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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日光白得纯粹,看来浅浅淡淡,落在肩上却像在耳边蹿起火苗,汗从鬓角往衬衫领子里流。相叶雅纪知道自己的后背又湿透了,只是也不以为意。他有些年没回母校了,这次回来做校庆的讲座嘉宾,哪里都想走走看看,处处都是夹满了回忆的新鲜感。好多地方都没变了,也有好多地方没变,其实可以遮阳避日的树荫并不算少,只不过……

“学长——”

相叶在蝉鸣声里放慢脚步。

“学长——”

由远及近,清脆年轻的呼唤声。

年轻,没错,如今也到了他感受年轻人青春的时候了。

相叶站定,转过身。

“学长……不,相叶老师。”跑得额头上都是汗的女生上气不接下气,“您走得可太快了,我这一路追。”

“叫学长挺好,什么事啊?”相叶笑着把她往路边的树荫底下拉过去,“这么热的天,小心中暑了。”

“刚刚的讲座,太精彩了。”女生喘口气。

“怎么,还想再听?那可要等下次了哦。”

“不是,我知道您是大忙人……我是,有个没能来的朋友拜托了我,一定要找您,在她的册子上签个名。”

相叶看一眼女生递过来的绘图册,阳光在册子封面上刷过一道反光的白线,点亮了画面里的建筑。

“知行美术馆……”接过绘图册,相叶轻轻摩挲图册的封面。

“学长也知道?”女生递过签字笔,“我和我朋友都很喜欢那里,这个是美术馆的周边。”

“知道,当然知道。”相叶接过笔,“不过,真的要我签吗,我可有点当之有愧呢。”

“相叶学长说什么呢,您不知道我们多少人是因为您才考进Q大来的吗?”

相叶不想假装谦虚说些什么哪里哪里,这些话对年轻人来说也显得特别傻。他知道自己已经得过多少奖,在业内评价又在哪个位置上,他只是确实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已经开始成为很多人的向往。相叶于是没说话,翻开了绘图册。

“画得很不错啊。”相叶看了看册子里的图稿。

“真的吗?”

“嗯,后生可畏啊。”

那些稍显稚嫩但满溢生命力的线条多熟悉,熟悉到相叶知道,这些线条终将茂盛成长不再稚嫩。

在扉页签下自己的名字,相叶想了想,又在上面加了一句话——

“致我们的起点。”

 

 

起点。

相叶似乎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他也不确定。

人一生能有几个起点呢。十几岁时海水倒灌的海天之间会说话的美术馆,二十几岁时无人知晓的校区里凭空闪现的老式住宅,三十几岁时空尽头里的白色圣殿。哪一个能算是起点,又有哪一处该算是终点。

与其说是相叶一路走到了12区,不如说是道路牵引着相叶的脚步,让他走向一个必然的目的地。

自从收到校庆活动的讲座邀请,他似乎从未让自己去想什么不该想的人和事。Q大是他的母校,仅此而已——吗。

12区,仍然还像当年那个无人区,像从未真实存在过,却总能走得到这里。

25栋的姿态棱角在眼前伸展闪现的时候,相叶绝没有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裤兜,那把并没有还掉的钥匙,这么多年来毫无意义地一直贴身带着。

——反正哥哥早就不住在那里了。

热浪起伏,让那栋房子还是那么像一个海市蜃楼。

这么多年没人住了,倒也没有显得多么破败不堪,甚至都没有一种相隔许久的陌生感,仅仅只是因为他从未曾将这里忘记过一时半刻吗,相叶想。自己至今还没放下的这种几近病态的执着行为还有什么意义,硬是要上前,掏出钥匙插不进锁孔才肯罢休——顺滑插进锁孔的钥匙让相叶僵了一下——怎么,还不死心,非要再转一下转不动才——

咔嗒。

周遭蝉鸣静了下来。

相叶忽然失去了听力一般,不确定手上顺滑的触感是门锁被打开的反馈。

不会吧。不会的吧。不会这么久以来他遍寻这个世界不见的一切其实根本还在老地方吧。

他按下门把手,门开了。

 

 

——眼前空无一物。

当然是他想多了。

当然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有人在门里,从轮椅上转过身来,质问他“你是什么人”或者“我要报警了”以及“这里不请人”——相叶握着门把手,环顾一片空空荡荡,虽然知道一切都不过是自己放不下的臆想,却还是不死心地迈进了门里。

“这位……相叶同学。”

是幻听。

相叶知道。

每一帧轮椅轮辐转动经过地面的声音,熟悉到像是秒针般在耳边精准而熟悉地跳动。

并不算小的建筑面积和挑高因为空无一物而显得格外空旷,他每走一步都能带起回声。虽然空无一物,相叶眼前却是物有摆放各归其位——那里本来是餐桌,这边该摆的冰箱,再往里对面摆放的工作台,走过熟悉的坡道,转过来,就是工作室的最里侧……

