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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浅淡的水草味。纯粹的洁净感。冷调的矿石风。
即使是穿在身上,仍然感觉拒人千里。
这就是那个人身上一直以来呼之欲出的香气。
扯过帽沿,鼻子埋进帽子,在纤维里深吸一口气,相叶激灵了一下。
他也不想自己的样子看起来这么变态,只是直到走在路上,迎面的风把这些味道吹进鼻腔时,相叶才发现自己把衣服穿错了这件事。
相叶站在街灯下,回想是怎么错把樱井的帽衫穿了出来。大约是篮球架装完屋里的灰尘比想象中大,樱井受不了立刻换了衣服,相叶不知道他是被施工吵得心情烦躁还是实在受不了身上的灰,总之他竟然把双层帽衫脱在了客厅里。相叶倒是眼疾手快,抄手把两件帽衫拿过来,掏出袖子拆开,一件自己穿上,一件拿去放进了洗衣机——好吧,看来放进洗衣机的那件才是他的。
他必然不是故意的。
可这味道,真是既好闻又让人有点难过啊。
相叶紧了紧身上的帽衫。天气并不冷,但他觉得身上发凉。他不确定这凉意是不是来自今天樱井对他的态度。或许那该称之为残忍,但相叶并不这样认为。他知道有些更残忍的事情曾经发生在樱井身上,而对于经历过那些的樱井来说,能活成今时今日的样子,已经不会有什么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了。
相叶仰头望望夜空。
看不到星,但他知道有。
翌日清晨转动钥匙推门走进工作室时,看见三件套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在餐桌前的樱井,相叶笑得纯粹如常,“早上好。”他走进客厅,“老师今天也好早啊。”
樱井没有应声。
相叶也不在意,放下东西洗了手准备去冲咖啡,“今天的天气啊也是……”却在转进厨房时看到了地上的碎片。
咖啡杯。碎得倒不厉害,刚刚好是一分为二。
“老师?”他蹲下身,昨天他明明把杯子碗碟都收拾妥当才走的。是樱井失手打碎的不出奇,奇怪的是他竟然允许自己没有把碎片捡起来收拾干净。
“抱歉,麻烦你收拾。”樱井说。
“不不,这有什么。”相叶把碎片捡起来,“老师没受伤吧?”
“没有。”樱井说。
“老师是想自己弄什么喝,我来。我今天还特别带了一种红茶,我平时很喜欢喝这个……”
“不用。”
相叶越发察觉到异样了。樱井的话异乎寻常的少。虽然以往他对自己也说不上是多么如沐春风,但也没有生硬到这个地步。倒不如说这里应该给他几句冷言冷语才是更正常的,比如昨天那句漫不经心的“老实说,我并不关心”。
相叶走过来俯身问樱井,“老师没事吧?”
樱井别过脸伸手去转动车轮,如果是以往,他会以非常迅捷的速度移动,转眼就从就相叶眼前弹开好几米。但今天,他的轮椅方向歪了,完全没有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转向移动。他再用力转动车轮,但很明显,轮椅不大受他的控制。
这完全不是那个在自己地盘上移动如风来去自如的樱井翔。
“老师?”
“你能不能。”樱井吃力地让轮椅背对相叶,“今天先回去。”
“你怎么了。”相叶跟着转过去,蹲在轮椅前,“出什么事了。”
“没怎么,你能不能别管。”樱井还想让轮椅转向,被相叶两手紧紧按住轮椅扶手,动弹不得。
“如果是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我道歉。”相叶看着他。
“没有。”樱井不看他的眼睛。
相叶这才发现,樱井额头上都是汗,汗滴顺着鬓角流进衬衫领口,以至于西装的领子颜色都深了一层。
“你不说清楚我不会让你走。”
“这算是对残障人士的霸凌吗。”
相叶心知这是有意刺痛人的话,却还是被刺痛,他不敢让自己过多体会那种针扎心窝的感受,只有放手松开了轮椅。
是有片刻难堪的沉默。
但相叶扛得过去。
“如果老师这么不能接受的话,我今天就叫人来拆了它。”他说。
“就说了不是。”樱井提口气,心知这年轻人怕是比头小鹿还要倔强,只能说:“算了,你不肯走的话就去工作吧。”
相叶盯着樱井扶在车轮边的手。
“还盯着我干嘛,盯我能盯出图纸来吗。”樱井左手用力转了一下车轮,西装的肩线都跟着绷紧了。
相叶继续盯着樱井西装的袖口看了一会儿,接着转身烧上一壶水,再从包里掏出自己带的红茶茶包,泡上一杯茶——直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樱井的轮椅才缓慢地从客厅移动到工作区——相叶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他所有的动作都显得极不自然,并且因为想要维持如常的状态而十分吃力。
相叶端起茶杯走到樱井身边,“老师,喝茶。”
“谢谢。”樱井不转身,伸出左手来接。
“茶有点烫,小心。”相叶说。
樱井不动声色地接过茶杯,放在了工作台上。
相叶也不说话,转身到自己工作台前拿起一张图稿走回来,递到樱井眼前,“我这张稿还不太满意,不知是哪里不对劲,老师能帮我改改吗?”
樱井看了看图纸,坐着没动。
“老师?”相叶在旁边俯身。
“不可能永远让我动手给你改,我告诉你,你自己改。”
“那老师给我指一下,哪里需要改。”
“你看,这里——”樱井刚想抬起右手,又迅速收了回去。
相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相叶一早发现了,樱井整齐的三件套今天看起来有点奇怪——他的右手一直缩在西装袖口里没有露出来过。因为这样才让他的行动变得迟缓不便,无法如常控制轮椅制动。
樱井想要把手抽回来。
“老师的手怎么了?”相叶不肯放开,手上不自觉地用力。
“嘶……”樱井抽了口气,手从袖口里滑出来。
看清楚时相叶吓了一跳。
樱井的右手拇指肿得像根萝卜,乌青红肿直延伸到手腕。
“这——”相叶赶紧松开手,捧起樱井的手,“这是怎么了!”
“没事。”樱井抽开手,“受点小伤。”
“这是小伤?”相叶再看看他,终于明白他额头领口里的汗都是怎么回事,手都这样了还把自己武装得这么整齐,穿上这三件套该有多费力,一直转动轮椅又要花平常几倍的力气?“这看起来已经很严重了,要去医院才行。”
“去什么医院,小题大做。”樱井咬着牙摆摆手。
“不行,必须去医院。”相叶说:“这很可能是骨折了。”
“瞎说什么,什么就骨折。”樱井试着动动右手,疼得他咬紧了牙。
“是吗,那老师拿起笔来给我看看。”
“……”樱井是真想咬牙拿起来给他看的,但手也真的不打算听他使唤。别说拿笔了,抬起来都已经有些困难了。
相叶握住轮椅把手,二话不说往外推。
“哎你干什么?”樱井有点慌。
“去医院。”
“我说了不用……”
“要逞强到医生跟前去逞。”
“你说什么?”
“现在不是你说了算了,我话说清楚了。”相叶说:“老师或许不记得,我是有照顾资格证书的专业人员,现在起就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做事了。”
啪嗒。
樱井睁开眯着的眼睛循声望去。
白。
独一无二的白。
一眼便能认出的白。
知它者必然懂它的白。
樱井笑笑。
俯身伸手。
突然的巨响在这时猛烈袭来。
失去重心的身体失重般被甩到半空,又急剧开始下坠,像要跌进无论怎样也到不了底的深渊。
哐!——
樱井猛地睁开眼睛。
感觉到额头和后背上的冷汗时,才逐渐清醒过来——又做这个梦了。
哐啷啷啷——
莫名的巨响,从卧室外接连不断地传来,嘈杂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樱井精准地从枕边摸过永远摆在同一个位置的手表——这才什么时间!难怪他还没来得及起床——他给自己立过规矩了,绝不能再一次穿着睡衣出现在相叶眼前。
可在纠结这个问题之前,外面这又是什么声音?难道不是自己的房子出了什么事吗。
当意识到自己大脑思考的先后顺序竟然是这样时,樱井一直以来稳如泰山的节奏出现了错拍。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以手臂支撑全部体重,尽可能快速地移动身体到床边的轮椅上,这一系列动作于他来说已经是谈不上障碍的行云流水。转动轮椅来到衣帽间里,他知道已经不可能来得及给自己穿上完整的三件套了,他只想尽快找到一些方便穿起来的上衣,出去看看家里是不是进贼了。
但衣帽间里除了整齐有序三件套的正装区域,其他衣物樱井几乎可以说是有些陌生的了。他可以对自己每周需要换的几件衬衫几条领带了如指掌,那些位置在他几年来几乎没有变过的行为模式里早已经接近刻板行为。可同时他对自己究竟有几套运动服几件polo衫差不多已经没什么概念,因为他几乎穿不到它们。
虽然他几乎不怎么出门也不见人穿什么都并没有什么区别,但与其说是不想穿,不如说这是他给自己下的硬性要求——绝不可半分懈怠。只有尺寸剪裁错一分一厘都会不同的西装能规范他对自己的要求,只有将自己装进一件件铠甲般的正装里,他才能把功能已经损毁了一半的脊椎骨挺直。
——站直。
额上的汗滴滑进鬓角。
他身上的冷汗还是蒸腾起来了。
这是不该有的慌乱。
樱井从一堆分不清什么样式的休闲运动服里随手拽出一件穿在身上,用力转动轮椅往传来巨响的工作间方向奔去。
“对对就是这个位置——这样可以,没问题——那个先放这边,来,我帮您一起——”
相叶雅纪,他年轻的工作室学徒,正挽起工装连体服的袖子,在工作室活动区的空间里指挥着一众工人,将各种钢管、支架、篮板、篮筐摆放到位,组装上墙。
在持续的嘈杂噪音中,樱井几乎看呆了。
他的工作室。多年来从未有外人踏入一步的地方。如今热火朝天到像是筑地的海鲜市场。
“这个怎么用,我可以试试吗……”相叶正试图从工人师傅手里拿过电钻,“哦哦是这样的……”
“相叶。”
樱井的声音淹没在电钻转动的声音里。
“相叶。”
樱井的声音仍然试图保持克制。
“嗯我做得对吗,哈哈哈多谢您夸奖……”
“相叶!”
