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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列车车灯的光点在轨道尽头亮起的时候,樱井的胸口已经感觉非常不舒服。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再也不愿想起的回忆,说不清是堵满了胸口透不过气,还是心口太过空荡荡一片没个着落。
光点在轨道上闪烁着,闪烁着,由远及近。
迎视着那被车头推着逐渐逼近的光点,樱井眼前绽开了越来越耀眼的一片磷光。
就像是——那天清晨,那片碎满雪地的银白磷光。
“你听我说。”跟着相叶跑出旅馆的樱井多少显得有些狼狈。为了追上他衣服和头发都乱成一团,差点账也要顾不上结,脚下跑得踉踉跄跄。
“要去哪儿啊?”樱井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相叶只是双手握紧背包带,一言不发地快步走着。
“你听我说好吗?”樱井一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
相叶也就站定,并不挣脱。
“……”可要说什么呢。樱井翔你快点想,必须说点什么。
可还是说不出。
脑子像被强力胶固定住了,根本转不动。
就那样沉默着站了一会儿。
还是相叶先出了声。
“小翔。”他的声音听来很平静,至少比之前在房间里时平静。他抬眼看看已经开始在晨曦下反光的雪,“你刚刚应该听到我说的了。”
“别说气话了。”樱井看着他的侧脸。
“那不是气话。”相叶平静地说:“我是认真的。”
“不是的,你只是——”
樱井的话被相叶果断地截住。
“没有什么我只是怎么了,我没怎么。我自己知道自己怎么想,你不要再替我知道。”
“……”樱井一下子被噎住。
“你想说我只是在生气,只是一时气话,只是对你接电话不满意你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是吗?”相叶的声音依然平静,但却平静得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但我告诉你,不是的,这些都不是。”
“……”
“我没有生气——至少现在已经不了。也并不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也并不是因为你接了电话,都不是。有的只是,我终于想清楚了,知道吗,小翔?我终于想清楚了。”
“……”樱井开始说不出话。
“虽然你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可那也只是拼命装出来的吧?我们到底怎么了,你也想问吧?我之所以一直不回答你,是因为我也想问这个问题。我自己不知道的话,就没办法给你答案。但是现在。”相叶深吸口气,“我想清楚了,我明白了。”
那天的太阳开始升起,洒在雪上一层薄光。
相叶转过脸,注视着樱井的眼睛。
“小翔。”
当他这样叫自己的时候,樱井忽然觉得冷。满眼里逼过来的,都是四下里雪面上的细碎磷光。光点耀目,如海面如星辰,交会着互放光芒。
“我们其实不适合在一起。”相叶声音清晰,一字一句,说了下去。
樱井看着他。
“一直以来,我都跟在你的身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没错,因为我喜欢你,我愿意。没什么比我愿意重要。所以,虽然跟得辛苦,但我很开心。我一点儿都不否认这一点。但是……我不能再这样跟下去了。不可能,再一直这样跟在你身后走下去了。”
樱井只是看着他。
“我实在是太依赖你了,更重要的是……你也已经太以为自己需要被我依赖了。你以为到,快要不记得不知道本来的我是什么样的了。在你眼里,我只是那个需要你的样子,我只是那个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的人,我只是那个没你不行的我。至于真正的我是什么样的,真正的我需要什么,你根本已经不知道。你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你根本就已经意识不到这些。”
樱井还是只能看着他。
“我不是不需要你,可——我并不是只需要你。”
樱井似乎开始不能眨眼了。
“就像,你也不是只需要我。你需要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却习惯性地认为我还和十年前一样除了你什么都不需要。”
樱井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只是翕动了下嘴唇。
“你把一切都安排好,甚至能在雪地上踩出脚印,让我跟着你。”
“可是你知道吗?人会长大,很多事情会变得不一样。小时候我跟得开心得不得了,因为我其实随时可以拍得到你的肩。但现在,我越是想跟得紧,你就越是走得快。其实跟着你,辛苦没什么,我从来都不怕辛苦。可让我害怕的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再也跟不上你。”
“这样的担心充斥了我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这样的充斥已经让我太累了,已经让我变得根本不像我。我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这种无措让我只能……只能一直折磨你。我根本就不想这样,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这样的状态——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需要活得是我自己,因为,如果我活得不再是我自己,那你又怎么可能再喜欢我?如果,如果——”说到这里,相叶的声音似乎终于因为犹疑而有点涩,“如果那样的话,就算我放弃了我自己,最终的结果还不是一样?”
“反正,总归还不是要失去你。”
这句话听来虽然绝望,但竟然也像是松了一口气。
“与其等到那一天——”
樱井的眼里已经是一片干涸。
“我应该要有懂得放弃的勇气了。”
银白磷光洒满了视网膜,融化成一层冰。
“所以,我们就分手吧,小翔。”
让他连说出这句话时的相叶的表情,都没有看清楚。
现在想来。
其实结局在那时就已经注定了。
确实如相叶后来所说的那样,那样残忍的话,说一遍就够了。虽然他说想再听相叶说一遍,但无论对于说者还是听者来说,其实都再难承担第二遍。
说残忍,并不是因为一般意义上的那种绝情,而是不给人留任何转寰的余地。一字一句,都逼得人想要当下就同意,确实如你所说我们还是分了吧。
但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樱井在那时也没有放弃。
因为那时,他仍然能清晰地感觉到,相叶还爱他。
无论怎样的残忍伤人,他感受得到其实他仍然爱他。
所以他才会……
竭尽全力地坚持到了今天。
的这般难堪。
但到底,从头至尾,和相叶的所有一切,他都没有半分后悔。
包括他的坚持,他的示弱,他的放下自尊。
对于他想要的和他喜欢的,他尽过力了。
磷光碎片扑身而过。
像是融身其中。
又像是化身而出。
列车进站。
列车门打开时,樱井拎起箱子,几乎是这站台上候车的短暂时间里第一次正面注视了相叶。
第无数次的,却未知是否还有下次的,对视。
双方都很难读懂对方此刻的眼睛。
只觉十数光阴倏然而逝,竟来不及在彼此眼中看见自己老去。
也许,曾有过最美好的你,已经足够。也许,所有有过你的时光,都是最美好。到是时候告别,又何需难过。
不,一点都不难过。
“那么。”樱井扯动嘴角,“保重。”
相叶浅笑着点头,“你也是。”
樱井转过头。
脚从站台上抬起,迈步登上驶离这个城市的列车。
两只脚都站上车的一瞬间,他没有立刻转回身来。
背对着车门和站台,他背着背包,拎着箱子,像是一幅被定了格的画面。
他并非不敢回身。
只是在那一瞬的分厘毫秒间,回去了另一个时空一趟。
那也是一趟列车。
很巧的,那就是一趟开往这个城市列车。
樱井也是背着背包拎着箱子,在站台上狂奔得像个疯子。
那时列车已经缓缓驶入站里,他在站台上边跑边拼命寻觅着那个身影。
他带的行李太多,以至于被拖得快要跑不动。
但要找的人还没有找到。
他知道他是坐这趟车走知道得太晚了。
从那次雪山归来,相叶就直接收拾东西搬出了他们的公寓。没有一点拖拉,没有再多交代。无论樱井说了再多不可能我不会同意的,都没有拦住他的脚步。不能再吵。再多争执,只会让局面更加难以收拾。樱井只能由他去。放下钥匙,辞了工作,相叶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听说他要离开东京之前,樱井对这回事毫不知情。他还想着让双方都静一静,等时间过去情绪平复,再慢慢去找他谈,没有什么不能沟通解决的事。
没成想,相叶的脚步居然会是这样快。
——原来要追上一个人的脚步是这样的感受。
樱井开始慌张起来。
他咬了咬牙。
松开手,果断放掉了手里拖着的箱子拉杆。
不,这些都不重要。
什么都可以放下,但唯独那个人不行。
唯独。
在人群中,那个他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唯独。
就在——那里。
看到相叶的瞬间,正是车门打开他准备登车的时候。
樱井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大步跑了过去。
“雅纪!”
他在站台上大声喊道。
一只脚已经迈上车的相叶循声回望。
看到樱井穿过人群向自己跑来。
头发衣服全都跑得像个疯子一般。
他犹豫了一下,咬了下嘴唇,还是抬起另一只脚,踏上列车。
“相叶雅纪!”
樱井又叫一声。那声音已经焦急得像是有点破音。
那份破音里的焦灼,胶着住了相叶准备往车厢里走的脚步。
就在这一时半刻的胶着里,樱井跑到了车门外。
“雅纪……”他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快要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相叶背对着他,没有转身。
“别。”樱井伸手去拽他的手,“别走。”
这个场面。
让人很难再记得起,那交扣着的十指从站台通过车门进入车厢时的光景。
相叶回过头。
看看樱井顺着额头鬓角滑落的汗。
“小翔,别闹了。”他强令自己的声音不许发抖。
“别走。”樱井盯着他的眼睛。
“……”相叶低了下头,咬住牙说:“不可能。”
“……那好。”樱井用力抿抿嘴,目露决断,“我跟你走。”
说着,他已经抬起脚准备迈上车。
相叶惊讶地伸手一拦,把他挡在车门外。
“你要干嘛?”
“既然你无论如何都不肯留下。那你要去哪儿,我也去。”樱井坦然地说。
“我说没说过……”相叶有些愤怒起来,“别闹了!”
“谁跟你闹。”樱井坚定地说:“这边节目组的工作我已经辞了,就是因为知道你恐怕不会听我的留下。”
“你说什么?!”相叶不可置信地说。
“公寓的房子我都已经退了。”樱井说着就准备上车。
“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
“樱井翔你够了!”相叶似乎有些崩溃地叫道:“成熟一点好不好!”
列车已经快要出站。
关门倒数计时的提示音已经响起。
樱井看了看相叶,果断地把手伸进领子里,狠命一扯。
“MASA!”
他忽然这样叫道。
相叶立刻就僵在当场。
樱井张开手,亮出掌心里的小东西。
一粒扣子。
一粒小而薄的扣子。
一粒透明塑料的扣子。
一粒——不是制服,而是——制服衬衫的扣子。
“当年给我的时候,是不是就意味着答应了我一件事,欠我一个要求?”樱井盯着相叶的眼睛。
不,关于制服钮扣,从来就没有过这种说法。
但相叶说不出话。
他的心在发抖。
“比起制服,这才是离心脏位置最近的,不是吗?”
“……”
“所以它是不会说谎的,是不是?”
“……”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可离心脏最近的它是不会说谎的——我其实清楚知道你在说什么。
虽然我已经不可能再跟在你身后,但是,我仍然——
我仍然还——
“让我上车。”
——“列车车门即将关闭——”
“MASA。”
相叶松开了挡住车门的手。
握住樱井张开的那只手,一把将他拉进了车里。
车门在身后关闭。
开往了这座城市。
时间很慢。
时间很快。
总之就到了离开的时候。
要说人生如戏,大概不外如是。
还会有同样的一幕上演吗?
还会在这时候,有人伸出手,一把将他拽下车去吗?
