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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前一天的晚上。

相叶雅纪正在浴室里放了水,准备完成日常惯例的五十个俯卧撑之后泡个澡,就隐隐约约听到大门方向传来的敲门声。

与其说是敲门,不如说当相叶听到的时候都已经接近捶门声了。

俯卧撑做到一半,已经出了一身的汗。相叶起身,拎过一件毛衣罩衫套在身上,蹬上家居裤,光着脚往玄关跑去开门。

“来了来了——谁啊?”

探身拉开门,一阵冷风扑进来,相叶下意识地往门后面缩了缩。

“哪位……”脑袋从门边探出来,相叶看清了门外站的人。

“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身上套着两件灰色帽衫的男人抬脚就往门里走,似乎多少有些尴尬,“外面冷死了。”

“小,小翔?”相叶呆愣了一下的功夫,樱井翔已经闪身进了门,极其自然地脱了鞋就往屋里走。

“冻死了冻死了。”樱井径自走进客厅,把手里拎的袋子往餐桌上一放,“怎么那么半天才来开门啊。”

“啊,那个,不好意思我刚刚准备洗澡来着。”相叶拉了拉身上的毛衣,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待客有些失礼于人——毕竟已经是很久没见过的人了。

“洗澡?”樱井走到沙发前坐下,似乎挺不可思议地挑了挑眉梢,“虽然我是回来得有点晚,但也不至于就去洗澡了?”

“哈?哦……”虽然不知道樱井的遣词用句到底哪里怪怪的,这没头没尾的话也不知从何接起,但相叶还是笑着挠挠头硬给接了下去,“因为今天准备早点睡,所以……”

“因为你平时吃的那种饼干最近的那间便利店没有了,我又绕了两条街才买到,所以才有点久。”樱井起身,从帽衫兜里掏出手机往茶几上一放,“对了,手机屏不知怎么回事也碎了。”

“啊?”相叶走过去拿起樱井的手机,摸了摸那块果然碎了个淋漓尽致的屏幕,“真的,怎么碎成这样……你手没受伤吧?”

“嗯?啊,没有。”樱井清了清嗓子,走到餐桌前,打开放在桌上的袋子,“刚刚顺手买了点酒,喝点暖和一下吧。”

“哦……好啊。”相叶放下樱井的手机。

 

 

——“大家可以看到,正有为数众多的天文爱好者冒着严寒登上观测台,以期一睹今夜经过地球的这颗彗星的风采。”

——“据天文学家介绍,距离上一次这颗彗星光顾地球,已经过去了七十六年的时间……”

——“在慧星接近地球时,地球磁场可能会发生不可预知的改变,而这带来的影响将会使空间扭曲……”

沙发对面的电视里,正在走向餐桌的相叶背后,播出着这样的新闻。

 

 

在餐桌边坐下,樱井一边把袋子里的东西往外拿一边扫视了一下桌面。

“啊,你稍等,我去拿碗筷。”相叶说着走进厨房。

“……”樱井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

“你吃饭了吗,正好我这里还有些泡好的寿司米,我给你捏点寿司好不好?”相叶拉开冰箱门朝客厅说。

“……嗯,嗯?”正环顾四下的樱井反应了一下,“啊,好。”

“你也是,来之前也不说一声,我也好有个准备,现在这材料就比较有限……”相叶边从冰箱里往外拿食材边说:“这大年底的,正是忙的时候吧?怎么忽然之间有空过来。”

“……”樱井抿了抿嘴。

“嗯,我看看,也就这些了,抱歉啊没有你喜欢的赤贝。”相叶捧着碗筷和一堆材料放在餐桌上,“好在红姜还是有的。”

“……”樱井盯着桌上的东西,没有出声。

“小翔?”相叶朝他摆摆手。

“嗯?”樱井抬眼,回一回神,“哦,好。”

“你没事吧?”相叶看着他。

“没,没事。”樱井扯一扯嘴角。

“果然还是年底太忙了吧?”相叶把酒杯放在樱井跟前,拿起樱井买来的烧酒,小心地斟满,“也好,我们也好久没一起喝酒了。”

“是啊,好久……”盯着倒进杯里的酒,樱井抬眼看看相叶,“有多久了?”

“嗯……少说也得小半年了吧。”相叶放下烧酒,把寿司米上的保鲜膜掀开,“感觉几乎整个夏天都没见过。”

“是哦……怎么搞的。”樱井念叨。

“哎,没办法,每年暑期你都要出去闭关找灵感嘛,回来估计也是各种赶剧本,大家都习惯了。”相叶转身去洗了个手。

“习惯了……”樱井继续念叨。

“是啊,反正最适合聚会了搞BBQ了的季节你一般都不会在。”相叶走回桌边,叹口气似地说:“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不问了。”

“我还真是不像话?”樱井有些尴尬地笑笑。

“没办法的事啊,工作嘛……”相叶攥起一把寿司米握在手里,“虽然有时候我偶尔也会想,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樱井看他。

“觉得你是不想见大家。”把寿司米握起来,相叶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者是不想见我。”

樱井盯着相叶,“我为什么不想见你?”

“嘛。”相叶笑着把握好的寿司放在碟子里,“自从我开始和时和交往,你就几乎不太见我了的,不是吗。”

“……”樱井看着碟子里的寿司,“时和。”

“虽说时和是还带着前夫的孩子,但只要她本人够好就可以了……再说。”相叶也在对面坐下,“我也老大不小了。”

“哈……说得对。”樱井再次尴尬地笑笑,“可不是么,都不小了。”

“你呢,还是埋头创作剧本,谈个恋爱的时间都没有?”相叶笑着朝樱井端起酒杯。

“可不是么,老大不小,没个正经。”樱井也笑,端起自己的酒杯。

“……”

“……”

两杯酒端起来,却没人去碰对方的杯。

杯酒微漾,片刻对视。

还是樱井率先一饮而尽。

辣过喉咙。

呛进气管。

“咳咳咳——不好意思——”樱井用手背蹭蹭眼睛,“今天这酒买得不对,这么呛口的。”

相叶也把酒喝下去,静静地再斟满。

“你空着肚子肯定不行,吃点东西再喝。”

“合适吗,你刚都准备睡觉了。”樱井端起酒说。

“你来都来了,现在才来问合不合适。”相叶轻笑,“你不能永远这么狡猾,小翔。”

“我吗……”樱井再把酒一口吞下,“这酒果然不对劲,是不是太烈了。”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问你将来什么打算,你说大学还是要读的,但不影响你还是要继续搞创作的热爱,虽然可能要并行两立可能会很辛苦。”相叶也喝空自己的杯子,再斟满,“我说不要紧,有时候绕些路并不怕——”

“只要是和你一起走的。”樱井接过他的话,“你当时是这么说的吧。”

樱井记得。

当然记得。

在相叶说完这句话之后,自己就把他搂进了怀里。

——“对不起,如果让你不舒服了……”

“你明明已经——”相叶维持着笑容,“你就是这样,做都已经做了,然后才来道歉。”

“相叶……”樱井忽然不记得相叶已经反复斟了几杯酒。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们约了共同的朋友一起庆祝生日,我带去一捧白玫瑰,你喝多了,搂着我的肩一直在我耳边说个不停。”

樱井记得。

当然记得。

相叶捧来了一百朵白玫瑰,他当时的难以冷静也是很自然的吧?

——“你说,你这样的人是不是就是最懂得珍惜的那种人?”

“我不懂你那话究竟是想表达什么,我只知道你就是不能有话直说。”相叶摇摇头,再把空酒杯斟满,“我现在倒想问问你,你觉得呢,带有玫瑰的东西是能随便送人的吗?”

“我——”樱井的嗓子像是被不适当的烈酒辣坏了,呛哑着组织不了语言。

“你第一部被采纳的剧本正式立项开拍时,我发信息祝贺你,你一分钟就回了过来,让我一定要期待,因为这是献给我的作品。”

樱井记得。

当然记得。

在不知经历过第几次的退稿挫折里,要不是相叶一直用无限的包容和耐心,告诉他有时候绕路并不可怕,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撑到梦想实现的那一天。

——“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呵。你没有别的意思。”相叶攥着手里的空酒杯,唇角已经再扯不出一丝笑意,“那部献给我的,纯粹的情感故事——你觉得我会误会什么,我又应不应该误会?”

“……”樱井抿着嘴,耳根发烫。

“我认识时和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个好女人,但那时我们什么都没有。我问你,后半生你有什么打算,就真的一直自己一个人过下去了吗,你回答我,找创作的灵感就够你后半生忙的了。”

樱井记得。

当然记得。

他有一万个冲动,每一个冲动剥开,里面都是我当然不打算一个人,我想要的后半生里一直都有你,只有你。但是他说不出,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说不出。

——“只要你觉得幸福,我就放心了。”

“我觉得幸福。我觉得。”相叶拎起一滴酒也倒不出的烧酒瓶,“樱井翔,你这一世都是如此,只会把主动权丢到我这边来。”

“相叶……”樱井的空杯子也攥在手心,“我们究竟……”

“你知道么,小翔。我不是不能选。但你只在害怕自己受伤害,实在是太狡猾了。”相叶放下自己的杯子,想要起身。

“相叶,你还记不记得——”樱井提一口气,叫住他,“薛定谔的猫。”

“……”相叶看着他,眼神迷离。

“不记得了吗,这名字还是我给它起的。”

“是吗。”

“是啊。”

 

 

小翔,你听,有猫叫。

什么猫叫,哪里有。

有的,就是猫叫……你看,不是这里吗,这个箱子里……真可怜,这么小就被遗弃了。

你别看我,你知道宿舍不许养动物,你绝对不可能藏得住它。

但是这真的太可怜了,还这么小,没有人喂养肯定活不下去的。

我说了你别看我,这样看着我也没用……

我就知道小翔你是嘴硬心软,还不是每天都一起来和我喂它了。

我跟你讲,我就是不知道哪一天你过来打开这箱子它万一……你接受不了,我才来陪着你。

你别胡说!

真的,你每天就把吃的水放这箱子里面,然后每天来看它是不是还活着——哎,我说,你这简直就是养了一只薛定谔的猫啊。

什么……谁的猫?

薛定谔的猫。简单地说就是把一只猫和毒药同时放进一个盒子里,这样,猫不是会死就是还活着,只有这两种可能的其中之一。但从物理理论上来说,只要盒子不打开,那么猫死了和猫还活着这两种可能性就是同时存在的。两种可能会根据退相干理论互不影响,一直平行存在。只有当盒子打开,两种可能性才会坍塌在一种结果上。

……你在说什么呀。

嘛总之就是说,可能性是一直存在的,但只有做好一切准备,打开盒子的时候,可能性才会压在那个你想要的结果上。

……你让我安静一会儿。

怎么了?

你现在别说话不然我很怕自己会把你给打一顿你这个说明君。

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青筋都笑出来了。

 

 

“相叶……说出来你可能不会信的。”樱井说:“薛定谔的猫,我真的看到了。”

“什么?”相叶看着他。

“那个平行存在的可能性……我真的看到了。”

“你在说什么呢,喝多了吗。”

“不,我没喝多,我很清醒,你也知道我其实喝了多少。”樱井哑着嗓子,“你一直知道,我所有的话,都不是喝多了才说出来的。”

听到他说这句话,相叶知道,他应该不是在说胡话。

“本来,我也只是出门去给你,不,给他买小饼干的而已。所以我才会随便在帽衫外面又套了件帽衫,因为准备几步路就回来的。谁知道家门口的店里卖完了,我只能走了好几条街,才买到。本来想说给你打个电话,但是手机屏幕竟然全都碎了。回来的路上,好像经过了一段特别黑的路……平时的路灯照明不可能那么暗的。在那段特别黑的路之后,我才看到了你家——我以为是我们的家的灯光。”

“……”相叶攥了攥拳,不确定自己接下来将要听到的是些什么。

“其实在按门铃的时候我就该发现的才对。这个门铃坏了有一段时间了,怎么按都是按不响的,我几天前已经和你——和他说过,门铃我已经找人来修好了——但你这边,门铃还是坏的,因为你这边,没有我去找人来修它,所以它仍然怎么按都按不响。最后没办法,我只有捶门,你才能听得到。”

“……”相叶看着樱井,不确定胸口难以名状的感受是什么。

“你来开门,根本没有预料到是我,你在洗澡准备睡觉。因为你这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出门去买小饼干的我,又怎么可能在这里留门等我。从进门我就已经感觉到不对了,直到看到餐桌上我们本来都没有收掉的碗筷全都不在,我终于开始明白过来,所有的违和感都是怎么回事。你这里——根本就不是我应该要回去的那个家,那个有我和你,不,我和他的家。”

“……”

“你这里,是和我的世界平行存在的另一个世界。”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我知道这很匪夷所思,但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樱井目光坚定地看着相叶,口齿清晰地往下说着:“你是这个世界的相叶雅纪,有自己的恋人和生活,在这同一栋房子里,过着和我那个世界完全不同的生活。”

“……”

“明白过来的时候,我实在是有点好奇……我想要看看,究竟是因为什么,在这个世界,那个我——没有能和你在一起。”

“是吗……我倒是想听听,那是为什么。”

“你这里的樱井翔——不是我。你这里的樱井翔——很自私。你这里的樱井翔——只想要保护自己不失望不受伤。你这里的樱井翔——所有该说的话都没有说。”

“是吗……那我这里的樱井翔——他该说些什么?”

“他该说——”樱井站起身,深呼吸,“高中毕业的时候,他该说:对不起,即使你觉得不舒服,我也是不会放手的。大学毕业的时候,他该说:像你这样懂得珍惜的人,就是我想要交往的人。第一部剧本被采纳开拍的时候,他该说:你要期待,这部作品是献给你的,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你认识时和的时候,他应该说:她真的是个好女人,但是那和你没有关系,你的幸福应该只和我有关。”

“……”坐在对面的相叶忽然之间感觉动弹不得,像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压制住,嗓子里全部哽住,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这些话,是他欠你的。”樱井看着相叶的眼睛,似乎也有点哽咽:“然后,这个世界的他没有你,全是活该。”

“……”

“我本来想替他向你道歉,但是想想——没有你的这个惩罚,对他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小翔……”

“嗯,我该回去了。回到有人这么叫我的那个世界去。”

樱井说完,从桌边转身。

相叶想说等等,但却觉得没有理由叫住他。这个人,转身离去的这个男人应该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才对,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他们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他不可能对他有任何感情——但是为什么,看着他的背影,胸口是这样揪心的疼。

走到茶几前,樱井拿起自己碎了屏的手机。

“啊。”他转过头,嘴角扬起,对相叶说道:“生日快乐。”

看见樱井瞳孔里分明浮起闪亮的水光,相叶起身时带倒了椅子。

“我走了。”樱井走到门口,拉开门,朝身后摆摆手,“好好的。”

 

 

不对。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一定有。

相叶追到门口的时候,在玄关发现了一叠折了几折的稿纸。

俯身捡起来。

翻开。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有什么不对劲。

根本就——

这一切根本就——

相叶拉开门,追了出去。

 

 

整整三页稿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刚刚出现在他们之间对话里的台词。

各种回忆节点,各种标识支线,各种提示随机应变。

重点划线关键词:道歉。一定要撑过12点。保持冷静。

一些像似无意识的随手涂抹:

——半年多了。

——没有想过会这样想念。

——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三页稿纸的最后,写着:《那一夜,如果我和彗星一起来》。

 

 

混球。

你个混球樱井翔。

居然特意写个剧本来骗我。

居然特意写个剧本来试探我。

居然特意写一个剧本出来,也不能直接跟我把话说出来。

这样大费周章。

就有这么难吗。

你最后的那段台词,那段剧本稿纸上完全没有写半个字的大段“他该说”的台词,不是说得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字字敲心没有半分磕拌吗。

怎么那样饱满的情感,那样笑中带泪的情感,那样把我蒙在鼓里的情感,那样真切到绝非存在心底一天两天的情感,竟然不足以支撑你说出一句最该说的话吗。

 

 

平安夜的零点刚过。

相叶雅纪奔跑在慧星经过的地球。

他要去追上一个人。

一个和彗星一起来的男人,一个绝不是从平行世界而来的男人。

 

 

 

END





放一些比较喜欢的镜像小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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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声冷不防响起来的时候,樱井翔握着筷子的手哆嗦了一下,刚刚递到嘴边的鱼生险些掉回盘子里。

这本该是一个门铃绝无可能会响的夜晚才对。

圣诞过去,除夕过完,正是正月的假期里。

该吃的饭已经吃过,该聚的会都已完成,老家也已经回过了。

今天晚上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已经洗好了澡,烧酒和鱼生也都已经准备好了。

电视机只是无意识地开着,随便里面放出那些实际上看与不看都没有区别的过年特别节目。有时候,规律的嘈杂就是一种安静。所以偌大的房间里,那些节目传出来的各种声音对于樱井来说,实际上只是一种有声的万簌俱寂而已。

所以那声门铃响才显得特别突然。

樱井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零点二十五分。

只是停顿了这一下而已。

门铃已经再次被按响。

接二连三。

显得相当性急。

樱井赶紧撂下筷子起身。

“来了。”穿过客厅,他边朝大门走边说:“来了来了。”

在响个不停的门铃声中来到玄关时,樱井问了声:“哪位?”