兴致勃勃埋头苦干的相叶终于像是依稀听到远处传来的幻听,抬起头来。
“啊,老师。”他赶紧起身朝樱井走过来,“您起来了,需要咖啡吗。早餐也很快,我都准备好了……”
樱井心想,我起来了,我能不起来?这样拆家的吵法我还睡得着你当我是睡在太空堡垒里?他不动声色地抬眼,“你在干什么。”
“啊,这边的情况您不用操心,很快就能安装好了。”相叶朝身后摆摆手。
“我问这是在干什么。”樱井沉声重复。
“是不是尘土有点大,老师先把我的衣服披上挡一挡灰——”像是一切在心里早就计划好,相叶从旁边的椅背上拎过自己的帽衫,抖开披在樱井肩上。“啊嘞……”他端详着樱井,忍不住笑出来,笑得樱井的火直往太阳穴上蹿。
“有什么可笑的,很好笑吗?”没有得到我的允许擅自带工程队进来施工好笑吗,在一个建筑设计师家里乱动设计好笑吗,因为我无力阻止并且把人轰出去所以肆无忌惮好笑吗。
“我本来是怕弄脏老师的西装,但是现在这样就……双层帽衫了呢。”
对樱井竭力克制的怒气视若无睹,相叶展一展自己灰色帽衫的帽子,刚好扣进樱井背后的灰色帽子里。
“还,挺时髦的。”相叶笑着说。
“……”樱井隐而未发的怒火被那无邪且无辜的笑容浇灭了大半。岂有此理。他还有话要质问——
“很快就好了,这个篮球架。”相叶俯身整理樱井的双层领口,“我的设计稿很简单,占地面积也几乎实现了最小——老师不也夸了我那张稿画得好吗。”
——这张……画得是不错。
当樱井第无数次地经过并假装没有看到那张万红丛中一抹绿的设计稿,相叶终于指着那面墙直球对他提问“老师觉得这张稿画得怎么样”时,他是这样回答了没错。结构合理,线条清楚,空间实用性强——他必须忠于专业的角度,客观如实地给出评价。
但那并不等于他同意在自己的工作室付诸实施?
“我知道,老师当时就流露了并不准备在工作室安装的意见。”相叶的手指温柔抚过樱井肩头,针织面料绵软,虽然隔着两层,仍然是他们至今为止最近密的一次接触。“但我也是正式经过允许的了。”
“允许?”樱井板直肩膀,发现休闲服与西装的铠甲感相去千里,“谁的?”
“樱井舞女士。”
“……”
“据樱井舞女士介绍,虽然这间工作室的设计师是老师你,但工作室的注册法人却是她。因此她有权对本工作室的一应事务性事宜给出授权,其中就包括我提出申请的——在工作室限定范围内安装一套室内篮球架。”
“……”
“樱井女士还跟我说,如果哥哥他——就是老师您——对此提出什么抗议的话,尽可以请他致电找我。”
“……”
樱井沉默着。
他这个公共关系学的妹妹真不愧是当年学校的高材生。当年抱在怀里那么小小的一个,如今已经可以这样有本事地反过来治他。
人生还真是无常。
樱井继续感受着自己的脊椎骨,像以往任何时候那样,试着去数一数,究竟还有几个骨节是可以被感知到的,还受自己控制的。
再次抬起眼睛。
“咖啡好了么。”他问相叶。
“嗯?哦,马上。”像是拆过来的招式不在相叶的预料之内,他有那么一点点意外,但还是很快就动作利索地接出一杯咖啡端过来。“给您。”
樱井端过杯子,面目淡然地抿一口咖啡。
相叶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发难。
但樱井只是安静喝着咖啡。
相叶攥了攥手。
“怎么。”樱井瞥他一眼,“不是说早餐也很快就好吗。”
“哦,哦好的,很快。”
相叶从樱井手里端走杯子转身,樱井则移动到餐桌边。当天的报纸已经规规矩矩地摆好,以及诚如相叶所说,装修工程被控制在非常严格的范围内,虽然噪音难免,但完全不影响他吃一顿如常的早餐。
相叶把吐司和酸奶端过来,樱井便同以往一样翻开报纸。
在餐桌对面坐下,相叶不自觉地在桌子底下抠起了手指。
“不吃饭吗。”樱井翻过一页报纸,不经意地开口,“一大早就在忙了。”
“那个……”相叶终于有些按捺不住,“老师不再继续问,篮球架的事了吗。”
“问什么,既然你是经过许可的,符合规定的。”樱井再翻一页报纸,“那就尽管去实施就可以了。”
“老师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设计这个吗。”相叶的声音有点发干。
“怎么说呢。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翻过一页的报纸隔开樱井的神色,“老实说,我并不关心。”
相叶低下头,屏住了气息般。
樱井假装对此毫无察觉。报纸继续一页页翻过,一帧帧将他的所有表情带过。
相叶咬了咬嘴唇里侧,那里似乎没有什么神经,感觉不到疼。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表现出来的模样像什么。
他就像一个想方设法制造事端以引起家长注意,可最终还是被无视了的孩子。他想要的当然并非家长的宠爱,但从结果来看,画面感是极其相似的。
那他想要的是什么。
用一抹翠绿从红色圆圈中突围而出。
用一声巨响打破那百炼成钢的铜墙铁壁。
用一记直球在零分的记分牌上得到第一个三分。
果然,还是操之过急了。
不。
别以为这样就能把他吓住让他知难而退。
他可远远不止如此。
退缩什么的,他从来没学会。
从未。
“嘛,我还能想干什么呢,我无非就是不想年纪轻轻还没开始就一身职业病。”相叶抬起头,挺直后背,拿起一片吐司啃了起来。“咱们这个职业长期伏案,不保持一些随时可行的运动可不行。”
樱井安静地看着报纸。
“说起来,我中学时篮球打得还是挺不错的,那时有老师以为我能成为专业运动员呢。”
樱井保持着如一的安静。
“唔嗯,对,所以说,以后觉得脖子酸了,我就可以,随时投几个篮。”相叶嘴里已经塞满了吐司,但却一直没怎么咽下去。
樱井的目光迅速扫过他,看到他鼓鼓的脸颊有些发红。
“这样的话就,唔……嗯。”相叶终于有些被噎住了。他努力想把面包吞下去,但嗓子里像被堵住了一样往回推。
樱井终于把报纸从桌面上整版展开,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彻底挡在报纸后面。
并非有什么重大新闻需要细读。
而是他实在无法维持自己的毫不动容了。
to be continued
避免误会还是说明一下。
我不是你们一直在等的那位,就让法叔不在江湖而江湖永远有法叔的传说。这也更符合她的美学。
这是一人再开的无人之境。
班门已成传说,弄斧的还是准备没羞没臊地继续弄(。
这个故事已经依稀有了它的容貌,所以是不会荒废的。
我会尽力自由地去写的。
想看花海盛开,想等燕子归来。
一起吗。
五
轮椅的车条匀速转动,在整栋房子里浮起第一层晨光时,自樱井的卧室里一路穿过客厅,在全坡道的地板上投下摩天轮般的光影。
在从那一隅空间的书桌旁经过时,樱井总会转过头,目光掠过布满整面墙的图纸,红色的圈圈点点像似自成一幅抽象作品般,表达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情绪。
事实上,原本从樱井的卧室到洗手间并不会经过这里,只是不知自什么时候起,他改变了自己的行动路线。
绕了一些对于一个行动不便人士来说徒增负担,远不属于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路。
其实他连原本的作息时间都已经一起更改了。
以前的这个时间,他是还没有起床洗漱的。
但是有个人每天的打卡时间逼得他不得不早起一段时间,好让自己在对方进门之前已经从头到脚把一切都打理妥贴。
——他是不能容许自己穿睡衣的样子再一次出现在对方面前的。
并且他也从没有提过诸如打卡之类条框束缚的要求,只不过是那个人——
“老师——”钥匙转动和推门声以及呼唤声几乎同时响起,携着门外的春风一起走进门来,相叶笑着来到樱井跟前,“早上好啊。”
——那个年轻人啊。
“你不用每天都到这么早。”要化解那份生命力的热度,真需要相当的平静克制。
“我到这么早老师还都已经起来了呢。”放下背包洗个手,熟练地插上咖啡机的插销,按开按钮,抽出樱井和自己的杯子,“再晚点还得了。”
对于相叶每天早上到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两个人的早餐做出来这一点,樱井已经不再阻止了。因为阻止也没有用,与其多费唇舌,不如安静地把早餐吃好,以便开始高效率的一天。
“总之,这里不会有任何强制的规定。”樱井转动轮椅,往餐桌旁边去,“你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就好。”