相叶停下来。

在整栋建筑里自然光线最好的位置,如同被追光般笼罩的,那个是——篮球架。

这仍然是他的幻视吧。和所有那些实际已经不在这里的东西一样。

相叶走过去,想着它是怎样从自己笔下一横一竖一个角尺地诞生。伸出手,眼前的幻视竟然还能和记忆里的图稿完美吻合——他的手触摸到清凉的铁架骨骼,从回忆的神思里清醒过来。

他反复,上下握了几把眼前的篮球架。

这不是幻觉。

这是真实的存在。

相叶站在篮球架前转回头看了看整间空荡荡的工作室,发现其实是有些不自然的违和感的,久未有人居住的房子里一点陈霉味道都没有,通风良好的同时四处一点灰尘的痕迹都没有,自己一路走进来连个脚印都没在地板上留下。

相叶看看篮球架底下的篮球,抄手把球捡起来,发现球上也一粒灰都没有,平滑光亮得像是个训练用球。

不对劲。

十分不对劲。

虽然相叶说不上这种不对劲又能有什么不同,但本能在告诉他,一直以来他在追随的,寻找的,念念不忘的,正在这里呼唤着他。

扔下球,相叶转身准备上二楼,接着他才发现通往二楼的楼梯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了。确切地说,是完全改造过的楼梯的设计,而这个改造,这个设计——

——就从画楼梯开始吧。

相叶抬脚,迈上台阶。

——你可能在想,楼梯谁不会画。

拾级而上。

——楼梯,是基础中的基础。

相叶的目光向楼上张望,他不知道,这附带着残障人士坡道适用的楼梯,这曾经被一次次钉在墙上圈了改改了再被圈的楼梯,竟然有朝一日能被自己踩在脚下。他像是被昔日那个年少的自己用笔和线条托起,带着他,如乘着风,如趋着光,去往他从16岁起就一直在寻找的所在——

 

 

“我说过很多次了吧……”

一个声音。

一个背影。

金属车条转动着,围绕着轮轴的圆心,匀速规律地画出圆周。

一个——

坐在轮椅里的背影。

 

 

“我知道。”

转过轮椅的时候,樱井翔看到了站在楼梯口,手上拎着一把钥匙的相叶雅纪。

“我带钥匙了。”

樱井不想说这一刻这个画面他曾经多少次地见到过,无论那是梦里或是不在梦里。他也不想说这一幕他可能等了多久,又可能多么害怕真的会有等到的一天。他知道自己对妹妹说过的留在原地并非为了等什么人,而将工作室整体腾挪到二层也不过是为了更加清静避世以及更好地克己锻炼身体机能这样的话,都是实话。

只是,只是啊。

他终究不过是个平常而又普通的人。

是的,他平常而又普通。他在日常生活中需要使用轮椅,这让他看起来与大家都有些不同,但他唯一的不同仅仅只是不同。他是一个普通人,只要他自己这样认为,他就是。而这样一个普通的人,也会有后悔的事,也会不断反思自己,平生都是怎样待己和待人的,在有些人和有些感情面前,他的那些坚持和固执是不是有必要,而又是不是真的那么冠冕堂皇。坦率地接受一份感情会有那么难究竟是因为对方区别对待他,还是他一直区别看待了自己。如果一个人对他说对他的爱而并非同情、负罪或者其他什么,那么对方要怎样自证自己说的是真的,他才会相信,他才肯相信?

当樱井意识到自己搬到二层来的唯一理由可能只不过是想要在这里寻找一些相叶雅纪曾经待过,可能留下的味道和痕迹时,他知道,自己在想念他,而这种想念是因为爱,也只因为爱。

他知道相叶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他也没奢望过他会回来。他只是在岁月长久的独处中无数次地回想,想起那个海水倒灌进天空的日子里,那个坐在他身后,故意把封面印着沙克中心的杂志抛到他的脚下,只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的少年。像是在记忆的丝线里看到了命运注定的轨迹,他尝试去拨弄那些琴弦般的丝线,割破过手指,也看到了闪光,接着便体会出了一种无数种可能指向一点的美感。

如果说他的人生曾经春风得意,那实际上也许种种的春风得意都是为了向着与相叶交汇的那点而去。如果说他的人生后来急转直下,又有谁知道那不是等着相叶来救赎的柳暗花明。

“怎么,为了躲我,竟然不惜爬到二楼来。”相叶转转手里的钥匙,他知道自己要笑开,好把一些湿润藏进眼角的笑纹里,“这也太难找了吧。”