关门提示音已经开始响起。
不,他真是想太多了。
毕竟,存在那粒扣子里的要求,他也已经用完了。到如今,又还能乞望哪盏神灯,实现他并不需要三个那么多的愿望呢。
——真的成熟一点吧樱井翔。
樱井在车里转过身,面对车门外的相叶和二宫。
站台上两个人的脸,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三个人第一次站在学校棒球场外的样子。那时他们伸手握手,此刻,他要抬起手,告别属于他们的一个时代。
樱井张开抬起的右手,朝站台上的两个男人轻轻挥了挥。
——“列车车门即将关闭。”
车门完全关闭的刹那,樱井的唇边掠过笑意,别开了目光。
列车在眼前加速,驶离站台,只留下离站抽走空气时带起的风以及渐行渐远的尾灯。
二宫似乎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不太说得出话。
“混球……连声再见都不会说。”他眼角泛红,声音挤迫。
“你没听到吗?”相叶在身边淡然开口:“他说了。”
二宫转过脸看他。
“他说了。”相叶目光放空,极浅地笑。
他说了。
只不过,不是张嘴用声音。
相叶听到了。
那是一句——无声的永别。
to be continued
二十一
“喂。”
“相叶氏。”
“怎么。”
“樱井明天最早一班车离开。”
“……嗯。”
“我去送他。”
“哦。”
“你去不去送都无所谓,我只是告诉你知道。”
“我明白。”
“只是……我就多说一句。”
“你说。”
“我想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知道。”
“好,那就这样。”
“就这样。”
“我已经说过不用了叫出租车就好,你真是。”
天还没亮就拖着箱子背着背包走出酒店时,樱井看到二宫已经停在门口的车。二宫下车打开后备箱帮把行李放进去时,他不好意思地这样说。
“你在这里好歹还算有个朋友。”二宫关上后备箱盖。
“……谢谢。”樱井哑着声音说。
“得了,我可没睡几个小时现在困得要命,不知道怎么给你做感动的反应。”二宫摆摆手,钻进车里。
樱井微笑着上车。
一路无话。
直到到站下车,始终没人提起那个名字。
就像已经不记得,如果没有那个名字的话如今这两个人根本都不可能坐在同一辆车里。
不提,却反而充斥在安静的思绪里,塞了个无处不在。像是无色无味的气体,如果一旦不小心真把他讲了出来,就会当即引发爆炸。
滨海公路上,樱井眯起眼睛望着逐渐亮起红光的海平面。
快要日出了。
像是很多年前,曾经一夜坐在海边,看到过这个时刻这样的天色。
和那个名字的主人。
不行。那个症状仍然没有消退。
一想起,就气短。
他摇下车窗,让海风吹进来。
额发被风吹起,他喃喃自语般看着窗外说:“这个城市,其实真的很美。”
二宫也不看他,只是握着方向盘,面无表情地说:“人都是要离开的时候,才会这样感觉吧。”
樱井笑笑。
后视镜里,脸色虽然依旧难看,笑容倒是释然。
下车,拎过箱子,背起背包,进站。
樱井一直在说“你回去吧不用送了”,但二宫还是一直跟到了站台上。就那样一路走一路推推说说的时候,有人走到了他们面前。
“干什么呢,推推搡搡的。”
声音轻哑,独家招牌。
樱井和二宫的动作都僵在当场。
抬眼。
总不会出错。
那个没人提起却无处不在的名字的主人。
穿着晨跑的运动衫,头发洗得很清爽,微笑地看着他们两个。
“相叶氏……你怎么……”二宫显得有点意外。
“怎么什么,你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相叶笑着说。
樱井站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
那本来缠绕身边勉强维持稳定的无色无味的气体,不经意就被引爆在空气里。
他从没想过相叶会来送他。
因为他实在没办法想象那样的场面究竟会是怎样又该如何面对。
所以与其说他没想过相叶会来,不如说他不敢想相叶会来,或者说,从内心深处根本希望相叶不来。
他不来,或许至少还能说明,他和自己一样无法面对,还没放下,不会敢于坦然直面自己,以及这样的场面。
但是他却来了。
来的这样清爽自然这样理所应当。简直就好像只不过是和二宫同样程度的朋友,坦荡洒脱到让人误觉他们之间根本就没存在过任何过往,又何来的介怀与尴尬。
竟然已经放下得如此彻底。
樱井看着相叶的笑容,几次试图张嘴,都没能成功。
倒是相叶坦然开口。
“一路顺风,自己多保重。”
声音平稳温和。
樱井的喉咙像是在极短的时间里烧干了水分,很难发出正常的声音。
“谢谢。”似乎也实在说不出别的任何话了。
相叶看着他的眼睛,颔首微笑。
于是他也只能抿住嘴,尽可能地试着笑出来。
那天清晨的风干净爽朗,带着海滨城市特有的湿润。风拂起彼此的头发,露出干净清爽的耳朵。
相叶的瞳孔还是如镜澄澈。
但映出的,大概早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
这样毫不闪烁的目光,可真是生怕人不绝望。话说回来,自己又到底还在奢望些什么呢。在已经不存在任何关系的两人之间,相叶的表现才是正常的。
樱井率先别开了眼睛,望向铁轨的尽头。
三个人站在没什么人的站台上,等着那趟似乎迟迟不进站的列车。
至少樱井是这样感觉的。
其实在那一点点时间里,他的感受真的相当复杂。
他既希望相叶此时此刻根本没有出现在这个站台上来送这个行,又深知,这一别就不知道何时能再相见。
很有可能,是很有可能,自此就不会再见。
虽然这么说难免极端了。
但是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相见的契机和可能。即使是有,他应该也会投出自己的弃权票。因为至少以现在他对自己的了解来判断,他是不可能放下一切坦然面对相叶的。他现在没有放下,将来也不知何时才可能放下。
所以,虽然列车没有进站的那一点短暂时间是尴尬难熬的,但却又是和相叶之间最后的转瞬即逝。
迎着风,樱井一直努力看着轨道不眨眼。
“总觉得。”不知道是不是对于过分微妙的氛围实在忍不下去,又或者是真的想起了什么,二宫忽然开口道:“咱们三个这样一起在站台上等车,好像不是第一次了。”
樱井和相叶一个对视。
是。
没错。
其实他们两个大概都早已经意识到了。
这情景和两年多前那次出游的状况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仔细回想,不夸张地说,甚至连微妙的氛围都差不多相像。
这种巧合简直有些可怕。
似乎像是在说命运就是命运,命运早已注定,根本不是人的主观意识就可以力挽狂澜的。
那种不可逆转的强大令人深感无力。
是吧。是早在那时就已经注定了今天这样的结局吧。
回忆排山倒海而来,灌满口耳眼鼻,避之不及。
“那个——”车还没进站时,站台上的二宫拖着慵懒的长音说出他那句学生时代的老台词:“我还是先回去了。”
相叶斜他一眼,“说什么呢。”
“是啊,这还没出发呢。”樱井以为二宫是在开玩笑。
“虽然不好意思,不过,我就先回去了。”二宫说着,把菠萝包大小的挎包斜背在肩上,食指并中指地向两人敬了个礼,转身就往站外走,“你们玩得开心。”
“喂!”相叶朝他喊了一声。
“怎么回事啊你?”樱井反应不过来。
“我难得的假期,回来是为了在老家睡觉整理发票,不是来这里陪你们行军的。”二宫边走边说。
“什么行军啊?”樱井在他背后问。
二宫回过头来,“大冬天的天还没亮就要集合我也不说什么了,集合地点居然还是饭团店,说什么滑雪之前一定要吃这家的饭团,早知道让我多睡一会儿行不行?坐在那儿就开始计划今天的滑道顺序……这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怎么逼我,我还是提早撤退的好。”
说完转回头去,抬起头摆摆,“就这样。”
“喂——”
“算了。”
樱井还想叫住二宫,被相叶拍了拍肩。
“随他去吧。”相叶说:“本来也是我硬叫他来的。”
“……”樱井看看他,“好吧。”
“车来了,上车。”相叶拽了拽自己的背包带,转身朝车门走去。
樱井跟在他的身后。
其实,对于二宫这个中途脱退,樱井从心底是乐观其成的。本来一开始他提出这个两天一夜的雪山旅行时就没想过叫其他任何别的人——他是想和相叶两个人旅行。但是跟相叶说这个计划的时候,相叶却提出要叫上刚好休假回东京的二宫一起。
为什么要叫别的人?这话樱井想问却没敢问。因为那个时候他在和相叶说话时已经变得不敢掉以轻心生怕讲错什么话引起不可预计的后果。只是,如果相叶高兴那就叫好了。反正,他最终的目的应该也只是想让相叶开心而已。
而至于相叶为什么非要把二宫叫上。
甚至还是骗他说是一群朋友一起直到二宫到了现场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也很难怪二宫要撤退——只怕那犀利的目光已经把他的意图看透了。
他就是不想单独和樱井两个人一起去这次旅行而已。
那也是因为,他其实看明白了樱井的意图。
哄他开心。
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没错。他们之间的状况就是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的地步。到了樱井即使那么忙也不得不硬挤出时间来安排这次两天一夜的旅行。相叶也很明白他的想法。因为恐怕他们都已经意识到,如果继续放任不理,那么接下来就不知道可能会变成怎样了。
相叶明白。
估计二宫也明白了。
他又怎么可能让自己夹在这样的气氛里,何况更应该的是留出该有的空间,给成年人们去解决自己该解决的事情。
一前一后跨进车门的时候,大概没人意识到,很久以前他们也是坐电车去旅行的时候,上车时,是十指相扣。
找到座位放好背包坐定,车门关闭列车驶出,窗外风景开始后退变幻时,相叶的心情倒确实是轻松起来。
也许出来走走终究是好的。
也许说不定,真的会有帮助。
无论如何,是下海还是上山,他都一直愿意跟着身边这个人的,不是吗。
“小翔……”
相叶转过脸看坐在身旁的樱井时,却发现他已经把眼罩戴了起来。
“小翔?”
“唔?”
“你睡了?”
“嗯,车上的时间就是要用来补觉的,你也趁现在睡一下,不然等下到了没精神。”
“……好吧。”
当列车到站摘下眼罩的时候,樱井并不知道的是,相叶其实全程都一个人靠在窗边安静地看风景。
“小翔滑得真好。”
站在雪地上看着樱井滑下来的时候,相叶由衷地这样说。
“转弯时的动作真帅。”
把滑雪镜推到额头上,樱井似乎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已经有了些年纪,还是太久没听过相叶这样的夸赞。
“我就是小时候滑得比较多而已。”他摸摸自己的鼻子。
“诶——”相叶笑着看他,“那时候的小翔一定超可爱的。”
看看相叶被风吹得有点红的鼻子和脸颊——那一定也没你可爱。
滑雪板硌吱吱地压踩着脚下的雪。
相叶的头发在阳光和雪地之间亮着异样的光泽。
左耳边——或是右耳边,总之,都被雪地映得一片白茫茫的干净。空落落的。不知怎么,那样子让樱井忽然感觉有点寂寞。
樱井把自己的滑雪镜重新扣回眼睛,抬手指指山另一边的滑道,对相叶说:“接着去那边的中级难度,滑完了再往那边的高级线路去。”
早计划好的。
“好。”相叶点点头,跟在转身就走的樱井身后。
边走边滑,看着前面樱井熟练的步伐。
背影是那样熟悉。
看过太久,太多次。
那个目标清晰,线路清楚,方向和步伐都无比坚定的背影。永远都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要做什么,要怎么走。
很迷人。
其实真的很迷人。
一直以来他就是被这样的背影迷住,多少年来无法自拔。即使是到了此时此刻,望着那个后脑勺,目光滑过那有点溜的肩,这种感受仍然没有减少分毫。
那他又在困惑些什么呢。
在强烈的紫外线和雪地反光之间。
这样的亦步亦趋里,有些答案是不是终于开始在强光下招然若揭。想要继续这样跟随这个背影走下去,究竟还可不可以。
自己的呼吸声和滑雪板的踩雪声频率有点乱地交错在一起。
“小翔……”
开口出声的时候相叶意识到,自己是想叫住樱井等等他,但在发现自己是这么想的同时,他就又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樱井却听到了。
他停下来转过身,看了看身后的相叶,扬起唇角,把滑雪杖并在一只手里,在阳光里朝相叶伸出另一只手。
什么也没说,只是等着他来握。
相叶是顿了那么一会儿。
但也真的就是一小会儿而已啊。
用不用就这样一转眼的耽搁,就来不及?
就在相叶刚刚把手伸过去快要握住他手的那一刻,樱井滑雪服的衣兜里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手机铃声。
他收回手,摸索着掏出手机。
“喂?是我。”樱井接着电话转回身,“回去?不可能,我是请好两天的假出来的……什么?……即使你这样说我也——”
他转过头看看相叶。
相叶也看着他。
说好了两天一夜的旅行。
“那个……你等一下。”樱井用手捂住电话,对相叶用口型说:“台里有急事。”
相叶推起自己的滑雪镜,看着他没说话。
这次旅行并不是相叶提出来的。他其实也没什么好特别坚持的,回去也无所谓。但不知怎么,他就是不想答这个腔,做那个懂事的人,主动地说出“没事没事工作要紧我们回去吧”这样的话。
樱井看了他一会儿,抿了抿嘴。
不,他不想搞砸。
他费了多大力气才终于调出这两天的行程争取到这次旅行。他为的什么,他想要的是什么,反正绝对不是在这里搞砸。
重新把手机贴回耳边,他说:“不行,我真的回不去。有什么事情问题需要了解的可以随时找我问,但是今天我肯定不回去了。”
从初级滑道再到高级线路,从高级线路再去几条新开出来的滑道下去,刚好就是吃饭的地方和旅馆了。
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那天他们真是几乎要把这座滑雪场的区域踏了个淋漓尽致。
有些坡度比较陡的滑道樱井会先滑下去,然后在下面朝相叶招手,示意在底下接他,不用担心慢慢来。
相叶也会认真地在雪上寻找樱井滑过的痕迹,一路用同样的线路滑下去。
跟着他的轨道。
风声一直在耳边呼呼的。
一直到他感觉脸都被刮得有点疼起来。
终于在近傍晚的时候,踏平了所有计划中的滑道。
晚饭是暖哄哄的锅料理。
配着烧酒,相叶吃得很开心。
边“烫烫烫”边埋头猛吃。
“又来了。”樱井笑着给他的杯子里倒酒,“慢一点啊,脸都红了。”
相叶抿一口酒下去,“脸是被风给吹的。”
“我时间排太紧了,是不是?”樱井说:“累了吧。”
相叶再喝一口酒,“不会,我很开心。”
“真的吗?”
“真的。”相叶浅笑着说:“坐缆车上山的时候,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一眼都不往下面看。”
“……喂。”
“而且把扶手握好紧。”相叶似乎在回想那个场景,“只要到高处,一直都是那样。”
“别说了,还好你现在也不玩蹦级机那种东西了。”
“是啊……我们很久没旅行了。”
“我知道……所以以后我会尽量多争取的。”樱井的语气带着歉意。
“没关系啊,你没时间的话就也不用勉强。”相叶轻声说:“反正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樱井看着他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抱歉。”
相叶有点意外地看看他,“为什么突然道歉?”
“……”
“关于什么?”
关于什么?
樱井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没有什么,也许有太多什么。
可已经有些无从说起。
线团绕得太多太复杂,他已经拎不出一个线头来拆解。
“没什么。”他只能笑笑,“就是今天太累了,等会儿吃完早点睡下。”
相叶钻进和式房间的被褥里躺好时,樱井说了一声“关灯了哦”就收走了光亮。
因为觉得冷,相叶把被子掖得很紧,整个人在被子里蜷成一团。闭上眼,他在黑暗里感觉到自己的被子被人掀开了——是关了灯爬过来的樱井——似乎是想要钻进他的被窝里来。
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钻进被子里的樱井从背后抱住了。
体温很热,紧紧围着他。
“小翔?”相叶叫了一声。
樱井却没出声,只是把他抱得更紧,脸埋在他的耳畔。
淡淡的酒气。
“想要吗?”相叶柔声问。
“……你今天很累了。”樱井的声音捂在相叶的头发里,“我抱抱你就好。”
竟然像个孩子一样。
就是那个很多年前想要又不说特别委屈的孩子。
相叶心口化成了一片绵密。
像棉花糖一样。
他在樱井怀里翻过身,说着“想要就说想要啊”吻过去。
你想要,我怎么会不给你。
你想要,我也想要,就像是我们关系里的一块试金石。
在做的过程里,总让我真切地感觉自己正活着。
所以——别说什么抱抱就好啊。
相叶的情绪有一点激动,让他忘记了本来的寒意。
脱掉睡衣搂住樱井的时候,身体轻微的颤抖迅速就被他的体温包围解除了。
温暖。温柔。令人安心。
他这天就想要面对着樱井。
看着他的脸让他进入自己。
“呃……”相叶仰起脸,轻声呻吟:“小翔……”
那时樱井进入他身体里,散发瞬间挑动情欲的热度。
贴合紧密。
感觉充实。
真切的,活着的证据。
“快来……”他抚摸樱井的脸颊。
当樱井挺送腰部开始进出,相叶竟然在那样的寒冷冬夜里开始出汗。
似乎很久没这么挤,在一床被子里做。离开那张中间总是莫名空出来的大床,离开那些熟悉的系列花香,离开。然后回归一处什么条件都没有一切不过关乎本能的地方。
身体的颤抖转移到了心上。
清晰勾勒樱井器官形状的感受,扎实的顶送让相叶很快就享受其中。
“小翔……”
“喜欢吗……”
当樱井带着淡淡酒气的气息简单地应一声“嗯”的时候,相叶身体一阵酥麻,快感已经堆积到了难耐的边缘。
也就还差那么几回合的动作而已。
几米就到终点。
就差那么一点。
在相叶的头顶方向,冷不防就响起了刺耳的手机来电铃声。
太毫无防备。
樱井居然把手机放在那里。
一个激灵,身上的汗差点全部就变成冷汗。
相叶差点就想飙脏字。
这是什么时间能这样没常识地打电话给正在休假的人。
他才想等着樱井伸手把手机直接按掉,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
在他身上的樱井伸手过去捞起了手机。
——接了起来。
接了起来。
在下半身还在他身体里,的状况下。
捞起了手机按下了接听接通了电话。
“喂。”
在相叶无比惊异的目光中,樱井清了清嗓子,用平静的声音接了电话。
“对,对……是那样,可以,那个地方那样处理就可以……不,你跟他说,要注意那一段材料,之前开会时提到过……”
那器官还清晰地在相叶身体里硬着热着,胸口还贴在自己身上,腻着那层细密的汗。
居然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谈起了工作。
——通过根本看不见的线!
