此前关于性的所有幻想。
“而且啊,我那些捡来的小黄书,终于都可以扔掉了——这不都得多亏了小翔么。”相叶笑得灿烂。
“是用捡的啊……”樱井哭笑不得,“真是辛苦你了……”
“因为小翔比小黄书棒多了啊。”
“……”樱井不知这该不该拿这话当夸奖。
“所以呐,小翔比小黄书棒那么多——”相叶笑着说:“无论小翔喜欢怎么样,我都会做的。”
——我都会做的。
竟然能把这样的话讲得这样天真。
简直就是天赋异禀。
樱井仰起脸,感觉极尽享受。
不仅是生理上的,还有心理上的。
那种喜欢一个人至此和被一个人喜欢至此的感怀,彼此间可以毫无距离,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实在是一种人生极致的享受。
胯下腿间的呻吟声让樱井小腹里的热流发烫。
喜欢。
喜欢这个人。
喜欢这个人为自己做的一切。
然后所有那些被口腔唇舌吞含包裹刺激的快感,终于一路烧着心弦和神经攀到了顶端。
“呃——”
高潮挠着心窝,让樱井紧咬住牙。
热度高于体温的液体滑进相叶嘴里。
樱井平复着喘息,感觉相叶爬到自己身上,靠着自己的胸口躺了下来。
他睁开眼睛,刚好看到相叶正用拇指蹭自己的嘴角。
“怎么……”他的意识清醒过来,“不去嗽口?”
“嗯……”相叶好像顾不上说话,又蹭了蹭嘴角和下巴。
“喂——”樱井好像明白过来,“你把它……”
他实在不好意思把那个动词说出口。
相叶却只趴在他的胸口,喉结滑动,自言自语般嘟囔着:“好像有一点……鱼汤味儿。原来是这样的,以前都没……”
“喂!”樱井坐了起来。
脸上发热但却大概并不是因为刚才的高潮。
“你怎么——”他似乎有点气急败坏,“怎么回事?”
“怎么了?”相叶抬眼看他。
“你怎么——不去吐了嗽口?!”
“那又怎么啦。”
“……多——脏啊?”樱井似乎找不到更加恰当一些的词了。
“怎么脏了……小翔怎么脏了?”相叶忽然正色,“这么说你也觉得我脏了?”
他说着就要翻身坐起来。
眉头拧在一起。
有点生气的模样。
特别可爱。
却被樱井一把搂回怀里,反身压在床上。
年轻的身体,肌肤平滑而有弹性。
“想去哪儿?”樱井勾勾唇角,“还没开始呢。”
之后相叶就没能再说出什么完整的句子。
因为嘴被樱井堵住,往窒息里吻他,直吻到他头昏眼花。
那种急切的渴望。
滚烫地通过唇齿啃咬过他的脸颊耳际,颈窝锁骨。牙齿磨咬过乳首肋骨时,他开始冒汗,也开始有欲望的枝桠从嗓子里抓挠上来。
再到樱井的吻从肋骨滑到小腹,湿润地舔咬过耻骨,相叶胯下的器官也已经硬了。
手指摩挲过相叶的大腿内侧,樱井抬起他的一条腿搭在肩上。
相叶清楚感觉到,还沾着刚刚两个人体液的器官已经再次勃起,抵在了他身后的入口处。
啊这样啊因为这样所以就准备直接来了。
也好反正其实他也已经等不及了。
他仰起头,不自觉地抬了抬腰。
让出一个更好的角度。
总是会有这样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像是甩进稻草堆一根燃着的火柴。
把樱井的理智烧得灰都要不剩。
他伸出手指撑开入口,把器官的头部顶了进去。
相叶的身体一紧。
樱井扶着相叶靠在肩上的小腿,挺身用力,借着体液残留的粘滑,把自己顶进了相叶的身体里。
有体液的润滑,但是仍然被紧紧包裹住。
寸厘顶入的实感。
“呃啊——”
和樱井第一次进入他的身体时不同,撕裂式的痛感已经不会再如最初那样出乎意料地难以承受,反过来说,尝试过这种结合方式之后,身体里反而有一种需要被填满的渴求。身体里内壁被撑开的同时伴随着疼痛,获得的是一种奇异的快感。
人类的身体真是神奇。
有一种可能性永远挖掘不尽的感觉。