樱井也扬起嘴角,“可不是么,要不然你能这么多年才找到。”

“把我推出去起跑,自己却回到起点等我,你这样不是犯规么。”相叶走到樱井跟前。

“谁说终点不是回到起点呢。”樱井仰起脸看他。

四目相对。

丝线闪亮。

很多年过去,其实也没那么久。

“所以,既然要跟我捉迷藏,只把篮球架留在下面是为什么。”

“虽然我想回答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每天都会下楼去打球,但事实上只是——楼上的承重和层高都容不下它。”

“这不是设计缺陷么,什么三脚猫建筑师干的。”

“也不能这么说,比如你身后的楼梯,就是很棒的作品。”

“樱井……”相叶的声音听来有些鼓鼓囊囊的,“翔。你,你行。”

“我知道,我知道对我这样的人一言难尽。如果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的话。”樱井仰起脸,示意相叶附耳过来。

“嗯?”相叶俯身。

樱井迎过去吻在他的唇上。

相叶眨了眨眼,伸手过去扳起了轮椅的手闸。

 

 

在那一刻,相叶雅纪终于得到了16岁以来就在寻找的东西。

而那些无边无际、无时无涯的虚无,在樱井翔轮椅底下转过的像是一个球型的荒野,周而复始,没有终点也再无起点的轮回,终于得到了救赎。

樱井翔或许早该知道,世界之大,时间之深,有一个从没有人能到的地方,只有相叶雅纪能够到达,那是因为,他是一个既可以做起点,更能成为终点的人。

 

 

THE END






我知道它不可能是理想的,但我希望它仍然可以是完整的。




拍手[14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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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相叶雅纪这辈子见到过三次海市蜃楼。

 

 

“呐。”

——谁,在叫我吗。

“是在叫你。”

相叶在迎面吹来的风里抬眼。

他的自行车停了下来。

——你是……

“你不认识我,但你应该要认识我。”

——什么意思?

“你一直在风里追逐的东西,就是我。”

——你在说什么呀。

“我在说的是,关于你。”

——我?

“你会想要认识我的。”

——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样子。

“你不是已经见到我了吗。”

——有吗?

“我不是就在你眼前吗。”

——我又为什么想要认识你呢。

“因为你在寻找自己。所以你就必然会想要认识我。”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你会明白的。你已经开始明白了。”

相叶的额发被风掀起,不记得眨眼。

“对我有兴趣了吗?”

——有……但你到底是谁?

“这就是初次见面,我的自我介绍。”

——等等。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16岁的夏天,相叶在道路尽头海天交界处遇见的知行美术馆,海水倒灌进天空,白衬衫里兜满海风的樱井翔。当时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一片净白里,含笑向他娓娓道来。

 

 

“什么人?”

——是你吗。

“你,什么人?”

——是我啊。

“我再问一遍,什么人?”

——是你先来找我做自我介绍的,还记得吗。

24岁的夏天,在那座犹如从幻境中凭空出现的25栋里,金属车条转动着,围绕着轮轴的圆心,匀速规律地画出圆周,相叶见到了坐在轮椅里的樱井翔。当时他挽起的衬衫袖口下露出的手臂青筋紧绷,三件套里的西装马甲在衬衫外扣好了每一个扣子,裤脚下的皮鞋也一尘不染。

 

 

“老师,樱井老师——”

“怎么还不上车,马上要出发了。”

“樱井老师,这次您会全程跟着我们吗?”

“嗯,应该会吧?没有意外的话。”

“老师觉得这次我们要去看的建筑群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建筑从来都不会没意思的,建筑永远有意思。要知道,建筑就是人。它们是每一个建筑师生命的延展,你们要学会去认识每一座建筑里藏着的那个人。”

“诶……老师可太会说了。”

“我说真的啊。当你们见到那个人时,说不定还能和他聊聊他的建筑呢。”

17岁的夏天,在那辆即将开往新星建筑师建筑群的大巴车下,在那辆即将开往另一个故事里去的大巴车下,相叶见到了白衬衫在太阳底下耀眼反光的樱井翔。当时他站得玉树临风,被一群同学们簇拥着,笑容能将海水倒灌进天空,任何一个明亮俊逸的词汇放在他身上都不为过。

 

 

一座值得毕加索一游的建筑,落成之后同时成为世界顶尖的生物科学研究中心,曾经从这里走出过五位获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家。白色建筑保持着原始的犷砾风格,将自然光线运用到极致。踱步其中,自己的影子也跟着融入建筑物里投下的每一处光影,见建筑,也见建筑中的自己。

从东边入口走进白色意大利大理石的广场,海天一色的开放空间闯入眼帘。

那一瞬间——

“你来了。”站在海天一色里的人转过身,双手插在裤兜里,身上的白衬衫静默着,抢夺着相叶雅纪的呼吸。

“……”相叶不敢走过去,更不敢不走过去。

“相叶君。”他笑。

相叶缓步上前,依稀辨清他的面貌,“是你吗。”

“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他说。

“当时那里,果然是你,对吗。”

“你会想要认识我的,我没说错吧?”