门外没有说话,只是仍然在按着门铃。

樱井犹豫了一下,还是探身伸手推开了大门。

 

 

“哎哟你干嘛呢这么半天?快冻死我了。”

站在大门外的相叶雅纪紧紧抱着双肘,收紧身上那件红绿相间的粗线毛衣大开衫。

樱井握着门把手,半探出身,愣在门口。

想说你怎么会来,可想想像是不欢迎的赶人话,没能说出口。

又想说你怎么从院门外进来的,抬眼看看相叶身后的院子大门,圣诞节时挂起的彩灯已经憋的憋坏的坏,灯光在院子里散落个斑斑驳驳。他想自己大概是不记得关院门,这种事自从搬来这片独栋住宅区之后也不是没发生过。

“愣在这儿干什么?”相叶摇摇手里拎的塑料袋,挤过樱井身边就往门里走,“知道为这点红姜我跑了几家店么,早知道就多穿点了。”

樱井神还没回过来,相叶早已经踢掉鞋进了屋。

怎么回事。

虽然还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但是对于一个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相叶的他来说,此刻心里已经是愉悦多于了意外。

对于突然来访的相叶雅纪。

上一次见,还只是一个人数众多的聚会。

连话都没有说上两三句。

却在这个正月里万簌俱寂的夜晚,从天而降般出现。

“想说给你打个电话吧,手机屏竟然裂掉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弄的,简直夸张……”径直走进屋里的相叶边走边从运动裤兜里掏出手机,扔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

“什么?”樱井接近于没听明白,跟在后面走过来,从茶几上拿起了相叶的手机。

果然如他所说。

智能手机几寸大的液晶屏幕,裂了个淋漓尽致。

这得摔在哪里才能搞成这样。

“这怎么回事……”樱井伸手轻轻摸了摸那些裂纹,“碰到哪儿了?”

“没有啊,我出门揣兜里的时候应该还好好的呢,掏出来再想打电话时就成这样了,真没动它啊。”相叶说着一屁股坐进沙发里。

“怎么可能……一定是撞到什么东西你自己不知道。”樱井嘟囔着,把手机放回了茶几上。

歪在沙发里的相叶看了他的手一眼。

没说话。

樱井也没再寒暄。

好像话已经说到这里,已经不必要再问什么你怎么来了。

来了就来了。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樱井拎过相叶带进来的袋子,看了一眼里面的红姜,还有几盒子小饼干。

这什么配搭。

真是一惯风格。

摸不着头脑的莫名神秘。

“你真行,居然知道我正好没红姜了。”樱井笑着走回餐桌边,看了看还没动过的盘中鱼生和杯中烧酒,抬头对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的相叶说:“那就一起喝一杯吧?”

相叶的后脑勺和那一搓不听话的头发,似乎安静地走了一会儿神。

“相叶?”

樱井于是又叫了一遍。

“啊?”相叶这才刚听到般地转回头看他。

“过来,喝一杯啊。”樱井拿过了另一只杯子。

“哦……”相叶看着他,起身显得有些许迟缓,“好。”

 

 

——“大家可以看到,正有为数众多的天文爱好者冒着严寒登上观测台,以期一睹今夜经过地球的这颗彗星的风采。”

——“据天文学家介绍,距离上一次这颗彗星光顾地球,已经过去了七十六年的时间……”

——“在慧星接近地球时,地球磁场可能会发生不可预知的改变,而这带来的影响将会使……”

沙发对面的电视里,正在走向餐桌的相叶背后,播出着这样的新闻。

 

 

“来,坐。”樱井说着,斟满一杯酒,推到相叶跟前。

杯面的酒晃了一下,溢出杯沿。

相叶盯了那杯酒一会儿。

直到樱井端起自己的杯子朝他递过来说着“干杯”,他才回过神来。

“啊,哦。”相叶这才端起酒杯,迎着对面樱井的杯子,略低于他的杯沿,轻轻碰了一下,“干杯。”

樱井或是注意到了,或是没注意到,总之他轻笑了一下,杯中酒一饮而尽。

相叶缓慢地喝掉杯里的酒,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樱井的脸。

“怎么。”樱井抬眼,“最近怎么样?”

明明已经快要半年没见过,电话信息也都没有一个,和失联其实也没有什么实质性差别。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这种相当突兀的方式见面,似乎很难以这样普通的开场白开始,可除了这样很平常地招呼方式,樱井也不知道又还能说些什么。

“啊……还挺好的。”相叶犹豫了一下说。

“是么……”樱井点点头,“那就好。”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其间相叶的眼睛始终盯着樱井。

那个眼神倒已经不像是半年没见过而是更像从来就没见过樱井这个人一样。

就这样,直到把樱井盯得有些发毛。

“那个……”他刚刚忍不住想开口。

却被相叶先抢去了话头,“大过年的,怎么一个人在家?”

这个从很久以前起就一样,貌似很好懂但其实从来抓不住的神秘男人,好像终于有朝正常走向去的意思了,樱井赶紧往下搭话:“哦,瞳带着かおり回娘家了。

“嗯——”相叶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自语般重复着:“瞳啊……”

怎么,太久不联系,连他老婆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么。不应该吧,当年婚礼也是有好好来参加了的。

“好久没见她了吧。”樱井笑着说,再给相叶斟上了酒。

“……”相叶没接话,眨了眨眼睛,问道:“かおり几岁了?”

“……”樱井抿了抿嘴,还是笑着说:“四岁半了。”

“是哦……”相叶表情复杂地点点头,也微笑起来,“真好。”

“你呢,总是不见人,在忙些什么呢。”樱井边喝边说。

“我也很好呀,工作生活都挺开心的。”相叶对长辈汇报般地应着。

樱井心知这是典型的敷衍,不过那大概也没什么不好。

“那就好。”樱井笑得欣慰,发自内心。

“是啊。”相叶静静地把酒喝下,再把空杯子推向樱井。

看着灯光下相叶光洁一空的手指,樱井忽然有些心生感慨。

虽然他还是搞不清楚今天晚上相叶怎么会突然来找他。

“我们有多久……”他把相叶的酒杯倒满,“没这么一起喝酒了。”

“是吗……”相叶轻轻转着手里的酒杯,“我不记得了。”

如果樱井没记错,那大概就是——自从他结婚以来了吧。

 

 

暖光氤氲里他想起那些曾经对酒当歌彻夜长聊的日子。

那时候年轻,无畏,对生活里的现实面对的险阻不屑一顾,多少嚣张不可一世。

他和相叶从高中起就是同学。

表面看来两个人没有什么太多的相似之处。

倒不知因为什么就是合得来。

原因他没深究过。

樱井笑点低,相叶哭点低。

到彼此家里写作业打游戏,看个DVD有哭出眼泪的也有笑出眼泪的。

相叶嫌樱井房间乱书包脏,樱井骂相叶乱买雪糕还顺带弄坏他家的马桶。

成年以后开始热衷于一起喝啤酒聊通宵。

关于迷茫的青春和不可预知的未来,有时候会肩并肩坐在床边聊到天亮。

樱井说希望一切付出都能不被辜负,相叶说其实绕些弯路也不用怕。

——“只要是能和你一起走的。”

没错在某一个夜里相叶是看着樱井的眼睛这样说的。

那双鹿一样的黑眼睛。

由于几乎看不到眼白,好像有一种要一头栽进去的错觉。

樱井至今也没能忘记,自己当时是怎样的奋力,才将把相叶搂进怀里的冲动压制住的。

但他终究是压制住了。

那之后不久就大学毕业。

一起走的路也就那么到了分岔口。

而那之后所有绕过的弯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再是一起走的,而显得格外难捱无趣。绕过来之后的路,又平坦幸福得过于风平浪静。

 

 

相叶啊,相叶。

如果当时,那个夜晚。

我终究没有压制住那个冲动。

那么今天的你我是不是会有什么不同?

 

 

樱井也许曾经那样想过。

可也只是曾经罢了。

所有一切的念头都是瞬息之间。

杯酒之间。

就是人生。

也不用推杯换盏。

总会有那么个人,即使只是沉默着喝酒,也用不着尴尬不自在。那个关乎,不在乎他是谁,而在乎你在他面前时,你是谁的问题。

樱井想,杯酒人生里,如果于他来说也有那个人的话,那一定就非相叶雅纪莫属。

可是,也仅止于此了。

一瓶烧酒很快就见了底。

“小翔……”

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已入七分,相叶这样对樱井唤道。

樱井错觉背脊一抽。

自从他结婚,应该是再没听到过,相叶用这个称呼叫他。

不自知地坐直。

“啊?”

“你还记不记得,薛定谔的猫?”相叶这样问。

“……什么?”

“不记得了吗?”相叶迷离着眼睛,“还是你讲给我听的呢。”

“是……吗?”樱井不确定。

“是啊。”相叶肯定地说。

 

 

小翔要去做新闻主播?

嗯。

可我们并不是学这个专业的?

不试试看是不会知道的。你听说过薛定谔的猫吗?

什么……谁的猫?

薛定谔的猫。简单地说就是把一只猫和毒药同时放进一个盒子里,这样,猫不是会死就是还活着,只有这两种可能的其中之一。但从物理理论上来说,只要盒子不打开,那么猫死了和猫还活着这两种可能性就是同时存在的。两种可能会根据退相干理论互不影响,一直平行存在。只有当盒子打开,两种可能性才会坍塌在一种结果上。

……你在说什么呀。

嘛总之就是说,可能性是一直存在的,但只有做好一切准备,打开盒子的时候,可能性才会压在那个你想要的结果上。

……你让我安静一会儿。

怎么了?

你现在别说话不然我很怕自己会把你给打一顿你这个说明君。

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青筋都笑出来了。

 

 

“那之后不久,小翔你不就被电视台录取了吗?”相叶轻缓地回忆着。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

“然后你不还找了一天把我家的店给包场,把我们两个的朋友聚起来一起过了个生日吗?”相叶接着说。

“……没错。”樱井想起来了。

在相叶家的桂花楼。

相叶捧来了一百朵的白色玫瑰。

所有人说好了喝到一醉方休。

可到最后好像就属他喝得最多。

被相叶架到楼上的房间时,他记得自己本来有些什么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但却最终没有。

相叶的肩头。

骨骼触感,依稀还在。

樱井猛地摇了摇头,怀疑今天自己也已经不自觉地贪了杯,开始不胜酒力了。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桌子对面的相叶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站起了身。

“差不多了,我该走了。”相叶说。

“啊?去哪儿?”樱井的反应变得有点迟钝。

“回家。”相叶看着他,说:“回我和你——不,回我和他的家。”

“你在……”樱井迷惑地看他,“说什么?”

“小翔,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的。”

“什么?”

“薛定谔的猫,我真的看到了。”

“啊?!”

“那个平行存在的可能性……我真的看到了。”

“你在说什么呢?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只不过是要回去——我的那边而已了。”

“你……一定是喝多了。”

“不,我没喝多,喝多了的是你,就和那天晚上一样。虽然喝多了但是该说的话你却没有说出口,对不对。”

相叶说出这句话时,樱井终于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或是胡闹。

所以相叶继续说了下去。

“本来,我也只是出来买个红姜而已,应该很快就回去的,所以连厚外套都没穿一件,因为觉得便利店离得很近用不着。没想到最近的那家便利店红姜竟然卖完了,我想打个电话给你——给他,说要不要算了就凑合一下好了,结果手机掏出来屏幕竟然裂掉了。我没办法只好跑了几家更远的店才把红姜买到,回去的路上……好像经过了一段很黑的路。平时那段路都有路灯,根本没有那么黑。在那之后,才看到我们——你家门口的亮光。”

相叶一连串地说着,樱井感觉喉咙逐渐发干。

“其实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不对了,那时候就应该发现了才对,但我没多想——虽然房子是一模一样的房子,但院门口圣诞时挂的那些彩灯,我前几天已经跟你——跟他说过坏了好几盏,让他换了新的灯泡,而你这里——那些坏了的彩灯还是坏的,因为……你这边没有我提醒你去换那些坏了的灯泡。”

樱井强行吞咽了一下唾液,喉咙越抽越紧。

“你来开门,根本没有预料到会是我,因为你这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刚刚因为没有红姜跑出门去买的我。又怎么会明白,那边的这个我只不过是离开家十几分钟买了个东西跑回来而已。你这里——这栋房子,是你和你妻子,对,还有你女儿的家。”

“……”樱井想要说什么,却完全说不出来,只有看着那个相叶说下去。

“看到你手上的婚戒时,我终于明白过来了。所有的违合感都是怎么回事。你这里,不是我应该要回去的那个家,你这里——是另一个跟我的世界平行存在的另一个世界。”

相叶说出这句话时,明明是不可思议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樱井却完全能够接受地相信,他说的就是事实。

因为眼前的这个相叶,和他一直以来所认识的那个相叶雅纪,确实有着什么微妙的不同之处。

硬要说的话,那大概就是——因为他是来自于平行世界的另一个相叶雅纪。

“我原以为,你——他跟我说的那些关于平行宇宙的话,都是唬人的,没想到……”

“……”没想到今日眼见为实。

“你不是我那个世界的樱井翔——不是我的樱井翔。”这样说的时候,相叶似乎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他眼睛里的忧伤一闪而过,“你是你这个世界的樱井翔,结了婚,生了女儿,在这同一栋房子里,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和我——和这个世界的那个相叶,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面。”

“相叶……”樱井的声音干哑异常,说不出下文。

“明白过来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有些好奇……想要看一看——”相叶看着他,“没有和我在一起的这个你,会是怎么样的。又是为什么——没有和我在一起。”

“那是……为什么?”樱井问出了这句话。

对着那个并不是他所认识的相叶雅纪。

问出了藏于他心底的,多年以来不可触碰的疑问。

 

 

为什么。

那大概是因为,在那个我说了只要是和你在一起,走一些弯路绕一些路也不要紧的夜晚,我那个世界的樱井翔一把将我拥进了怀里,而你并没有,吧?

那大概还是因为,你在那年的124日把我家的桂花楼包场一起庆祝生日然后喝醉,在我把你架在肩膀上上楼的时候,你在我耳边说了“雅纪我喜欢你”那句话,而此时此刻这里的你,并没有,吧?

诸如此类的“并没有”,这里的你,还有很多吧。

瞬息之间。

可以发生的改变不可估量。

因为那许多的并没有,所以。

一步之遥,另个宇宙。

 

 

“所以……这个世界的你,才会过着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吧。”相叶看看客厅里的那些全家福。似乎明明已经知道那些照片里的樱井并不是自己那个世界的樱井,却还是对这样的画面难以接受。

“这实在是太……”樱井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太不可思议,我也觉得。”相叶转回头看他,“明明……就没有任何不同……却又是……完全不同。”

“……”是的。平行世界里的人,是另一个你,但也是完全不同的你。所有的人,都和你真正的生活无关,实际上,只是事实上的陌生人。

而这一个晚上,他竟然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样坐在这里,聊了这许多。

自己的人生。

和对方的人生。

部分交叠的,和未能重叠的。

这样神奇。

这样诡异。

“不过,也挺好的啊,我觉得这边这个——理性的你,也过得很幸福。”相叶浅笑着对樱井说:“在同样的时刻做出不同的选择,拥有另一种不一样的幸福。”

樱井的喉咙一紧,内心百感交集,汹涌不休。

“你……”他看着相叶的眼睛,问:“过得幸福吗?”