无名的屈辱感。
无可原谅的愤怒。
在相叶胸腔里聚集升腾。
他真的想忍下来的。
但是随着那通电话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情绪真的根本不可能再受到他的控制。
他身上的汗都已经全变冷了。
就差一点。
看起来是就差那么一点点。
但恐怕,这一点,根本就是不可能达到的了。所谓的导火索,又或者,那根闻名世界的稻草。
不。
不可能了。
他真的不可能再——
相叶猛地抬手用力推开了身上的樱井。
激怒地,用尽全力地。
以至于樱井几乎是被推得摔到了一边的。
手里的手机也被甩到了远处。
不知道有没有断线。
不知道负责哪个功能的亮灯间或闪烁。
一些狼狈的喘息声。
一些绝望的哽咽声。
樱井和相叶在黑暗中无声对视着,就像不知道是否已经断线的电话。
“小翔。”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以后。
天没亮。
但满室难堪的水气大约已经落尽。
相叶发出了像是此生最艰难的声音。
“我们分手吧。”
to be continued
烟丝快要燃尽时,相叶捻灭了烟,端起手边的杯子喝一口咖啡下去。
“我说你啊。”二宫切一块汉堡肉送进嘴里,“压力大有很多办法的啊,不是非得现在这样吧。我送你那些游戏呢,没事就打打游戏发泄发泄啊。”
“呵。”似乎像是二宫的话讲到了故事里正有趣的部分,相叶忍不住笑了笑。
游戏。
游戏也可以的。
可以作为一个主角,毫不客气地漂亮地成为吵架史里的经典案例。
同样,压力需要想办法宣泄和排解,这种事他也不用别人来教。
所以他才会在那个每天黑咖啡摄取量已经要超过1000毫升的时候给自己买了那些东西,算是对自己的小奢侈,也是希望能够多少减轻一些来自各种方面的压力。
然后那天晚上樱井进门的时候,他就刚好正在电视机前打那款刚刚收到的二宫寄来的新游戏。
那款游戏没什么复杂的内容,本质上来说就是在砍人。从减压的角度来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所以从樱井进门洗手脱衣服洗澡到收拾妥当走进客厅,相叶都只盯着电视机里的游戏画面猛按手柄。而樱井除了进门时的那句“我回来了”,也没有出声打断过他。
直到樱井走进书房兼工作间,再重新走回客厅里。
他看了电视机前的相叶一会儿,终于开口出声:“雅纪。”
“嗯?”相叶应着,目光没离开游戏画面。
“已经很晚了。”樱井说。
“嗯。”相叶说:“我知道。”
电视机里持续传出砍人时血肉模糊的音效。
“……我有事情想问你。”樱井说。
“你说。”相叶仍然没动地方不抬眼。
“你能先别玩儿了吗?”樱井提了口气,上前一步。
“……”相叶终于看了看走进他视线范围的樱井。
“知道了。”他放下手里的手柄,起身,“什么事?”
樱井看了看他,转身几步走到书房门口,侧身朝里面指了指,“书柜里的……书,是你买回来的?”
相叶跟过去,探身往里看了看,原本还有些空间现在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柜,对樱井点点头,“嗯,是啊。”
樱井走进房间,站在书柜前面,再次上下打量了一遍里面从上至下塞满了好几排书架的书。书脊排列整齐,色彩鲜艳明亮。
“所有这些——”他不回头地说:“漫画,都是你买的?”
“对。”相叶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至今为止全套的《ONE PIECE》。”
“……”樱井似乎面对书柜思考着,相叶也就站在门口望着他。
相当时间的静默。
也不知道彼此都在这样的空白里想些什么。
而后樱井终于开口。
“我并不是——不许你看漫画打游戏。”他说:“只是……”
“只是认为我不应该太不务正业,荒废时光,是不是?”相叶接过了话头。
“……”这一次樱井没有急于解释。
事实上双方也都知道,相叶这些话接得并没说错。
樱井本质上确实是这个意思,而相叶本质上也当然知道他没有其他任何别的意思,单纯只是从他的价值观里提出他认为正确合理的意见。
可很多事情内中缘由有人不问,有人也就不会解释。
接着事情就会朝不是本来轨道的方向发展而去。
“你放心,我不会耽误工作的。”相叶双手交叉在胸前,肩膀靠在门框上,声音微哑但却话语清晰:“更不会影响你。”
樱井转过头来。
抿了抿嘴唇,似乎在忍耐,又似乎终于开始忍耐不下。
“你到底说的些什么话?!”
“……”
“为什么总要故意说这样的话?”
“……”
“你到底是真的这么想还是?……”
“……”
“说话?”
“……我不想吵架。”
“谁要跟你吵架?我们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了呢?”
是啊。怎么呢。怎么回事呢。
几百个几百个24小时腻在一起都不嫌烦都一直有新的乐趣的两个人,现在怎么就连话都不会说了呢。
怎么回事呢相叶雅纪?!
杯中黑咖啡见底的时候,相叶点燃了第二支烟。
饭都已经吃完的二宫似乎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捏过他手里的烟摁进烟灰缸捻灭。
“你差不多给我适可而止吧!”他连串说着:“饭不吃把咖啡和烟当饭吃呢?你嗓子还要不要了,牙还要不要了,这主播台还准不准备上了?”
嗓子里一直在上火咽炎没停过,相叶清了清嗓子,也知道自己差不多又该去洗洗牙上的咖啡烟渍了。
真讽刺。
从前樱井总是赞他的牙白,笑起来好看。
这话似乎很多年没再听过,也不能怪樱井而是只能怪自己的牙和笑容确实今非昔比吧?有些变化还真是就连每一颗牙齿都不放过的铁面无私不留情面。
他又想笑了。
牙啊。
这个昨天晚上还成为了话题主角的家伙。
即使他和樱井之间的话已经变得比以前不知道少了多少。因为只要一说话就难免会变成“不会说话”的局面,无论是对于哪一方来说,都是如此。
但总归还是要说话的。
总归,还是一直会有那位担任“把好好的话讲出问题”的话题主角登场。
“回来了。”
昨天晚上樱井回来的不算很晚,但也是相叶已经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时间。他开着床头灯,樱井洗完澡坐在床边时,他其实并没有睡着。
“啊,吵醒你了。”樱井赶紧说。
“没有。没睡着。”他说:“明天早上的飞机?”
“啊,嗯,是。”樱井翻身上床。
“东西都收好了没。”相叶转过身看他。
“好了。”樱井也看着他。
好像已经很久违,连这样普通的对视。
“自己注意安全啊。”相叶轻声说。
“……我知道。”樱井微笑。
暖光柔软,气息温和。
这其中彼此的眉目轮廓,不知怎么忽然令人心生感慨,让彼此都想要好好看看对方的模样。
那个时刻,他们在一起已经快要十年。那些风里的,雨中的,怦然心动的,荒谬不经的,千金不换的……都还在不在。
相叶心里忽然很难过。
可又不知为了什么。
眨了眨眼,他努力告诉自己平静下来。
“这次啊,和以前那些体育明星不一样,别再那么执着地对着那些政经人物递话筒,我很怕人家的保镖出来把你打一顿。”他开着玩笑。
“哈哈哈怎么会……”樱井笑得很开心,“那就打一顿好了,只要他能回答我的问题。”
“挂了彩我可不给你擦药。”相叶也笑。
“傻瓜……”樱井伸出手摸了摸相叶的额头,拨了拨他的额发,温柔地注视着他,“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你自己,已经变天了,注意别感冒。”
“……嗯。”
“少喝点咖啡……少抽点烟。”
“……”相叶感觉自己的喉咙里有点哽住了,“嗯。”
“早点睡吧,好好休息。明天起床我就不叫你了,多睡会儿。”樱井这样说完,转身从自己一边的床头柜上拿过一样东西,塞进嘴里。
是护齿套。
也不知是从几时开始的,樱井睡觉前都会把这个护齿套戴上。相叶问这是干嘛,樱井说他睡觉会磨牙,这样可以避免磨牙也不会吵到他。
很体贴的理由。
但老实说——相叶看不顺眼这个东西很久了。
“小翔。”他这样叫在身边躺下的樱井。
似乎是很久没听过这个叫法,樱井相当意外,立刻转过脸看相叶。
“能不能把那个摘了。”相叶接着说。
“唔?……”樱井反应了一下,意识到他说的是嘴里的护齿套,赶紧摘了出来,“怎么了?”
“……”
他们在一起多久了?
他什么样子什么睡相他没见过?
他什么样的声音他没听过?
为什么要把这些都截断消灭?
“用得着吗?”相叶只这样说。
“怎么,你以前不是说过,我打呼噜和磨牙的声音让你以为是手机振动大半夜找了半天手机吗?”樱井还是笑着。
“那又有什么不好……”相叶的声音变得很轻。
——我喜欢听啊。
——那样的声音让人多安心,让人能一直以为,自己还置身那个回不去的年少时代。
“睡眠质量很重要,绝不能吵你。”樱井说:“睡不好的话还怎么能好好工作呢。”
“就说了不会啊。”
“怎么不会,你就是自己也不知道。”
“你怎么就——”相叶侧目。
——我不知道,连这些也要你替我知道吗?
——就一定要让以前的所有一切都消失殆尽吗。
“怎么了……”樱井注意到相叶变了脸色。
“……没事。”相叶呼口气,翻身,“晚安吧。”
“……”樱井想要伸手过去,最终还是收了回来,“晚安。”
捻灭的烟。
干涸在杯底的咖啡。
被燃烧和熬煮的回忆。
一切都冷得很快。
确实已经变天了。
这个季节如果去看海,会怎样呢。
定然会是满目萧瑟吧。
海啊。
其实,戴上了护齿套之后也并非就全无声音了。只不过那声音就变得不大一样。在他听来,竟然有些像是——置身大海。
海的声音是令人内心平静的,可其实,也是相当寂寞的。
让人整夜都难以安睡。
到最后,只留下满耳不退潮的海。
二十
“哟!”
相叶推门走进店里,抬眼张望的时候,看到了最里面靠窗座位上正在朝他招手的二宫。
“相叶氏,这边。”
他点点头示意自己看到,迈步朝窗边走了过去。
正是深秋季节,门外枯叶的碎屑似乎随着他的裤脚和鞋底跟进了门,磨踩出些许其实听不到的细碎响声。边走边解开的围巾末梢掀起凉意很重的风,紧裹着他周身来到二宫座位的桌前。
不知道是不是扑面而来的风太冷,二宫被呛得莫名咳了一声。
站在桌边的相叶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坐下。
“坐?”二宫抬头看他。
“还是转到吸烟区去吧。”相叶转下头,朝餐厅的另一边示意。
“啊?”
“这里是非吸烟区。”
二宫翻翻眼睛,心想这还用你一本正经地给我解释。
“你几时开始抽烟了?”在另一侧的吸烟区里坐定时,二宫放下自己的外套看看对面的相叶。
“下午回去就要开始准备晚上的节目,不精神点不行。”相叶似乎答非所问,但已经从怀里掏出烟盒磕出一支烟,夹在指间。
“瞧把你忙的,连吃顿饭都得抢在午休的夹缝里了,啊?”二宫尖着声音说:“樱井呢?”
“欧洲有财经峰会,今天早上刚刚飞。”相叶掏出打火机,把烟叼在齿间,点燃。
“……”二宫张了张嘴,似乎已经有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下去的气氛,他叹口气,“我多久才过来一趟,啊?你们自己说,跟我一起吃顿饭就有这么难。”
“所以我不是明明没时间还是楞挤出时间来见你了。”相叶吐出一口烟,白色雾气浅淡稀薄。手肘支在桌上,他夹着烟说:“再说,他你还不知道,你走的时候送行都没能来,这会儿出现不了也很正常吧。”
二宫没接话。
他离开东京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
那年被相叶一百朵白玫瑰打断的他和樱井想说的话,就是“我最近其实想要换个工作离开这里”。这话后来他和相叶说了。至于说理由,相叶倒是似乎比他还明白。
——想要换个环境换种方式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可能,是不是?
谁知道是不是。反正他也不过是刚好那时候才开始交往的女朋友说想要去一个滨海的城市发展,问他是不是一起。要是照他以往的性情来说,只怕必然是懒得挪这个地方,但是当时却不知怎么就动了心。不知道是因为一段关系刚刚开始他觉得弃之可惜还是他已经开始有了想要认真经营一段感情的想法——如果连两个男人都能把一段感情经营成那样令人羡慕的样子——那他难道还要像以前那样急热急冷一直下去吗。
总之,他最后确实就是跟着一起去了。
做他熟悉也擅长的技术工作。
临走的时候相叶坚持说要给他送行,他说了多少次不必了也没推掉。结果,他倒是应了,反而是送行当天樱井根本没出现。
“他太忙了。”相叶这样替樱井道歉。
嘛嘛嘛这有什么我又不是出国更不是不回来别搞得这么正式——当时二宫摆摆手这样说,可事实却是,此后他回来的几次里,几乎都没有见到过樱井。他也理解,尤其是在樱井转入那家大型电视台的知名新闻节目以后,他也几乎每天都在看这档节目,对相叶笑言其实我经常见他无所谓的。
“他忙”——这话似乎也已经被相叶说到了厌腻而不愿再讲了。
二宫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但说到底应该并不关他的事才对。
只不过——
“麻烦一杯黑咖啡。”
在他要了汉堡肉之后相叶却只对服务生说了这么一句。
“喂。”二宫看着他,“怎么不点东西吃?”