“事情和你想的不大一样。”

“嘛,人生么,总归是,难免会有些岔子。”他耸耸肩。

相叶好气又好笑,“你倒是说得轻松……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

“你长大了。”

“我七年没见过你了。”

“才七年吗。”

相叶想说,才七年。这七个365天,不,其中还有一个366天,他的哪一天不是度日如年。算下来,他已经相当于度过了一整个公元后的纪年。这虚幻的长久让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其实从未真实地遇见过樱井。那些凛冽的香气,滚烫的体温,不舍昼夜的缱绻痴缠,都根本从来没有存在过,是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要不是那件有心无意错穿走的帽衫,和它纤维里残留下的暗香作证。

相叶经常穿着它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一个接一个的转弯,在一阵不经意的风里,一场不期至的雨中,闻到那一丝凛冽的幻香。每每在那样的时刻里,相叶就会感觉肩头被用力推了一把,让他趔趄着后退半步。

走。

拜托。

只是,走吧。

要他走到哪里去呢。

他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这样停下来张望过,像是想要寻找,是谁把他推了出来,推到了每一处再也寻不见那个人的地方来。

自从相叶走出25栋的大门,「Studio 零」工作室就像是凭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以「Studio 零」名义发表的作品,也没有人听说过此间内闻。人们都说,既然原本就是匿名工作室,再改换了其他名姓代号也未可知。只有相叶知道,没有。自那之后,再没有出现过出自他手的作品。他知道的。因为他再也没有在任何一座建筑里见到过那个人。

唯一一次郑而重之和樱井舞约定见面的场合,相叶将她亲自交给自己的钥匙交还给了她。

“对不起。”他俯身低头,额头几乎贴到桌面。

“留着吧。”樱井舞把钥匙从桌面上推回到相叶跟前,“哥反正也不住那里了。”

相叶抬起头。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也千万别问我他去了哪里。”樱井舞说:“该说抱歉的是我,我代哥哥对你说。”

“不,您千万别这么说……”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樱井舞叹口气,看向窗外,“哥哥有多任性,没人比我知道了。”

“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相叶说:“不能怪他。”

“没有人怪他。”樱井舞轻声说:“从来只有他自己在怪自己。”

如果他肯怪我就好了。相叶想说。

“无论如何,你那么好的履历,前途无量。之后也要继续好好加油,千万不要放弃建筑这条路。”

“……”相叶沉默。

“站直。”樱井舞说:“这句话,是哥哥让我来带给你的。”

相叶再一次抬眼。

“你知道么,即使是对佳音,他也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她说:“相叶君,我再没有见过哥哥像在乎你一样在乎过其他人了。”

 

 

“站直了,相叶君。”身上的白衬衫像在流动,他轻拍相叶的腰后。

相叶的脊椎本能地挺直。

“你一点都不关心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吗。”相叶问。

“你过得怎么样,需要你自己去关心。”他说。

“我得过很多奖了。”

“是吗。”

“大家都说我有天赋。”

“那很好啊。”

“好吗。”

“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

“是吗,这些本来不该是你的东西吗。”

“你的东西是你自己拿到的。而我的东西,不是你夺走的,你也夺不走。”

“既然你这么说,那你能不能也相信,我追寻的,从来不是还债?”

他哈哈笑了起来。

“笑什么,一点都不好笑。”

“相叶君,你知道自己从16岁时起一直在找的东西是什么了吗?”

“不就是你吗。”

“是勇于在任何命运面前争取的,你自己。”

“……”

“相叶君,你找到那个自己了吗。”

“我——”

“你刚刚走过来的时候,有没有在台阶上看到什么。”

“台阶?”