相叶笑笑。

眼睛里亮起湿润的光。

“特别幸福。”他说:“和我的樱井翔。”

 

 

因为他拥我入怀。

因为他在我耳畔吐露喜欢。

因为他在所有相同的时点上做出了属于他的选择。

因为他是他。

因为,所以,他是我的那个樱井翔。

 

 

“人生真是无奇不有。”相叶提了口气,走到茶几旁边,拿起了自己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揣进裤兜里。

“你要走了吗?……”樱井如梦初醒般地起身。

“是啊。”相叶转回身,“我该回家了,我的小翔……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当然没有任何理由阻拦。

他的樱井翔在等他。

可不知为什么,樱井心底的那些汹涌却没办法平息下来。

“你知不知道……你那边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樱井不知道自己这算是个什么问题。

相叶转过脸看了一眼仍然开着的电视机。

“你有没有注意到今晚的新闻。”

“……”

“今晚,是彗星经过的一夜。”

 

 

彗星来的那一夜。

平行世界空间扭曲。

彗星来的那一夜。

薛定谔的盒子被打开。

彗星来的那一夜。

不同的你我偶然相遇。

彗星来的那一夜。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不曾相识的陌生人,还是心底的另一个,自己。

 

 

彗星来不来。

相叶雅纪,你都是我的dear masaki

彗星来不来。

樱井翔,你都是我的小翔。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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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

樱井转过身。

抬起眼前的防护镜。

望着仍然一脸不知所措的相叶雅纪。

——这个男人。

眼前站着的这个男人。

是迄今为止唯一通过实验的生存活体。

基于他身体及DNA变化的研究,将左右未来人类的生死存亡。

如果末日之后,新世界真的被建立起来,那么他本身,以及他所带来的影响就可能将是新人类篇章的基础和起始。

近似于——新世界的创世之神——那样的存在。

而他自己,樱井翔——就是肩负拯救新创世之神的男人。

如果是他还没睡醒,那这个梦的内容还是挺敢想的。

也挺混蛋残忍的。

可是……

——“现在唯一的生存活体出现,与性别无关,也与其他道德伦理认知无关,事关人类的未来,请抛下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完成属于你的任务。”

耳机里持续传来的命令是接连不断真切地砸过来。

“但是,我……”

——“你是被选中来完成这个任务的人。”

——“多份采样数据显示,你的荷尔蒙数值长期高于平均值且持续稳定,具有调动攻击性的最好潜质,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

——“这是人类的命运——也是你的命运。”

——“以及时间显示,距离药剂投放活体之后的第一次30分钟时限,只有不到10分钟了。”

 

 

“喂,现在是——”

被莫名其妙戳了一针的相叶正准备对樱井说接下来是怎么样是不是可以离开现场了,就看见站在对面一身黑色特警制服的樱井摘掉防护镜,帽子,还有背在身上的枪,扔在舞台上,迈步朝他走了过来。

“怎,怎么了……”

相叶忽然感到扑面而来异乎寻常的压迫气场,并且伴随着一种极其不良的预感。

樱井走到他跟前站定。

“虽然很失礼,接下来我的行为可能也将会使你十分不适,但是——这位相叶雅纪先生。”樱井摘掉黑色手套,双手紧紧扳住了相叶的肩头,“没时间解释了。”

 

 

相叶连一个“诶”或者“啊”之类的都还没来得及出口,眼前光线猛然一晃,整个人就被擒拿般放倒在地。

诶?

啊?

这什么状况?

要被杀吗?

被放倒在舞台上的相叶恍然间觉得自己像被拍在砧板上的鱼,这就要人为刀俎了。

——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预感其实也并没有出错。

接着,他就看到站在身边的樱井把那支戳过他的奇怪针筒叼在嘴里,开始三下五除二把黑色特警制服一件件从身上脱了下来。包括防弹衣。

最后只留了一件黑色背心一条长裤。

相叶眼看着樱井接着就面无表情地俯下身来。

舞台灯光从他耳边发梢倾泻下来。

相叶这才开始看仔细他的脸,被汗浸湿的额发,目光犀利的眼睛,以及紧紧抿住的嘴唇——透露一种横下一条心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本能让相叶想要反抗这种莫名恐怖的侵袭。

他抬起手想要推开樱井,然而却先被樱井牢牢按在地上。

相叶是最优秀的舞者,他自认是相当有力的体格,然而在经过专业训练的樱井面前,这种较力还是难以占到什么优势。

“你想干什么?”相叶挣了两挣,没能推开樱井按住的手。他的愠怒已经超过了恐惧,开始认真地想要和这个奇怪莫名不正常的警察打一架。

“很抱歉,我说过,没时间解释了。”把荷尔蒙测试仪往相叶身边一放,樱井不为所动,继续面无表情地去拉相叶素麻裤子的腰带。

“喂!”虽然还不确定樱井究竟想要干什么,但相叶已经感觉到无比的冒犯。他用力紧紧攥住樱井的手腕,“再不住手我不客气了。”

“我唯一能说的是!”樱井低喝一声,“我是在救你!”

被那种不容置疑的气场短暂喝住的瞬间,相叶的素麻阔腿裤已经被一把从腰上扯了下去。

这个人疯了。

相叶只能这么想。

不可能就这样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他伸手在身边摸索着,隐约感觉摸到了刚刚那支金属针管,他把它抓起来,注射端朝已经俯身压过来的樱井颈间用力一扎。

樱井一把攥住他的手,用力一拧,测试仪从相叶手中掉落。

金属管体在地上滚了几圈。

目光扫过那根翻转间的浮动红线,樱井看到了一个数值。

——825

这是自己的吗。

竟然已经到达这个数值?

为什么?

自己只是在执行任务?更何况都还——

就在樱井意外恍神的空当。

相叶用尽全力翻过身,踉跄着想要从舞台上爬起来。

被樱井一把从背后拽住,试图钳制住他的双手。然而相叶已经是打算要做殊死挣扎,拼尽全力的抵抗让樱井在又不能伤害他的前提下有点难办。

——已经没有时间了。

再耽误下去——

樱井看到了从空中垂下来堆叠在舞台上的缎带。

他把牙一咬。

伸手拽过还有相当长度的缎带,扣过相叶的双手手腕,迅速打了一个捆绑结。这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手法,一旦结成,就很难挣开。

相叶仍然竭尽全力地挣扎,樱井倒是很庆幸他表演用的是这样的缎带而非一根麻绳,否则受伤恐怕在所难免。

被反绑了双手的相叶的抵抗力一下子被削弱掉一大半。

他趴在舞台上,还想要翻过身来已经是不可能。

樱井已经压在他身后,一只手掌按住他的后颈。

还想要说点什么。

却在电光火石间一片空白。

 

 

舞台聚光灯安静灼热。

原本打在领舞缎带上的追光灯也一并聚拢。

像准备点燃什么一般寂寞炽烈。

的确是有无限近似于晴天霹雳的完全空白。

但是极其短暂。

身后撕烈的剧痛划开了一片空白,抽回了相叶的意识。

“嘶……”相叶倒抽一口气,过于突然过于毫无防备,连羞辱愤怒这些情绪都根本顾不上反应,只有单纯的,难以承受的,从未体尝过的,剧烈痛感。

这种近似于要把身体撕扯开的痛让相叶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瞬间的汗如雨下,额头抵在舞台上,听得到自己的喘息声在空旷剧场里回响。

他在舞台上做过无数表演。

却从没有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一幕。

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里。

——这个疯子。

就在这时,他隐约感觉本来按在后颈的手掌轻轻抚过他颈后的发尾,轻柔地安抚般,有发烫的气息在他耳边吹过这样的话语:

“对不起。”

很难说相叶是不是在听到那丝声线的一刻就已经原谅了对方,但是随着那句低语掠过神经,剧烈的疼痛减弱了不少,也许只是他痛到极限产生的幻觉。

痛感稍微退却时,相叶才感觉到了身体里那个灼热的侵入。

强硬地发着热,充满他身后的空间,无所不在地扩张着。

这是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虽然他清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却顾不上去想。有些地方的神经被触动刺激,一种清晰感受到身体从未体知过的角落真实存在的复杂体感在相叶身体里升腾。

一个用力的推顶。

相叶本能地收紧了肩胛骨。

素麻背心在挣扎搏斗间零落破碎。

那些在缎带里飞舞的骨骼线条似乎立时就化茧成蝶。

肩背近乎完美的肌肉线条被突起的脊椎骨牵引,喷薄出该是荷尔蒙生发的力量。

骑在相叶身上,本来已经横下一条心完成这个残忍任务把自己变成混蛋的樱井,被眼前的人体之美震慑住。他并非不知道自己只是简单吐些唾液在手心套弄几下就硬生生顶进去对相叶身体的冲击有多大,他只是确实没有时间了。他担心再稍微犹豫几秒的时间就会来不及救这个男人而害死他——虽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但他绝对不想看到那样的场面——他越是希望对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尽量保持任务性的冷静程序化地尽早完成,越是感觉正开始踩入旋涡般的魔域难以抽身。

樱井不自主俯下身,张开唇齿,吻咬在相叶的脊椎骨节上。

“呃……”相叶微仰起脸,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呻吟。

嘶哑里的声线挑拨进樱井耳朵,一个微秒的失控,让他差点不记得是身在何处忘记任务为何。

小腹热流涌过,大脑似乎开始一时军令有所不受。

挺送腰胯时,樱井清晰感觉到被紧裹住的温热柔软,一丝锐利快感从喉咙里猛挠了一把,让他发根一凛,一层汗就冒了出来。

强硬的动作多少放缓了力度,顶送间也留了更多摩擦纠缠。

相叶只觉身体深处反复被触碰,从未有过的刺激接连从身体里反射上来,逐渐像是要酥麻了每一根血管。

“嗯呃……”

撕裂的疼痛开始被充实填满弥合起来,神经反射里不断传回的诡异刺激让相叶开始感觉难耐。这种难耐里包含一种不甘心的抵抗,是对身上这个疯子般的男人这种疯狂举动意外愤怒的逐渐退却,甚而身体还进一步不受控制地开始接受这种入侵。

他想要抵抗到底,身体本身却不准备听话。

额头抵在舞台上,相叶想要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却做不到。

喉咙里是不甘的粘着搅动。

樱井却似乎听懂了。

他顺着脊椎骨节一寸一寸轻轻舔吻,从后颈到肩头,舌尖卷裹进左肩烟花印记上的层层咸涩,竟然在吞咽过喉咙时滑出了一丝清甜。他想他自己一定也是不太正常了。虽然没有接受过药剂侵袭,但分明已经成为了活体实验的一部分。

“嗯呜呜……”

相叶不甘抵抗的呻吟在这样湿软的攻势下越发层层溃散,化为一种含糊不清类似于某种小野兽般的声音。

樱井的舔吻就被这样的声音刺激得露出了啃咬的痕迹。

这毫无疑问是相叶荷尔蒙溢出的煽动。他不愿意。他当然不愿意。但他的荷尔蒙值却不听他的。

——非要让他到达峰值不可。

这个想法在樱井脑子里倏然闪过。

拯救?还是征服欲。

樱井其实在某些时刻也会对自己承认,所谓的拯救世界,最终还是回归到一种自我满足上吧。这个世界真的那么值得救吗,真有那么多人想要这个世界得救吗。樱井不是没有答案,只不过也并不想思考。

然而眼前的这个男人。

这个34岁名叫相叶雅纪的男人。

让樱井不仅清楚知道自己确实想要救他,还更真切地知道——他值得救——即使这个世界都不值得救,他也值得。

汗浸透樱井的胸口,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相叶的。

他急切起来。

连呼吸也乱了节奏。

即使强度再大的训练也很难让他的呼吸乱成这样。

潮热湿润的内壁紧绞着樱井,催促着他的攻城掠地。

抽出。

——想要征服他的不愿意。

再顶入。

——想要让他的不愿意变成愿意。

抽送的频率变快了。

身体交合处的触碰在汗水和体液之间从胶着粘腻变得清晰。

每一声碰撞代表了每一次进出的无声摩擦,将不可能看得到听得到的结合鼓噪的器官描摹得声声入耳。

汗滴在聚光灯下溅溢,滑过绷紧的肌肤,流到舞台上浸出一滩湿地,漫溢出追光打下的边沿。

“啊啊……”

快感开始变得尖锐,不断由身体深处到小腹,再往上涌,相叶讶异自己的身体已经逐渐开始想要迎合樱井,而越发羞愤不已。

“不要——”

但腰腹却是不受控制地随着樱井器官的出入而不自觉地配合出更好的角度。突出的脊椎骨节直到尾椎,弯出近乎黄金的弧度。

樱井在这样的迎合里触到了更深的地方。

几乎紧绞着他的器官不准备再放出来一般。

完全没入和咬紧不放。

两个躯体在那一刻达成了共识。

“啊啊——不……”

但是声音已经溃不成语。

无论是相叶还是樱井,在此刻怀疑了此生此前的所有性爱活动是不是方法出了什么问题,何以从未有过当时当下的这种感受,是碰开了哪个开关把身体变成这样。

——荷尔蒙数值,从未峰值过吗?

此起彼落急切交缠的喘息呻吟声在拢音剧场里来了又去去了又回,不知道是这一刻自己发出的声音还是下一刻听到的回声。

呼——

呼——

竟像是风敲打着什么,迷幻地交杂着。

“呃啊啊——”

理智溃散。

意识都已经开始随着那根绑在相叶手上的缎带飘飘摇摇,在舞台灯光间勾勒线条光影。

樱井摸索过在一边闪着迷幻金属光的测试仪,用最后一点控制力将注射端轻轻在相叶肩头一按。

 

 

——1025

 

 

樱井一定是在那根红线浮动在那个数字上时射了的。

射得淋漓尽致,神经一直麻到发根指尖,就像迄今为止此前所有射过的都不过是误以为的性高潮。

灼热冲击身体里一片交融时,相叶被那种涨满感填得再没有空间和上限,以一种从未了解过的方式射了。他全身痉挛,各种博斗抵抗令他从演出开始到现在早已经体力透支,腿都几乎快要抽筋。但是身体深处却如实告知了他一个信息。

——愉悦。

——从未体尝过的愉悦。

粘稠的体液随着器官的退出缓慢溢出身体。

喘息久久平复不下来,身体也一时动弹不得。

但高潮的愉悦也跟着持续了那么久迟迟未退。

所以相叶不知道究竟是过了多久。

直到樱井伸手解开了他手腕上早已湿透的缎带结。

相叶尝试动了动手指。

还好,事实上并没有绑得太紧,血管活动都是自如的。

他缓慢地放下双手,手掌撑在地上,用力翻过身,躺在舞台上,用力深呼吸,再深呼吸,在飘摇的缎带光影里回了好一阵的神。然后,才终于坐了起来。

然后他看到樱井在他斜对面坐着,整只手没入湿透的黑发里,露出仍然满是汗滴的额头。颈间青筋微露,黑色背心完全被汗水浸透,扶在膝盖的手上还握着那只金属测试仪。

相叶再次环顾了一下整个剧场。

劫后余生的感受比整个剧场只剩下他一个活人的时候反而突出得多。

他依然不知道从头到尾都发生了些什么。

但有些事情真实地刻下永难磨灭的印记。

聚光下的舞台一片灼热蒸腾。

相叶的目光迅速扫过了那把被摘到一旁的微冲。

他再看一眼樱井。

刚才在整个剧场正中央上演的那一幕翻涌不已,愤怒和羞辱终于难以按捺——不仅仅为了对方的侵犯,同时还有自己的半推半就。

这无论如何都——

无法原谅。

相叶从地上猛地弹起来,一个纵身扑向了那支枪。

抓过枪端在手上,相叶在舞台上站定,将枪口指向了樱井的头。

樱井坐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任何想要从相叶手里夺枪的意思。

静默地僵持。

相当的时间。

“你真以为我不会开枪?”相叶打破了沉默。

“我是并不怕你开枪。”樱井平静地说:“我能做的,已经尽力而为。”

“你做了什么?!”相叶喝道。

樱井抬眼,看了看相叶的脸,“救你。”

这话激怒了相叶最后的温良,他握住枪托用力横着一挥,枪口结结实实敲打在樱井太阳穴上。

“你再说一遍试试!”

樱井眼前一黑。

SAT这么久,可能都没被这样直接地揍过。

粘稠热流顺着眼角脸颊滑落。

“再说多少遍都一样。”他看着相叶说。

“你——”相叶再一次扬起手里的枪,“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怎么开这个枪就杀不了你!”

樱井却毫不闪躲。

仰起脸,迎视着相叶的目光,他说:“杀了我不要紧,你要想办法活下去。”

“……”

“能答应我吗?”

“……我凭什么答应你?”

“答应我,我教你怎么开这枪。”

“……”

“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我教你——”樱井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蹭过一抹红色,“朝这儿开。”

相叶握着枪的手最终还是放下了。

“现在有时间了吗?”他把枪往地上一甩,“来得及解释了吗?”

 

 

“所以说……”樱井端详一下握在手里的测试仪,那根浮在1025的红线,最后这样总结:“情况基本就是这样。”

“……”相叶坐在他两三米之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我知道你很难会相信。”樱井说:“但无论你相不相信,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了。”

“……”相叶还是坐在两三米之外望着他,消化所有那些荒诞无稽的神话。过了一会儿,他说:“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肩负着人类的未来?”

“确切地说,是未来的世界。”樱井认真地回答他。

“……所以。”相叶说:“你刚才……就是在拯救世界了?”

“……”樱井抿了抿嘴,“我本来也想回答你说是。但是我不想说谎。”

“什么意思?”