“没胃口。”相叶夹着烟简单地说。
“这又是烟又是咖啡还不吃东西……你要干嘛啊?”
“没干嘛啊。咳咳——”相叶夹着烟吸一口,吐出烟雾时突然呛到般咳了起来。
二宫皱了皱眉,“你这图的什么,自虐啊。”
“……”相叶没说话,烟熏着眼睛。
“怎么,工作压力这么大?”二宫问。
“……也没有吧。”相叶低一下头,“工作反正就是这样的。”
“不喜欢现在这个节目?”
“……没有。”
听者和说者都听出了这句回答里的虚浮不定。
但也许相叶也并非说谎。
跟着樱井转到现在这家大型电视台这档知名新闻来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这一年半里他在节目组里做着各种常规取材连线记者日常工作和不定期主播,工作确实繁多而且工作量巨大,但也很难说他就一定不喜欢这些工作内容。只是……
只是总觉得他的这些工作其实换个人来也一样做。当然任何工作岗位都是换了谁也能做,只不过似乎原来的那个节目需要的正是他,而现在的他则变成了需要这个节目的这份工作。
怎么说呢。
他其实也不是很明白自己确切的想法和情绪。
总有想不明白的事情才是人吧。也很正常。消沉一下之后总还要直面,也只不过是在这个过程里有时候需要借助些外物工具来让自己保持集中不懈怠而已。
——没错,他可是很拼命的。
“你脸色真的很差知道吗?”二宫又说:“到底要不要紧啊你。”
“只是昨晚没睡好而已。”相叶呼口气。
看那张脸。
不用问也知道。
“怎么,吵架了。”二宫有时也会纳闷一下自己怎么还能这么多管闲事,如果不是对着这么一个十年过去仍然还愿意见面的朋友,如果不是对这么一段他亲眼目睹并且在他看来算得上叹为观止的感情。
相叶顿了一下。
在烟雾里蹙了下眉。
吵架……吗。
算得上吗。
而如果说算不上,竟然不是因为其实并没有吵,而是因为比之真正的吵架来说那根本就算不上吵了什么。
竟然。
竟然会是这样。
从几时开始,吵架,在他们之间已经变成了这种多到可以拿出标准分出等级的日常事项?
究竟哪儿来那么多的事情可吵?
目光在薄雾里失焦,相叶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
“那个。”那天夜里终于洗完澡倒在床上的时候,旁边靠在床头看书的樱井这样开口。
“嗯?”相叶闭着眼睛,感觉全身骨架发沉,每一个关节贴在床上就挪不动。白天做了太多的常规工作,细密繁杂对于完成度的要求又极高,他在尽力适应这里不同的工作节奏。
“有个事儿。”樱井又说。
“什么?”相叶已经快要睡着,应的声音很轻。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樱井放下手里的书转向他,“我还是建议你,把耳环摘了吧。”
“……”相叶的眼睛转了转,睁开。看到樱井正一脸认真地盯着他的左耳。
“我已经注意你几次直播了,都不记得把耳环摘下来。”樱井盯着他的左耳耳廓,“所以我建议不如索性以后就取掉吧。”
“……”相叶很慢地眨了眨眼,“为什么……要取?”
“因为你不记得摘下来就显得很不得体啊,你看我,哪儿还有勇气戴着耳环上节目?”
“……”
在床头灯的暖光里,相叶看了看樱井乌黑的头发以及左侧鬓角边印记清晰可见的空耳洞。
金发是不用说,耳环也已经彻底取掉不知多久了。至于——那个他曾经无非是撒娇要求樱井做爱时摘掉的脐环——如果他现在试着要求他只在做爱时戴回来,又还有可能吗。
——向小翔致意。
——在身上穿洞,向小翔致意。
——小翔打了脐环?
——我怎么总是……慢你一步。
——即使我,是这样的拼命。
怎么回事。
怎么有一种翻转逆向的强烈不适,搅得人不得安宁。
其实樱井说的没错。
相叶也明白。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话听来就是扎得哪里不自在不舒服。
“不得体?”他看着樱井,嗓子里咔啦咔啦的。
“嗯,这样的节目风格还是要尽量严肃得体吧。”樱井继续说。
“你是说……”相叶的声音哑得有些不自然,“我工作不得体不严肃?”
“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樱井还想往下说。
“不用说了。”相叶挣扎着坐起身,伸手就去摘左耳耳廓上的耳环。
疲劳和委屈的情绪生成了无名愤怒,让他越是着急就越是摘不下来,开始有些气急败坏地拽住那只耳环用力拉扯。
“喂别这样硬弄啊,会受伤的!”樱井伸手过去,“我来。”
“别碰我!”相叶猛地弹开樱井的手。
“……”樱井的手僵在半空,哑然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了?”
“……”相叶不说话,他感觉耳边一阵生疼,但只咬着牙不出声,继续用力硬把耳环从耳骨上扯了下来。
“你这是要干什么啊,把自己弄流血了。”樱井翻身准备下床去拿药箱。
相叶却只是把手里的耳环往床头柜上一扣,转身就背对着樱井躺下,“没事,以后都不会再给你丢人了。”
樱井转过头。
“你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相叶不转头,左耳火辣辣的。
“你再说一遍。”
“我为什么再说,你明明听到了。”
“……我哪有那个意思?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哪儿也没想,你说的是对的。”
“……”樱井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扳相叶的肩,“你到底怎么了?”
那掌心里的热度依然温暖。
别这样对他,他什么都没有做错——虽然这么跟自己说,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没怎么,你说的很对,我也已经照做了,你还不让人睡觉想干嘛。”相叶伸手拨掉了樱井的手。
“……”樱井在相叶背后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轻声说了句“晚安”。
相叶紧闭着眼睛,脸半埋进枕头里,心里拧绞着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的歉疚和更多理不清梳不顺的情绪,伴着耳边连着半张脸发热的疼,被极度疲劳捆绑着陷入一种半睡半醒的模糊状态。
就那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左耳一阵柔软的凉意。
他想醒来,但是醒不过来,也起不了身。
好像有什么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冷却了那些发热的疼痛,只是他什么反应也做不出就又陷入了沉睡。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他在洗手池上的镜子里看见那只被贴上了创可贴的耳朵。
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然后就笑。
对着镜子,他笑到眼底发酸,笑到低下头不敢再看自己那不知究竟是不是在笑的笑容。
那天之后,相叶就再也没有碰过耳环。头发也剪成了短到不能再短最清爽的长度,干净地露出脸颊和耳朵。
相叶没办法跟樱井解释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因为他自己都不能跟自己解释清楚。
所有被情绪蛊惑而出口的话都让他感觉后悔,但于事无补。不仅如此,他还隐约感觉到,以后他恐怕还会有更多这种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时候。无论他如何想对自己保证再也不这样对樱井,却恐惧地知道,自己恐怕未必能信守约定。
不,他确确实实知道自己的答案,从未忘记。
但有些事情却也同样真真切切开始不受他的控制。
即使再想用以前曾经奏效的办法,也总是不知怎么就变了味道。
比如,那碗味噌汤。
那天早上当他从冰箱里把那两碗味噌汤端出来的时候,已经不确定它在冰箱里呆了几天。其实确实是之前特意做好的,只不过几天之内一个加班一个忙,就把它遗忘在了冰箱的角落里。
时间有限他也没来得及多看,直接加热之后端上了餐桌。
那时候他已经很少再有时间和精力亲手给樱井做早餐,不说早餐,基本上三餐都没什么机会手作了,如果还能有时间凑在一起吃饭的话就已经很不错。做那碗汤的时候他确实是抱着让比他更忙的樱井吃到点熨贴早餐的初衷,并非有着其他特别刻意的想法。
冒着热气的碗放在樱井面前时,樱井端起碗然后又原样把碗放回了桌上。
“怎么?”相叶端起自己的碗凑到嘴边。
“别喝了。”樱井阻止道。
“嗯?”
“已经酸了。”
“……不会吧?”相叶不相信地尝了一口,发现是真的。他抬眼看樱井,“你闻出来了?”
樱井抿了抿嘴,似乎有些小心翼翼地说:“其实现在冰箱里的东西我基本上都会留心一些,因为我已经好几次在里面发现放坏的东西……”
“……”相叶的神经却还是敏感而不可控制地发生了异动。他放下碗,看着樱井说:“是说所有东西都需要我来处理怪我放任不管吗?”
樱井有些预料到般的无可奈何,立刻解释道:“不是,我是——”
“我也不是每天都很闲,能把所有事情都装在脑子里。”相叶直接不让他把话说下去。
——别这样,别这样对他。
“我真的不是——”
“我不是你,能从进门开始洗手到洗衣服烧洗澡水收拾东西到洗完澡衣服也洗好三十分钟就能搞定,做不到这种程序样的精准。但我的自由散漫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可是言行却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我从来就没有说过——”
——真的别再这样对他了。
樱井话还在说,相叶已经从桌边起身。
不仅是强制那个不受控制的自己不要再说下去,也是无法再继续面对樱井,更加再也不想看见一个这样讨厌的自己。
他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的。
这种完全不像自己,这种自己都不想再多看自己一眼的样子。
关于樱井,他仍然有答案。
可关于自己,他已经没了答案。
十九
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相叶已经跟着樱井搬进他们的新公寓。
公寓楼体清新时尚,位置地处都内繁华要道,交通极之便利,并且毗邻某大型电视台。
房间视野开阔窗明几净,内部软装优秀精致。
总之,一眼望去,很宽敞。
玄关进门的地方有几个鞋柜,上面还安置着樱井专门用来放手机和钥匙的小盘子。想想,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哪儿有余地安排给这些细节。但那缺乏细节莾莾撞撞的粗枝大叶,难道不是随时随地就可以令人怦然心动。
从门口走到窗边需要点时间。
没有啦,那大概只是相叶自己的心理作用吧。
卧室里有成排衣柜,而且。
床很大。
其实也并没有啦,应该只是标准的双人床。
只是不知为什么……总感觉有点空。
但估计这可能只是因为原来有点挤。
原来睡来睡去两个人就挤作一团。
现在睡来睡去两个人中间就空了出来。
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窝在客厅沙发里的相叶打了个喷嚏。
下巴埋进裹在身上的毛毯里,紧了紧毛毯,他缩成一团——按说这个季节已经不冷了才对啊。
应该并不是因为冷,而是花粉症正在发作。
今天下班自己一个人回来时走了挺长一段路。车么,留给还有直播的樱井了。话说回来不管他是不是还有直播,反正也总是在加班的。
其实他们的新公寓不仅有停车位,而且樱井早就和相叶说过,再租一个停车位,好让相叶也有一辆自己的车。
被相叶一口拒绝了。
“你是不是钱多烧的?”他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那样不是方便吗?”樱井是这样说的。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然后他又是这么说的。
此事就此作罢。
看看早已经直播完棒球赛的电视,相叶发现自己其实早已经有了倦意。
他从沙发里起身。
已经不早了,早点睡下吧。
要走回卧室,踢踏着拖鞋,好像又花了点时间。不对,这些都是纯属想象。是空间感觉里的想象。是想象里的空间感觉。
原本他曾经觉得,走上主播台的那几步里,藏着相当的距离,而回到家,就随处都是任意门,每一脚都是零距离。而现在,迈上主播台的几步距离里,他倒是走得信心满怀而又雀跃兴奋。走上去,坐下,面对镜头,做着自己喜欢的节目,讲解着自己喜欢也想传达给他人的事和物。一回到家——却成了举步维艰跋山涉水,似乎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挡着他的脚步,甚至有时候还会磕绊到他。
花了相当时间回到卧室后,走到自己平时睡的那一边,安静地躺下。
其实,一个人睡哪边又有什么区别。
枕头和被罩里一股清香的味道。
洗涤剂的味道。
熟悉的,来自同一家洗衣店专业洗涤剂的味道。
自从搬来新公寓之后,他们所有的床品和正装都是定期直接送洗衣店处理的。再也不用像在以前旧公寓里时和那台老得不成的洗衣机成天战斗,摸不准什么东西不能混在一起洗什么东西会被洗坏什么东西要隔多久洗才算合适……
被窝里的相叶鼻子一痒,又是一个喷嚏。
不知道是什么花香系列,已经难受到条件反射。
他在被窝里蜷成一团,鼻子堵得头有点疼,虽然困但却睡不着,越发感觉这床空得过分——尤其是背后。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搬到这里就开始的吗,樱井的时间总是和他对不上。以前虽然他们的节目时间也不同,但是却没有这种感觉。现在,樱井不分日夜的加班让相叶感觉自己已经和他在同一屋檐下过起了有时差的生活。
相叶知道,这种感受大概多一半来自他的心理暗示。
一直抱着这种抵触心理是不行的。
只不过是搬了个家而已,他这是怎么了。
鼻子堵着,无比安静中听到自己不均匀的鼻息声。大概是因为这样,声音渐次弥散,轻微回声,开始错觉背后也传来了呼吸声。
某年某夜某时,在雨声中,那被书本和练习册包围住的呼吸声。
小翔。
我知道了。
我的回答。
我早就知道,我的答案。
从那年那夜那时。就一直知道。
答案就是答案。
从未变过,没有其他可能。
“早上好!”