“那就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等等——”

然而他已经转身,走进了大海,走进了天空。

 

 

32岁的夏天,在现代建筑史上的不朽之作,读过建筑之人无不知晓的沙克中心,相叶见到了32岁时的樱井翔。当时的他站在海天一色的纯白里,纯白得像并不存在。他踏上那辆即将开进另一个故事的大巴,一脚迈进了这片纯白里。

他来完成一个约定。

一个与16岁少年事关一生的约定。

 

 

相叶雅纪前半生见到过三次海市蜃楼。

第一次是追到了风。

第二次是发现了爱。

而第三次,他找到了答案。

 

 

沙克中心东边入口处的台阶上刻有一句话——Hope lies in dreams, in imagination and in the courage of those who dare to make dreams into reality

希望就在梦想之中,在幻想之中,在那些敢于变想像为现实的人们的勇气之中。




to be continued




拍手[11回]



十五

 

那晚他们买到的是块纯白如雪的蛋糕。白得纯粹,白得彻底,白得不掺一丝杂质。绵软的白色奶油将他们埋起来,像陷落深厚的积雪,目之所及只剩下了白。那一片空白是那样柔软甜蜜,像把云扯下来做成了棉花糖,像用棉花糖铺成云上的床。他们在那片白里亲吻,缠绵,热切地标记彼此。像归于宇宙的奇点,这个世界只存在这一点空白,除了彼此,再无其他。

他们未必能有多少将来。但这个年轻人的信心和意愿如此炙热执着,让人顾不上去管将来究竟能有多少了。哪怕只能多一秒的眼前,也算是为将来添砖加瓦了。

樱井不是不清楚。

他心里明镜一样地尝试绘制出那个名叫未来的建筑,可那个明明像是早就成型建筑物却淘气得很,一直藏身于露气雾霭之间,怎么都窥不见它真正的模样。

那终究可能不过是座蜃楼,它只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里。

樱井清楚的。

他只是没想到那个未必能有多少,能有多少算多少,竟会是那样短暂。短暂到,没能等到奇迹之神创造出一个新世界的时间。

 

 

新年到来的第一个清晨,相叶裹着毛毯从门外取了报纸进屋,眉梢眼角都挂着爽朗清新的愉快。虽然气温很低,但阳光充足,雪霁的晴蓝像是涂抹进了工作室。

“恭贺新年——”报纸放在餐桌上,相叶披着毛毯从后面抱住坐在桌边的樱井,“今年一定是个好年。”

樱井被他裹进毯子里,热乎乎的体温烘烤着,暖得身心熨贴万事皆足。

“傻小子……”

“今年开始我也不要叫老师老师了。”相叶趴在樱井肩上,撒娇地磨蹭着。

“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樱井笑着去翻手边的报纸,“不叫老师要叫什么。”

“嗯——我想想。”

相叶黏在樱井背后不准备起来,樱井也就任他这样赖着。毕竟,自己要是真能像这样背他一会儿,他是一百一千个乐意。

翻开报纸,他看到夹在里面的一撂贺年片。

拿过来一张张翻看,看到了一张特殊又熟悉的画。

“这个是——”卡片上用圆珠笔画的牛屁股让樱井想起,年底前的某一天曾在相叶工作台上看到过他正在认真画着什么,悄悄从旁边望过去,就看到了各种角度各个部位,只用一支圆珠笔画到底的新年干支。

“当时竟然是在画贺年片啊。”他笑着翻过卡片,看看背面写的地址和姓名,“还给我寄了……”

樱井看看写在贺年片上收件人处的三个汉字,看着看着,眉间的伤疤逐渐蹙起曲折。

——樱井翔

他身上的温热迅速消散。热乎乎的烘烤冷下来,像吸满了冰水的毛巾贴在背后。

“樱”。

樱井盯着那个手写的汉字,盯到语义饱和,字的偏旁部首一笔一划全都被拆解开不再相识,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怎么……了。”相叶感觉得到樱井的肩膀僵硬了,他挺直的后背像一面墙,钢筋水泥般散发出强烈的抗拒和排斥。像察觉到危险即将降临的小动物,相叶试探地出声,“老师?”

“这个,是你写的吗。”樱井的话音不重,声线里却很实。

相叶犹豫了一下,几乎有些不敢应他的话,“老师问,什么?”

“我问,这上面我的名字,是你本人写的吗。”樱井又问。

相叶一时不敢回答是或不是,因为他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这种预感让他恐惧。

“回答我。”樱井沉下声。

“……”相叶还是不出声,他不知道正确答案,他怕一旦答错,迄今为止写满的整张考卷就会当场作废。

樱井也不再问,他转动轮椅,往卧室方向去。

相叶想要跟过去,脚下却像被施了咒,又或是被缠了藤,让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披在身上的毛毯掉落下来,堆在脚边,在极好的光线里起了一层细微的尘。

横穿过工作室,转弯进衣帽间,再从镜墙边推过去,樱井来到那幅巨大的沙克中心跟前。面对着占据整面墙的巨幅照片,他心里的感受无法形容。他脑海中那些飞掠过的影像碎片极速拼合,即将还原出一个他不知自己有没有能力面对的真相。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掀起这幅照片,去打开藏在那后面的尘封记忆。他也几乎已经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的去这么做了,那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真的要吗。