从开放式操作间到餐桌的这片空间,和客厅的活动空间原本是两片区域,两片区域之间有一条坡道。樱井从客厅到餐桌这边来,是需要让轮椅经过一个上坡——轮椅车条从匀速到减速,再加速到匀速。
用杯子接着咖啡,拉开冰箱门拿出面包果酱,再带出一瓶酸奶,转身回来接第二杯咖啡——相叶的注意力实际上从来没有离开过樱井。
他一早已经注意到这栋房子里存在于各处的连接坡道,在设计上都是毫不留情面的。通常如果是行动不便人群的家里,会尽可能把这些连接坡道设计得平缓,而且也会最大程度上减少不同区域之间的高低差异。所有对于正常人来说完全不会留意到的细节,都可能会对行动不便人士造成困扰。
而樱井的这间工作室兼住宅的房子,偏偏是不同区块之间高低起伏各异,连接坡道的角度也是一切从节省空间以及设计和谐角度出发的,只保留了不会造成行动障碍的基础水准。
因为兼有建筑设计专业和行动不便人士照顾的知识经验,本来就能够很明显地注意到这些方面。而在经过关于“楼梯满墙”的一课之后,这种感受就更加直观了。明明是自己说的“坡度太陡会给残疾人士造成很大的难度”,而“坡道过长则可能增加使用轮椅的疲劳”。
但相叶已经观察得很仔细,樱井的轮椅在经过这些很需要费点力气的坡道时,显得游刃有余如履平地。
实际上在全自动化轮椅早已经普及并且不断优化的今天,完全可以不必还使用这种自己来操控的传统轮椅。
这样的想法相叶只放在了心里。
——这种看似不合理实则处处流露出的对自己的毫无容赦。
不知当中经历了对自己怎样的严苛对待,才会有今天这般无需任何人照顾独立生活的自如能力。
端起咖啡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杯子。
相叶压抑着心里翻涌的情绪。
事实上只要一走进这栋房子,就会有一种情绪充斥着相叶的心。他只是无时无刻不在和它做着斗争,却从没能让它消失。
但他只能斗争到底。
他要带来的不是这些。樱井也不需要这些。
在一片吐司上抹平蓝莓酱,相叶转身走向餐桌。
他应该给这里带来的是——
“最近天气逐渐凉快起来了呢。”相叶在餐桌边坐下,把咖啡放在樱井跟前。
“谢谢。”樱井在桌边拉起轮椅闸。
“今天外面的空气就很好。”相叶又说。
“嗯。”樱井翻开了桌上的报纸。
“……”咬一口吐司,相叶舔了下嘴唇。他其实是还有台词等在后面的,但鼓不起勇气说出来。暗自看一眼低头翻看报纸的樱井的西装领口,后颈露出来的衬衫领子,和他的背一样笔挺。
……站直。
相叶还没有进过樱井的卧室。确切地说是还没有接近过樱井的日常生活领域——除了第一次的突然袭击之外,无论什么时候见到樱井都已经是把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与此同时,樱井的一应日常用品,包括洗漱用品,换洗衣物,全部被封锁在樱井自己的卧室和专用洗手间,相叶从没见过。就好像这个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丝破绽都不会露出来。
虽然从没见过,但相叶确信,在他的那片领域里,樱井一定有大量的复健工具,以保持足够的运动量,才得以支撑出现在这般清爽笔挺的骨骼姿态。对于一个应该是从腰椎上出问题的人来说,能够把背挺得这样直而毫无萎靡之态,克己的程度难以想象。
“天气这么好——”相叶也掰直自己的肩膀,如所有早餐闲谈般那样地说:“老师想不想出去转一转?”
手上的报纸翻过一页,让相叶错过了樱井某一帧的表情。
“除了定期的残疾人士检查和复健,我不会出门。”樱井说。
又来了。那种平淡得像是在说他人事的语气。
相叶刚想再说什么,樱井接着说:“以及,那些事也都不在你的工作范围之内。”
“我——”
“所以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
不。
你真的不是你口中所说的那种残疾人士。
你除了行动方式和正常人有些不同以外,你把自己逼得比正常人还要正常。
相叶也不再多说。
是没这么简单的。
当然。
但要是以为他相叶雅纪是一个碰了钉子就掉头的,那也是别想得那么容易的。
他会站直的。
绝不驼背地面对自己必须要去面对的。
那天工作室里的相叶显得异常安静。
樱井这样意识到的时候,转过头看了一眼在埋头在那一隅桌前默默画着的相叶。
这是一个没有从他这里讨要半分捷径的年轻人。通常浮躁的年轻人总是想要从一些过来人那里讨要少走弯路的地图,但是相叶不同。单是楼梯这一课,樱井就眼见他不知踏踏实实重画了多少张图。实际上原本那些被自己用红笔圈出来的构图,是足以看出来相叶作为建筑设计师空间想象力的一面的。教科书错误是教科书错误,才能这种东西却是不受“是否可行”这一标准的限制的。
相叶身上的才能是毋庸置疑的。在校期间的优秀成绩肯定是毫不打折扣的。
有才能的同时还不急于走捷径。
樱井望着明明说了“天气逐渐凉快起来了”却还是在认真画图时隐约出了汗的后颈发梢,一不留神就出神了很久。
发现的时候,感觉自己隐约有些出冷汗。
好好教导这个年轻人。
别辜负他的才能。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几天之后,樱井发现,要维持住这个自己给自己立下的师长设定,实在有可能是他人生至今最艰难的事情之一。比七年前接受如此这般的自己还要更艰难。
在第一层晨光里途经那面满是红色圈点的墙时,一抹清秀翠绿从中跳脱而出,钻进了樱井的眼里。
樱井停下了转动轮椅的手。
匀速转动的车条缓慢定格不动。
那是一张用绿笔完成的设计图稿。
钉在一片图稿的正中间。一副彰显自己必将成真的决心。
设计不复杂。
因为要实现的内容本身不复杂。
那是一个篮球架。
包括篮板,篮圈,主杆,拉杆,臂展以及篮架箱底。仔细看看,还特别设计成了可移动箱底。
看标注比例和数字——室内适用。
再定睛看看图纸背景,与其说是室内适用,不如说是专为室内用设计。
虽然还只是一张图。
樱井在原地停了很久。
这位相叶同学——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那么第一周,就先从画楼梯开始吧。”
他还记得,当他说出那句“难道老师你认为,「Studio 零」是一个会辜负他人的名字吗”之后,坐在轮椅上的樱井翔沉默着抿完杯中最后一口他为他泡的红茶,就一言不发地滑着轮椅,进了内室。
然而过了不到一小时,他又眼睁睁地看着那轮椅滑到已经在白色小桌边被支了起来的绘图板边上。然后,一双干净的手松开轮辐,指节抬起,在绘图板上面——轻轻敲了敲。
木质的绘图板发出闷钝的声音来。
夹杂在窗外的蝉鸣声中。
“可能你会觉得有些委屈。在Q大这种名校读了五年建筑,各种竞赛中也拿过奖,又有很多事务所的青睐。楼梯谁不会画呢?你可能也会觉得,我来你这里,不是为了画楼梯的。”
樱井从地上打那只被他开了的暗红色工具箱里,掏出一支用了一半的铅笔。接着,手指灵巧地摸起一侧的刀片,简单地削了削并不很钝的铅笔尖。
铅笔屑的石墨腥气,浅淡地弥漫在夏末的午后阳光中。
“我并没有……”
相叶刚想表示诚意,却听到下一刻,樱井便将手中那只已经削好的铅笔,放在了他面前绘图板的托边上。
“不过在我这里,第一周,你将学到的东西是——”
男人看着面前似乎求知若渴的年轻大学生,微微地扬起了下巴。
像是在看一片蕴藏着满满原石的矿野。
或是青绿色的,尚待开垦的良田。
“简单如楼梯……”
他的手指握住轮椅边缘。
微微发紧,却不为人察。
眼前这个学生。
假以时日。
或许——
“……也不是谁都会画的。”
——没错。
相叶雅纪的目光从钉图板的一侧,逡巡到了另一侧。
最后,落在了自己今天刚刚完成、却又被樱井无情的红色记号笔批注了的图纸上。
定住。
……他是对的。
相叶盯着面前那些被红色记号笔圈出的错误。目光盛得灼人,仿佛要把纸面烧出一个洞一般。
他暗暗地握了握拳头,不自觉地绷紧了唇线。
——樱井翔是对的。
楼梯,并非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从第一天,他画的第一张图开始,自己就在不断犯错。很难想象——在学校时各科成绩优异的自己,竟然会栽在楼梯这么最简单不过、也最不起眼不过的东西上。曾经在学术的世界里天马行空地架起过无数建筑形体的相叶雅纪,第一次在理想与现实世界的连接点——绊了跟头。
自在那张图纸上画下第一笔开始,每一次将图纸交给樱井翔过目,对相叶来说,都是一种对自尊的挑战。
而樱井翔看过图纸之后,轻蹙眉心时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让他感觉在对方面前几乎无地自容。
“相叶君,你画楼梯,都不知道画好残疾人坡道的吗?”