那个樱井一睁眼看到床的另一边已经空了的早上,翻身起床揉着眼睛走出卧室时,被迎面而来一声清脆爽朗的招呼吓了一个哆嗦。
定睛。
看到相叶正站在餐桌前的一片晨曦里。
围着条绿米色相间的围裙。
“欢迎来到巴黎的早晨!”相叶又笑着对他说。
“什么……”樱井不明所以。
“来,请坐。”相叶朝餐桌边的椅子一伸手,“最适合巴黎的樱井先生。”
“什么……”樱井还是不明所以,但却笑着走过去坐下:“真的么……”
“那么,现在就准备享受纯正的法式早餐吧。”相叶一转身,从旁边开放式厨房的操作台上端过了几样东西。
“这是……”樱井细看。
“法式吐司。”相叶笑道。
“太好了!”樱井忍不住抬起手就和相叶一个击掌,“我最喜欢法式吐司了。”
“那就好。”相叶笑着说:“那就赶紧试试吧。”
当樱井拿起一片吐司咬进嘴里,站在一边的相叶立刻忽闪起期待的目光。
樱井看他一眼,温柔一笑,手指蹭了蹭嘴边,“好吃。”
“真的?”相叶松一口气般地开心,“太好了。”
“不过你这是?”
“前几天出去采访外景时学到的,就想试着做给你吃。第一次做,怎么样?”
“……”樱井把整片吐司吃下去,“嗯,虽然一上来全是醋的味道,不过醋的味道一下去香味就——”他说着就被卡着般咳了一下,下意识地想伸手进嘴里,“怎么回事,什么东西,怎么还突然有股焦味……”
“哈哈哈……”相叶乐不可支,“既然好吃就快点吃,这个那个的一堆话。”
好吃?
好吃什么好吃。
真是我喂你什么东西你都觉得好吃啊,味觉一直以来就有问题的家伙。
烤焦了醋多了的吐司会好吃,扔进一把盐的麻婆豆腐也会好吃。
是不是我喂你毒药你也会笑着说好吃呢。
你是这样的。
因为是这样的你,所以,我一直都有答案。
“稍等我一下啊,马上就能收拾好出门。”
相叶正忙着把杯碟刀叉端起来放进洗碗池的时候,樱井在身后这样对他说:“不着急,先放在那里吧。”
“怎么不急,要赶着上班呢。”相叶说。
“我有话跟你说。”樱井说。
相叶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儿。”樱井又说。
“什么事。”相叶似乎没准备坐回桌边,直接站在洗碗池边说。
“……”樱井似乎也不打算把他叫过来对面正坐,只是接着说:“我准备离开现在的电视台。”
“……”相叶站在原地没出声。
“转职来咱们公寓旁边这家。”樱井接着说。
“……”相叶抿了抿嘴。
“已经和这边时政新闻的节目组谈好了。”
“……”
“雅纪。”
“……”
“你说句话?”
“……”相叶解开围裙从身上摘下来,“比如说什么。”
“……”樱井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会——”
相叶攥紧了手里的围裙。
“一起来吧?”
一厘之间空气从这个次元里消失了一下。
然后当然,又回来了。
是这句。
果然是这句。
不过这次不是他相叶雅纪说的。
而是樱井翔说的。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变成了——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相叶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但却不知为何绝非全无预感。
你说,要和我商量一件事儿。
但其实,你根本早已经决定了吧。
你说,已经和这边的节目组谈好了。
但其实,你根本是和这边电视台的节目组谈好了才事先准备了搬家这一步吧。
最后,你说,你会一起来吧?
但其实,你根本认为这不是一个问题,无须疑问,毋庸置疑,我一定会来。
没错。
因为我说过无数次,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但是。
但是——
相叶突然间感觉头晕脑胀,呼吸不畅,像是花粉症还没有好利索又再犯了。
他转过身。
看看正坐在餐桌边望着他的樱井。
目光很纯粹。
很单纯地在和他讲述自己职业的变动和人生的决定。然后,很习惯地等待自己跟随着他做的决定,亦步亦趋。
嘴边似乎还挂着一点法式吐司的面包渣。
相叶雅纪,你不是早有答案吗?
哗啦——
“欢迎光临——”
“您好。”拉开门探身走进店里的相叶拉下脸上的一次性口罩,朝老板微笑,“麻烦请给我一碗豚骨拉面。”
人走进店里,像带进来一阵恼人的春风,清爽的风里有点挠弄心神的微痒。
“明白——”老板也向他露出对待老熟客的默契笑容,“请坐。”
相叶摘下口罩,直接在柜台边坐下,长呼出一口气。
“怎么,不太舒服吗?”站在柜台里的老板边准备煮面边看他一眼。
“啊,没有。”相叶轻声笑笑,“可能是花粉症一直不好。”
“是吗。”老板边下面边说:“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哦。”
“嗯……有点累了……吧。”相叶有点放空似地说。
“嗯,那就更要多吃点。”老板把冒着热气的面碗放在相叶跟前的柜台上,“好了,请慢用。”
相叶拿起筷子合掌,“我不客气了。”
一口面吃进去,他“烫烫烫”地叫着。
“慢一点,这位猫舌小哥。”老板笑道。
“超好吃……”他咕噜着声音说:“所以不能慢啊。”
“好吃就一直来慢慢吃啊,着什么急。”
“……”似乎是嘴里的面太烫,或者面汤升起的热气熏着眼,相叶的眼睛里有层水雾,他轻声说:“大叔,虽然很不好意思,不过……我以后可能不能再常来这里吃面了。”
“嗯?为什么。”
“您看,您还记得吗,以前来这里吃面的是两个人……后来,后来嘛,就只有我一个人来这里吃面了……”
“啊……这么说来,可不是么。另外那位小哥呢?”
“嗯……他后来就变得很忙,没时间。”
“哈哈,忙,这个词可好用呢。”
“……”相叶抬眼,“不是的……”
“哈哈小哥何必跟我解释啊。”老板笑着忙开手里的活,“这会儿没客人,我就是跟您闲聊而已。”
“……”相叶也笑笑,看着碗里的骨汤,“也是,总之,今后啊,就连我也来不了了。”
“那又是为什么呢,小哥也要开始忙了吗?”
“不是。”停了一会儿,相叶提口气,“今天之后我就不在这边工作了,新的单位离这里比较远,不可能时常过来了。”
“哦?换工作了?”
“嗯,今天所有的离职手续就都最后办完了。”
“怎么,是不喜欢这边的工作了吗?”
“……”相叶挑着碗里的面,沉默了很久,才说:“不,我很喜欢。这个工作……是我自己的努力争取来的,虽然一直以来也是有很多辛苦,但它确实让我很有达成感和存在感。”
“既然喜欢它,为什么要换?”
“……”
相叶没再说话,似乎是不知道该怎样往下接话,又或者只是店里又来了客人,老板转身过去招呼。
他只是安静地埋头把整碗面吃干净,然后端起碗,连所有的骨汤都喝光。
为什么。
因为这边电视台的规模相较那家新公寓附近的大型电视台而言还是有点小吗?因为那家电视台的那档时政新闻以专业权威著称是所有从业者都想要去朝圣的地方吗?因为要是想要在这个职业里继续获得更长久的发展更出人头地的未来如此也是必然吗?
这些。
和自己有关系么。
——“嗯,你去的话我也去。”
那天清晨当相叶转过身对望着他的樱井这样说的时候,樱井那溢于言表的开心和眉目间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可真让人情绪复杂。
——“那就好,我已经和那边的节目组说过了,他们同意你也一起过来。”
他是这样说的。
其实相叶知道,这话本身和樱井说它时那个纯粹的目光一样纯粹无杂质。他也知道樱井当然并非粗枝大叶的人但只是,总有些事情,会像是灯下黑一般,被莫名忽略。
他不该多想。
他也不会多想。
因为他早有答案。
相叶放下手里完食一空的碗。
“因为——比起它,我还有更喜欢的他。”
to be continued
十八
在那个介于两个人的生日之间,两个人一起过的生日当天,出现了二宫和也的身影。
当然,他是相叶和樱井共同的朋友。
这一点后来樱井也从来没有否认过。
但在毕业之后虽然联系有还是有,见就真的几乎是没再见过。
大家都太忙。
不,二宫其实早就吐槽过,他并没有多忙,忙的是“你们两个”。
所以当二宫走进KTV的包厢穿过人群走到樱井面前用十指和中指比了一个敬礼手势叫一声“大忙人”时,樱井也笑着上前回一句“彼此彼此”。
即使这时候相叶人还没到并不在场,这两个人之间的朋友关系也已经可以独立存在。
“生日快乐。”二宫说着递过手里的纸袋。
“啊,谢谢。”樱井接过来,看到敞着的袋口里露出的游戏卡盒边沿。
他笑笑。
心知这不是给他的礼物。
“就这一份啊,你们两个反正也是一起玩的——既然你们生日都能一起过。”二宫撇撇嘴,“里面有发票,记得交给相叶氏。”
交给他干嘛,给你送的礼物报销吗?
樱井哭笑不得。
“相叶氏人呢?”二宫四下看看。
“嗯,他说今天要稍微加会儿班,让我先过来照应大家,他会马上赶来的。”樱井说。
“哦。”二宫从旁边桌上拿过一杯饮料叼起吸管。
“最近怎么样?”樱井问。
“嗯,还不就那样。”二宫说:“我和你们不一样,干不了抛头露面那种活,我就做些技术流的工作挺好。”
晚他们两年毕业的二宫进了另一家电视台,不过好像一直做的是幕后编导类的工作。
“我也不喜欢太忙,有些没必要的苦不吃也罢。”二宫又说。
当然了,人各有志。
“而且,我最近……”
二宫的话说到一半时,包厢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先进门的,不是什么人,而是一捧巨大的白色花束。
大到连是谁把这束花捧进来的都看不到,人全被花挡在后面了。
白玫瑰。
一捧巨大的白色玫瑰。
还没有人来得及反应时,那捧白色花束已经被递到了樱井跟前。
“生日快乐——”有人拖长着扁扁的声音,递出花束,白色花朵后面露出灿烂的笑颜,“小翔!”
樱井惊讶得真的连嘴都差点合不拢。
他忽然发现这种修辞手法是真的,没体会过的人不懂。
捧在眼前的白色花朵可爱地挤挤挨挨,洁白清丽地锦簇在一起,层叠花瓣里的水珠清新欲滴。上百朵,一定有上百朵,初看3D画面一样令人惊讶不已。
“小翔,生日快乐。”相叶又在花束后面笑着说了一遍。
笑容极之灿烂。
白色牙齿和白色花束相映成趣。
简直令人眩目。
樱井一时回不过神来,很久才反应过来,伸手接过花束。
几乎要抱不过来。
也差点要把他的整张脸都挡起来了。
不过,这样真是太好了。
这样,大概就没有人能看得到,他脸上的表情到底是怎样的。
心头情绪交汇得太厉害,让他几乎想要把脸整个埋进花里,哪怕是被花粉迷了眼呛了口鼻。
这样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人。
就必然会是那个最在乎你最懂得珍惜你的人了吧。
“小翔的妈妈,感谢你生下了小翔。”
货真价实的那年1月25日的晚上,坐在餐桌前的相叶郑重其事地这样说。
樱井刚送进嘴里的红姜差点喷出来。
“喂……这话该是我来说的才对吧?”
“我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相叶握起筷子,夹起一块刺身放进嘴里。
“我已经发现了。”盯着他的樱井说。
“唔?”相叶嘟着嘴。
“你每次吃刺身进去的时候总会撅嘴……”樱井似乎努力忍着笑意,“简直就像是要和刺身接吻一样。”
“……少胡扯,我才没有!”相叶伸手捶了一下樱井的肩膀。
“有没有……”樱井假意揉着肩,嘴角轻轻一勾,“你可没有我有发言权。”
“喂你……”相叶这回真的红了耳根。
是么。关于像不像接吻时的样子什么的,我没有你有发言权。这世上恐怕谁也没有你有发言权。
偶尔。
只是偶尔。
明朗工口如相叶,也会输给樱井一回。
“我想要礼物了。”樱井勾着嘴角说。
“礼物,礼物不是早都给过了吗?”
樱井倾身向前,贴近相叶吻住他的唇。
唇舌碾过他嘴里的那些鱼生。
略有些腥,还有点辣。
不过,都是上佳的——也不看看是在谁嘴里。
樱井放开他。
“你看,还说不是?”指尖点点相叶的嘴唇,樱井起身把他兜手从餐桌边抱了起来,转身几步丢到床上,“我想要的是……”
——你这个礼物。
竟然是被用公主抱的方式丢到床上的。
相叶简直羞愤交加。
“我饭还没吃完!”他抗议地叫道。
“床上吃!”樱井笑着就俯下身来。
床上吃什么?
不问了。问了也只是些工口话题。
“哪有你这样的?”
“我想怎样就怎样,你要搞清楚——今天起我就又是大你一岁的年上了。”
“……”
他们同岁的那一个月,已经过去了。
这个表面看起来什么意义都没有但是却被两个人默默在意着的时间差,在两人之间已经默契了很多年。
于是,从今天起相叶就又再成为了年下。
但——和那有什么关系吗!
算了,谁让寿星最大。
反正,他什么不能给他。
他什么不能给他。
他什么也都想给他。
全世界吗?
不,那只是什么也拿不出来的空话吧。
拿得出的有什么呢?
一只给你方便装咖啡的保温杯。
一顶我也不知道用途不过就是觉得超帅的军帽。
一个因为你申请了外景采访而一定会用得到的帆布背包。
一件织着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招你喜爱的驯鹿图案的毛衣。
总之不过尽我所能。
如果说这样还不能算是倾我所有,那——不是还有我自己呢吗。
多少个平安夜,多少个1.25,多少个生日多少个同岁月,就这样被一件件平凡平常的东西标记起来。比方说那是哪一年的生日来着?哦那是白玫瑰那年,或者啊那是保温杯那一年……
细细碎碎,林林总总。
普通得不值一提。
但又可爱动人得心花怒放。
如果所有生日礼物能够一直这样平凡普通甚至到平庸。
一直到老。
一直到……
尽如人心的日子,究竟能过到哪一天。
似乎有那么一个说法,说人一生的苦难和幸福也是能量守恒。前半生多经历些苦难的话就会把定量用完,那么后面的日子就会轻松很多。而反之……幸福用得太过量,也是用掉多少就要还多少的。
所谓最好的时光,总是说结束就结束。
“来来,闭上眼睛。”
几年后的平安夜,樱井神秘兮兮地对相叶说。
“干嘛,干嘛呀?”