“原本我可能是抱着拯救世界的想法……但后来想想,我也没那么想救这个世界。”

“……我不是很明白你在说什么。”

“就是说,比起这个世界——”穿过打在两人之间的那束追光,樱井看着相叶的眼睛,“比起这个世界或者是未来的世界,我只是想救你。”

“……”相叶眨眨眼,“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我也说不出来。”樱井说:“我只知道,比起不得不伤害你,我更不想看着你死。”

“……”

“所以,能答应我吗?”樱井把手里的测试仪放在舞台上,往相叶方向一推。“用这个,随时监测自己的数值,然后想办法——活下去。”

测试仪穿过圆形的追光圈,滚过舞台,滑到相叶的手边。

相叶看了一眼那根红色浮线,以及线底下的“1025”。

“至于说这枪么……”樱井拖着长音,似乎平常闲话般,探身摸过那支跟随自己很久的枪,托在手里,枪口转向自己,好像往枪口里探看着什么,“跟你说真用起来其实简单得很……”

啪——

本来坐在对面的相叶不知几时走过来的,一抬脚把樱井手里的枪踢飞出去。

樱井有点意外地抬眼。

看到相叶正站在追光圈里,光束像雨丝从他的头上洒落下来。

——人类的未来。

——新世界的神。

樱井恍然之间似乎看到了被自己亲手抢救下来的神迹,必将载入史册某一个角落的亲身见证。

把测试仪往自己手臂上一点,然后重新往樱井面前一扔,相叶说:

“怎么,想始乱终弃么。”

“……”这回是樱井眨了眨眼。

“世界可不是救到一半说不救就可以不救的东西。”

“……”

这算是神谕么。

对于未来的新世界来说,这一刻又是不是意味着某种非同寻常的意义。

但是谁又在乎那些。

红色浮线游动起来。

相叶和樱井一起看向那个数值。

——799

 

 

对视。

 

 

追光圈里从天而降的缎带轻舞。

与四目之间流转的眼波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这可并不是阳春白雪的浪漫好场合。

四下一片尸横遍野。

大概末日不过这般模样。

然而到那时你我之间也不过只需要一束追光,一条缎带,一根红线。

这个世界不完美,也并有没那么让我在意。

然而看在你的份上,就再给它一次机会吧。

无论是创造了你的过去,还是你将去创造的那个将来。

 

 

聚光里的新创世纪。

素麻白衣和黑色枪口。

红色浮线跃动起来。

 

 

THE END






意外地发现,自己很是中意这篇。



拍手[0回]

世界末日。

救世新生。

新创世纪。

 

 

什么诸如此类的东西,都和自己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相叶雅纪从没想过。

假面英雄系列是看过不少,但对于做拯救地球的HERO也并没有过多向往。

如果说世界末日真的要来,也并不是有太大的所谓。

反正该来的总是要来。

反正芸芸众生,终有一日都要结束。

也并不是说消极。

在有可能的时候尽一切努力,对所有事情尽力而不强求,他习惯了对一切举重若轻。

所以他真的从没想过。

有一天这些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的事情会真实降临,万中选一地落在自己头上。

 

 

樱井翔倒是从来都觉得自己肩上担负着拯救世界的责任。

或者不说那么大,反正也是要负责解救芸芸众生和需要帮助的人的。

也没有过多宏大的理想,只不过是一种选择。选择了就要做清楚,就像选择驶入了一条道路,就要单行到底。

说是性格使然也可以,说是脑子清楚杂念少也合理。

这个世界有很多危险随时有发生,总得有那么一些人来做点什么。

如果说世界末日真的要来,也要把自己手上该处理掉的工作处理掉,该尽的职责尽到。

反正该来的总是要来。

也并不是说过于积极。

只不过近似于“无我梦中”这样的状态是他一直以来有所向往的,是不是真做到了另说,不过一直愿意朝一个方向去望。

所以他还真的不是没想过。

有一天这些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的事情总会如预料中降临,错过一万地专等着由他去遭遇。

 

 

当那天的幕布拉开时,相叶雅纪大概很难想象得到,这一天的幕布会是以哪种方式落下的。

灯光亮起,音乐响起。

鼓点敲起,舞步跃起。

相叶握起手中缎带,一挽一转,手臂发力。

当他的身体像化为缎带的一部分,随着缎带的曲折无重力般离开舞台上跃上空中的时候,台下的气息起伏一时都屏住凝固。

这一天也是座无虚席的观众席,仍然是每攀高一尺,就有不一样的风景。

相叶眼前交错翻转着舞台,灯光以及观众席。他在缎带上攀爬着,随着音乐合着节奏,脱离地心引力般完成着今天份在整台现代舞剧里属于自己的部分。

缎带在舞台中央轻舞,相叶也如伏于叶上的蝴蝶一般,看似单薄的身躯柔韧自如,在枝叶间振翅舞动。

这段领舞是整场演出的核心段落。

驾轻就熟——其实并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越是看来无重力般自如,越是自身对抗引力的极至表现。这是对肌肉力量和身体控制力要求最高的类型之一,是力与美的完美结合,要求的从来都是越举重越若轻。

要达到这种观赏效果,要付出的功夫是不可计数的。

不过辛苦什么的相叶一向不喜欢挂在嘴边。

毕竟他是一个优秀的舞者。

身为一个优秀的舞者就该配得起这份优秀的含金量。

他身上麻布质地的背心很快就渗透了汗水,素淡无色地衬亮左肩头在汗滴里反光的一抹印记。

数米长的缎带如春蚕吐丝般,缠绕着相叶的身体四肢旋转,在舞台中央上空变成了一个茧。

被包裹在茧里的相叶单手握紧缎带,在缎带最顶端伸出一只手,朝台下观众席方向缓慢地摊开掌心。

表现力的焦点一刻,整场演出的高潮爆点。

就在这瞬。

灼热聚焦的舞台灯光在“啪”的一声脆响里全部熄灭,整个剧场一片漆黑。

台下观众一时没有反应,仍然静坐观赏,因为多数都以为这是演出舞美编排设计的一部分,是很正常的灯光配合。

但是攀在缎带最高处的相叶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从来就没有这样的环节设计。虽然意外,但他一时也没有慌张,只是在想是否出现了临时停电的状况,稍等一下应该就会有工作人员启动备用电源来救场。到时演出就可以继续进行,骗过观众的同时可能还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可惜接下来的事态并没有如他所愿地推进。

在完全的黑暗中,随着又一声砰然巨响,剧场里烟尘四起。即使是在黑暗里也似乎能够看见四下腾起的白色烟雾,并且迅速蔓延很快就开始呛入眼鼻。

这一刻才终于炸裂了全场的恐慌。

惊叫四起。

在刺鼻刺眼的粉尘侵袭里,开始有人窒息倒地。

再迟钝的人也知道这是出事了。

不是恐怖袭击就是生化危机。

无论如何本能都不会任由自己在原地等死。

在没有一点自然光亮的剧场里,人群试图起立奔逃,然而只有互相碰撞磕拌,拉扯踩踏。咳嗽、惊叫、绝望的哭喊——

不过短短几分钟时间。

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相叶甚至还紧紧握住缎带,不记得先下来,攀在舞台上方。

怎么回事。

出了什么事。

这是什么情况。

看不到眼前状况,只有集聚了恐慌挣扎呻吟的各种声音在耳边集中炸裂,让他几乎僵住动弹不得。

在短暂的黑暗适应之后,他依稀可以看到缎带下方,舞台上的其他同事们也纷纷倒地,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

剧场里似乎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相叶还攀在缎带上,能够清楚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和眼前的黑暗相反,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种空白中,眼前蓦然强闪炽白,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整个剧场灯光大亮。

 

 

突入进剧场的时候,樱井翔其实已经感觉到这次的任务有点不同。

讲明了是有目标剧场受到恐怖袭击威胁,A组整队人出动执行反恐任务。结果到了剧场外,一切准备就续,身为队长的樱井正在准备分配布置人力,忽然在事先特别发放的耳机里听到了陌生的任务指示:由他一个人只身突入剧场演出厅。

迄今为止从来没听过的上级声音。

但是事实上樱井连演出厅内部是什么状况都还没分析清楚。

——“今天的任务非同寻常。你只需要记住,执行你听到的每一个命令。”

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反正都是反恐任务,再危险不过是随时做好牺牲准备的等级,也不会有什么更可怕的了。

身为SAT,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能做到吗。”

当然。

当剧场演出厅里传出剧烈的骚动声时,樱井收到命令,准备突入。当内间骚动声逐渐安静下来时,他收到了突入的指令。

端着枪从侧门突入的时候,他眼前先是一片黑暗,很短暂的判断现场情况,在异乎寻常的寂静里,灯光大亮。

 

 

樱井在炽白透亮的剧场照明灯光里迅速环顾整个剧场。

发现整整一个演出厅里,满是倒伏在座位上和过道间的人,竟然没有一个还在活动的个体。

什么情况。

蹲下身,伸出手简单确认了三五个人,竟然没有一个幸存者。

现场状况令他意外,一时难以判断。在过道上向前两步,当目光很自然地投向舞台时,他发现了整个剧场里唯一还在活动的个体。

那个悬在舞台正中央上空的茧。

那画面和现场密集倒伏的人群形成鲜明的对比,画风极其诡异。

樱井的发根里凛起一层冷汗。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迅速端起枪瞄准缎带方向,眯起眼睛观察。

 

 

就在那时,刚刚在灯光里睁开眼睛,缠绕在缎带里的相叶也看到了他。

目光在素麻浅色和黑色制服的打量间相接。

对视在实在难解对方身份的空气里凝固。

 

 

——“现场有无生存者?”

樱井在耳机里听到陌生声音的指示。

“目前看来。”樱井紧张地端着枪,不敢把枪口从相叶方向移开,“可能只有一个。”

——“有一个?”

“是。在舞台上,但不确定身份。”

——“过去确认。”

“是。”

樱井端着枪,跨过地上倒伏的尸体,一步步接近灯光聚集里的舞台。

“你,你先等等!”

一直紧紧拽住缎带的相叶终于发出了声音。

樱井立刻警惕地抬起枪。

“别,别别开枪!”相叶在缎带里蜷起身体,声音多少有些哆嗦,“你别过来!”

“你是什么人。”枪口对着悬在空中的相叶,樱井冷静地大声问道。

“我……”相叶喉咙发紧,生怕这样的场面一个失控就要被上膛的子弹当成恐怖份子,越是急于解释越发觉得额头冒汗,嗓子冒烟。

“再问一遍,什么人!”樱井重复道,继续接近舞台。

“我,我只是一个演员!”相叶掌心里的汗把缎带浸透了。

“演员?”樱井走到舞台前。

“是,是,舞蹈演员——现代舞舞者。”

“把手举起来。”看不清相叶缠绕在缎带里的身体,一步步迈上舞台的樱井命令道。

“我……”相叶想说现在的状况不是说能把手举起来就举得起的,但是又无从解释。

“举起手!”樱井站在舞台上,脚边是倒了一舞台的其他舞者。也就是说,全剧场,从观众到演员,可能只有眼前这一个悬在半空中的人是幸存下来的——职业的敏感警告他这绝对属于非常状况,危机随时可能一触即发,绝不能放松半点警惕。抬起枪口,他喝道:“否则就开枪了!”

也是天生敏锐的第六感告诉相叶,站在下面这个特警模样的男人此刻神经崩得可能比他还要紧,分分钟真的擦枪走火。

“好好,你,你别激动!但我举起手来你可千万别开枪,站,站在那里别过来。”

“什么意思。”

“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就是,答应我……冷静,冷静。”

相叶松开握住缎带的双手,身体轻盈地从缠绕的缎带间翻转而下,像一片树叶般从空中飘落到舞台上。

眼看着他从半空中要摔落下来一样,要不是真的事先被提醒要冷静,樱井真的要被吓一跳。

毕竟这原本也是整场演出中必将引起观众惊呼的一幕。

“别开枪!”从空中落下,站在舞台上的相叶迅速举起双手,面向樱井,“我真的只是一个跳舞的……”

“……”樱井警惕地端着枪,迅速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相叶。

全身素色麻布衣服,光着脚,肩头颈间全是汗,脸上也像水洗了一般,顺着下巴往下滴落汗水。

“你是今天在这里表演的舞者?”樱井问。

“是,我是今天这场演出的领舞。”相叶说。

“出了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道。”

“发生什么事,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事也……我们就是正常演出,然后突然间灯就全灭了,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

“然后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样……散出了很多烟雾……因为我在最高处,所以隐约能看到,从剧场的四处……”

“……然后呢。”

“然后就……大家都很害怕……”相叶闭了下眼睛,刚刚还在耳边的恐怖声音尚未完全散去,“听见很多人想逃出去,但是很快都倒下了……最后都……”

相叶说不下去,樱井也相信他没有说谎。

这是很容易就能判断的。

樱井的枪口松了下来。

——“幸存者身份?”

耳机里响起声音。

“是,是一位男性,应该是现场进行表演的舞蹈演员。”

——“他的状况?”

“状况?”

——“看起来是否有什么异常?”

樱井抬眼再仔细端详相叶,发现他身上汗出得异乎寻常,呼吸急促,看起来脸颊也有点发红。

“他看起来相当紧张,应该是受了些惊吓。”

——“确认他的具体身份,然后报告。”

“是。”

樱井看了看相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年龄。”

“相叶雅纪……34岁。”

竟然几乎和自己同龄。

樱井的目光扫过他手臂上的肌肉线条。

“报告,幸存者姓名:相叶雅纪,34岁男性。”

——“他看起来没有其他异常反应?”

樱井不明白这问题的意思,只有回答“没有”。

——“很好。接下来准备开始执行你今天的任务。再重复一遍,今天的任务事关重大,需要绝对服从命令——准备好了吗。”

什么意思。任务这才算开始吗。解救眼前这个唯一幸存者?

纪律部队,当然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是,准备好了。”

——“从你制服的备用弹夹里,取出里面放置的探测仪。”

“探测仪?”樱井并没听明白。

——“只管取出来。”

“是。”樱井伸手去摸平时放弹夹的位置,果然摸到了一件从没有过印象的东西。

掏出来时,发现是一支既像注射器又像体温计的管状仪器。体积不大,但手感非常扎实精密,除了相对比较短的注射尖端以外,管状钛合金外壳上还亮着液晶刻度和红色的浮动线。

这是什么东西。

樱井从来没有印象自己有过这种装备。

——“能够看到仪器上的数值吗?”

“是的。”樱井看着那根红色浮动细线,“现在指向的是0。”

——“很好。现在起,这个仪器就由你随身携带,绝对不能离身。它的使用方法很简单,用注射端轻点身体任意处,然后观察数值变化。”

“是,但是——”

——“去测一下这个幸存者的数值。”

“……是。”

樱井完全不明白这是关于测试什么数值的仪器,也不知道这样的命令有何用意,更不知道眼前名叫相叶雅纪的男性是何许人物这样对他做又有什么目的,但是他要做的,只有绝对服从命令。

他几步走到相叶跟前,机械将测试仪的注射端轻点在相叶举起的手臂上。

“啊!什么东西?”相叶吓得一个退步,呼吸更加急促了些。放下举起的双臂,他看了一眼像被什么昆虫蛰了一下的胳膊,发现一个极其细微的红点。

“你这是干什么?”不明所以的相叶有点想要发火。

樱井也不理他,把测试仪握在手里,盯着液晶屏上开始游动的红色浮线。

——“数值显示多少?”

770。”樱井如实报告。

——“好。现在开始准备执行今天的任务,由于此次任务等级特殊,只能在最短时间内以最简要的形式传达。你要以最快的速度接受理解,并有效执行。那么,请注意接下来告知的任务内容。”

“是。”

——“你面前的这个34岁男性将是与人类未来命运相关的关键人物,他的身体状况决定着新世界的成改兴衰。你手上的测试仪是一支荷尔蒙即时数值监测针,请注意——务必使对方的荷尔蒙数值始终保持在800以上,如果超过30分钟低于这个数值——对方就将会即刻身亡。”

“什么?抱歉,请再重复一遍?”

——“这位男性是迄今为止唯一通过实验的人,他是至关重要的人物,请务必谨记,随时保持数值在800以上。”

“不,这点我听明白了,我的意思是说——”樱井看一眼对面的相叶,舞台灯光底下他身上的汗像有一层奇异的光,“这个数值……的维持方法是?”

——“这是荷尔蒙数值,尤其对于男性来说,维持方法是很简单直接的。”

“……即使您这么说也——”樱井抿了下嘴唇。

——“请与对方发生性关系。”

耳机里干脆直接地传过来这么一句,说得机械平淡毋庸置疑。

“哈?”樱井却没办法像听到“射击”这类的命令一样面不改色。

——“当数值低于800时,请与对方进行性交。最佳峰值是1000,可以无上限尝试。”

耳机里干脆直接这么说。

“……”樱井确实无言以对了。

——“是否已经了解任务内容。”

樱井看了相叶一眼,转过身压低声音,“这样的任务内容……我不知道……我没办法……”

他实在不知道话该从何说起。身为一个多年优秀的SAT,他执行的所有任务几乎没有失败过,也从未造成过无谓的牺牲。拯救——无论是之于局面还是生命,于他来说都是义不容辞的。但是眼前的情况——要他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发生性关系?这是有多匪夷所思的任务,又与他的特警身份有什么关系?

无论换了哪个正常人来也不可能若无其事地接受吧。

——“从你刚才报告的数值来看,你需要立刻执行任务!”