“相叶君。这里,这里和这里。要重画。”
“……你好像一副‘不知道为什么要重画’的表情啊。比如这一张,坡道的高度比例不对,坡度太陡。轮椅无法很顺畅地爬坡,会给残疾人的使用造成比较大的难度。而下一张,对就是这张,坡道整体太长,距离休息平台太远,很容易令使用轮椅的残疾人臂部过度疲倦。”
“还有,今天这一张,作为景观楼梯,却没有考虑到你选择框景的尺度和宽度。这种长度的景观楼梯,台阶应该更宽大些。而你这样每一阶都给了普通楼梯的厚度,台阶却保持普通宽度的话,很容易造成人的视觉和疲倦。”
“普通人尚且如此,残疾人则更不用说了——这段景观楼梯所附带的残疾人坡道,在爬升过程中没有任何相应的视觉景致可言。那么对于残疾人来说,这只是一段没有任何景观特点的,普通的功能性坡道而已——”
红色的记号笔。
被夹在干净白皙的指节中,于空气中飞舞着。
一字一句,一点一圈。
都像是刻在相叶的心上。
每一句话。
都让他把拳头握得更紧一分。
而那握紧的掌心里藏着的,并不是对于自己错误的羞愧。
而是另一种——更令他几乎快要无法呼吸的——
难过。
他看着戴着无框眼镜,书卷气得就像一个大学教授般的樱井翔。坐在轮椅上,背对着自己,在那面墙上钉着的图纸上来回勾勾画画。轮辐轻微转动,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个人口中不断吐出对他自己而言残忍无比的句子,却只是为了帮助一个几乎没有什么实际设计经验的、初出茅庐的无知学生,去重新认识现实世界里建筑应有、却被常人忽略的微小细节。
那刺眼的红色不断在纸面上飘飞。
相叶却早已什么也听不进去。
那几个词,像是紧缚住他神经的魔咒,令人无法挣扎的枷锁。
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随那刺眼的红色一起旋转、盘桓、扩大,充满整个视界——
普通人。
残疾人。
残疾人——
不。
你不是。
拳头越攥越紧。
指甲尖似乎也要狠狠陷进掌心的纹路里。
不要用那么平常的语气,那么称呼你自己。
你不是。
你才不是——
你根本——
“……相叶。”
熟悉的波澜不惊的声音再次从耳边传来。
将在钉图板面前陷入沉思的相叶雅纪,拉回了此刻的时空。
不知不觉中,樱井已经滑着轮椅,来到了他的身边。
轮辐旋转。
已经逐渐开始熟悉了的沙声在他的侧后方,停了下来。
相叶紧紧地闭了闭眼睛,随后睁开。
他彷然地等待着。
等待着因为自己的错误,而即将降临的新一轮言语惩罚。
虽然樱井说的是自己。
可对于相叶来说,却仿佛是一种句句都折磨在自己身上一般,无法忍受的宣判。
“这次的错误……”
啊啊。
又要开始了。
相叶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肩膀也仿佛防御般收了起来。
因为紧张,年轻的大学生弓起了瘦削的后背。
他又要用那些词汇来形容自己了——
额头一滴滚烫的汗水,沿着眼窝与挺直的鼻梁间的沟壑。
缓慢地。
磨人地。
滑落至唇角。
“……只有两处。”
落入耳中的,却不再是那副冷冰冰的声音了。
相叶有些惊异,一时间甚至愣在原地,无法回过神来。
“比起一周前,已经有了很多进步。”
肯定的声音,仿佛幻听一般,从身体侧后方传来。
“虽然刚才有说要你重画,不过这里和这里,这两处问题只是扶手的宽度和转弯度。相信下一次改正之后,我大概就会无法挑出错来了吧?”
那声音的句尾似乎有些微微地抬起。
像是夹杂着一种相叶不曾期待过的,满意的评价。
“要知道,我第一次被老师指导楼梯画法时,可是用了足有整整两周呢。”
男人似乎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初次见面时,深谷湖泊里的水面。
此刻正被名为相叶雅纪的微风,搅动得泛起了微微涟漪。
“资质的确很优秀了。”
轮辐的沙声再度响起。
背后的男人将轮椅向前滑了一点。
相叶如同全身被定住一般,不敢回过身。却在不经意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对方胸前那别着一尘不染的衬衫上那条领带的,银色领带夹。
在夏日海市蜃楼般朦胧而蒸腾空气中。
发出一点闪光。
“……相叶同学。”
——仿佛盛夏的幻觉。
沉默的空气缓缓流动了几秒。
相叶这才像是要发出声音好确认一下现在是不是梦境一般,轻声问道:
“……老师?”
“……哦。不过。”
男人的声音似乎穿过厚重而潮湿的空气,远远传来。
甚至有些不真切。
“还有一处很大的错误,刚才忘记说了。”
“还……还有?”
相叶的心脏再度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仍然不敢回头看樱井,却也不知道此时该看图纸上哪一处地方。
很大的错误——
那应该是比之前被樱井老师标出的两处红圈,更明显的地方才对了。
明明已经很努力地检查过了。
因为是学生而实践经验不足的部分,也通过连续几天熬夜地查阅规范集和翻资料而尽可能地做了补救。
尽管如此。
却还是有吗……
相叶沮丧地闭上眼睛,无可奈何地等待着那醒目的红色记号笔,再次落下的那一刻。
“……是什么?”
——啪。
回答他的,是一记轻轻拍打在后腰上方的声音。
有些冰凉。
微痒。
有些棱角。
——却并不严厉。
是一支没有使用过的,崭新的——
绘图铅笔。
身后的人握着铅笔一端的人并没有用力。似乎只是想提醒他什么一般,善意地敲打了一下自己这位刚收了一星期的学生,那因为紧张和沮丧而弓起来的后背。
“……站直。”
听到这一声,相叶终于回过了神来。
被铅笔拍打的那一下,令他本能地挺直了原本弓着的后背。
他有些疑惑地侧过脸。
似乎想要弄清楚男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您说什么?”
“我说,站直。”
樱井翔顿了顿,将铅笔收回了手中。
铅笔的一端落在他的手掌中央。
轻轻地,无节奏地敲打着掌心。
“面对自己的作品时。”
“要对自己付出的努力,有应有的尊重,和自信。”
“所以,不要驼背。”
“站直。”
“可是……”
“——没有可是。”
铅笔敲打掌心的声音停下了。
取而代之的,是再次响起的轮辐声。
“……相叶。”
男人手指将轮椅转了小半个圈,来到相叶面前。
他坐在轮椅上。
却像是站在自信的城楼顶端。
他从下往上,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无论正确还是错误。”
沙。
沙。
像是记忆中那一瞬的风永远停滞。
或是飞快地流过身边的时钟的秒针。
“无论是缺陷还是不完美。”
轮辐再次响起。
轮椅被男人用干净的手指推过来。
推向——
相叶的身边来。
面对面前这位有些不知所措的学生。
樱井翔微微勾起的嘴角,在夏日盈满空气的阳光中。
看起来,仿佛一个来自久远的微笑。
“这都是,你自己的作品。”
你不是。
我是。
不,你不是——
……我已经是了。
不是的。不是的。
不会一直这样的。一定还有希望,哥哥一定还可以——
……小舞。
你我都知道。
希望,不会有了。
……
不过。
无论是。
……或者不是。
七年时光,从转动轮辐的手指中匆匆流过。
而七年之前,第一次坐上这日后几乎成为自己身体一部分的轮椅的年轻人,却在命运残酷的指缝间,顽固而执着地挣扎着。
然后,从苍白的沉默中。
从淋漓的汗水中。
抬起了他那双不肯向命运屈服的,黑色眼睛。
无论如何。
我。
——都还将会是这个我。
四
刷啦啦——
夏季的热风卷着气浪,阵阵拂过窗前。
昨晚刚下过雨。沿着Q大12区25栋方向的那条步道往前走,入眼即是大片大片的绿色。郁郁葱葱的绿树抖擞而挺拔,仿佛被雨水洗净过全身的每一片树叶。其中最高的那棵则停在25栋的门前,树顶直拔入云,仿佛已消失在上方朗朗晴空中。
大概为了能多呼吸一些这饱浸了绿意的新鲜空气。
25栋别墅靠近侧道的一扇高窗,即使在这般炎热的夏日里,也浅浅地开了条缝。
倘若有人走近。
就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樱井老师?”