他问自己。

确定要知道吗。

也许继续装不知道下去就很好,真的有机会迎来完全意想不到的后半生,那座代表幸福的建筑物也终将成真。

但他真的能佯装不知吗。

不。

这事关一个人的一生。不可能因为他的一己之私而断送。他做不到。无论如何。

他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像风,像叹息,像某种听不清的细语。

不。

他只能这样做。

他别无选择。

樱井转动轮椅靠近,伸手去掀起了那幅沙克中心的一角。

在那张巨幅照片背后,夹置着一本杂志。

那是他放在那里的——在七年前。

七年前,当他得知一切已成定局,自己的后半生注定将在轮椅上度过,他把这本一直从事故现场带到医院,又从医院带回了家的杂志藏进了这幅沙克中心的背后。他也不确定这是出于哪种心理,可能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告诉自己这样的意外终究是命中注定,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那是一本流行建筑杂志,封面上是一座白色建筑。白得纯粹,白得彻底,白得独一无二。白得一眼便能认出,知它者必然懂它的白。

沙克中心。

当时樱井翔正在大巴座位上半眯着眼养神,盘山公路转弯很多,很难让人睡得很沉。那一程路途的终点是山脚下的特色建筑群,那是由世界各地的新星建筑师们集结共同的作品,逐渐汇聚成半艺术展示半度假空间的建筑群,由于建筑物与自然空间构成的别致风景而大受追捧,登上了很多建筑刊物的专题报道。

他那时还是Q大的客座讲师,受到学校邀请,加入了这次人气建筑社群的参观学习之旅,负责为Q大和校外兴趣报名的同学们讲授当代新锐建筑的设计之道。

那年他32岁,「Studio 零」的作品正开始崭露头角大放异彩,他风华正茂,目之所及皆是人生得意。

当时学校的大巴正载满一车老师学生,驶过一个又一个临海岸的山路转弯。阳光极好,天空的晴蓝像是涂抹进车里,染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啪嗒——

樱井听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自己座位旁边。

他低头,看到过道上躺着一本杂志,封面白得一片纯粹。

他会心一笑。

俯身想去捡起那本杂志,还给不知哪位抱有同样喜好的同学,却被系在腰间的安全带勒了回来——距离够不着。他于是解开了安全带,再次在大巴过道中俯身伸手——

一声巨响。

轰然撞击没有任何预兆。

樱井其实并没有特别确切的感知和记忆,在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身体是怎样被抛到了空中,怎样在失重和惯性中飞越了整辆大巴的车内空间,又是怎样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那次盘山道路上的车祸,伤亡没有预想中的重。整辆大巴运载40人,多数为挫伤擦伤类轻伤,只有司机和一位乘客遭受重伤,经过紧急抢救,总算都脱离了生命危险。而事故调查显示,那位乘客之所以会受到脊髓受损的重创,是因为车祸发生当时没有系好安全带。

 

 

七年。

樱井从沙克中心背后掏出那本以沙克中心为封面的杂志。

当他在医院的床头发现它。

——“这本杂志是……”

——“哥哥你手里一直紧握着这本杂志……我不知道,医生说抢救时掰都掰不开你的手。”

——“是吗……”

一切恍如昨日。

像七年时光从未经过,像七百年时光早已流逝。

他翻开它。

像打开一个早该知道结局的故事。

 

 

它的美让人忘记呼吸,忘记身在何处,仿佛瞬间穿越去了一个虚幻世界——

在刊印着沙克中心专题的那几页上,页眉页边处有好几个用圆珠笔写下的“桜”字和“樱”字。

樱井翔和它们再熟悉不过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曾无数次地对着这几个汉字整夜出神,他不知道自己在对着它们想什么,就好像它们不只是几个字,而是在向他发问,与他对话。或许他也在对着它们发问,对着它们叙述——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某种命运跌落转折的神谕吗。

他熟识它们到根本不用再看,也清楚记得它们的每一道笔划曲折。

膝上摊开那本杂志,樱井平缓匀速地转动轮椅回到客厅,回到像是站成了一棵树的相叶跟前。

相叶动不了,也不敢眨眼,他看到樱井腿上翻开的杂志,不记得自己是不是还在呼吸。

樱井拿起那张贺年片,在阳光里将它放在杂志页面上。

相叶想要阻止他,但还是动不了。

两个“樱”字,时隔七年,几乎完全一致的姿态还是立刻就暴露了它们同样的DNA

樱井抬眼。

match。”他说:“相叶君。”

相叶说不出话,只能从瞳孔里向樱井传递他的恳求。

不要。

别这样。

不应该这样。

事情完全不该是这样的。

“是你吧。”樱井又说:“当时也在那辆大巴上的,相叶同学。”

“……”