“张开手。”
相叶依言张开了手掌。
感觉有个凉凉的东西被按进了手心。
“看看。”透着些许兴奋的樱井的声音。
相叶睁开眼睛。
是一把钥匙。
金属电镀的工艺非常精致,看起来和自己家这个有点小的老式公寓的钥匙就完全不同。
相叶的大脑里一时之间飞速地转起来。
这是什么?
不,显而易见,这是钥匙。
这是什么的钥匙?
基本上可以确定,这看起来是把门钥匙。
但是……
“这是?”他抬起眼睛。
樱井正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的反应。
可是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是对的。
首先,还是得先搞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才好。
“这是?”他又问了一遍。
“我们的新公寓。”樱井的声音里透出了雀跃,“这是你的钥匙。”
“新……公寓?”相叶无意识地重复着,好像这是多么难以理解的艰深词汇。
“嗯,我们的新公寓。”樱井说:“我们要搬家了。”
“……搬家。”相叶看着樱井,眼神有点迷茫。
“租金我都交好了,公寓位置特别好,在几家大电视台旁边,面积也大了很多,家具电器什么都是配好的……”樱井说得兴致勃勃滔滔不绝,但是相叶渐渐就没听进去了。
“为什么……”他打断了樱井,看着他说:“要搬家?”
“为什么。”樱井似乎认为这根本不能构成一个问题,“因为这里太小了啊,而且离电视台很远也不方便……”
“太小……”相叶轻声重复着。
“是啊,而且我早都说,那张床也太窄,转不过身来啊。”
“我们不是已经买车了吗?你怕什么远?”
“那是……两回事啊。”
两回事。
没错,是两回事。
你嫌弃这个老式小公寓,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大概能让你忍耐到今天,这么长的时日,也已经算是个奇迹了。和什么距不距离,转不转得过身,根本就没有关系。
“怎么,不喜欢吗?我们要搬去新家,不好吗?”樱井问:“我想给你个生日惊喜呢。”
惊喜。
没错,是挺惊的。
“你怕租金贵吗?别担心这个,我能解决。”他又说。
贵吗。
不,和这个也没有关系。
是两回事。
有关系的应该是,口口声声“我们的”公寓,“我们要”搬家了,“我们”“我们”……可从头到尾,我怎么都不知道呢?
“我们”里,没有我吗?
你说是惊喜。
好吧。我就接受。
那么在即将告别这个从学生时代就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的时候,你竟然没有流露出一丁点的留恋之情吗。这个每个角落都留下了回忆的地方,让你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吗。那是因为你并没有喜欢过这个地方吗,不觉得在这里生活过的所有时光都是幸福的吗。
是因为几年来你主播身份的事业风生水起,所以这样的地方已经和你的身份不匹配,所以你已经从不喜欢到开始嫌弃这样的地方了吗。
这个,我能接受吗。
能吗。
“雅纪,雅纪?”樱井拍了拍相叶,“你没事吧?”
相叶看着他,那样的眉那样的目。
“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没生病吧?”樱井伸手过来摸他的额头。
那样伸过来擦掉他嘴边的水的手。
他能接受吗?
能吧。
有什么不能呢。
就像当初闪避开他的手,坚持买车不肯再坐电车,到后来连那家去电车站途中的拉面馆也不肯再去推说忙……他不都立刻就接受了吗。
他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因为相叶知道其实也很难说这些事情樱井做得有什么不对的。这就是他,这就是他生活方式的进化,反过来说一直怀恋过去种种对旧的生活方式死不肯放手的自己难道就一定对吗。
没什么可说的。
谁让他喜欢他。
谁让他那么喜欢他。
搬家嘛,有什么不好。难道一辈子住在同一间公寓里。
有人能对他捧出这样的生日大礼,难道他还要有什么不知足的地方。
相叶握起了手。
将掌心里那把精致的钥匙攥起来。
“没事。”相叶抬眼微笑,“我们哪天搬家。”
to be continued
十七
“今天的内容就到这里,感谢您的收看。”
主播台上的相叶倾身致意,“OK”声里当天的直播顺利结束。
相叶起身从主播台上走下来,摘下耳朵里的耳机,步伐颇为稳重地走出主机位的灯光圈之外后,脚下的节奏立刻就变了。几乎是接近小步跳的幅度走到樱井跟前,眼里放光地问:“怎么样怎么样,还可以吗?”
“嗯,挺好的。”樱井点点头,“就是还有点紧张,以及对时间的把握还不够准确。多想想播音培训时教的那些感觉时间的方法。”
“我知道,我会再注意的。”相叶也点点头,“那,已经可以走了吗,稍等我一会儿?”
相叶和樱井不在同一个节目组。
分属于同一家电视台的两档新闻节目。
樱井所在的侧重政经分析,相叶所在的偏向资讯报道。
节目性质不尽相同,所在时间不同档,播出频率也各自不同。
这天的樱井其实没有直播。
纯粹是趁工作间隙跑来看看相叶给他吃定心丸充当万能药的。
那天下班两人一起走出电视台时,天色已晚。接近年末,正是冷得最厉害的时候。北风吹过来,让人忍不住瑟缩脖子。
相叶问:“饿了没?”
“嗯。”樱井点点头。
“那去吃东西吧!”相叶掏出揣在羽绒服兜里的手去抓樱井的胳膊。
樱井下意识地闪了一下。
相叶的指尖擦过黑色风衣的羊毛纤维,没有抓到他。
没错,相叶想起来了。
樱井说过的,在电视台附近最好不要这样,到底是会在电视上露面的人,被同事看到也不好。
他总是不记得。
“那,吃点什么?”相叶没有在意到般笑笑。
“我想想……”
“拉面好了。”相叶直接说:“这大冷天的,再喝点酒,怎么样?”
不用想了。
就知道樱井会喜欢这样。
反正樱井什么时候饿了会想吃什么,他都知道。
而对于相叶对自己到这种程度的了解,樱井似乎也已经再不会有什么意外。
去往电车站途中的拉面小店,是两个人会固定光顾的地方。
店面很小,面也很简单。要么就是纯粹的豚骨汤头,要么就是辣椒粉大概洒了一锅的辣拉面。但没别的,就是好吃。夏天的时候樱井会吃到汗顺着下巴一直滴下去,相叶的发根也全部都会湿透。然后两人相视一下,不知为了什么就能乐上半天。
那也算是,在毕业之后适应社会人身份的艰难过渡期里,最为治愈也最好的回忆之一了。
冬天的时候就更好了。
猫进店里除了面再要一些小菜,喝几杯烧酒,身上的寒气立刻就被踢到了门外。
“唔咳!……”相叶被吸进嘴里的辣拉面呛了一口。
“慢点啦。”樱井伸手拍他的背。
“啊——好吃。”相叶抬起头,舒一口气。
樱井看看他,拎起烧酒喝一口,淡淡地问:“累吗?”
“还好啦……”相叶也端起杯子抿一口酒,“就是需要时间适应。”
“你不要太大压力。”樱井说。
“我知道。”相叶说:“而且,我其实很喜欢这档节目,内容很有意思,又有相当实用的部分。”
樱井点点头。确实在这样的主播台上相叶的活泼是正合宜的,张弛有度也雅俗共赏。无论短时间内出现多少吃螺丝或是时间配合不上的情况,长久看来,这都是非常适合他的一方天地。
“我还已经主动申请了多跑外景。”相叶吸一口面条,“积累经,按。”
“呜噜呜噜的,把面咽下去再说话!”樱井笑着拍他的头。
“唔咳!别拍我啊,会呛到的。”相叶说:“你懂我的意思。”
樱井看着他。
吃东西的样子没变过。
还是那个高中时每天中午坐在课桌对面兴致勃勃地吃掉便当里每一样东西的模样。
看得人紧绷一天的神经确实渐渐松了下来。从一本正经地谈工作,开始有了想要东拉西扯闲聊几句的心情。
樱井忽然想起了什么。
“说起来。”他说:“马上就要圣诞节了。”
“嗯,是啊。”
“今年……”
“不用想了,今年肯定是跟着台里的同事一起过。”
“也是。”
“跨年肯定也是。”
“忘年会什么的这都已经开始了。”
“嗯,所以,我在想……”相叶抬眼,眼睛底下都是汗,“今年,我们要不要一起过?”
“什么,一起?”
“对啊,一起过,生日。”相叶说:“你看,我们的生日离得这么近,不如等过完年,邀请些共同的朋友一起。这样时间又合适,又热闹。”
“……”樱井看着相叶,抿着嘴笑了笑,“好啊。”
“对,你看,然后我们就那样……”
樱井的面早已经吃完。
只是一直边喝着酒边静静听着相叶这样那样的想法和计划。
没察觉就贪了杯。
当他终于在微醺中习惯性地看一眼手表——瞬间就惊醒过来。
“已经这个时间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唔?”相叶抬头。
“要赶不上最后一班车了!”樱井伸手拽起相叶就往外跑。
“哎哎哎我先结账——”
樱井反身在柜台上拍下几张千元钞,说着“不用找了”就拉着相叶奔出了店门。
“快一点,就快赶不上末班车了!”他这样说着,恼火自己对时间的一向有把握怎么会出了问题。
“哦!”同样喝到微醺的相叶虽然好像并没完全搞清楚状况,但是二话不说拔腿就朝车站的方向跑。
羽绒服的拉链都没来得及拉。
没两步,樱井已经跟不上他的步伐。
他跑得太快,连围巾被风吹掉也不知道。
终于一路狂奔进车站,台阶两个当一个迈地窜上去,刷卡过了闸机时,转过身,才发现樱井并没有跟在他的身后。
他向外张望着,约莫过了半分钟,才看到樱井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
手里握着他的围巾。
“小翔!”他叫。
两步过了闸机,樱井喘得说不上话来,只抬起手用围巾裹紧了相叶的脖子。
“跑,跑那么拼,拼命干嘛……”樱井双手扶着膝盖,“围巾掉了都……小,心感冒……”
“因为,要赶不及了啊……”
因为——你说要赶不上了。
因为——我真怕是自己拖累了你赶不及。
因为——
还真像你所说的,我是真的很拼命啊。
肩并着肩坐在那天空荡荡的末班车上,樱井对相叶说:“我们该买辆车了。”
“嗯……诶?”
“现在这样行动太受限制了。”
“嗯……对。”
“你为什么看起来愁眉苦脸的?”
“因为我在想……要是生日是送你辆车的话,还真是有点勉强啊。”
“相叶雅纪……你今天又是状态好来了兴致跟我捣乱了是吧?”
“哈哈哈哪有,就算是要送你车也不能提前说出来呀,不然哪儿还有惊喜,你说是不是。”
“惊喜就不必了,你要有那个心思不如把咱们家的床先给换了。越来越觉得窄了。”
“哪里窄了?我觉得挺合适的。再说了有生日送床的?不如我多送你几打内裤吧。”
“不用了!”
那年的平安夜,樱井又把这句话在相叶耳边说了一句。
在那张樱井说窄相叶说挺合适的床上。
用轻飘却又炽热的气声。
——“礼物什么的就不用了。”
——“你就是最好的礼物。”
在那样的话语声里,相叶一下子变得很不冷静。
似乎从没有那样竭尽所能地迎合樱井。
也露出了他在床上很少显露表现过的狠角色一面。
不,与其说迎合,不如说是他自己想要。
想要得不得了。
尝试从没试过的体位时,他有些意识到这些年来他对樱井的渴望和占有欲其实从未输给对方。
想要他进入自己,填满自己,让身体毫无缝隙地结合在一起,让所有那些无形的恐惧和未知都无处藏身。
想想,人真是不可爱。才不过刚刚长大一些,做个爱就都不像小时候那样单纯了。
但是心态不同,感受也就不同。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总在源源不断出现的新的快感,让这件事从来未曾被厌倦。
还能不能更深。
还能不能更不可思议。
还能不能——更长久地让他感觉此刻自己正和樱井在一起。
骑坐在樱井身上,相叶感受到身体里被樱井的器官顶到异乎寻常的深度。没有空间,没有缝隙,他每一次提起自己的身体,都感觉内壁里每一寸的细胞都在叫嚣着渴望。放下身体坐回樱井身上,内壁被摩擦的清晰感受,被充满,被顶入到从未到过的位置。
无比的满足。
快感和愉悦催促他如是反复同样的动作,越来越快。
“小翔……”
他仰起头,汗从滑动的喉结经过,落在樱井身上。
难以承受的深度里还要支撑自己,急促的喘息让相叶呻吟不止。
“啊,啊……好深……”
“厉害……”
他的声音听来已经有些涣散,即使如此仍然没有放慢提起坐下的动作频率。
樱井胯下像是快要起火般。
相叶身后入口处每一次坐回自己身体摩擦过耻骨,交合处都已经开始发出粘腻的碰触轻撞声。
看着骑在自己身上,相叶紧绷的肌肉和线条,不断用力的动作以及忘情的呻吟。
“哦,小翔……啊啊……”
“我要……”
樱井感受到了从未体会过的渴求。
相叶的。
相叶对他的。
那种难得一见的肉食面貌。
一丝凶狠——以及诡异的极端性感。
被包裹,被挤压,被不断地向内吸引。
带着神秘吸引力的紧绞。
樱井的身体也被鼓噪到极限了。
“雅……”
他张开手掌抚摸过相叶的胸口。
被一层发烫的汗水滑下来。
“雅……”他又叫了一声。
就被相叶突然附下身来紧紧吻住了嘴。
湿软的舌尖滑进嘴里四下用力搅动时,带着不同以往的压力的快感直冲樱井的脑门儿,高潮在血管里四散,小腹热流一苏,射在紧紧裹住他的相叶身体里。
那时相叶仍然没有放开他的嘴。
他封死他的嘴,似乎打定主要想要让他窒息。
直到他感觉那些粘稠的液体已经开始温热地从相叶身体里流出来,溢过自己的耻骨和腿间。
相叶才慢慢放开他,张口对他说话的声音里像是正咬住牙:
“再来。”
那个平安夜最终能够平安度过也许该算是幸运。
樱井不知道反复被相叶如此那般蛊惑了几次,硬了射,射了又硬。
在两个人都跪在床上相叶趴在床上而樱井揽住他的腰紧贴他身后的那种体位里,在分不清是相叶的呻吟声还是身体的碰撞声里,相叶其实已经先射了。但在樱井用力顶胯终于也射在他里面的时候,涌进身体里的热流竟然又带来一次高潮般的抽搐。
也就是那个时候,樱井一直支撑着抵在床上的脚抽筋了。
于是樱井就伴着那次不知道是快感更多还是抽筯的剧痛更多的高潮倒在了床上。
“小翔真是没用呐。”
当相叶自己的抽搐还没停下来已经爬起来去掰樱井抽筋的脚时,他这样说。
“喂……”樱井疼得争辩不出来。
事实上他也真是无力争辩了。
他想说你要不要数数这一夜里硬了几次这还能叫没用那这世上大概就没有有用的男人了。
当然。
他当然知道相叶说的不是这个。
他还知道了点别的。
比如相叶的未知里,那肉食凶狠的一面。
以及新的一碰就准的敏感点。
——MASA。
不同场合可以用不同称谓。
他决定了今后在床上用的称谓。
MASA。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腰,真的受得了吧?”快天亮的时候,樱井在被窝里搂着相叶问。
“没事,就有点酸而已……”相叶的脸似乎有点红,把脑袋往樱井胸口埋了埋。
樱井心口一软。
和刚刚简直就判若两人。
真是——挖掘不尽的宝石箱。
当时的樱井是那样想的。
“生日快乐。”他说。
“已经晚了,笨蛋。”他说。
to be continued
十六
“主机位灯光,再往左偏一点,高光再亮半度——”
“大屏幕,最后一次试投——”
“现场对话嘉宾入场位置再确认一遍——”
“文稿提示板OK!”