小心翼翼的声音。像一个谦恭谨慎的学生。
不是很确定。
有一点试探。
接下来响起的,则是另一个可以说是与窗外这浓烈的夏季格格不入的男声。
伴随着纸张哗啦哗啦作响。
那语气直截了当,严肃到几乎不近人情。
“——重画。”
相叶雅纪站在樱井翔的工作台前,紧张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绵密的汗水。
即使现在屋内开足了冷气,按他的体质,依旧很容易出汗。
年轻人汗流浃背地接过绘图纸。低下头,就一眼看到了上面被樱井手中的红色记号笔毫不留情地勾出的几个错误。
看到那几道粗重红色所勾出的醒目红圈,以及旁边属于樱井字迹的修改意见。
相叶雅纪脸上一红,在心里小声地叹了口气。
“……好的。”
捏紧自己的图纸,他看不出表情地垂下脑袋,对樱井轻轻地鞠了一躬。
“……我立刻重画。”
被汗水染湿的发尾,在他鞠躬时翘了起来。
露出被掩在同样被浸成了半透明的白色衬衫下的后颈。
樱井沉默地瞥了他一眼。
点点头,没有说话。
相叶转过身,向自己摆在角落的那张白色小桌走去。
年轻的大学生捏着耷拉下来的白色图纸,背影看起来多少有些沮丧。
而面前这张白色小桌上,比起他一个星期前自说自话地来到这里,又自说自话地留下来,已经多了不少玩意儿。
像是已经无声地默许他使用、甚至占据这和樱井共同工作的房间里的一隅空间。
也变得逐渐不再争论他的去留。
——这多少给了他一点安慰。
白色桌子之上。
各种号码和颜色的铅笔。橡皮,橡皮刷。
美工刀,刻刀,重刀,割刀。砂纸,切割垫板,厚度测量仪。各式各样的胶水和速干剂。
直尺,曲线尺,法式曲线尺,丁字尺。比例尺,绘图模板,圆规。
铁丝,各色喷漆,空气罐,摊开成圆圈的各式国际色卡。
墙角还堆放着各种厚度和颜色的纸板、泡沫板、塑料板和聚乙烯白板。
而最明显的,莫过于那张斜斜地立起来,坐下去时几乎能将相叶本人掩在其后的——
老式建筑绘图桌。
相叶走到那张建筑绘图桌前。
他捡起一支滚进白色小桌边角里停住了的铅笔。铅笔看起来已经不剩多少了,尾部的橡皮因为整体比例而显得圆滚滚的。
相叶拿过桌边一只有些发钝了的刀,简单地削了削。细碎的铅笔屑仿佛没有重量般,绕着他的指尖旋转落下,无声无息地滑进被盛夏的热度蒸得发烫的空气中。
“——慢着。”
然而。
背后那个仿佛宣判一般冰冷的男声,却不等他削完手中的铅笔,就再度不留情面地响起了。
相叶的背脊条件反射的一抽。
虽说外面正是盛夏。
他却仿佛觉得后背上有点点冷汗,渗透衣衫。
而来自背后那个人的视线。
则仿佛比他的声音还要令人发冷——
“先把你画错的图,在那面墙上钉好。”
一向对樱井的指导言听计从的相叶,在听到“那面墙”几字时,脸上却意外地——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老师……”
年轻的学生放软了话尾,语调中流露出近乎央求的意味。
他手中紧紧捏着还没来得及放在绘图板上的图纸的一角,似乎极度不情愿,可又无法违背樱井的要求一般矛盾着,脸上不自觉地显出了天人交战的表情。
“能不能……”
“——不能。”
回答他的声音依旧冰冷。
年轻人抬头看了看樱井所说的那面墙,又看了看坐在工作台前正忙碌着的樱井。
“可是……”
看得出他并不喜欢那面墙。
“——没有可是。”
工作台前那个正盯着图纸看的背影却连头也没回。
“但我……”
相叶雅纪的声音随着他的呼吸一起局促起来。
他想要深深吸一口气,然后说好。可年轻人的心性又让他忍不住地想要试探一下坐在房间另一角、现在已经可以算是自己老师的那个看起来冷冰冰的男人,能够忍耐自己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相叶雅纪。”
工作台前盯着图纸的背影顿了顿。
像是终于被打动了般,低下的头稍稍抬起来了一些。
相叶期待地仰起头。
“樱井老师……?”
男人侧了侧脸,声音听起来似乎没有任何起伏。
“五分钟之内,把图钉好。”
樱井翔工作的时候,脸上会戴一副无框眼镜。
银色镜腿,细细地没入脸庞两侧被黑发覆盖的耳际。看起来极富书卷气,像是Q大那些夹着书本站在讲台前的教授般,令人心动。
然而,却又令他有些——
格外地不近人情。
……反正他对自己不近人情也不是第一天了。
相叶见对方根本连眼睛也懒得抬起来搭理自己,只得摊开手,苦笑了一下。
随后又咬了咬牙。
这面墙。
他一手抓过自己桌上的几颗图钉,另一只手拎着图纸,拖着脚步走到樱井所说的“那面墙”边。
——这面可恶的墙。
相叶有点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这面被樱井装上了整面钉图板,随时可以将图纸钉在上面展示,同时边看边讲解的墙面。
而此刻等待被展示和被评价的,则是在面前这大概有一整层高,五米长的钉图板上——满满钉着的,他相叶雅纪从一个星期前踏入Q大12区25栋这间不为世人知的工作室「Studio 零」以来,所画的,并且画错过的——
所有图纸。
铺满了几乎整面墙的图纸上,密密麻麻的画着标出错误的醒目红圈。
清一色的红。
明晃晃地有些刺眼。
这种红色。
——当然是樱井画的。
相叶想到这里,有些不甘心地用手中的图钉狠狠将自己刚才攥在手里那张图纸的最后一角,钉在了钉图板上。
错误。
错误。
连续而无止尽的错误。
他泄气地看着从墙壁另一头开始,也就是一周前、他自信满满地进入「Studio 零」工作室时,被樱井所要求画的第一张——手绘轴侧图。
是的。
手绘。
在如今这充斥着电脑建模的时代,这间不为人知的房子里的樱井翔却像是一部厚重的古典建筑教科书一般。在这一周里,他不仅没有为相叶配置电脑,还搬来了自己以前学生时代时所使用的老式建筑绘图桌,并在相叶面前放下一只装满各种画手绘建筑图纸、以及做手工建筑模型时所需要的大部分工具的暗红色工具箱。
“相叶君。”
“我知道你在学校里的成绩也许很优秀。”
男人坐在轮椅上。
相叶坐在沙发上。
彼此之间隔着一张透明的、切割简洁的玻璃茶几。
“但是,在我这里。”
两人的视线几乎是齐平的。
因为身高和坐姿的缘故,相叶甚至可能比樱井的位置还要高一些。
“——就要遵守我这里的规矩。”
可是。
哪怕挺直了后背。
收紧了胸膛。
视线都保持樱井翔的齐平。
和对方隔着一张玻璃茶几的相叶雅纪,还是无可避免地感受到了——来自轮椅上那个男人的,威压。
一种居高临下,却又不容拒绝的威压。
严肃。
又有些不近人情。
可那其中更多的,则是属于樱井的、他进门第一天便感受到了的骄傲与矜持。
仿佛在两人间存在着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
然而,相叶知道。
这堵城墙非但根基深厚,且几乎是无法撼动的。
因为。
它们根植在一种名为绝对职业自信的,坚实的地基之上。
绝对的自信。
是的。
就算两人独处,面对自己这样一个擅自闯入的陌生人,还是年下的、在对方看来可能充满活力甚至攻击性的年轻人。
可坐在轮椅上的樱井翔在面对他时,也会无意识地流露出在相叶看来仿佛无法逾越的高城一般,绝对的自信。
那样厚重的地基,到底是怎样构筑起来的呢……
年轻的大学生有些疑惑。
也想要了解。
于是。
在鼓噪自己心脏的那股几乎让他想要叫喊出来的激烈心跳中,他听见自己如是回答。
“……好的。”
“好的。”
“……樱井老师。”
三
“我说——”樱井深吸一口气,转过脸,看看正在房间另一头收拾原本整齐摆放着资料杂物的角落的相叶,“你还真是不打算放弃啊?”
“啊?老师您说什么?”相叶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一样,手背蹭蹭额头上的汗,把手里一撂厚重的彩印杂志打成了捆。
“我再说一遍,我是不会同意的。”转过轮椅,樱井从工作台前转身,“我不管你听懂没,继续装糊涂也好,我的想法不会改变的。”
“老师是准备休息一会儿?”相叶拎起杂志,起身,“想喝杯咖啡,还是红茶,我去给您弄。”
“……”眉头拧成一团,樱井望着那个又是T恤被汗水浸个透湿的背影,想着自己的忍耐还能有多大限度。
从今天一早他才刚睁开眼从卧室出来,身上还穿着睡衣,人还没醒过神来,在经过客厅看到已经站在厨房操作台前的相叶,当场手指就差一点被轮椅的车条卷进去。
“啊,樱井老师您醒啦,早啊!”身上只穿一件短袖白色T恤,头发蓬松清爽,和前一天被热得多少有些狼狈的模样大不相同,年轻的相叶雅纪就那样站在清晨特有的白光里,朝他摆了摆手。“早餐您想吃点什么?我来弄。”
樱井应该是费了相当的力气才压制下了自己就准备失控的情绪和音量:“你是怎么进来的?!”
“啊?我用钥匙开门进来的啊。”相叶手上不停,应得自如。
“钥匙?”
“啊,钥匙。”
“你哪来的钥匙?”
“嗯——”相叶从咖啡机底下拿过一只樱井从没见过的杯子,接着无比自然地说:“是舞小姐给我的啊。”
“舞?”
“对啊,舞小姐给了我备用钥匙,让我今天开始早点到的啊。”相叶端起那只陌生的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樱井克制着自己,“我没有同意过。”
“嗯,舞小姐也这么跟我说的。”相叶捧着杯子点点头,“她说樱井老师你并没有答应,不过她还说‘也不用管他,只管做好你该做的’。”
“你该做的?”樱井攥紧了轮椅的车轮,“你该做什么?”
“一个合格的助理。”相叶放下杯子,直了直脊梁,正色道:“一个从专业工作到兼职护理都合格的,助理。”
好像如此正色我就不得不同意一样,樱井心想。
“我没有同意过,而且我应该也说过了,我是不会同意的。”樱井看着相叶蓬松的黑发,“舞和你说了什么我也不关心,现在就请你离开。”
相叶像没有听到樱井说的一样,四下打量了一下,自言自语般轻声念叨:“嗯……不愧是老师,内部设计得完全没有多余的角落。”
“喂!”樱井拍了一下轮椅扶手,“我说请你马上离开——”
话没说完,相叶已经走到门口的衣帽架边,拉开挂在上面的背包,从里面抽出一份文件,边朝樱井走过来边展开。
“这是樱井舞小姐和我签订的工作合同,我不想说上面有她个人的印章绝对具有法律效力什么的……”相叶捏着合同,探身看着樱井,眨眨眼,“如果又想说报警什么的,樱井——不,‘零’老师,要不要先去把睡衣换掉再拨电话?”