“这本杂志也是你的,对吧,相叶同学。”

相叶看着樱井,有那么一瞬希望世界就此终结。

不是。

不是我。

不是我在上车前就在注意你,不是我听到其他同学叫你さくらい老师,不是我上了车就一路在想さくら究竟会是哪个汉字,桜和樱到底哪个才对。不是我胡思乱想涂涂写写之后发现你就坐在我的前面,不是我那本杂志让你为了附身去捡而解开安全带。不是我,在那声巨响里眼看着你在失控的车身里从我面前消失不见。

不是我——就好了。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对吗。”樱井看着他,问:“从你走进这里的第一天,你就认出我了,是吗。”

“老师你,听我,说。”相叶的嗓子里像横着一片砂纸。

“你认出我的那一刻就决定了怎么做,是吗。”

“不是。”

“这就是你如今会在这里的理由,对吗。”空气往窒息里胶着,樱井眉间的伤疤却逐渐舒展开。

“不是。”

“这就对了,这才对。”樱井轻笑开,“我终于明白了。”

“不是。”

“你到底为了什么,我今天才终于明白。”樱井看着相叶,“你会愿意和我在一起的原因,终于合情合理了。”

“不是。”

“其实没什么,我反倒是放下心来了。”樱井笑着松口气,“这才是一个前程大好的年轻人为什么会愿意和一个残障大叔在一起的合理解释,而不是我一直担心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偏好。”

“不是。”

“何必呢,不值得。”

“不是。”

“不过是在车上掉了本杂志,罪不至赔上自己的一生来赎。”樱井说:“更何况我的后半生也还没毁,用不着把一个意外看这么重。”

“不是。”

相叶每嘶哑着跳针一次就有一股血腥味从嗓子里冲上来。

他不是没想过这一天早晚会来,即使他已经劝告过自己一千零一次就把这个真相隐瞒到底,反正他对樱井的感情是什么样的他自己心里明镜一样,并不需要向谁证明自己绝非因为这桩意外悲剧才想要走进樱井的后半生。可他还是几乎时时刻刻都被一种紧迫的恐惧感逼在身后,每时每刻提醒着他,所有令他沉醉其中的美好都将如梦幻泡影稍纵即逝。

可当梦醒时分真的到来。

他以前从没明白过原来撕心裂肺这样的状态是真实存在的。堆在脚下的毛毯像一团无机的枯土,要将他这棵树困死在这里。

“那本杂志,是我……”他不知最后一个早已被埋葬的秘密该不该被说出来,说出来的结果是会更好还是更坏,但只怕——已经没有更坏了。相叶深呼吸,以让自己头脑清醒,眼前不再影像色块乱闪。咬住嘴唇里侧,他说:“是我,因为太想要引起老师的注意,故意扔到你脚下的。”

四目相对。

看到的似乎并不是对方,而是当时掉在过道上的那本杂志。天光云影,晴空霹雳,海水倒灌进天空,湛蓝颜料翻洒了一车。

“你以为揭开最后这张底牌,会对这桌死局有用吗。”樱井的笑容被卷进瞳孔里消失于深处。

“你听我说——”

“不值得,没必要。”

“听我说——”

“不要说了。请你离开,现在。”

“不,我不。”

“这不是商量,也不是命令——这是我求你,现在就离开,好吗。”

“别这样。我绝不,绝不是因为愧疚才——”

“你才别这样。什么都别说,只是,走吧……好吗。”

“老师……”相叶眼中溢出绝望。

“拜托。”樱井声音里却是比绝望更绝望的哀求。

 

 

相叶于是放弃了。

不是他坚持不住,而是他实在不忍心了。那个因他而坐在轮椅里的男人用全身每一个细胞向他哀求,放过他。

相叶于是放手了。

不是他可以不爱了,而是放手大约是他能给樱井最后的东西了。

他想他的全世界都要就此终结了,没有神经的嘴唇里侧被咬破了,那些血腥味钻进喉咙,渗出唇边,确实有些像是他的末日谢幕。

如果有任何人问相叶雅纪是什么时候爱上樱井翔的,他都会回答,就在第一次看到他坐在轮椅上的那一刻。不因为他是残障人士,不因为那些都是他造成的,不因为自己的愚不可及让他悔不当初,不是,都不是,从来不是,永远也不会是。

仅仅只是看到他正这样活着的姿态,那难道还不足够值得来爱么。



to be continued





十二年了,这个干支竟然能正是今年。
邂逅十二年,写了十二年。
我嚣张说一句,世间西皮千千万,所有极致,我西皮这里都见识过了。


BGM:倒数、この道を



拍手[12回]




十四

 

老师。

さくらい老师。

さくらい?

さくら——

桜?