“一二三号机进入待机状态——”
“各部门注意,广告还有五分钟!”
“主播就位!”
“那么,我先。”二宫拍拍樱井的肩,把耳机戴在头上,举了一下手里的手卡,示意自己准备就位工作,“你自己……”
樱井朝他点点头,表示让他放心,不用管自己。
二宫也略点点头,转身就位开始准备进入直播。
樱井提一口气,确认自己的位置不会妨碍任何工作人员行动和摄像机的移动通路后,站定,向后掰掰肩膀,挺了挺脊梁骨。
今天他身上的是很简单的白衬衫,随意地挽起袖子,没有穿西装,也没有打领带。手腕上的手表虽然还是自己中意的那块,但是脸上素净得一粒粉都没有,糟糕的脸色和已经开始塌陷的黑眼窝一览无遗。没怎么打理的额发发尖扎进眼睛里,但他的感官系统已经麻木到不记得发出用手拨开它的指令。
“广告还有三分钟!”
主播机位灯光亮起。
打在早已经坐在主播台上的那个人身上。
樱井嗓子里紧了一下。
相叶雅纪。
正在主播台的高光底下整理自己的领带,浏览主播台上的文稿。表情淡然,动作娴熟,风度自如。
樱井眨眨眼,觉得眼前有点模糊。
不对的,他的视力明明是十几年如一日的好,就算是站在主播台下的几米之外,也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相叶垂下的睫毛是怎样在脸上投下影子。
从很早以前,到现在,都是如此,尽收眼底。
“一分钟!”
这恐怕将是他最后一次在现场看身为主播播报新闻的相叶。
樱井心里清楚。
但其实他并没想过,自己还能有这样的一次机会,可以在几米距离之内,平静地看一看相叶。或许能够这样,也已经足够庆幸了。
从他从相叶和他的家里夺门而逃的那天晚上算起,也已经过去两周的时间了。
没错,樱井当然不可能真的如他和二宫所说的那样第二天早上就离开这里。他们又不是小说里的离家少年,没家没业说走就能即刻消失。即使是要辞职离开,也还有一大堆的手续事宜等着他去处理解决,工作上的内容要交接转手,人际上的告知送别免不了,此外当然还有——总要从他和——不,从相叶的家里把自己的一切搬出来。
在那个二宫说他不知道有没有酒精中毒的早上——其实那是不可能的,他的酒量远不是几罐啤酒就能放倒的程度,会醉成那样只不过是——无论如何吧,那天他大概是在二宫家的沙发上从早晨一直躺到了近傍晚。不是他不想起身,而是他起不来。
而他本来以为,在二宫的那通电话之后,相叶也许会来。把他拉起来,说着瞧瞧你这什么样子别丢人了姑且先回家再说,这样的话。
可是没有。
他从日上三竿躺到暮色微薄。
始终没有人来。
头好像有几百斤重,每试图转一下都会涌上发胀的恶心感。每一个关节都痛得像是被抠掉了骨头,几番挣扎,都没能起身。
那时候樱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就这样死在那里。
说起来,情况有那么严重吗?其实他自己也知道,生理上并没有那么严重的状况,但是心理上的就不好说了。
也就是在以为自己快死了的那一天时间里,一分一秒,他虽然痛苦万状但却始终意识清醒。他清楚地感受到,顽强燃在自己心头那最后一豆属于希望的火苗,终于在秒针一格一格的跳动声里,彻底熄灭了。
——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种,也是有可能会熄灭的吗。
神也会有出错的时候啊。
火熄灭时,樱井终于起身。
从那个明明未眠却也不曾醒着的夜。
从过去十数年无法计数的记忆碎片中。
没错。不会死的。又怎么可能死呢。
这个世界上分手是不会死人的。
因为这是一个离了谁都照样转动的地球。
从那天开始,他就一直住在酒店。中间回去相叶家收拾整理自己的东西时,也都是趁相叶不在的时候。要是说有没有必要这样分手了也还是朋友什么的……他在心里认真地知道,他和相叶,绝无可能。
他没办法。
没办法面对这十几年的所有潇洒一笑,说我们还是朋友。
不是。
我们今后就什么也不是了。
我并不是憎恨。
没有,一点都没有。
只不过是不认为我们之间还有保持其他任何关系的必要了。
他收拾得简单草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清理干净了,但他的状态和精力反正不允许他事无俱细地确定了。
反正期间相叶也并没有就这些事跟他有过任何对话。
似乎也是任由他去,一切无所谓。
最后一次准备从那里离开时,樱井站在客厅中间,环视了一下房间,眼里出现的却不知怎么都是十几年前他们在大学附近租下的那间小房子。那不大的空间,似乎不是很给力的空调,介于单人与双人之间的床,那张吃过相叶做的麻婆豆腐的桌子,那个永远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
时光旋转,他像是站在两个人的世界中心,终于一切都被甩出了这个旋涡,只独留下他自己一个。
他笑笑。
谁知道呢。
唯一不会背叛人的,只有时间本身吧?
他在桌上放下自己的钥匙,转身离开。
“二十秒前!”
主播台上的相叶抬眼正坐。
樱井看着他。
高光里十指交扣正坐的他。
简直比自己还要适合那个主播台。
当听说他要离开时所有同事都在说好遗憾的时候,相叶平静地一言不发。只在必须的工作交接过程中,才和他有一说一,淡然处之。几次接触,都是如此。
今天就是樱井需要来电视台交待相关事宜的最后一次。今天之后,他就彻底离开这个演播厅这家电视台。
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不过,很放心。
把工作交接给相叶时,感觉很放心。
无论从哪方面都能感觉到,他完全没问题,早已经独当一面。
是这样。
和很多年前他刚刚坐上主播台的时候,真是……
“十秒前!”
相叶摸了摸耳机。
那样的余裕自如和安定感。
完全不同了呢。
“八、七、六、五……”
可即使如此。
为什么……
樱井发现自己的右手正不自觉地张开,朝着主播台的方向做着倒数读秒的手势。
五、四、三……
一瞬间。
他意识到赶紧握起手收回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慢了那么几拍。因为这两周以来他的反应能力都不处于正常范畴。
把双手都握紧背在身后,再望向主播台,樱井不知道相叶有没有看到刚刚他竟然替他做读秒手势的这个举动。
没有。
一定要没有。
不然也实在是——太恶心了。
一个分了手还粘粘糊糊不放弃的跟踪狂。
“三、二、一,开始!”
“晚上好,这里是1%关注。我是相叶。”
“首先,请看24小时内,要闻。”
坐在主播台上的相叶抿了抿嘴,断句也多少有点问题,站在几米之外的樱井看得出他有些紧张。
所以他一直紧紧盯住台前的相叶,只要相叶的目光有时经过他,他就会给出一个鼓励的眼神和肯定的点头。
在即将进广告的半分钟前,樱井就会开始举起双手,向相叶打出倒数读秒的手势。
相叶会注意到,然后会心一笑。
虽然所有这一切都并不是樱井的工作。他只是作为同一家电视台的同事,站在直播现场一个不碍任何人事的角落里,陪着相叶一起度过直播的时间。
这是在相叶刚刚开始担任一档新闻资讯的主播不久的时候。
那时他们毕业已经三年多。
毕业的时候,诚如大学里他们确定的方向那样,毕业之后两个人就先后考进了东京的一家电视台。
身为K大的经济学毕业生,这看起来似乎并不是什么多难的事,但实际上却也并不简单。从获得笔试资格到一面二面最终面试,在哪一个关卡上受挫的情况都出现过。毕业、找工作、打工,打工、继续打工作,准备毕业。
在那样的过程里,谁也没有问过谁,要不要放弃,去找别的方向。
大约是彼此也都清楚,没有谁对这个决定是儿戏。
既然决定了,就要朝着一个方向,坚持做到底。
樱井终于接到这家电视台的录用通知时,相叶搂着他兴奋地摇了又摇,说着“这里很好啊很多节目都很有意思啊等着我啊”这样的话。然后他就说到做到了——为了等下一次的招聘机会,那已经是在半年多以后。那半年里,樱井已经有实习薪水,而他则坚持边准备边打工,并且不许樱井张嘴提这件事,一切生活成本各自负担。
就这样,他说到做到。
从还未成年的少年时代到完全现实的社会人世界,他始终说到做到。
眉也不皱眼也不眨。
——小翔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无论在那其中,经历过多少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痛苦和煎熬。
to be continued
十五
到老。
谁曾经敢于设想,和谁一直到老。
即使是从十几岁时就喜欢上的那个人,也并不一定就能在心里清晰笃定地看到未来。
更不用说到老。
人都会成长都会改变,并且没人能保证会改向哪个方向变成什么样子。
这世界那么大,存在着多少主观客观的不确定因素,谁能总有十分把握。
所以说,如果在刚刚成年的时候就已经说自己能够看得见一直到老的我们,这样的话肯定是幼稚天真而又自以为是的吧。
樱井后来想想,大概应该是这样的。
毕竟不要说到老,自己都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和相叶做过爱了。
不是不想做,更不是做不动。
而是做不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记不清那个确切的点在哪里。
反正只是,相叶突然不再让樱井碰他。
或者说也不是不让他碰,而是对一切暗示触摸都反应淡薄倦怠,能避则避。
樱井没多想——大家工作都很辛苦压力也大,总不可能一直像十八九岁上那样老是想着这回事儿,也是正常的——不,或者——或者只是根本不愿多想。
因为他心里知道,他们之间有问题。虽然他那个时候是从东京跟着相叶来到了这个地方电视台,但是之前累积的所有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与其说没有解决,不如说堆着堆着,已经像发酵般开始变质腐坏。
表面上看来,他是从相叶的第一次分手中挽回了局面,但其实,那伤口里的炎症从来就未曾完全被消灭干净。
他以为,所有那些问题都可以通过时间来解决,只要他够坚持。
可惜。
事实最终证明,他的判断是错的,他的坚持未能奏效。他知道自己有很多问题,也已经尽可能去改,但却总会控制不好,比如选题争执这样的情况,早就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发生。他仍然很努力地去坚持,却仍然触不到关于相叶所有未尽的未知。
他很想控制局面,但现实却超出他的能力范围太多。
就这样直到某一个时点,他们终于做不了爱。
久而久之,便也根本没人再提起做爱这件事,像是绕着什么不能触碰的雷区,装作这样很正常,维持着某种不提不碰没这回事般的微妙平衡。
可其实,那样的落差。
那样从贪恋彼此双人床变单人床到背对着背双人床中间出现楚河汉界,的落差。
简直就活像是从胃到喉咙中间硬生生把食道取走一样说不出看不到的恐惧无端。
现在想想,那不就是——不爱吗。
不爱了,当然做不了。
没有爱,又从何做起?
所以其实这种名存实亡的关系,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算是毫无预警突如其来吧。他冲上去的竭力一吻充其量也不过只能算是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挣扎。
但是滴水穿石。
十几年前可以正向作用,十几年后自然也可以反向作用。
石穿时,就会让十几年前的他完全不受控制,也自然能让十几年后的相叶绝决放手。
他心里比谁都明白。
他应该可以,也必须要承受了。
“喂。”
“相叶氏。”
“樱井在我这里。”
“啊,对……就是这样。”
“我可不知道他有没有酒精中毒……你是怎么个意思。”
“我要出门上班了,我管不了。”
“这样……好,那我先走了。”
樱井那个似乎永远也醒不过来但其实又什么也没有的梦境,是被二宫打电话的声音终于打破消散的。
在剧烈的头痛中。
试图睁眼时,眼眶酸胀得好像眼睛就快要掉出来。
应该是睡在沙发上,想要起身,全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动弹不得。
挣扎了一会儿,樱井放弃了。
是,是在二宫的家。
是二宫在打电话。
然后他应该也确实听到了二宫对于相叶的特殊称谓方式。
——相叶氏。
——叫相叶作相叶氏的二宫和也同学。
脑袋里天旋地转上下不分,相同的人物和声音,让他从昨晚开始就一直错乱的记忆和时空感中隐约跳出了那些很早以前曾经听到过的话语。
“我还是先走了。”
二宫和也这样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时,当真就准备起身离席。
“你们慢慢吃。”
“哎,别啊?”相叶赶紧伸手阻拦,“这就是给你庆祝入学迎接学弟的饭,主角走了算怎么回事啊?”
二宫翻翻眼睛。
指着对面桌上相叶樱井一边的那碗面。
“说是这么说,可你们两个现在还当这里有别人存在吗?”
“啊?怎么了?”相叶不解。
二宫撇撇嘴,“你们两个,能别这样旁若无人地吃一碗面吗?”