耳机里机械严肃地命令道。

“但是——”

纪律部队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这个樱井知道。

但是对于这种绝无仅有的任务,他确实一时难以做出反应。

——“事关人类的未来,请不要再拘泥于无关紧要的认知。时间紧迫,不能再耽误了。现在将本次任务的简要背景传送给你,请注意自己防护镜上显示的内容。”

接下来,樱井翔竭尽了自己毕生的阅读理解分析能力,从在眼前迅速闪过的绿色文字里总结归纳出了这样的意思——

 

 

据不可公之于众的原因,世界很可能即将面临末日到来。

这个末日很可能导致大量人类的灭亡,甚至是全部。

为应对这一种群存续危机,多国已经互通共识,建立起应末日应对联合办公机构。

经过密集对策划研究,末日应对机构认为,大量数据资料显示,末日到来可能终将难以避免,也非目前人力可以扭转。

人类的种族存续危机如何化解成为研究的反向思考目标。

即使末日到来,也要让人类这一物种在末日过后仍然能够繁衍生存下去,将人类的历史与文明传承下去。

繁衍,成为研究应对的最终核心。

建立在强大旺盛生命力基础上的繁衍能力。

要求能够在末日中拥有强大到足以生存下来的生命力,以及在新世界建立起之后,旺盛不衰的繁衍能力。

为此,末日应对研究机构展开了庞大的生物实验计划。

选择众多人群密集场所,投放特别研制的生化试剂。这种生化试剂是一种极富攻击力的病毒,可能几乎不会有人类能够在它的毒性下幸存。但如果一旦出现幸存者,那就将是真正可能度过末日危机的DNA载体。

与此同时,这种生化试剂还搭载着一种控制药剂。凡通过实验幸存的人类载体,将成为一种试验活体,用以测试繁衍能力是否可以随时维持在峰值。

亦即荷尔蒙数值。

凡荷尔蒙数值低于人类峰值区域时,就将威胁生命。

以此促进该人类试验活体的荷尔蒙数值始终维持峰值,用以监测其DNA变化,记录各种身体数值的变化以及承受能力的极限,为末日存续药剂的继续研究提供最有价值的临床数据。

迄今为止,该实验已经在多国多地区多场所进行过多次投放,并未出现过任何一名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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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那不然怎样,小翔想要它当报恩的鹤嘛?回来嫁给我?”

当车开过那条两边不知道哪棵树是当年相叶爬上去救猫摔下来的路时,樱井把速度放慢下来。

——嫁你。

——做梦。

——有我在。

——能让谁嫁给你。

开始西斜的日光,打在樱井的眼睛上。

原来早在十几年前,他就已经是这样想的吗。

就算是那时候的那个少年还并不知情。

他也很久没有再来过这里了。

把车就近停下,樱井决定从那条路上徒步走到他们的中学去。

樱井仰起头望着那些十几年来更加茂盛的枝桠,想着现在如果再爬上去,大概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摔下来了。

树也是会长大成熟的呢。

风掀起外套衣摆,该是最冷的季节,倒是感觉温润。

不过,没戴手套的手还是被吹得有点冰冷。

本来应该是很自然揣进外套衣兜里的手,却不知怎么,摸进了外套里西装上衣的衣襟里面。

挨着贴身的衬衫。

带一层薄薄体温。

西装内衬里的贴身内兜。

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那里面,躺着一粒很小很薄的透明塑料扣子。

人说三次搬家,等于一烧。难得这些年来他几次搬迁移动,东西遗失无数,却居然没有把这么细小的物件弄丢。

樱井伸手进去,指尖捻摸了一下它。

微弱的体温。

在指纹的摩擦间进行了一次微不足道的热传导。

似乎听到忽的一声。

 

 

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种。

竟然仍未熄灭。

原来,从未熄灭。

微弱地,小心翼翼地,顽强地,一息尚存。

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它像一擎灯火,指引着樱井脚下的路。

照亮着,相叶可能留下的足迹。

顺着那足迹,走到自己高中校门的那一刻,樱井才终于开始有了实感。

一种可能即将就能见到相叶的实感。

这让他本来并未慌乱的节奏出现了异动。

樱井,你真的有勇气去找到他吗。

对于一个居然会相信相叶雅纪那样的人的演技的伴侣,他应该算是实在难以形容的失败案例吧?

相叶雅纪啊。

那样纯粹的人会演戏吗,演了又能骗到谁啊。

怎么竟然,就能把你骗到了。

——怎么在他那里,你就那么笨呢。

是这样吗?

还是说,对于相叶对他的感情,他从未能够真正信任?

一直以来他看到的只有自己的感情和付出。

之所以能够相信了相叶的不再爱,恐怕只是因为他从来只相信,自己对相叶的感情才是坚不可催的吧。

难道不也正是因为这份不计后果自以为奋不顾身的感情,才会把局面变成了不可收拾的模样。

习惯性地把相叶抛在自己的身后,同时又确信着自己才是更爱的一方。

在一点点冰冷面前就放弃了燃烧火种的坚持,还在此后的经年累月里沉醉在苦情的独角戏里。

这样的他。

真的还有勇气,去见相叶雅纪吗?

可是走过空荡荡的操场,不见人影的篮球场和不会有球飞出来的棒球场外,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相叶真的来过,他走过的足迹却越来越清晰了。

简直就像,已经真切地看到了他的每一个脚印。

这让樱井冰冷指尖的微焰再也不肯熄灭,执着地燃着烫着,牵引着他一路循迹而去。走过无人使用的器材室,经由学校附近的岔路口,一路走到了河岸边。

迎面吹来正冷的风。

河滩上草色微枯,几乎不见人影。

樱井走下河滩。

正是日落时分。

风声显得更大了。

谈不上呼啸,倒更像是某种哼唱。

——“突然间,想一起听首歌呢。”

诶——

那样的恶心事,你还会不会回来这里,陪我一起做?

风声哼唱着。

尚未一起听过的曲调。

樱井转过身。

脚下的步伐到底变了节奏。

今天就要过去了。

虽然也并不是今天过去,就再也没有地方去寻找相叶。

但不知为什么,却就是感觉,就是当下,他已经不能再失去这个机会。

如果再失去,他也不能保证,错过了这个时机,事情又可能会变成什么样子。人生的变量就是那样不可估计,错过一时,就快要失去半生。谁知道还有多少次机会可以任由挥霍,而又还能有几多半生经得住虚度。

所以他不能再等了。

他知道他要去哪里。他知道他会去哪里。

他要循着那些在眼前铺展开的脚印,找到正在东京的相叶。

相叶。

相叶啊。

单只是在心里想一下这个名字,都已经温暖到悸动。

 

 

K大的东西校区转出来的时候,樱井差不多早已经不记得,自己今天原本是开车出来的。

穿梭在为数众多的校区里时,他有多么想念,那辆一直载着两人穿行过这里的自行车。

他应该已经走了不少的路,但除了嫌自己走得不够快,疲劳什么的已经消失于六感之外。

没有,这里照样没有找到相叶的身影。

但是他相信自己已经开始嗅到属于他的味道。

离开K大的时候,樱井已经开始跑了起来。

接近了。

他知道。

开始接近相叶了。

他知道下一个地标该是哪里。

那是他们共同翘首期待过又并肩作战过的地方。

那摆放着最初的主播台的演播室。

如果可能,他真的很想再为相叶比一次倒数计时的读秒手势。

如今他们都已经没有那里的工作证件,在毕业后第一间工作过的电视台外面,樱井确信,自己所站的位置,就是不久之前相叶停留伫立过的地方。

虽然他不在这里。

却已经无限靠近。

接下来——

夕阳日光已经逐渐黯淡。

洒在他的肩上,转身时便已落下薄灰。

樱井本来跑向的目标是离电视台最近的那个电车站。

却在那途中瞥见了那处不起眼的所在。

熟悉的。

老旧的。

几乎已经要被他遗忘到一干二净的。

依旧还在原地的,拉面小店。

原来,还有这里。

樱井走过去,拉开了店门。

店里没有客人。

“欢迎光临……”柜台里的老板略微停顿,接着笑道:“今天真是热闹。”

“您好……”樱井跑得有些喘,探身走进店里。

“请坐。”发色已是灰白的老板微笑:“这位小哥可真是好——久不见。”

小哥。

樱井抬眼,“您记得我?”

“老了,记性不行了,本来应该是认不出来的了。可谁让——”老板说着,探身去收拾台面上的一副空碗筷,“刚才已经来过一位熟客呢。”

“那让我啊,一看到小哥你就立刻想起来了。”

樱井看了一眼那只完食的空碗。

里面仅余的一点汤底,甚至还冒着些许热气。

他感觉自己的心猛跳起来。

“您说……熟客?”

“啊,可不是么,不就是那个时候总和您一起来的那位小哥吗?”老板收过碗,擦着台面,“这么多年了,还是要了辣拉面,还是咳得流眼泪,让我想记不起他都难呢。”

“……”樱井抿住嘴,看着那收拾干净的位子。

想着,刚刚就坐在这里的,那位小哥。

一口面下去就咳开,到吃完最后一口,发根里像被水洗过。

“吃完临走好像都没缓过来,跟我要水的那个杯子哟,都开始漏水了还要用。”老板站在柜台里絮叨着。

“漏……水?”樱井也像只是自语地念叨。

“是啊,灰不溜秋的那种老式保温杯,旧到拧上盖子也还是往外漏水,我说小哥那个肯定已经不保温了吧?他说什么——”老板似乎觉得那话很可爱,边回想边笑,“我才不会等到水变冷呢。”

“……”樱井正按在台面上的指尖一抖。

“那位小哥真是多年如一日的有意思啊……”

 

 

拉开门奔出来的时候,樱井想起了多年以前从这里赶末班电车的日子。

从店门,到电车站台。

要跑一段距离。

更何况,其实早已是担不起“小哥”这个称谓的年纪。

外套衣摆在风里飞扬。

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跑着,看着前面拼了命般的相叶。

那个足迹。

如今每一步,都踏在眼前的路上。

他要追上他。

这一次,他一定要追上他。

那时他曾经有多拼命,现在自己就有多拼。

别再提什么节奏,如果没有踉跄,都已经是得益于他多年来尚且不算太过懈怠的健身锻炼。

可岁月不饶人。

终于跑到电车站时,樱井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

太阳几乎完全下山了。

他跑得视线模糊,在站外差点和一个刚走出站的年轻人撞了个满怀。

“啊,对不,起……”樱井抽着气道歉。

“哎哟,今天这是怎么了。”年轻人站定,不满地对旁边的女伴嘟囔着:“和大叔犯冲啊。”

“对不……”樱井一只手扶着膝盖,摆摆另一只手,说不出话。

“刚刚里面那位也是,是不是?”年轻人和女伴聊着:“连个线路都看不懂了,也真是。”

“不过现在的线路对于有些大叔们来说确实也有点复杂,尤其你看刚才那位,一看就是不在东京生活的,哪儿还搞得明白……”

“可不是,背包也破得够呛,好像还印着个哪届奥运会的标志吧,手里捧着个杯子一直站在那里看。要不是你还能耐得下心告诉他,我看他自己真买不到票了。”

两个人聊着,走到了车站外停着的摩托车旁边。

樱井听着,喘着,倒着气。

不用进站。

他已经看到了那个看不明白变得太复杂的线路图的相叶。

捧着那个破烂漏水不能等到水变冷的保温杯。

试图透过那些复杂的线路找到——找到……

很久以前就存在的那一站。

樱井直起腰,走向了那两个准备跨上摩托车的年轻人。

 

 

真的跨上摩托车发动引擎在轰鸣声中把车开出去时,樱井其实还有些不确信,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真的还能开摩托车。

不,他等不及进站等车了。

他没有时间了。

他也已经跑不动了。

他要用尽可能快的方式。

虽然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更快。

可能的话——要不择手段。

他掏出自己钱夹里的所有纸钞塞到那两个年轻人手里。也不论人家是不是真的同意了,掰过摩托车的车把就跳了上去。

喂你这算不算是明抢啊。

别人看你像不像个疯子啊。

——“我管别人呢?”

 

 

我管别人呢。

那个在身后按着他的肩笑闹不已的少年这样说。

我管别人呢。

风声呼啸引擎轰鸣。

那天的你到底在风里喊了句什么。

我现在,好像听到了。

 

 

樱井知道相叶要去的是哪一站。

从很久以前就有的那一站。

那里有一个地方。

盛放着他们最美好的时光。

樱井知道。

那里。

无数个夜晚清晨,仍然梦回的那里。

已经日落,他在迎面的冷风里被吹乱了头发,也吹透了身上所有的衣服,全身透凉。

可眼前的道路,却无比地清晰起来。

相叶。

相叶雅纪。

十年。

二十年。

想要追寻的。

执着不放的。

始终都是这个名字。

他拥有过,他也失去过。

如今这名字对于他来说,究竟还意味着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喜欢。

他占有。

他失去。

他放不下。

他爱。

他——信仰。

那点亮着来路的人,那映照着去向的光。

那些所有的已知和仍未知晓的未知。

在灵魂里劈下的闪电惊雷,积蓄着巨大能量的雨云。

为他绽开那永远的彩虹的故乡。

他是他——

天时地利的迷信。

 

 

摩托车灯照射着那段路即将到达终点的最后一程。

前方就是目的地。

樱井的眼里湿润着,但那只是因为一路迎风。

距离越来越近。

车灯光线里的道路前方,闪现出一个背影。

瘦削颀长。

发梢弯翘。

肩上背一个破旧的黑色双肩背包。

在车灯的光线里,樱井逐渐看清了那背包上的奥运标志。

惊讶地意识到那是多年前他出国去报道奥运会时带回来的记者纪念品。曾经很爱背,却被相叶笑过几次不觉得不好意思吗,于是默默地收了起来。几次移动搬迁,他早以为那只背包已经在那个过程里弄丢了。

谁能想到。

那个略显土气的款式。

竟然被那个最懂时尚的人背在肩上。

即使已经破旧到了那种程度,看起来却被那个人背得那样自信,而又安心。

樱井放慢了车速。

缓慢地跟在那个人的身后。

而走在前方的人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在安静地走了几步之后,回过头来。

 

 

相叶雅纪。

站在车灯的光亮里,有些睁不开眼睛。

回望着他。

相隔数千个日日夜夜。

樱井未曾放下的。

如同隔了一条银河的。

在光亮那一头的,相叶雅纪。

于千万人中。

于千万年中。

于时间无涯的荒野里。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他在这里。

他也在。

在如银河的强光两端。

闪电惊雷,万吨能量,在脸庞上春风化雨。

 

 

像是等过了一次宇宙大爆炸。

万物都从草履虫到人类经历了一次完整的进化。

风声终于在耳边轻声哼唱起来。

“请问……”樱井听到的居然是自己的声音。虽然沙哑,虽然挤迫,虽然已然几近哽咽,但却在心底雀跃庆幸着——自己最终没有退缩。

“什么?”站在车前的相叶转过身面对着他。

声音轻哑依旧。

添了重心的语气里却藏下了日月潮汐。

“请问这位先生——”樱井抿了抿嘴,直视着对面的相叶,“这是要去哪里?”

相叶看着他。

片刻。

唇角漾开一抹似笑非笑。

“那么还没请问这位先生,您去哪里?”

樱井咬咬嘴唇。

抬起手,指了指眼前已经可以看得到的那栋老式公寓。

“那里。”

相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一望那栋公寓,再看看他。

轻巧地吐出一句话:

“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樱井迎风太久的双眼在眼眶里拼了命地发热。

实在快要忍不下来。

他扭过脸,用手背蹭蹭鼻子。

“那就……”拍拍摩托车的后座,他用浓重的鼻音发声:“上车吧?”

 

 

相叶终于笑开。

伸手拉一拉肩上的背包带。

素净的手指不自知地用力。

像是安心地拉过圈在肩上的某种承诺。

 

 

跨上摩托车的后座,相叶伸出双手,按在樱井的肩上。

“开车吧。”他说:“小翔。”

樱井攥紧了车把。

突然就调转了车头。

朝着与那栋老式公寓相反的方向,在夜色中加速飞驰起来。

相叶有些意外,但只是凑到樱井的耳边问道:“这是——要到哪儿去?”