坐在轮椅上完全不记得连衣服都没有换的樱井深感自己被将了一军。
那种不爽却又无可奈何一直紧拧在眉头里,解不开。
没有人能这样深入他的生活。
自从开始了轮椅上的生活,他的私生活从没有任何亲人之外的人接近过。他尽了最大的努力,经历了自己也不想再回想的一切,才让自己可以不依靠任何人也能活下去。
他不是消沉,也不想放弃。
他只是不想再让任何人靠近他。
无论哪方面。
不仅仅是未经任何武装只一件单薄睡衣的模样。
还包括那个无人知晓的身份。
他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
如果可能的话最好360度全方位地隔离开他人。
他已经成功地拉开这个距离很多年。
现在这个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年轻耀眼,全身朝气,生机蓬勃到让人无法直视的毕业生,仿佛只是随便挥挥手就让这些距离瞬间消散殆尽。
他怎能轻意允许。
三件套西装武装上身,樱井仔细地系好皮鞋的鞋带,打好结,然后把毫无知觉的脚放在轮椅的脚蹬上。
看看光亮的鞋面,樱井抬起头。
轮椅闪亮的车条转动,他才有了出去面对的底气。
樱井不想再和那个不速之客多说什么话,显而易见,他已经看出了相叶丝毫不准备退缩的决心。他虽然不想更不愿做退让的那个,但又拿对方毫无办法。
如果这是以前……
不,他有多久没这样想过了。再不想不念不提从前,这是他给自己定的铁则。
怎么回事,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就都要脱离自己的掌控。
早就把轮椅操控得游刃有余的手心里,莫名涩起了一层汗。
紧拧眉头的樱井看看存放资料的那个角落,不知道一个上午一直在那里收拾鼓捣的相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照理说他应该阻止,但是讲了肯定也是白讲。
再看看工作台上,一个上午,没做出任何进展。
“还不知道您习惯哪种咖啡,所以就先弄了红茶。”相叶端来冒着热气的红茶时,樱井瞥了他的手一眼,没有伸手接。
相叶于是直接在轮椅前蹲下身来。
“老师?”他捧起杯子,“喝茶。”
茶气升腾,拂过他本来已经挂着汗滴的发梢额角。
“……”
“天气热,您这里中央空调一天到晚开着会很干燥,得补充水分。”
“……”
樱井接过了杯子。
其实他并不怎么喝红茶。
即使他知道这杯茶并不该接。
不能有这种开始。
但那个让他从仰视变成俯视的角度变化,让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手。
“好了,我继续。”相叶说着起身,准备接着对付工作室的角落。
明明开着中央空调,背后的T恤还能全被汗浸透。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樱井在相叶身后平静地开口。
相叶稍微停顿了一下,只是稍微一下,就接着不停手地收拾起来。
“哦,老师的设计实在没有任何多余之处,我看了半天,只有这个角落能算是不会有任何影响的地方。”相叶说时微笑着,像是对那“没有任何多余之处”感到特别了不起,“所以呢我准备把这里收拾出来,量个尺寸添张桌子,以后我就在这里工作。”
“……”想说要阻止这件事本身,但樱井想说问的明明并不是这个意思,“那么优秀的履历,付出了多少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真的认为——在这里不辜负你自己吗。”
相叶的肩胛骨收紧了一下。
也许是因为太热,反复深呼吸了几次。
“怎么难道老师你认为——”他不回头地说:“「Studio 零」是一个会辜负他人的名字吗?”
二
“碎纸机?”
坐在轮椅上姓樱井的男人闻声,抬起头来。
窗外传来如耳鸣般的蝉叫声。
面前这位看似鲁莽而不计后果的年轻闯入者,令此刻坐着的男人那张用英俊二字形容也毫不过分的脸上,写满了怀疑。
但相叶雅纪感觉得到。那其中隐藏得更多的,则是熟悉的环境被未知因素入侵时,每一个字的每个音节都能渗透出的由骄傲与矜持所混合成的戒备。
大三那年暑假的社会实践中。
他曾在自己所接触的许多和樱井情况相似的人身上,都感受过这种戒备。
那种感觉平静无争。
却也异常疏远。
与自己一步之隔的对方的世界外围,好像被无数若有若无的薄雾重重环绕,无法得窥一见。
仿佛四面环山的孤谷中,一枚不为人知的湖泊。
而此刻,被他这股无意间路过的新风所搅扰,而令那湖面泛起的名为警惕的水波纹,也正一圈一圈以男人为中心,向外扩散开来。
“你要碎纸机做什么?”
男人也不屑遮掩。带着同样的表情,眼睛微微打量了一下相叶手中的纸袋。
“……这个。”
相叶雅纪也不犹豫,打开纸袋。
然而,当他刚把袋中那一叠关乎他从今后锦绣繁花远大前程的文件拿出来时。
却不期然地听到门口传来咔嗒一声响。
有人。用钥匙。
打开了这独门独栋的,Q大12区25栋的大门。
相叶雅纪听到有谁在门口踢踢哒哒地换了高跟鞋。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位职业装女性娉婷走进房间来。
“咦,竟然有客人?”
来人驾轻就熟地在门口洁白的衣架上挂好自己的包,这才很是惊讶地发现了站在屋内的相叶雅纪。
她瞪大了和那双刚才打量相叶雅纪手中纸袋的眼睛的轮廓颇有几分相似的双眼,伸手指了指面前这张连身上穿着的白衬衫的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的新面孔。
“真是稀奇……”
樱井舞一路目光都没有离开相叶雅纪。
她走到樱井翔身边,替对方简单整理了一下书桌上的文件和零星散落在地的几张图纸后,便在樱井翔绘图桌旁的单人座沙发上,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
也许由于刚才气氛还有些紧张的房间里进入了一位女性——或者说,相叶雅纪一眼便能看出,这位便是这个男人的亲人的女性——男人身上之前传来的那股仿佛孤谷湖泊一般凛然的气息似乎稍有软化,渐渐地,也溢出了些淡而平和的味道来。
“……并不是我请他来的。”
坐在轮椅上的樱井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手指调整轮椅转了个圈。
金属轮辐发出有节奏的轻声,将轮椅滑向了樱井舞和站着的相叶雅纪中间。
“这是你的客人。”
“我的?”
樱井舞不明就里地看了看樱井翔,又看了一眼相叶雅纪。
当她的目光落在相叶雅纪手中那张招聘告示纸上时,眼底便露出一丝了然但又夹杂着惊讶的神色。
——招募启示。
本建筑设计工作室现招募工作助理一名。
基础要求:建筑专业,专业能力优秀,能够协助完成日常设计制图工作。
希望你能:年轻一些,体力充沛,抗压力强。
最好还能:懂一些关于行动不便的残障人士护理知识。
薪酬:适应工作的话一切好说。
请考虑好再来应募,这是一份认真的招募启示。
联系人:樱井舞/090XXXXXX
地址:Q大12区25栋
“哎呀!”
樱井舞想了想,突然重重地拍了下手。
她从单人沙发上站起身,步调轻快地走到相叶雅纪跟前,表情欣喜地在年轻的大学生周身左看看,右看看。
“今天为了这件事,我还特意将手机震动设成了响铃。可到现在一个电话也没收到。刚才还在想是不是不会有结果了,没想到,你这个小同学还真是令人意外……”
她热情地拉过相叶雅纪的手,引着他到樱井翔对面的沙发坐下。又去厨房沏好了红茶,端了过来。
一边将茶杯放在相叶面前的茶几上,樱井舞一边回头看了看樱井翔,口气微有责怪地说:
“哥哥也真是的。这么热的天气,也不请人家同学坐下来喝杯茶……”
相叶雅纪看着被樱井舞硬塞进自己手中的银色茶勺,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顺势将勺尖放入面前的茶杯里,轻轻搅动起来。
剔透的红茶溢出了美妙香气。
闻起来,就像那柄茶勺,以及这栋居所里的居家摆设一样。
——典雅而不失品味。
“我说过了,不是我请他来的。”
被妹妹在外人面前责怪了的男人的肩膀一瞬间有些僵硬,随即便不肯示弱地反驳了一句。
无形之间,他的姿态又慢慢强硬起来。像是那些自我保护的藤蔓和枝刺,又从那轮椅后面蔓生而出,将男人保护在一片无法被侵入的清冷屏障之后。
“况且,我并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目前的工作我一个人也可以应付得来。
“——所以,也就不需要什么工作助理。”
男人冷漠地瞥了一眼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大学生那被汗水湿透的白衬衫所勾勒出的瘦削肩线。
在目光交错的刹那,他口气中却似乎有一瞬间几不可查的迟疑。
“……嘛。”
樱井舞不置可否地将樱井翔的那杯红茶也递到他面前,顺便拿起了相叶雅纪面前那只打开了口的纸袋,抽出了里面的文件。
“需不需要工作助理。”
“也要先看看这位同学的作品集,再作判断。”
樱井舞放下了手中那叠文件纸。低下头,微微抿了一口面前的红茶。
茶香四溢。
满室飘馨。
过了许久,她才仿佛确认好想要组织的语句一般,抬起头,重新开了口。
“……相叶同学。”
相叶雅纪闻声,立刻本能地挺直了后背,指尖也紧张地捏紧了自己的衬衫下摆。
“……是。”
“虽然我专攻的是公共关系学,但因为平时会替哥哥做一些辅助工作,建筑业界的事我也还是略有耳闻。”
樱井舞从那叠文件中挑出相叶的简历,递给坐在一旁的樱井翔。自己洁白干净的指尖则轻轻地,有节奏地敲打着相叶作品集的封面。
“你的这些实习经历——Atelier Bow Wow,石上君的事务所,甚至西泽君的事务所,外加大三的社会实践——还没翻作品集,光说简历,就已经很让人刮目相看。”
她挑了挑眉梢,见樱井翔没有言语,便索性将手中相叶的作品集也递过去,放在了樱井翔的膝盖上。
相叶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樱井翔。
看着那双骨节分明、指甲修剪整齐的手,一页一页地翻阅着自己的简历和作品集。
这样近距离的注视,使他有一种似乎在将自己过去几年的人生经历也一起毫无遮掩地展示在樱井面前的错觉。而这种错觉,令他纵使有一瞬间的疑惑和羞赧,却又在下一瞬间,有了一份无可动摇的认定。
很快,对方瞳孔中便有一缕欣喜的光亮一闪而过。
可是。依旧很快。
那缕光亮却又被对方逐渐深深蹙起的眉心所掩盖。
“作品集也可以说是——非常优秀。”
樱井舞索性不掩饰自己声音里的喜悦。
她从沙发上站起,几步踱到樱井翔背后,手掌搭在哥哥肩膀上,时不时地指出自己认为相叶作品集中的一些亮点。
然而相叶却注意到,随着页数向后翻,刚才在男人眼中稍纵即逝的光芒,此刻已经无迹可寻。而不知为何,对方的脸色竟然却愈发凝重起来。
“你之前说,你还有——相关人士的照顾资格证明?”