汗,立刻就从相叶的下巴滑过喉结。
真实的疼痛。
奇异的充实感。
以及被占有欲侵略的惬意。
樱井那货真价实的占有欲。
经常会像此刻这般失了分寸和轻重。
抽插时毫不留余地,始终用力向最深处顶送。
一次。
再一次。
抽空。
再填满。
似乎内壁里的每一寸细胞都被摩擦过,相叶的身体里不自觉地收紧,但紧裹的阻力只不过是相应的让樱井越发用力。
被顶得很难承受,却又想要樱井更用力。
喘息之间的呻吟断断续续,像是难耐又像是召唤。
“啊啊……”
“小翔……好舒服……”
相叶的发根已经被汗湿透。
被抬起的腿底的汗也已经和樱井胸前的汗粘腻地贴在一起。樱井每用力挺送腰部,相叶腿底的汗水就在他肩膀上滑腻而过。连带着器官交合处的贴合碰撞声,肌肤间发出各种情色的声音,持续敲击振动着鼓膜。
随着汗和体液进进出出,摩擦越来越小,位置越顶越深。
“啊啊——”
“喜欢吗……”
“喜……”相叶胡乱地抬起手,想要勾住樱井的脖子,减缓自己一直被往床头顶撞的力量。
但是勾住樱井的脖子,就意识着自己的腿要被樱井身体压得更低。
好在他一直都可以做后空翻,身体韧性相当不错。
被勾着脖子的樱井俯下身贴近他,小腹靠压在他的器官上。
两人身体之间的按压让器官加速胀硬起来。
——这大概就是这个体位的好处?
身体内外两侧的刺激让快感不可思议的换档。
相叶收紧自己的胳膊,手指胡乱地拨弄樱井的头发。
“受不……了……小……翔……”
他语不成声,气息时断时续,身体里反复越收越紧的内壁就像绞索。
被越裹越紧的樱井何尝不是已经眼前发黑。
喜欢。
喜欢这个人。
喜欢这个人让自己做的一切。
能占有这个人的这样的身体真是无与伦比。
像这样浸在水里一般疯狂地渴求彼此。
樱井感觉自己的身心都已经愉悦到了极致。
顶送的力道早已经没有分寸的意识,少年莽撞的激情完全失控。
完全抽出。
再全力顶入。
肌肤粘贴分开,不停作响。
“啊啊不行——了……”
发根里是相叶指尖的摩挲。
“啊啊啊小翔……”
紧贴相叶身体的小腹忽然感觉一股湿热的粘稠。
身下的相叶一阵紧缩的痉挛。
叫他名字的声音被短暂窒息截断了尾音。
樱井把唇贴近相叶的耳畔。
“雅……纪。”
齿缝间蹦出最后一个音节的时候,樱井射在相叶痉挛的身体里。
这股热流加剧了相叶高潮的痉挛。
从发根酥麻到脚趾。
被挤压的身体肌肉颤抖着紧绷,在樱井发丝间的手指都几乎要抽筋般绞在一起。
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几乎痉挛到无法吸气。
大概因为这样的缺氧制造了幻觉。
那声“雅纪”最终只剩下一个“雅”的发音,在耳边脑海里像回音般反反复复地响个不停。
——小翔啊,果然是比小黄书强多了。
——单只是叫我名字的声音,都让人脑后发麻。
相叶在半失去意识的状态里松开了勾住樱井的手,倒抽着气恢复呼吸。
喘息声仍然急促,眼前的红绿色块都还没散,就听见樱井的声音轻粘地响起。
“嗯……”气息也是断断续续,“好像,是,有点鱼味儿,说不清啊……”
什么?
等等……
等等……那是什么意思。
那粘着的声音里是在尝什么……
喂!——
相叶很想也这样喝一声,但是他根本连头都抬不起来。
腿被从樱井肩上放下来的时候,相叶身后继续涌出温热的粘稠。
属于一个人的,经由两个人身体里。
奇异的感受。
快感竟然还在持续散开。
在神经里,像微弱的电流。
所以。
樱井要干什么,都随他好了。
他已经满足到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也不想理了。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