看看摆在两个人中间的那碗面,樱井的脸应该是尴尬地红了。
相叶却无所谓地说:“这不是我要的那碗还没上来吗?我饿了就先吃几口他的,什么大不了的。”
二宫的口型似乎是很想对相叶把那句“恶心”说出来,但是碍于樱井的前辈身份实在没敢。虽然他现在已经可以称呼他们“你们两个”,但要真是下克上地造次起来,他和樱井还没熟到那个份上。
本来相叶打电话给他兴奋地说你真的考上了来学长们请你吃饭时,他就不想来。但是架不住相叶不由分说,没个拒绝的机会就挂了电话。
“呐,很神奇吧,NINO今年也考进咱们学校了呢。”挂了电话的相叶这样对樱井说:“以后就是咱们的学弟啦。”
“……”樱井在旁边想了一想,然后说:“你确定……二宫君他……嗯。”
“啊?你想说什么啊?”
“他为什么也要考咱们学校啊……”
“为什么……”相叶似乎觉得这问题有点荒唐,“咱们学校开着门他自然就可以……考啊。”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樱井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高中就跟着你进本校,大学还跟着你进同一所……难道不是因为,对你……”
相叶眨眨眼,恍然大悟。
“你说什么哪!”他哭笑不得地说:“NINO在高中时交的女朋友就都是班花级的人物,人家有多受欢迎你知道吗?”
“是么……”
“再说,谁还没有那么一两个好像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甩不掉彼此的朋友呢。我猜NINO可能也觉得挺烦的,走哪儿我都号称是他的前辈,总是骂我吵。”相叶笑着说:“我说啊,你有没有想太多!什么跟什么啊就对我有意思。”
“……”樱井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想,是啊是啊,谁让我眼里你就是那么好,好到好像全世界都会觊觎你想要抢走你。
——如果这辈子他能学会把这样的话如常说出口……那大概也就不是他了。
“NINO考的是新闻系呢。”相叶又说。
“哦?……”樱井若有所思。
“这样想想我们也离毕业不远了呢。”
“嗯,确实。”
“要工作了啊……呐,毕业了做什么,小翔是怎么想的。”
“嗯……想法肯定是早就有,不过情况也是会有各种变化的。”
“嗯。”相叶也若有所思。
“说不定也想去写写报报财经新闻……这种工作什么的呢。”
“诶——”
“嘛,都是一时方向性的想法。”樱井看着相叶说:“你呢。”
“唔……”相叶耸耸肩,一扬下巴,“既然小翔要去写写报报财经新闻,那我也去喽。”
——小翔你填什么,我就填什么。
——小翔报K大的话,那我也就报K大。
樱井已经知道,这话并非玩笑。
并且他也相信相叶说得出就做得到。
即使如此,还是永远有他想不到的事。
转过周来,相叶就告诉他,自己已经从篮球部转到了演讲社——这次是真的。
“啊?为什么?”
“开始为采写和报道做可能的准备啊。”
樱井问得意外,相叶答得坦然。
“我只不过是那么一说……”
“不,你既然说得出来,就说明你已经认真想过。”
樱井显得意外,相叶看着坦然。
“如果你都已经认真想过了而我却还没动手,那我就不一定跟得上了。”
相叶这句话里包含的更深意思,樱井大概是过了很久以后才终于体味。实际上就算是相叶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终于明白了那真正的潜台词。
接下来的日子里,家里就开始陆续出现新闻理论新闻史传播学概论这一类的教科书和相关书籍,全都是相叶搬回来的。
“我说……”樱井苦笑般说:“不用这么夸张吧?要考双学位吗?”
“也可以啊,还来得及吗?”相叶认真地问。
“别闹了!”樱井拿起书拍他的头。
“我说——”二宫顺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发火耐住性子,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两个没有课吗?跑到我班上来干嘛!”
“这会儿就是没有课啊。”相叶也极小声地趴在桌上对前排的二宫说:“就是没有才来旁听你们系的课啊。”
“啧。”二宫不看坐在后排的两个人,“烦死了。”
“怎么。”相叶说:“你们系又不是你开的,谁想旁听都可以吧。”
二宫冷笑。
“相叶氏……我看以后那些讲义资料什么的,你都不想再要了,是吧?”
“别别,有什么事,咱们一切好商量……NINO,NINO?”
“成成成你给我安静一会儿,别吵我了……”
樱井坐在相叶旁边微笑。
感情果然很好。
不过倒是好得让人放心。
怎么说呢。
大概还是他对相叶其实有了一种百分百的信任。
一个迄今为止,他说去哪儿就毫不迟疑地跟着去哪儿的人——难道自己还有脸不去信任他吗。
后来当这种情况开始变得司空见惯,二宫也便渐渐连槽也懒得吐了。和樱井的关系也在半个同专业的学习岁月里变得熟络和了解。事实上,因为多了老朋友的出现,大学生涯的后半程在忙碌之余也变得更有意思了一些。
二宫对相叶和樱井“他们两个”的很多事情都习以为常。
只除了——还是会偶尔忍不住在饭桌上突然就撂下筷子。
“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to be continued
十四
如果那个时候的他就能意识到,烟花转瞬即逝。
人群里最终会抓不住那只手而失散于灯火尽头。
糖会化,烟花会冷,祭典会散。
所有最好的事情都终将结束。
像海边最后一颗星辰总会消失于无边墨蓝之上。
“小翔。”
“嗯?”
“真安静啊。”
“是啊,大家差不多都回去了。”
那晚从祭典踱步到海边的樱井和相叶一直在沙滩上坐到后半夜。
有一搭或无一搭,三言两语或专心吹风。
“海的声音……让人心里真平静。”相叶仰起脸望着星空。
“是啊。”
“……”
“……”
星光碎洒整个海面,波声规律平缓,海风凉而不冷,相叶收回目光望着樱井,轻悠悠地开口:
“小翔……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别再玩我的腿毛了?”
樱井从紧盯住的相叶的小腿上抬眼。
金色额发被海风吹起背到头上,露出光洁的大脑门儿。
他朝相叶一笑,门牙洁白得突出。
“你自己看,数着数着,就像蚂蚁排队一样。”
“……好玩啊?”
“你的就好玩。”
“好……这样很好啊。”相叶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以后我们都老了,你也有个事情做。”
“什么?”樱井看他,“老了?”
“是呀。等我们都老了。”相叶也看着他,“老得做也做不动了,你还可以数我的腿毛玩儿。”
“……”
明明是很好玩的话,却不知怎么,感觉笑不出来。
那只刚刚还在祭典里四处乱蹦的兔子,突然间换上一身安静气息。
在星光下海波上,忽然就蒙上一层陌生的薄雾。
樱井知道,那是所有尚未挖掘完全的相叶的未知。
实际上在后来所有岁月里的所有努力都证明,他始终也未曾将那些未知全部看到全部了解。
即使他有多么喜欢他。
都还是一样。
他也不知道,他该不该算是尽力了。
樱井在一种近乎窒息的错觉中醒过来。
猛地坐起来,电视机屏幕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挣扎着清醒了一会儿,一只手撑在沙发上,一只手按压着额头,终于倒上气来的感觉。
“醒了?”还坐在电视机前的二宫不回头地问。
“……”似乎一时说不出话,樱井想说,自己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无限近似于掉进了某种臆想和回忆的旋涡里,被越卷越深,脱不得身。
迷糊着眼睛,看到房间里只有电视机的光源,二宫对着静了音的电视按游戏手柄。
“还在……”樱井哑着声音说:“打游戏啊。”
“嗯。我一向睡得晚。”二宫简单地应。
樱井从沙发边站起身,喘口气,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嘴里烧得厉害,嗓子里全是苦的。
竟然像是吹了整夜海风,所以才会留下满口咸涩。
所以,就说了自己其实并没有睡了。而是一种诡异又有点可怕的臆想。
“冰箱里有啤酒。”二宫不动声色地说。
樱井看看他,想说声谢谢又觉得其实多余。
拉开冰箱门的时候,看到了和自己家冰箱大相径庭的景象——除了水和啤酒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称为食物的东西。迎着冰箱灯的光线,他眼前恍惚,仿佛正面对自家冰箱里所有那些自己塞进去一半,相叶塞进去另一半的食物。
从睁开眼就一直酸痛不已的眼底越发刺痛起来。
冰箱里的凉气扑面飘浮。
有点像那晚虽凉不冷的海风。
樱井眼前一时被光团溢满,不记得自己本来是要做什么。
“喂你不要当电是不要钱的啊。”二宫在电视前冷冷地说了一句。
樱井这才回过神来。
赶紧伸手从里面拎一罐啤酒出来,关上了冰箱门。
“小翔,接着。”
从冰箱里拎出一罐啤酒的相叶转身,把手里的啤酒抛向樱井。
樱井双手一接,冰凉的罐体上立刻浮起了一层水气。
“哇,好冰。”他笑着抠开拉环。
“来,干杯。”相叶也笑着递过自己的酒,轻轻碰在樱井手里的罐沿。
成人礼过后,冰啤酒成为了家里的固定节目之一。
“啊——好喝。”
樱井仰起头。
冰凉的二氧化碳气泡顺着喉咙滑进食管,眼睛里看到已经在下面住了两年多的屋顶天花板。
好像已经越发习惯了。
大学生活过半,已经成年,无论学习还是独立生活都显得越发驾轻就熟。就连一起赶去速冻食品厂搬运整箱的速冻食品这样高强度的打工也做得起来,考试什么的在家庭餐厅通几个宵也一定能拿得下。至于和相叶——
看看身边把T恤袖子卷起来露出肩膀的相叶,樱井想的是他至此为止的人生是不是也太过顺遂。
“呐,过几天是不是就该决赛了?”相叶拎着啤酒问。
“啊,是。”樱井知道他说的是橄榄球部的校际联赛决赛。
“我要去看。”相叶雀跃地说。
“去啊。”樱井笑。
“赛后是不是会有庆功宴?”
“那也要先赢了才有啊。”
“小翔要去吧?”
“……嗯,不一定吧。”
“去呀,如果赢了干嘛不去啊。”
樱井看了相叶一眼。
差点就把“因为我更想和你回家喝酒多一点”的话说了出来。
但其实相叶知道,樱井在橄榄球部里交了不少朋友。学长后辈都有。平时很少跟着那些朋友去赛后聚会什么的,也无非是因为家里还有个自己。
“去吧去吧,赢都赢了的话一定要去。”
樱井喝一口啤酒,想了想。
“那你和我一起。”他说。
“诶?”相叶有点意外。
“赢了的话,你跟我一起去庆功宴。”樱井说得肯定。
“……”虽然应该说的明明是橄榄球部的庆功宴我去算怎么回事呢,但是相叶却并没这么说。
“好啊。”他一口喝空手里的啤酒。
转过周的那天,K大的橄榄球部果然力克对手拿下校际联赛的冠军。整个赛程一波三折,极具看点,全场气氛高涨。
相叶在场边激动得喊哑了嗓子。
比赛结束时樱井逆向穿过冲进场里的人潮跑到场边拥抱了他。
他哑着嗓子在沸腾的欢呼声中对樱井说:“我刚刚拿手机拍了好多你的照片。”
“干嘛?”
“因为你跑起来的样子,太帅了呀……实在忍不住想拍。”
“……”
樱井说了什么,又或是没说什么,反正人声鼎沸里,相叶没有听到。
只是感觉到,樱井一直使劲儿搂着他的后脑勺。
很久没有放开。
那天的赛后庆功宴,相叶果然去了。
不仅去了,还根本就不像是一个队外的人物直接就融入了整体气氛之中。很容易,就变成在一群人中间开始发光的那个。
——果然就是光源。
当所有人都情绪高涨要求个人出节目时,相叶从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口琴。
简直像是魔术般地,在相叶的唇边传出了一种久违的音色。
这也是樱井第一次看到相叶吹口琴。
从他的角度,看到那个低眉敛目吹着口琴的侧脸轮廓,耳边闪亮,心头不知名的情绪奔涌而过,顾不上想竟然不知道他竟然会吹口琴就已经入了神。到相叶放下口琴很久,他还是没能从那个入了神的世界里走出来。
“来,樱井君,喝!”
有不是很相熟的同学猛拍他的背。
他觉得自己已经喝得差不多刚刚好,所以笑着婉拒。
“来,再来喝嘛!”
他还是笑着摇摇头。
如此再三。
“啧,这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啊。”
樱井手腕上成年礼时家里送给他作纪念的手表表蒙反过晶亮的光。
“就是这样……”
樱井攥了攥拳。
在桌子上一敲。
“来喝!”
他看到相叶向他这边望了一眼。
那之后的事情他就记得不是那么真切了。
他本来确实已经喝到刚好的程度了,再一口气顶上来地喝了不知多少,很快就醉了。
意识隐隐约约模模糊糊浮现时,感觉自己正被人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控制不了自己的步伐。
不用辨识,只凭身上的味道他就知道是相叶。
虽然他已经醉得很厉害,对那个味道还是能够本能地反应。
“雅纪……”他努力地集中意识。
“没事,马上就到家了。”相叶这样说。
“对不起啊……”
“说什么傻话呢。”
对不起,我喝多了。
对不起,我太喜欢你了。
如果说喜欢到开始害怕的程度,是不是那个年纪特有的矫情,又是不是显得很婆妈。可是后来这种情绪竟然变得愈演愈烈,随着年龄的增长没有半分消退的迹象。真的会一直这样下去到老吧。
——“等我们老得做也做不动了,你还可以数我的腿毛玩。”
那个时候,樱井也确实笃定地想要一直一直这样在一起直到他们老了。想到无论如何,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经历什么,也不会和喜欢到这种程度的相叶分开。
哪怕是老得做也做不动的时候。
樱井确定自己是醉了。
毋庸置疑地醉了。
在还没反应过来时,二宫冰箱里的所有啤酒都已经在他的脚下变成了空罐。
他依然觉得嗓子里很苦,火辣辣地一直苦到嘴里。眼前恍惚浮现的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相叶和自己。
他闭上眼睛也不是睁开眼睛也不是。
嘴里的苦快要顺着鼻腔和眼底的酸痛汇合了。
已经……
要结束了啊。
不结束不行啊。
不结束这种且酸且痛且苦的感觉就无法了断。
可是——
还没到吧。
明明还远没到那个老得做也做不动的时候吧。
怎么……
就已经提前剥夺了他数腿毛的权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