樱井舞问道。
相叶雅纪点点头。
一本作品集翻完,樱井舞笑着从樱井翔手中将它接过,放在一边的绘图桌上。
她没有留意樱井翔的脸色,反而径直走向坐在沙发上有些发愣的相叶雅纪,像是发现新大陆般低下身,握住他的手,开口道:
“相叶同学,综上所述,我们觉得你很合适——”
然而,樱井舞的话音还未落。
却被樱井翔那把突然插进来的,僵硬而淡漠的声音所打断。
“——我不会录用你的。”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一挥手,动作似乎绝然到没有任何转圜余地般断言道。
他手指转动,将轮椅移近了一些。隔着茶几,仔细端详着相叶的脸。
先前蕴在他眉宇间仿佛迷雾般的那份骄矜与戒备,如今已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于无形。
相叶雅纪看到对方盯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这里不适合你。”
“相叶同学。”
“……”
相叶雅纪感到自己的喉咙里一阵干涩。
他努力地吞了吞口水,想要挤出一个不失礼貌却又直球的问句来,却失败了。
可时间终究没让他等太久。
率先发问的,是另一个同样愕然的人。
“——为什么?”
樱井舞一脸吃惊地望着自己的哥哥。
“你刚才不是看过相叶同学的简历和作品集?”
她急匆匆地从相叶面前站起,似乎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哥哥的决定。
“看过了。”
樱井翔点点头,平静地回答道。
“那你——”
“正因为看过了。”
樱井翔清了清喉咙,收起了之前他对相叶那副审视和打量的目光。
“所以才不能录用他。”
他摇了摇轮椅,第二次靠近相叶。
随着那股金属轮辐的轻微震动声的临近,樱井翔将相叶的简历、推荐信和作品集一起放回那个纸袋里,又递向他的手中。
“按照他的简历。”
见相叶雅纪并没有接,樱井翔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将纸袋放在了相叶面前的茶几上。
“——不被我录用,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他的履历非常优秀。作品设计思路在Q大这样建筑见长的学校,也很有自己的风格。而且学校的推荐信里说,不久之后有个国外事务所的海外实习项目,他们也准备推荐相叶前去。”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相叶的脸。
“但他刚才却对我说——想要借用碎纸机,将这些文件都粉碎掉。”
男人看起来似乎不再像是那孤谷湖泊一般拒人千里了。
此刻,面对着面前这位正安静而充满疑问地看着他的年轻学生,男人却大度地,甚至可以说是奢侈地——露出了一个师长式的淡然微笑来。
可那原本看上去应该多少有些暖意了的微笑。
在相叶看来,却是比湖泊还要深远的距离。
“留在我这里。”
男人的嘴唇微张,吐出这样一句话。
“……反而会耽误了他的未来。”
相叶雅纪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
年轻的大学生不知不觉手指更加用力地攥紧衬衫下摆,嘴唇绷成了一条薄线。
“所以,相叶同学。”
男人对着他点点头,单方面作出了结论。
他的声音像是午后阳光穿透图书室窗扇的玻璃、落在敞开的还散发着墨香的书本上一般,理智而清澈。
“——我不会录用你。”
良久,相叶雅纪才从沙发上缓缓站起身来。
他探手向前。
拿起了摆在面前的那个决定命运的纸袋。
“……抱歉,樱井先生。”
他离开沙发,步伐从容,姿态自然。
在樱井翔和樱井舞的视线中,他努力装作泰然自若地,径直走向刚才坐在沙发上时便留心到了的,在樱井翔绘图桌旁边放着的那只——碎纸机。
在樱井翔和樱井舞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之前。
相叶雅纪便迅速地从纸袋里取出了文件。
并在其他两人根本无法预料到的下一秒,将那些文件——一股脑儿地都塞进了碎纸机。
“等一下,相叶同学——”
发出声音的是樱井舞。
就连坐在轮椅上的樱井翔也震惊非常。
他脸色一白。
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碎纸机很快将相叶的文件纸吞进纸箱。
在安静的空气中。
咔嚓咔嚓的碎纸声在无人说话的房间里,显得尤为清晰。
相叶雅纪确认文件已经粉碎之后,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他转向背后正面面相觑的两人,清了清喉咙。
待他再次开口时,年轻的声音依旧稚嫩。
而漆黑的眼睛里,却有着无比晶亮的神采。
“恐怕这下……”
“您必须要录用我了。”
而这次打破沉默的却是樱井翔。
“——为什么?”
他似乎生气了。
干净的手指捏着轮椅扶手,露出手背上淡淡青色的血管纹路。
为什么损坏文件。
为什么如此坚持。
为什么一定要——
甚至,文件可以再打印。作品集可以再整理。
而用碎纸机粉碎了那只纸袋里的优秀履历,充其量只能说是相叶的一种……坚定到令人惊讶的决心。
却不是必然。
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
“因为……”
相叶离开樱井翔的绘图桌。
在男人将轮椅转过方向,正面对着他的同时。
他也来到了男人的面前。
这是他今天到目前为止,距离男人最近的时刻。
“……就在刚才。”
相叶雅纪转过头去,瞥了一眼绘图桌一角摆放的白色建筑素模,以及从书本和文件下面不经意间露出的一张图纸。
“我发现了樱井先生的一个秘密。”
“竞标时从不露面。设计完成发表会也没有人见过建筑师真人。”
“得奖或颁奖仪式从来不曾出过席。所有作品中就只有一个工作室的简单署名,甚至连对外出版物也是由他人出面与出版社交涉。”
说到这里,相叶看了一眼樱井舞。
后者则爽快到毫不掩饰地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是一位日本建筑界目前为之趋之若鹜,或者说为之沸腾的新风格建筑师。”
他向轮椅上的男人又走近了一步。
对方的眉心依旧深深蹙着。
“他的作品风格鲜明独特,业内皆知。然而这位设计师究竟是谁,放眼整个业内,却无人可知。”
风从微微开启的高窗外吹了进来。
翻动樱井桌上的图纸。
“很多人甚至猜测他是不是著名事务所的代打,或是有名建筑师换了个名字另起炉灶。然而也只有猜测。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背景如何,有没有团队,甚至人是不是在日本。”
刚才从男人眼中消失的那一闪而逝的光点。
此刻,却又重新浮现在了那双沉黑色的瞳孔中。
“然而,我可以肯定。”
窗外属于盛夏的高亢蝉鸣被突兀地截断了。
仿佛一曲戛然而止的,未完成的乐章。
“樱井先生。不……樱井老师。”
相叶雅纪指了指一边桌上的模型,和只微微露出一角的图纸。
笑了起来。
伴随着男人身上那股清淡香气。
整个世界,仿佛都从屋外那片捉摸不定的海市蜃楼中,缓缓地、安静地,落在了一站一坐、相视而望的两个人中间——那片无人涉足过的领域。
在那张至今从不曾被人闯入的结界里。
这个年轻的声音。
划破了一切静寂。
“您就是那位设计师。”
“——您就是「Studio 零」。”
暗香
无人之境的玫瑰
Byredo Rose Of No Man`s Land
前调:没有太多柔软的梦幻元素,以较为强烈的粉红胡椒提味,同时也带着淡淡的土耳其玫瑰花瓣香。
中调:采用香甜的覆盆子与玫瑰气味相融合。
尾调:纸莎草与白琥珀,干净纯粹,又隐隐散发不可侵犯之感。
基调:这款香水的气质虽然略微复杂,却意外地能让人平静,当它包裹于肌肤之上,令人感受到一种平和,同时嗅到荒野中一支玫瑰独自绽放的芬芳。
一
炽烈到发白的午后日光底下,街面像是冲洗曝光的底片,在瞳孔里四散开完全无法聚合的影像,视线在艰难挣扎里一片花白。
相叶雅纪身上的白衬衫被汗浸湿了大半,不那么透气的面料水洗了般粘在背后。
握在手里的牛皮纸资料袋都被汗湿的手捏软了一边,让相叶多少有些担忧里面文件的安好。
艰难地提口气,他想要买瓶什么冰的东西喝下去以免自己脱水中暑。
张望四下,没有便利店,就只有指望能在街边找到个自动贩卖机了。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炽白日头花白光线,在暑气蒸腾中总算还有一台自动贩卖机如海市蜃楼般戳在不远处的前方。幸运的是,那里还有两棵树。
屏住呼吸走进两棵树投下的荫影里,资料袋夹在胳膊底下,从裤兜里摸出硬币塞进投币口时,相叶才终于得以完全睁开眼睛。
这样的天气。
也就是今天这样重要的事情才值得冒死出门。
无论如何,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所有的没日没夜总算都没有白费。虽然……他也不知道看起来这样完美的结果是还有什么不足,为什么心里总有点似乎缺了什么的错觉,总感觉合不上。
掏出饮料拧开,仰头一口气喝下去的时候,相叶瞟到了立在两棵树底下的那个布告栏。
这里还没有完全离开校区。
应该还是校园布告栏。大概因为这样所以显得比较干净,没有贴满那些乱七八糟的社会信息,只有贴在正中央的一张纸因为特别新而稍微有点显眼。
本着喝完这瓶水休息一会儿再走的想法,攥着饮料瓶,相叶踱到布告栏前。
——招募启示。
本建筑设计工作室现招募工作助理一名。
基础要求:建筑专业,专业能力过硬,能够协助完成日常设计制图工作。
希望你能:年轻一些,体力充沛,抗压力强。
最好还能:懂一些关于行动不便的残障人士护理知识。
薪酬:适应工作的话一切好说。
请考虑好再来应募,这是一份认真的招募启示。
联系人:樱井舞/090XXXXXX
地址:Q大12区25栋
行文看起来似乎有些随便。
但又不知哪里透着很认真。
还有一种莫名的——不合逻辑。
不仅是那些相当特别的要求。
相叶站在那里,盯着那张簇新的招募纸看了很久。
不过简单几行字。
说不上是被什么吸引了。
Q大。
自己在这里读完整个建筑专业,也从来没到过这上面写的12区。当然他没到过也不稀奇,毕竟Q大也是大学城的体量,没听过没到的地方多了去。奇怪的是就直接说什么25栋,难道一个工作室能独占一整栋楼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工作室?