“……”

这一次,在风声和引擎的协奏曲里,是相叶没有听清樱井究竟说了一句什么。他只是听到了那句话的结尾,是一声真切的“MASA”。

 

 

“到老。”

“我们到老。MASA。”

 

 

THE END

拍手[0回]

二十七

从走出那家店的店门到把车开上路的时间里,樱井一直不确定,自己的神思是否是完全清醒集中的。

表面看来也是一切如常。

脚步都没有乱了分寸和节奏。

眼前的路很清晰,脚下的油门踩得很稳,握着方向盘的手也很有力。

似乎是到了这个年龄,很难再做出像当年那样在站台上一路狂奔又或是从哪扇门里夺路而逃的举动。

他应该终于也成熟了。

是这样吧。

无论面对怎样的变迁和突发,无论有多少意外令心中情绪交汇碰撞,也还是能沉得住气,又或是也很难再一下子就激动起来。

是这样吗。

在听到相叶的故事被二宫讲述到结尾的时候。

他应该是,一点都没有,感到慌张的。

 

 

“没错,这是我认为我没有做错的原因,也是我用人格担保过的。”二宫放下第三杯红茶,看着对面始终保持安静的樱井,停了一会儿才说:“不过,到现在,该是时候了。”

“……”樱井的指节抵在唇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二宫清了清嗓子,似乎也是最终做了决定,“半年前,孩子的亲生父亲出现,相叶夫妇当初的约定也到了自动解除的时候。”

“……”樱井眨了下眼。

“就在不久前,相叶雅纪已经正式离婚了。”说出这句话时,二宫看来像是松了口气。

“……”樱井还是没有反应。

“这句话就是我给我要讲的故事准备好的最后一句了。”二宫往椅背上一靠,“如果不是因为这最后一句,我也不会找你来告诉你所有这些事情。因为在那之后,还是什么都不让你知道……我是多少有点坐立难安了。你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真是比自己想象的要爱管闲事。”

“……”樱井的表情仍然凝固着。

二宫安静了一会儿。

直到再次按捺不住。

“我说,你要消化的话需要快一点了,我刚才就已经说过,他在东京就只有今天而已了,现在这都已经快要日落了。”

“……”樱井低下头,指节抵在额头上。

“喂。你多少该给点反应了?”

“那……”樱井声音低沉地开口:“他,现在在哪儿?”

“我也没办法给你一个明确的地点,尤其是他今天说了要做些自己的事情所以会关掉手机不必联系他。不过——”二宫说:“还是有个大概的方向。回来之前他好像提过,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学校,这次如果有时间的话想要回去看看。”

樱井终于抬眼。

盯着二宫看了一会儿。

二宫立刻摆摆手,猫嘴撇撇,“得了吧,现在不是感动感谢的时候,再说我也不需要。”

樱井抿了抿嘴。

起身离席之前,他转过身说了一句:“你果然是那只猫,来报恩的。”

“哈?”

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二宫,樱井走出店门。

“什么猫啊?”二宫不明所以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才终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切齿地自语了一句:“姓樱井的……感谢我是不需要,你倒是把账结了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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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这样真的好吗?”

列车已经彻底驶离这一站,离站抽走空气时带起的风无声散尽,渐行渐远的尾灯也终于完全消失在视线里。

二宫看看仍然望着列车离开方向没有动的相叶,这样问道。

相叶半转过脸。

眼里却并没有收回焦距。

“有什么不好?”他轻声说。

“因为……”二宫看着他的脸,也放轻了声音,“你一脸的我终于失去他了。”

相叶微微张了张嘴,化成一个苍白的笑容。

“二宫和也你知道吗,我确实是没几个朋友的人。”他浅笑着说:“但是有你一个这么厉害的,都算足够了。”

“你这又是何必?”二宫眼角的浅红到这时还没能褪下去,“既然根本就……”

“……何必什么?”相叶的脸色已经和刚才出现在站台上送樱井走时判若两人。他看起来很苍白,而且有些许精疲力竭。

“何必赶他走啊?”二宫直说道。

“赶他?”相叶的目光似乎才终于从轨道上找回焦距,他看着二宫,“如果他是属于这里的,他就走不了。你告诉我,就在你看来,他是可以留在这里的人吗?”

“……”二宫皱了皱眉,“但如果是为了你——”

相叶笑出声来:“你说到重点了。”

“为了我。”他说:“一切都是为了我。”

“为了我,他才来到这里。为了我,他才放弃原本那样喜欢的工作。为了我,他才能硬是逆着自己的性子做人,让自己被束缚在一个根本施展不开手脚的地方。为了我,他才能把自己委屈到这种程度,连我看着,都觉得喘不过气。”

“虽然他说了重新开始,虽然我也真的这样想……但总有争执,总跑去躲在你那里,也不过是因为双方都快要没办法呼吸了吧?”

“这样的他,根本就已经不是他。他在为了我,压抑着自我,做另一个不是自己的人。”

相叶仰起脸,呼了口气。

“你觉得,这样真的可以吗?”

“我承认你说的都是事实。但这些……也不过只是你单方面的想法而已?”二宫说:“别搞得自己好像很伟大什么都是为对方考虑,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别光顾着自我满足,应该允许彼此用成年人的方式看待问题了?你又知道他不可以为自己的这些选择负责?”

“他可以。为了我,他可以。我知道。”相叶转过眼睛,目光坚定,“但是我不可以。”

“……”

“我已经不可以再这样依赖他下去了。我原本就已经这样对自己说过了,但是自从他跟着我过来,我就又失信了。只要他在我的身边,我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完全不自觉地去依赖他。”

“你知道吗,就在他离开前,前几天,他最后一次站在咱们演播室的主播台下面,我在台上准备直播。”相叶的目光再次游离漂浮,像是眼前正是那天的画面,“我竟然啊,在一瞬间里眼花,看到他站在那儿,还在帮我比着倒数计时的读秒手势。”

他低下头,似乎因为想到那个画面,感到既可爱又好笑,轻声自语般地说:“可那又是怎么可能的呢。”

“我到底是——想要依赖他到什么地步啊。”

相叶的脸色看来已经越发不好,这让二宫怀疑在樱井暴瘦下来的几周里,他的若无其事也不过是用不知怎样的方式强撑下来的。

“我习惯性依赖他的程度已经到了我自己都不能忍受的程度,那么他呢?他又真的能一辈子都觉得我这样的依赖是可以的吗?这一切,都真的可以吗?”

相叶看向二宫,睫毛些微抖动。

“你说呢,NINO?”

二宫喘口气,轻轻摇头。

“你知道吗相叶雅纪?作为你最有价值的一个朋友,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讲这一堆绕来绕去的大道理……根本就没有一条可以成为真正的理由,让你明明想要和他在一起却失去他。”

是的。

二宫说得没错。

其实相叶也知道。

所有这些所谓的事实和道理,没有一样能够真正成为他失去他的理由。

全部都不是问题。

只要——他是真的还想要和他在一起。

除非,是他已经不想要再和他在一起。

可如二宫所见,他明明是仍然想要和樱井在一起的。

是的。这一点二宫也没看错。

相叶想要和樱井在一起。

他从来都想要和他在一起。

但现在,大概是至今为止程度最为强烈的想要在一起。或者是他已经发现了,他想要和樱井在一起的想法,从来都是随着相识以来那条时间轴的正方向与日俱增的。他以前可能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每一个新的一天,都更加想和樱井在一起。

即使是在那片茫茫白雪上认真地说过分手。即使是下定了决心离开原本生活在一起的城市。可还是能在樱井从站台上奔到自己面前的一瞬间,就已经知道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他想和他在一起。

那这样说来的话,他又怎么会还是失去了他的。

这世界上的事,会影响最终结果的变量真的都是那么少吗?

 

 

他想。

他真的想。

他只是不能。

他只是明明想要和樱井在一起,却不能。

无论他有多想,都再不能。

他不能。

 

 

和伊坂由加利的相熟,其实就缘于被救猫那样的突发外景延迟了归还器材的时间,被管理器材的大叔骂个不依不饶时,这位电视台文员屡次的出手相助。

也不过就是如此。

谁能想到。

那天晚上相叶在电视台附近的那家酒吧独自一个人喝酒。

因为,总不可能永远有点什么问题就往二宫家跑。

想要喝得差不多了再回家,直接爬上床倒头就睡。

因为,实在越发不想看到樱井那个处处小心翼翼,一直看他脸色生怕哪句话说不对就惹他生气的样子。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就一直是那个样子。可即便如此,又仍然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次次地因为工作上意见的相左而最终争执不下。的确,只有在关乎工作时,樱井会按捺不住自己那些本来的心性,一次次地好了伤疤忘了疼,把辛苦建立起来的平和状态搞砸。之后,又再会重复,小心地寻求他的原谅,努力地恢复常态,如此无限循环往复。

那个委屈又憋闷的样子。

战战兢兢,谨小慎微。

哪里还有半点多年前染了一头灿金发色对他说“要让所有人看见你身边有个不好惹的金毛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的模样。

那些骄傲和意气,都快要为他,被自己亲手砸到粉碎了。

相叶已经快要不忍再看下去了。

实在是——心疼得受不了。

当初他最终让开车门让樱井上车跟着他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让他变成这个样子的。在看到樱井把那颗廉价的塑料扣子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一刻,他就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对自己说的话:我要和这个男人在一起。

他们一切重新开始。

不,不如说他们并未结束。

他明明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到底是——

他已经……快要精疲力竭无能为力了。

那天的酒喝得相叶很闷。

感觉氧气稀薄,透不过气。

解开了衬衫领口的三颗扣子,仍然像被紧紧卡住,呼吸不畅。

手肘支在吧台上,他把酒杯的玻璃杯壁抵在额头上,有些吃力地喘着气。

就是在那个时候,伊坂由加利走进来,在吧台的另一边入座。

“相叶君?”

自然,随即就发现了他。

“啊……”相叶回了回神,模糊着视线,“伊坂小姐?”

“真巧。”伊坂微笑。

“啊,可不是……”相叶打起精神,扯动嘴角,“喝点什么,今天我请。”

“不用。”

“要的。”

就那样,很自然坐到了一处。

相叶的酒那时已经过了七分,本来已经该是撤摊回家的程度。

因为这个偶遇,又再添了新杯。

聊了什么,早已不记得。

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那里。

只是话到了某一程,相叶习惯性地强撑着笑容,却突然听到伊坂抛出了那句话:

“相叶君啊,虽然看起来一直在笑,但是意外地……感觉是个有些寂寞的人呢。”

 

 

坦白说。

就是在那句话之后,相叶的记忆就截止了。

意识的断点,就出现在那句话。

无论是因为酒过了,还是因为心想醉。无论是因为主观脆弱,还是因为客观所迫。无论是因为什么,还是什么。

总之就是,一念之差。

意识恢复的下一个点,已经是在伊坂家的床上。

他从没想过。

他这辈子从没想过的,大概就是自己居然会犯这样的错。

根本不可置信。

再痛苦,再煎熬,是能够拿来犯这种错的借口和挡箭牌吗。

从来都不是吧。

只不过,他已经没有余力追究,自己怎么可能竟然会这样做。

而是只有满眼的既成事实。

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

他满脑子只有几个字接不成续地跳来跳去:接下来。

接下来?

那时他大概就已经意识到,接下来的事情即将再不以自己的意志的为转移,出现无可挽回的局面。虽然那具体将会以怎样的形式呈现,他还想不到。但是对于那个最终结果的预感,却应该已经形成。

也是在那时他忽然就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作自己已经被剥夺了主动权。不,应该说是,自己亲手交出了主动权,对于事态主导控制的一切权限。

那时候他也才意识到,有些问题其实根本不是解决不了——只要在事情还没有变成这样之前。

只要。

他为什么早没发现呢。

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

一念之差。

就连追悔都无从追起。

盯着天花板,相叶缓慢地眨着眼。

每眨一次,都是一帧画面。

树上的猫啦。课桌上的便当啦。在手里上下翻飞的笔啦。自行车后座上的迎风景致啦。河滩啦。抬眼看到的放榜名单啦。又湿又冷的社团器材室地板啦。老式的公寓啦。有点窄挤作一团的床啦。金发上的面具啦。海面上的烟花啦。拉面啦。电车啦。主播台啦。倒数读秒的手势啦。被一百朵白玫瑰挡住的脸啦。宽敞明亮的新公寓啦。犹疑着该睡在哪一边的床啦。雪山啦。脚下已经滑出痕迹的雪道啦。捧在掌心里的制服扣子啦。从站台上朝他狂奔而来的樱井……翔啦。

这是怎么回事。

走马灯的话,也是要等临死之前才会上演吧?

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是谁快要死了。

是什么快要死了。

——他和樱井在一起的所有时光吗。

他和樱井——这么多年来的感情吗。

别来。

别过来。

他才不要看这些东西。

根本不需要什么走马灯。

谁让你们跑来悼念的。

没有什么人和事要死!

没有……

“相叶君,肩上的胎记真特别……”

身边伊坂由加利的这话,在本来已经一片灰败摇摇欲坠的相叶心里,投下了倾覆世界的电闪雷鸣天崩地裂。

 

 

那一年,他曾经指着自己肋下的黑痣问樱井性不性感喜不喜欢,那时的樱井张开手,手掌抚过他的左肩说:不如这里。

掌心阡陌覆盖肩头整片烟花样的胎记。

那胜过任何一种形式的告白,从那时起就深植进相叶的心里,生根发芽,绽出从未曾枯萎的四叶草。

那一年,他把脸颊贴在樱井胸前,那时那刻樱井胸腔里心跳的声音,只要一想起,就让他条件反射地眼底发酸,同时,记起自己在心底对自己立下的那些誓言。

——此生绝不背叛辜负这颗心脏的主人。

 

 

他却背叛了他。

他背叛了樱井。

他曾经发过誓的。

他曾经在那个心跳声里对自己立下重誓,发誓此生绝不会背叛胸腔里盛下这颗心脏的主人。

但是他却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无论如何,都已经是既成事实。

他痛恨透了自己的背叛。

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原谅自己。

也再无法让背叛了樱井的自己面对他。

他不是没试过。

尝试忘记。尝试不再想起。尝试当所有那些都没发生过。

但每一次和樱井做爱时,肢体之间的接触,樱井的抚摸和亲吻,都让他感觉自己很恶心。每每在他怀里胸前,听到那个最为熟悉的心跳声,他就感觉如芒在背心里咒骂着自己你已经配不上这个心跳的主人。

每每如是。

他不敢再让樱井碰自己。

他承受不了那份自我厌恶。

他给不出任何合理的理由,只有能避则避,能漠然便漠然。用最冷淡的隔离,用最生硬的态度,让樱井知难而退。

到最后,他们终于不再做爱。

 

 

所以他不能。

他不再能。

无论他有多么想。

他也不再能和樱井在一起。

他开始明白那天上演的走马灯是真的。

不需要别的什么人来悼念,他也会亲自动手的。

反正与其再继续这样糟塌樱井的人生,倒不如及早放开他。

反正他们也不可能再在一起。

不如自己亲手,送这段感情,最后一程路。

即使是需要用最绝决的方式推开樱井,他也一样做得到。

因为,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所以他唯有如此,他别无选择。

在这种别无选择的时候,他未知的潜能是巨大而不可限量的。

救下小猫那天晚上的那个契机,只不过是他终于等到了一个适合的时机而已。

不过就是推开他吗?

那算得了什么。

本来有多爱,那一刻他就能表现出多少等量的不爱。

——“别这样。”

他听到樱井这样恳求他。

那放下了全部自尊和骄傲的恳求。

不,你才别这样。

我真的看不得你这样。

别为了一个这样的我,把自己搞成这样。

樱井揪住他的领子朝他吻过来。

那炽热的唇和一息尚存的渴望,已然是那样的卑微。

简直让相叶想要找一个最快捷的方式了断自己。

他身体里那些明明想要在一起却再不可能的痛楚集结成了一股强大的合力,以加乘的方式将能量爆发出来。

冰冷的唇,僵硬的齿。

甚至敛灭了人的气息。

他做得到。

他可以的。

我不爱你了樱井翔。

——我实在是太爱你了。

所以算了吧放弃吧到此为止吧。

——我别无选择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的事。

我已经毫无留恋要开始第二人生了。

——请你忘记我好好地开始自己新的生活吧。

所以,对不起,我已经不再爱。

——我一直太过爱,因此,原谅我。

 

 

“我明白了。”

樱井翔放开了手。

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相叶看到,自己手上的刀寒光一凛,血正从刃上滚落。

悄无声息的。

血滴的鲜红液面映照着樱井夺门而出的身影,碎落一地。

 

 

那之后。

你问我,这样真的好吗?

我得说。

这样真的再好不过了。

 

 

“那你也不用——”二宫的声音多少难掩忍无可忍,“一定要跟她结婚?”

那是在樱井走后两个月,相叶告知他自己即将和伊坂由加利结婚的消息的时候。

“我是说,我知道你不是不负责任的男人,但现在也真的不是……”二宫咬咬牙,“有过一夜就要搭上终身的年代了?不说你,就算对于女方来说,也是同样啊,你真能是人家想要选的人吗。”

“我知道。”相叶平静地说:“但是她怀孕了。”

“……”二宫的门牙叩在了一起,“你他妈在跟我开玩笑吧相叶氏?”

“没有啊。”相叶看着他。

“你给我演的什么令人浑身不舒服的月九电视剧啊?”

“很抱歉。”相叶说。

“……她说是你的?”二宫问。

“不,她说不是我的。”相叶回答。

“……哈?!”二宫的音频立时一扬。

“其实即使她不说,我也知道。”似乎已经将所有事实接受得彻底,相叶淡淡地说:“时间根本对不上。不过,我还是很感动,她愿意对我这样坦率。”

“不是这个问题好不好……”二宫似乎开始感觉头疼,指尖轻轻敲了敲额头,“孩子又不是你的,你又根本不……那她是怎么逼你结婚的啊?”