暑气白光里隐约浮现如喻世关键词般的什么字眼。
——残障人士。
相叶腋下夹的资料袋一个走神差点滑落掉到地上。
他一手把资料袋握紧,一手过去把那张招募启示从布告栏上揭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它揭下来。毕竟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这种好像三无产品一样莫名其妙的招募根本毫无价值。
然而就像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一般,让他非这样做不可。
他要去看看。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看什么。
但他就是要去。
在这炽热高温里,相叶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忽然就什么也不能阻止他的脚步,攥紧那张招募启示,就好像那上面写的地方正在召唤他一般,令他义无反顾地朝那个方向而去。
当相叶终于在热气蒸烧中几乎快要开始虚幻变形的空气里找到12区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几年来他始终也从没到过这里。这是处于整个学校庞大校区最边远的地带,靠近最少人进出的那个平时几乎不通行的老校门。这一区域多半是一些百年校史中遗留下来的老建筑,基本上没有用于教学研究的场所,至于现在都分配给什么院系做什么用,也没多少相关知情人。
而至于为什么一个工作室能够独占一个25栋,当终于在转了几圈之后看到那个“25”的时候,也很容易明白了。
这里基本就是一栋相当于独栋别墅的小型住宅。
楼体看来应该很有些时间,复古但并不破败,很明显有人在生活的气息。
倒是绿植掩映四下幽静,别有洞天。
就是怎么……从刚刚开始的海市蜃楼感越发强烈了。
相叶有那么一会儿曾经怀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已经热中暑所以才有了这些幻觉,但很快他就清楚知道,这一切都真实到不能更真实。
当他站在25栋的门前。
没有栏杆,没有台阶。
在平坦到几乎空无一物的门前。
拎一拎几乎全湿透的衬衫领口,反复深呼吸几次。
抬手按下了门铃。
也是十分昭和的“叮咚”声。
无人应声。
相叶又按了一次。
还是没有反应。
相叶侧耳贴在门上,再按一次。
门里分明有很清晰的声响。
虽然他一时之间无法辨别出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但毫无疑问,那必须是正在活动着的一种声响。
相叶也不知道自己是打哪儿来的勇气。
让他试着去推了推那扇大门。
门,也就那么被他推开了。
“我说过很多次了吧,带钥匙。”
一个声音。
一个背影。
一个——
并不在正常视线高度里的,背影。
那个辩不出来源的移动着的声响。
此刻终于呈现了出处。
金属车条转动着,围绕着轮轴的圆心,匀速规律地画出圆周。
一个——
坐在轮椅里的背影。
相叶没有出声。
他在门口站着,不知道门已经在身后关上。
“总是要我给你开门是很打断思路的知不知道——”
轮椅轻便移动,在那双手的转动下像是毫不费力。
相叶还是没有出声。
这时那声音的主人大约终于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坐在轮椅上回过头来。
相叶看清了那对眼睛。
亮。
不闪烁。
不混浊。
此刻正绽开过于讶异的光。
他迅速把轮椅转过来。
与相叶对视。
竟有不知多长的时间,在抬眼与低眉的俯仰斜线之间,静默无言。
“你,什么人?”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终于开口时,两手都握紧了轮椅车轮边的手摇架。
相叶看到他挽起的衬衫袖口下露出的手臂全都绷紧了青筋。坐在轮椅上,但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标准三件套里的西装马甲在衬衫外扣好了每一个扣子,西裤裤脚下的皮鞋也一尘不染。
头发清爽,眉目清晰。
相叶还是出不了声。
他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那里,不知进不知退,不知自己的喉咙里为什么哽住了一般。
一种隐忍香气,透过他敏感的鼻腔,钻进嗓子里,缠绕在咽喉——竟有些略辛辣,少许砂砾的土香,以及极难察觉的一丝淡甜。
什么气息。
从对方身上结界般张开。
“我再问一遍,什么人?”
中低嗓音,些微磁性。
该是最适合中年男性的一种声音频段了。
此刻却尽是这种受到威胁时的应激反应。
因为什么,显而易见。
“别,别紧张。”相叶赶紧张开手,“我不是坏人。”
“你怎么……”他大概本来是想说你怎么进来的,但又立刻想起分明是自己开的门,于是掏出手机就准备解锁按键,“不立刻说清楚我这就报警。”
“我是……”最快的方式无疑是展开手里的那张纸了,相叶抖开那张招募启示递到对方眼前,“我是看到这个来的。”
轮椅上的男人看了看那张纸上的几行字。
眉尖一拧。
“荒唐。”
一把从相叶手上扯过那纸,揉成一团。
“又乱来……这个舞……”
“诶别——”相叶赶紧说:“我是来应聘的。”
其实他明明根本不是想要为应聘而来的。毕竟真想要应聘的话也应该先联系纸上标明的联系人,问明情况,而不是像他这样一头扎来。
本来他确实不知自己为何而来。
但就在这一刻,当下,他知道了。
“应什么聘。”对方紧张的情绪似乎缓解下来,只剩了冷漠地说:“这里不请人。”
“这上面……”
“别管这上面写了什么,这里不需要人。”
“你不是人吗。”相叶这只是脱口而出,他承认他是被猛暑热昏了头了。
“……”
对方挑眉立目,虽然是从仰角而来的注视,却凛得相叶背后发紧。
所以他赶紧接着说:“我是Q大建筑系应届毕业生,我,哦,我叫相叶雅纪。”
对方挑着眉梢盯着他。
“我大三暑假曾经做过一个社会实践就是调查行动不便残障人群的生存现状,当时为了了解身体不自由人士的真实体验,还特别去考取了照顾资格证明。”相叶一连串地说着:“所以,所以我是完全符合要求的。”
“……”
对方紧盯着相叶,但相叶丝毫不准备让步。
“这张招募启示既然贴了出去,不管什么理由,就是,承诺契约的建立。您要有契约精神,不能说违背就违背。”
“……你是Q大建筑系的?”对方似乎终于开始对他有了点兴趣。
“是。”
“建筑系的学生,做残障人士生存状况的社会实践?”
“因为……我想了解现在日本建筑设计的无障碍程度究竟到达了什么水平。这个,不从残障人士的角度出发,正常人是永远不可能真正体会的。”
“……”
“我的资格证明还留着。”
“Q大的资格,来这么个荒凉之地,做助理?”
“这个,是我自己的事。”
“……”
“……”
“所以,这位——樱井先生?”
“你怎么知道……”
“抱歉,我纯粹只是推测……”相叶看看樱井揉在手里的纸团,“看您的样子,除了亲人,应该没人敢这么干了。”
“……你很敢讲话啊,小同学。”樱井抬眼的目光仍然平淡冷漠,但语气显得缓和了一些,“没错,敝姓樱井。”
“那,这位樱井先生,这个招募……”
“年轻人不要一时冲动,抱着好奇心来猎奇,想看点奇人奇事,我是无所谓的,但对你来说并没什么益处。”樱井转动轮椅,“既然你一定要说这是契约,那我也有话要说明白。”
“您说。”
“一来,做助理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资格。二来,我可能是身体不完全自由人士,但是,并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
“……”
“这位……什么来着,相叶同学?”
相叶低了下头,然后很快抬起脸。
“谢谢您这么快就记住了我姓什么,樱井先生。”他声音轻快,指尖把资料袋的牛皮纸捏得咯吱吱起了皱。
里面那些本来令他挂心安好与否的重要文件,来自业界最著名的工作室打印机的白纸黑字,写明了他未来铺满锦绣繁花的大好前程。
“您这里有碎纸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