“说什么呢。”两个月过去,相叶的脸色看来仍然浅淡苍白,没有完全恢复到正常状态。但仍然能笑着说:“是我向她求的婚。”

“……”二宫一时已经无话,侧过脸喘了一会儿气,才重新转回头,“恕我直言,我现在有点儿乱。”

“我看出来了。”相叶久违地笑得有点开心。

 

 

伊坂由加利的孩子的父亲不是相叶。

但孩子真正的父亲也不知所踪。

前因后果没什么好说,总之,不久之后,伊坂就即将成为一位单身母亲。

和相叶说起这些的时候,虽然确实面露艰难,但她根本想也没想过,他会沉吟片刻,就开口向自己求了婚。

“如果你不介意,我愿意做孩子的父亲。没有父亲对孩子的成长很不好,不知该怎么说,不过我跟这孩子也是真的是有缘份。反正除了工作我就是闲人一个,时间在我身上浪费也是浪费,不如分给有需要的人。我有信心能担当好一个父亲的责任。至于说丈夫的角色——我猜你也未必就一定觉得我是适合的人选,不过现在已经时间紧迫,因陋就简吧。不如,就这样讲好,我扮演这个角色,直到你找到适合的那个人为止吧。”

相叶这样说时,她真是不无惊讶。

听来似乎荒诞不经,细想却又自有逻辑。

“你愿意吗?”

竟然找不到什么应该拒绝的理由。

伊坂由加利安静了一会儿。

看着相叶,笑着点了点头。

从那之后,她丈夫——即使没有任何实质也仍然是令人安心的存在——的决定,就一直像这场不可思议的求婚一样,为她的生活带来各种不大不小的奇迹。

那一夜她之所以会遇到相叶雅纪,一定是神对她的眷顾。

她始终是这样想的。

即使是在孩子真正的父亲归来之后。

 

 

“再恕我直言。”二宫说。

“你说。”相叶说。

“表面看起来真是很了不起,但其实,你这难道就不是在把人家当你的一根刚好漂到手边的稻草抓?”二宫眯起眼睛。

“怎么说。”相叶坦然。

“对方做单身母亲确实是会很艰辛,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会比现在的你更艰难。”二宫缓慢地说:“把自己投身到一段不得不面对各种现实问题的充实关系里去,比如一个新生命?对你来说,难道不是反而会比现在,好过得多吗。”

“……”二宫这个朋友的含金量,果真是相当惊人。相叶这样想着,也没准备再有任何隐瞒,他反正已经想得通通透透。要怎样才能度过失去樱井的接下来的日子,他本来完全没有方向更难说信心,但现在,事实却正如二宫一针挑透的本质。

“你说得一点没错,我完全承认。说白了,我一直就是你说的那样,不过是在自我满足罢了。但是,我的想法是怎样的其实又有什么所谓,重要的是,如果我的存在还能对别人有任何一点的作用,结果总是好的。”相叶说着,疲惫的目光渐次清透起来,“我不是什么完人,也只不过是……活下去罢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恭喜你,相叶氏。认真的。

——我知道。

——好好活下去。

——你放心,死不了人的。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找我。

——我只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你说。

——绝不许让樱井翔知道关于我的任何事。我也是认真的。

……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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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两年后的正月。

樱井合上了递到自己手上的那张相亲卡片。

掩起照片里那优雅的和服清丽的面容。

把合起来的卡片往桌面上轻轻一推。

一言不发就准备起身离席。

“哥……”

他听到小舞在一旁发出了类似于想要劝住他的声音。

他其实也知道,对于这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演的场面,敷衍着糊弄几句,应付过去就是了。毕竟也是大过年的,没必要搞得气氛不愉快。到了他这个年龄,如果家里不这样对待,倒反而显得不正常。他也完全理解。所以以往他也都是这样做的。

但是今年——

“下次有时间再说,我还有工作。”

他这样说着准备脱身,但本来确实并不是谎话。

他的情绪有些焦躁。

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

在过年之前,他就接到了这个正月假期需要加班的通知。

本来他也从来都是要在正月假期里工作。只不过,他本以为可以借着这次加班的理由,更加堂而皇之理直气壮地避过过年时那些必然上演的戏码。

但那只是在听到工作的具体内容之前。

——“由于主题外延庞大,这次的专题内容是和几家地方电视台联合策划的,到时候会由各家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共同完成此次采访拍摄的所有工作。”

——“在此期间联合工作的电视台和人员分工如下……”

——相叶雅纪。

——二宫和也。

樱井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这两个名字没错。

不,他没可能和这两个人一起工作。

这两个名字真的已经在他的生活里消失很久了。

如果说相叶雅纪是绝无可能再做朋友的那个,那么至少二宫和也还应该是他的朋友。

但,即使是在每年正月二宫肯定会回东京来的假期里,他们之间也从没联系过。说是刻意也好,说是默契也罢,彼此似乎都明白,没有必要见这个面。因为见了面,两个人之间就总归会有那个绕也绕不过去的人。而那个人,却并不是樱井能够如常聊起询问近况的人。这一点,他知道,二宫也知道。

所以,从未再见。

连一个电话也没有过。

即使樱井明明知道,这样并不正常的状态只不过是说明,他始终还没能放下。

没放下,所以才不能提不能见。

但那又怎样。

没错他就是没放下,而且是从没放下过。

即使是在——那年那次家庭餐厅窗口前的偶遇之后——他以为他总该放下了,一切的一切也一定已经被那晚的大雨冲刷一净,包括所有斩不断的,松不了梆的,念念不忘的。但结果却并非如此。积极地来看,他似乎反而从那场密不透风的雨里走进了一种平和而持久的稳定状态里。

摒弃了很多无谓杂念,解开了师出无名的纠结。

变得更加无欲无求,过得越发云淡风轻。

这让那场偶遇显得很美好。即使那美好的画面每每触及都是绵里藏针,在指尖或是心底扎出从不见血的刺痛。于他来说,也仍然是一种美好。

只除了,他还是没放下。

但说到底,他一直没放下的原因又会是因为仍然抱着希望仍未放弃吗?其实他没放下,和有没有相叶的消息,知不知道他已经结婚生子,从来就没有任何关系,不是么。

他只是单纯的,放不下。

与任何的任何都无关。

理由什么的无需追究,结果什么的也不想计较。

最终他大概也清楚,自己顽固着不肯放手的状态已经近乎于一种病态的坚守。

但那又怎样。

这就是他要走的路,属于自己那条唯一的路。

从来都是单向通行。

 

 

樱井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第一时间拒绝了参与这项专题策划。极不像他历来对于工作来者不拒的风格,毅然决然地退出了这次大型节目的制作。

所以其实这个时间他是不需要加班的了。

他只是清楚地知道,这个时间,相叶雅纪,应该正在东京。

和他身处同一个城市里。

在工作。

在行走。

在不知道哪栋大厦,哪个街角,哪个信号灯底下。

他不敢去想象那个画面。

眼前却全都是隔着一道水幕的背影。

星星点点针扎般的刺痛如疹子般在身上成片地起伏,让他控制不住地有些焦躁。

异常少见的情绪。

就是在这样抓起外套走出父母家的门口时,手机在衣兜里振动起来。

掏出来。

来电显示——二宫和也。

站在家门口,盯着那个闪烁的名字一会儿。

他不知道这个电话是为了什么打过来的。

很难说是在犹豫还是在出神。

终于还是点下了接听。

“……”却连一声喂都不知应该怎么说出口。

“喂。”还是那头直接打了招呼,“樱井吗?”

熟悉却已显陌生的声音,从那个早已经过去的属于他们的旧时代里伸出手来,从后面揪住了他的衣领。

“是……”所以他的声音听来有些像是被卡住了。

“我是二宫。”依然干脆利落的声音继续通过电波传过来。

“我知道。”樱井想,大概对方也正在想,竟然没有换过电话号码。

“恭祝新年啊。”

“哦……新年好。”

“很久不见。”

“……是。”

“一起喝个茶吧。”

“……好。”

 

 

樱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赴这个约。

可能是因为这是这么多年来二宫第一次打电话给他。可能是因为他还记得二宫那句“你在这里好歹还算有个朋友”。可能是因为明明是这样的朋友却竟然已经这么多年没见过,难说没有一点愧疚。也可能是因为,刚好在这个时刻,他正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到达约定地点推门进店之前,樱井是有一瞬想到过,此时等在店里的除了二宫,会不会还有另外一个人。但也即刻就打消了这个疑虑,二宫是不会这么没分寸的。

自然是没有。

大过年的,店里人并不多。

半安静半悠闲的午后氛围。

二宫和也那立体的五官在一片详和中出现,取代记忆里那个平板的模糊轮廓。

当两个人面对面坐下,二宫端详着樱井半晌无言时,樱井才意识到,这是多么货真价实的多年未见。这个多年的概念,已经超出了自己可以把握衡量的范围。

“你……”二宫悠悠开口道:“胖了不少啊。”

“……”樱井绷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笑出来,“谁说不是呢。”

“好久不见。”二宫淡淡地说。

“啊,好久不见。”樱井淡淡地应。

静默了片刻。

是彼此心照不宣地给时光变幻的距离感沉淀一下的时间。

而这么多年的时间不见,也很难一下子就能找到什么话题。

“好吗?”

“还不错。”

樱井其实相信二宫的目光是可以如福尔摩斯般犀利的,只是坐定端详他的这一些时间里,除了关于中年发福的吐槽,一定早已经将他干净的手指还有莫名难消的黑眼圈观察得一清二楚。所以那一声关于好不好的问候,恐怕并不是真的不知道他过得如何,而是在礼貌之余一种了然的试探吧。但既然他这样问了,自己也确实是如实回答的。

“还不错啊……”二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是啊,还不错。”樱井微笑,用停留在二宫手指上的目光向他示意,“你呢?”

二宫伸出无名指圈着戒指的左手,端起盛着红茶的杯子,“如你所见。”

“恭喜。”樱井真挚地说。

“谢谢。”二宫喝一口红茶,很快就开始转移话题,“这次的多台联合制作,你为什么没参加?我听说,是你自己拒绝参加的。”

“……”似乎应该想到,这是很自然会提出的问题。樱井低了下头,简单地说:“大过年的,想要休息一下。”

“呵,这还真不像是樱井翔会说出来的话。”二宫轻笑。

“……我该说出什么样的话啊。”樱井说。

“不知道。”二宫撇撇那张猫嘴,“比如说我来来去去东京,你忙到连一次都抽不出时间来见面,什么的。”

“……”那张看着就有点来气的猫嘴。樱井不知道自己是想起了什么,总之他是开始意识到,二宫这次多年之后的突然邀约,目的一定不是单纯叙旧那么简单。

他真正想要说的,大概快要准备入正题了。

“连我这种声称绝不占用私人时间的人,都把难得的回老家的时间给占了,你倒是能悠闲得住。”二宫说。

“这么说来的话。”樱井反应过来了,“这什么时间你跑来这里喝茶,你们不用工作吗?”

“我们?”二宫抬眼,狡黠一笑。

樱井当即一个卡壳。

像被一口水噎了个正着。

他居然会这样不小心,撞上那条想要绕开的线。

“我们呐——”二宫拖着长音,明明已经一把年纪,还能露出这种顽劣一面也真是难得,“经过通力合作,已经把分配给我们的部分提前完成了。”

这样想来,二宫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拒绝参与这次制作的原因。

明知故问,是为了什么。

“啊,是这样么。”樱井清清嗓子。

“是这样啊,所以呢,今天就是分头自由活动了。”二宫这样说:“我们。”

樱井抿了抿嘴。

是因为紧张。

是因为他意识到,在反复的“我们”之后,接下来二宫大概就准备要在已经积蓄足够密度可燃气体的空气里引爆那个名字了。

他紧张地沉默,二宫也没再出声。

就这样静了一会儿。

又再静了一会儿。

二宫盯着樱井,樱井却别开眼睛。

红茶里升腾起的热气,虚无缥缈地蜿蜒曲折。

啪——

二宫终于一拍桌子。

红茶杯碟在桌上跳了跳,热气水烟四散。

“姓樱井的,你给我搞搞清楚。”手掌按在桌子上,二宫探身,“我可不是闲得没事干找你来磨时间的,老子家里还有大把多的发票收据等着回去整理。”

“……”樱井眨了眨眼。

旧时光里的身影,层叠闪现,一如昨日。

那个甩掉筷子翻着眼睛说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的二宫和也。

那两个吃同一碗面旁若无人的少年。

那份只想买个太阳不落山的年少意气。

所有那些,曾经属于他的,最好的时光。

多年以后,也不过是转眼之间。

他不是不想开口出声,而是真的一时发不出声音了。

“听着,樱井翔。”二宫的声音沉稳下来,剥去了至此为止那层带着戏谑的玩笑意味,用和这个年龄相符的气场音频说道:“相叶雅纪明天就返程离开东京。”

果不其然。

当空炸裂。

看来接下来已经避无可避,再也绕不过去。

关于那个再也做不成朋友的男人。

“……”樱井看着他。

“也就是说,他人在东京活动,就只有今天一天了。”二宫接着说。

“……”

“听懂了吗?”

“那又……”樱井提了口气,才哑着声音开口:“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似乎明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但仍然压抑了一下自己的恼怒,二宫耐住性子,压低自己的音调,吐出了一个名字:“伊坂由加利。”

樱井果然当即就变了脸色。

尽管他是那样想要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眉尖和嘴唇。

“还记得她吗?”二宫问。

“……”樱井不置可否。

“相叶氏和她结婚的时候,我没有通知你。”二宫却已经不需要他说出口就有了答案。

“……”

“这一点我不认为自己做的有错。”

“……”

樱井一直不出声,但二宫倒也不需要他出声,凭眼睛和表情已经可以得到相对的反应,继续交流下去。

“我不知道你后来知不知道。不过那都不重要。”

“……”

“重要的是,我今天为什么要来见你。”

“……”

“你这样的聪明人,没想过吗。”

“……”

“为什么只要是在他那里,你就那么笨呢。”

“……”

说到这里,二宫直起腰,在位子上坐了坐正。

“今天来,就是因为,我有些必须要告诉你的事情。”

“……”樱井再一次抿起了嘴,那是因为他的紧张已经加剧了。

“这些事情之前我一个字都不能说,但在那之后,就变成了不得不说。”

“那……之后?”樱井终于发出的声音听来艰难到像是从地下水层挖出来的。

“嗯。”二宫点点头,目光是樱井认识他以来从未见过的。“在那之前,我以我的人格担保过绝不会告诉你。但在那之后,我如果还不告诉你,就是我的人格有问题。”

“到底是……”樱井的喉咙里已经紧张到绞了起来,连胃都被带着抽搐。

“这是我今天不得不找你来的原因。”

“……我明白了。”樱井咬了咬嘴唇,也在座位里挺直了背脊,“你说吧。”

二宫再次端起杯子,喝一大口红茶下去。

放回碟里。

深吸一口气。

交叉十指,歪着脑袋。

“该从哪儿……”他说:“说起呢。”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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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樱井さん?”

“稍微……给我点时间可以吗?”

“是这样的——”

“我喜欢你。”

 

 

要不是因为这个告白,那天樱井也不会去了那个地方。那天于他来说,也就只会是无数个难以分辨的平常日子当中至为普通的一天。

早上在闹钟的铃声里醒来,起身先煮上咖啡烤起吐司,刷牙洗脸梳头之后换掉睡衣,边系衬衫的扣子边去弹出面包机里的吐司,吐司叼在嘴里捞起椅背上的领带,系好之后再端过咖啡,边喝边拎过公文包。

走到门口时坐在玄关处穿鞋,起身,从小盒子里取出手表扣上手腕,跟着抓过钥匙手机,推门走出去。

他熟悉这个过程已经快要多过熟悉脚上皮鞋的鞋带是怎么系的。

他现在住的公寓不大不小。

离工作的电视台不远也不近。

当然有车而且也有固定的停车位。

但是不知出于怎样的想法他还是经常会在某些日子里去坐坐电车。

从家门到车站,会走一小段迎着阳光的路。

他有时候会在想自己眼角的细纹是不是已经可以碾碎那些毫无遮拦的阳光。

准时准点地到达车站,搭上自己需要搭乘的那趟车。

他对时间概念的把握依然精准,只不过已经不再有什么延伸具象的感知。辟如已经是什么季节了,辟如该生五月病了,该是花粉症高发时节了,又辟如已经变天了也许可以去滑滑雪了。所有这些,他都已经不再感知得到。

他精准地重复着工作和生活里所有必须完成的事宜。

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快要变成自己手上的那块手表。

像秒针准时地转过整点数字一样,如以往任何日子那样走进电视台,投入到明明不需要他本人那么早就必须开始的准备工作中去。而无论于人于己,也都已经习惯如此。

中午时分,走到电视台附近的立式面店,在里面用十分钟的时间站着吃完一碗荞麦面。

在下午三点整,准时走进茶水间。

沏出一杯黑咖啡,靠着操作台简单地喝掉。

一切本该继续这样第N+1次地重放下去。

但就在那天的那杯咖啡只喝到还剩三分之一时。

“樱井さん?”

那个来自同台一位年轻女主播的告白,不期而至。

“我喜欢你。”

他顿了片刻。

笑笑。

“对不起。”

“为什么?樱井さん有女朋友了吗?”

“不……与那无关。”

“那与什么有关?”

“……”

“我并不觉得,樱井さん你是不怕寂寞的人。

“……”

“那为什么要推开身边所有的人?”

年轻的女主播真有勇气,一脸的无所畏惧,什么话也敢于说出口。

樱井什么也没说。

放下手里的咖啡杯,礼貌地点头致意,走出了茶水间。

 

 

与什么有关?

其实他本来大概都终于快要忘记,是与什么有关。

要不是那告白里的年轻和炽热,是那样似曾相识。

与什么有关。

他其实有答案。

他其实一直和那个当年给出过他答案的人一样,有答案。

他有答案,但却恐惧着那份试卷真的再发到手上。

他是没有勇气再作答的。

很多年前,他曾经在那份试卷上书写过满分的内容。

但现在,他只会从考场上落荒而逃。

人都是,越老越没有勇气吧。

 

 

那天晚上的直播结束后,樱井没有如往常那样去便利店买上些吃的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家家庭餐厅附近。

如受到什么牵引般。

很久没再来过,店的样子还是没变。

大学时经常通宵的灯光,在夜色中亮着。

他仍然清楚记得那份明亮光线里的味道。

咖啡和炸鸡的香气。

樱井在那家店的街对面站了很久。

想着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想着自己是不是根本连寂寞是什么都已经不再懂得。

想着自己会不会是在那炽热告白的渴望里想起了什么人。

那种想要喜欢,以及想要被喜欢,的渴望。

那份其实纠缠着他未曾松绑的想念。

那份他反复以为能够压抑能够消散随着再不曾相见的时日越来越久终能够忘怀的感情。

可是。

——为什么要推开所有人?

确实。

他似乎没什么理由不去试着开始喜欢别人。

可对不起。

他没办法回答。

原本他也不认为自己是能够长情至此的人。

可对不起。

他实在正如很久以前某一次醉酒后自己说过的那样。

太喜欢。

太喜欢那个一晚上可以在这里点上四杯咖啡三份炸鸡的他。

喜欢到,他不知道除了他,还应该要怎样去喜欢上别的任何人。

 

 

——对不起,我太喜欢你了。

——无论如何,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经历什么,也不会和喜欢到这种程度的你分开。

对不起。

我没能兑现这个承诺。

对不起。

 

 

樱井并没有准备走进那家店。

是的,他没有那个勇气。他承认。

他只是路过而已。

像以往任何时候那样,他没有想起过什么,他也没有不快乐。

他的西装衣摆被风吹起。

空气里有了点泥土味儿的湿气,再不回家,大概就快要下雨了。

他可没带伞呢。

抬脚迈步,斜穿过那条街时,樱井的视线被那家店临街靠窗的座位吸引了过去。

大扇明亮的玻璃窗里,火车式座位里,应该是幸福的一家人。

面朝着他的是母亲和孩子,而背对着他的是父亲。

一家三口正在边看菜单边商量着吃些什么。

在明亮的光线里,非常温暖的画面。

但越走近,樱井的脚步却越发胶着起来。

不仅仅缘于,那面对着他的母亲,更应该是因为,那位背对着他的父亲。

尽管只是一个坐在那里的背影。

但那个后脑勺。

接近。

那个后脑勺。

再接近。

樱井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确切地说,是开始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了。

一定已经有数千个日夜。

他再没有见到过,这蓬松的发梢,那么熟悉地翘着。

他以为自己一定早已经忘记。

可竟然,一眼就已经认了出来。

一定是忽然就起了风。

在耳边呼啸不已。

他逆着那风走到了窗边。

隔着一面玻璃,站在了那位父亲的身后。

看着他,边看菜单,边抬起头和对面的孩子说着什么。看不到他的脸,但只看后脑勺也知道,此刻一定是正笑得一脸温柔宠溺。

餐桌上,点画着菜单的手指上,亮着一抹温柔闪光。

隔着玻璃。

樱井安静地站着。

站在一片寂静里。

无边无际,无涯无岸。

直到面朝着他的那位母亲注意到了他,抬眼看他,那惊讶的目光终于将他粘滞在那位父亲身上的眼神拉了过去。

樱井望向那位发现了他的母亲。

那位曾经的地方电视台同事的面孔。

樱井已经记起了她的名字。在那个最终离别的夜晚,还曾经出现过的名字。

此刻,因为也认出了他,而一脸惊讶和意外。

樱井笑笑。

微微向她点头致意。

而那头的她似乎已经想要叫桌子对面专注于菜单的丈夫,告诉他身后正站着自己。

樱井赶紧伸出右手的食指立在唇边。

她停了下来。

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樱井再摇了摇头。

无比坚定。

笑意挂在示意不要的唇角。

第一滴雨,随风斜落在玻璃上。

接二,连三。

频密而迅速地不断飞扑过来。

各自顺着自己的道路,延伸汇合,滑落。

一面玻璃。

很快就成为了一道水幕。

隔离了两边的世界,让里面的母亲不再看得清窗外樱井的脸。

对面的丈夫对一切毫无察觉。

正不顾孩子的要求率先点了一份炸鸡。

应该庆幸的是,今天最终选择放弃了夜间的焰火表演而提早从迪斯尼乐园返程。丈夫似乎总是这样的,决定会带来各种不大不小的奇迹。但不知道是不是突然变天的原因,她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她很想再看看窗外樱井的脸。

但是那个身影已经从水幕里消失。

虽然只不过是短短几十秒的一个交会。

但不知怎么,大概是源于女性特有的敏感,她竟然从那望着丈夫的目光里,体会到了难以言说的,深切而复杂的感情。

就算是那个示意不要让他知道的坚定笑意,也令人感受到一种——无限近似于绝望的欣慰。

 

 

雨水钻进衬衫领口,浸透领带,在光亮的领带夹金属上打着滑。

那天的雨真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风里斜夹着雨丝,不透缝隙地倾盆洒落。

下得世界都安静了。

樱井安静地走在雨里,起初大概都并没有发现已经下起了雨。

直到头发彻底被打湿,湿透的额发贴在额头上,雨水顺流而下,挡住了视线。

他才在耳边的寂静里听到了雨声。

绵延细密的雨声。

绵密到,似乎连呼吸的空间都变得很有限。

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起伏在静谧的雨里。

樱井忽然安下心来。

许多年过去,这样的声音搭配,仍然像是一针强力镇静剂,瞬间就能够让他平静下来。

但事实上,那个声音,是幻听。能够让他立刻就平静下来的,那个人的声音,他并没有真的听到。并且恐怕,今后也没有机会再听到。

他知道。

就像今天背对着他坐的那位丈夫和父亲,他也并没有真的看到他的脸。

却不知怎么就如同已经面对面过,清楚地知悉了那个面容,会是怎样的美好。

细密雨丝忽然便如拂面春风。

水幕里的霓虹色彩温柔晃动。

拨开额发,抖落肩头的雨滴。

樱井走得很慢。

脚下涟漪依次漾开,像那条永无尽头的单行道,通往的却注定将是彩虹的故乡。

 

 

相叶雅纪先生。

恭喜你,为人夫为人父。

伊坂由加利女士。

请记得,要让他幸福。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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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投币,抽出餐票,交给柜台。

端面,碗放桌面,人站桌边。

一手拿起方便筷子,用牙齿叼住其中一根,咬开。

挑起碗里的荞麦面,大口地吃进去。

夹碎汤里的天妇罗,合汤一起喝掉。

放下碗,完食。

全过程不过十分钟。

手指蹭蹭额角发根里的汗,指尖拨拨发梢,拉一拉蓝色条纹西服的衣襟,樱井走出立食式荞麦面店。

“啊,樱井さん。”

才迈出店门就听到有人叫他。

抬眼看到节目组的导播吉冈,还有同台另几位面熟的同事。

这家紧临电视台的立食店,几乎就是台里同事的半个食堂。不同时间段里,你来我往。

“吃完了?”吉冈问。

“嗯,现在回去做开会的准备了。”樱井说。

“啊,那个,今天晚上结束以后有忘年会,要去吗?”

“不了,我还有事。你们玩儿。”樱井说着,已经错身而过。

 

 

“就说他不会去啦。”

“堂堂主播大人,成天这么不合群,也很头疼啊。”

“你说他能有什么事,婚也没结,也不见有女朋友。”

“嘛,一心扑在工作上嘛,可以理解。”

“那种奇妙的去地方电视台转了一圈又回来的经历,还真不知道是图的什么。”

“回来进了咱们台也还照样能做得风生水起,也算厉害。”

“可你说他这种条件一直也没结婚,真的挺奇怪啊。”

“条件太高没有看入眼的吧,看那双里面实际上谁也没有放进去的眼睛。”

 

 

樱井翔。

那天司空见惯的,成为电视台同仁茶余饭后的话题主角。

从东京的大型电视台突然出走,一两年后又重新回到东京,进入另一家电视台跃身主播位置。

之后的几年之内,以其平实准确的播报,冷静客观的评析风格独树一帜,一直是备受瞩目和欢迎的政经类新闻主播。

与此对应的是,几乎为零的私人生活。

没有人知道这个零是真的为零,还是只是隐藏得足够好。

几年里,樱井清爽得像一阵风,已经不在任何人那里具有真实的存在感。没有恋爱,没有婚姻,除了工作沉默寡言,过着深居简出的精英生活。似乎有从前就有过共事经历的人说过,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对于人际交往相当擅长之外,话也不少。但那也就只是茶余饭后的随口一提而已。

真实的樱井,远离着所有人的生活和视线。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他每一次叫外卖时都只选炸鸡,到底会不会腻。

 

 

那天樱井把车开出电视台的时候,抬眼看到天上飘扬的细小雪粒,意识到确实已经是开忘年会的时节。

但其实,忘不忘年的,他现在又何曾将年月记住。

分秒,日月,年岁。每一刻都一样,全部长成一个模样,没有什么不同。

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连左右都快分不出来,又还能辨认区分别的什么其他。

除了——

大概只有那些曾经被标记过的纪念日,还能让他衡量时间的刻度。

比如每年那个他都无法一个人呆在家里的夜晚。

就是在忘年会的时节里。

那个本来就是全世界的节日但对他来说,从来都是具有更重要意义的纪念日的日子。那个本来一直需要送出礼物,现在无处可送的日子。那个本来可以在家温暖相拥,现在只会被安静里的幻影逼出家门的日子。

他会一个人去KTV,点下一大堆歌,然后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听完那些丢失了唱词的旋律。

所有,相叶雅纪曾经爱点的歌。

曾几何时,他和他两个人来到KTV,相叶一口气点下大堆的歌,然后自己竟然就那样在一边睡着,留下那些歌几乎一首不会唱的樱井,把所有伴奏带安静地听完。

那时,他会脱下身上的开襟衫搭在他的背上,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直等到他自己醒过来。

樱井也并非想要重演那一幕。

他只是想要试试,能不能在那些空白的旋律中,闭上眼,就再看见相叶那可爱的睡颜。宁静的,平和的,安心的。

他也知道这样的做法很无谓。

但是不无谓又能怎样,他的生活还能有什么差别。

他其实也不是过得不好。

做着想要做的工作,实现着足以体现价值的自我,衣食无忧,占据社会眼中精英阶层的一席之地。所有这些,不就是他想要的,不就是他一直以来清晰朝向的目标吗。

所以,回到东京的几年里,他真的没什么不好的。

硬要说的话,大概还随着年龄的增长饮食的规律代谢的减缓胖了不少。

他的欲望值变得低且平稳,极少波动——无论是哪个方面。辩证地来看,与其说有些东西是不想要,不如说自己根本变得更为克己,至为克己。克己到连欲望的源头都已经自行闭合,再流淌和生长不出任何不必要的蔓延。

也开始变得很难再一觉睡到大天亮,总是会在接近天亮的时候醒一次。而醒的那一瞬间,总是很恍惚。不知看见了什么人,不知误以为身边还有什么人,又或是不知到底身处哪个时空。就那样继续再睡,也还能睡得着,醒来时,一片现实的清明。

人的大脑有着强大的记忆过滤系统。之所以会有“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说法,也是因为这个。曾经受过的伤害,所有不愉快的记忆,都会被强制过滤掉,只留下事物原型里那些依稀的美好。

所以,以十数年为计那段光阴的最后一天,那些在湿润海风里直至指尖的冰凉,鼻腔到喉咙里并非海风的咸涩,以及目之所及无可控制的一片模糊,都已经被过滤掉了。

有些事情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天。

人是能够忘记伤痛的坚强生物。

樱井在细雪中把车开得很慢。

感觉到路面正在一点一点变得湿滑,抬眼看看,雪逐渐下大了。视野里夜色开始变白,浅浅淡淡,烟雾一般。

最终,那些空白的旋律里,有没有真的再见到过那个睡颜?

而人又会不会坚强到,总有一天连那个人的脸,也终于不再记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于这种恐惧,那一年樱井久违地接受了大学同学聚会的邀请,出现在旧时光里那些熟悉的身影和面孔之中。

“樱井君!”

“真是好久不见!”

“不不,其实也常见。”

“哈哈哈这么一说的话,还真是。”

“每天都看你的新闻。”

樱井笑着招呼,点头。

确实,像他这样的职业身份,也直接让“最近怎么样”这样的寒暄可以被省略了。

聚会气氛得体平和,已经没人再为成功大惊小怪,一眼掠过,曾经年轻的脸都已经写上岁月的痕迹,手指上也多半有了戒指的环绕。

“啊,但是说起来,可真的是很久没见过相叶君了。”

“是呢,我是听说过他好像在一家地方电视台,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那里了。”

“有他的消息吗,樱井君?”

有他的消息吗?

有他的消息吗樱井翔。

原来他和相叶雅纪之间共同存在过的所有人,都不可能帮他勾勒出一个相叶。而又诚如二宫所说,因为他,相叶在大学期间根本就没有建立任何自己独立的社交圈。

因为他。

其实如果有心硬要去问,或是想要找到相叶的节目来看看,也没有什么问不到找不着的事。但无论有心还是无意,反正自从某一天的那个定格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相叶。无论是本人,还是影像。无论是声音,还是新闻。

“怎么会跑去地方上的电视台呢?”

“嗯,虽然也说不上了解啦,不过想一想,总觉得倒是像他。”

“嗯……其实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呐呐,还记得大学时有一次班里聚会吗,他和樱井君到的晚,大家都已经坐定了,不够地方坐结果——”

“哈哈哈哈对哦我还记得呢,当时那一幕真是印象深刻。”

“樱井君你还记得吗?”

什么?

记得什么?

“相叶君啊,看也没看就一屁股坐在先坐下的你的腿上了。”

“我当时真是差点把饮料都喷出来了……”

“真是太有想象力……”

樱井在笑声中哑然沉默。

是的,他竟然忘记了。

那天他被相叶那样毫无防备地在腿上一坐,大家讶异的目光让他尴尬得直拍相叶的头。回到家几乎啰嗦了一个晚上在家随你爱怎么坐就怎么坐在外面别这么乱来啊,结果一直讲到相叶跳起来往他腿上用力一坐说我坐就坐了怎么样吧,你是不是以后都想我不再坐?

然后他也是像现在这样,立刻就闭上了嘴。

“呐呐,说起这个,上次说的毕业时的那些照片,加奈你拿来了没?”

“哦对,带了带了,我去拿来。”

同学会负责人加奈转身取来了一只牛皮纸袋,打开袋口,把里面满满一袋的照片倒在了桌面上。

“时间有点久,我也是从各个角落里找出来的。”

“我看我看……”

“哇大家都好年轻啊……”

“得了,看看你那时胖的……”

“哈哈哈这个,这是毕业时差不多都喝醉的那次吧?”

“樱井君,你看这张,你绝对是喝多了,看那个眼神儿……”

一张照片被推到樱井眼前。

真是一派老照片的样子。都不知道是不是还是用胶卷洗出来的。

是他。

还是一头金毛。

也绝对是喝多了,目光都涣散了。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

照片里,他的背上,还有一个人。

虽然当时端镜头的人估计也没多清醒晃着没能拍下他背上那个人的整张脸。但是——却勉强将那张笑得特别开的嘴收进了画面里。

嘴型相当特别,笑起来形状就更有个性了。

那又是怎样的一幕?

樱井想要装作不记得。

可是,光影里的画面却毫不留情地,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有人,在他已经喝到七七八八的时候,一个纵身就跳上了他的背。胳膊死死搂住他的脖子,他笑着转了几圈也还不肯下来。

——小翔,小翔。

那声音就这样在耳边反复叫着。

让他当时也就笑着想好吧如果他一直不肯下来那就一路这样背他下去好了。

没错。

就像他想过的那样。

到老。

到……

 

 

那天樱井悄无声息地提前退席了。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只不过再不走,他就怕自己眼睛的玻璃体非得被自己的手指按裂不可。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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