樱?

对吗。

哪个汉字呢。

好想知道……

啪——

 

 

相叶倒抽一口气弹起来。

坐起来喘着气醒神,想起自己本来是在什么地方。

“醒了?”樱井从轮椅上转过头来。

“老师……”看一眼正在空播伴奏带的KTV屏幕,拨一把额发,相叶眨眨眼,“我怎么,睡着了。”

“你可厉害了,小同学。”樱井微笑,“点了一大排的歌之后就开始睡,睡得可香呢。”

“我真是——”相叶看看盖在身上的西装上衣,“抱歉啊老师,我真不像话。”

“是挺不像话的。”樱井转过轮椅,“好歹点一首我这个年代的歌啊,你睡了不要紧,这些歌放过去我一首也不会唱。”

“我再点我再点——”相叶伸手。

“别点了,也不早了,回去路上还不知要怎么堵呢。”樱井看看手表,“毕竟是平安夜。”

“不好意思老师……明明是我硬要出来的,来了又在这里睡觉。”相叶用力挠挠头发,“老师也是,叫醒我就好了啊。”

“那也没什么,这些天你也一直在赶图,也该出来透口气。看你刚刚睡那么熟,估计也是累了。”樱井从相叶身上拎起自己的西装,“我们出去转转,买个蛋糕再回去。”

“咦……”相叶也穿上羽绒服,起身去推轮椅,“老师想吃甜品了吗。”

“嘛,毕竟是平安夜。”樱井笑着穿上西装,“怎么也要应个景。”

KTV出来的时候,天空正洒下细小雪粒的旋涡,地面已经铺起一层莹亮的薄冰,倒映着街上通明的圣诞灯光。

相叶用鞋底蹭了蹭地面,“有点滑,要不我们直接回去吧。”

“怎么,你怕轮椅会翻吗。”樱井打趣道。

“我都答应了让你开车来,我还怕这个吗。”相叶从自己脖子上取下围巾给樱井围起来,“我是怕你穿得太少,经不起这么吹。”

“胡扯,别当我是七老八十。”樱井这样说,也不真恼。相叶提出要在平安夜出来转转时,他也提出了自己的交换条件——让他开自己那辆车。他的手已经完全康复了,完全可以自己开车。那又能有什么区别——对他来说,就是有区别的。“不用推了,我自己来。”

“还是我来吧。”相叶不放手。

“都说了不用担心,这点程度的控制力我还是有的。”

“不是因为那个。”相叶说:“金属太冰了,老师又没戴手套。”

“……”樱井没说话,也没再争。

轮椅车轮缓慢地压过路面薄冰,碾碎硬糖似的清脆好听。

“这个时间才想起买蛋糕的话,恐怕不大好找,估计早都卖完了……”相叶推着樱井张望街边亮着灯的店面,“没有就算了,老师想吃甜品的话明天我再出来买。”

“就要今天。”樱井说。

“好吧,没想到老师馋起甜食来还跟小孩子一样。”相叶说:“那再走走看。”

他们在起伏的细雪里走了挺长一段路,说些什么,也不说什么。说刚才相叶点了些什么次世代歌曲,说樱井那个年代都要唱井上阳水的歌才是铁板。说着,笑着,直到经过音乐厅门口那块打眼的宣传屏幕。

——小林佳音小提琴独奏会。

红色缎带组成的字体,围绕着海报上的女性音乐家。

樱井的目光在那张明丽皎好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

“老师也喜欢听她的小提琴?”相叶跟着看过去,“据说根本买不到票呢。”

“嗯,可不是么。”

“不过这应该也都散场了。”

“是啊,走吧。”

樱井这样说着,目光却定格在路边。

相叶跟着望过去,看见路边停着一辆车,车门打开,有人本来正准备上车。

白色大衣包裹红色绸缎礼服,手扶车门的女性站在风雪中,明丽皎好的脸庞流露久别重逢的意外。她似乎正站在原地犹豫,是应该就此上车,还是走过来。

风声很大,风声很静。

樱井轻拍相叶的手,“推我过去。”他说。

相叶也犹豫了下,还是推着樱井走了过去。

“佳音小姐,好久不见。”樱井笑着抬头。

“翔君……”小林佳音多少显得有些局促,不知该俯身又或是蹲下来。“好久不见……你好吗。”

“如你所见,挺好的。”樱井笑得温和又平和。

“你来,听了吗。”她问。

“没有,我只是经过而已。”樱井说:“跟我助手出来过个平安夜。”

“哦……”她显得更加局促不安,不知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又其实明明还有很多话应该说。“其实我……我找过小舞很多次,她都说……”

“我知道,我都知道。”樱井把话说得很慢很轻,以至于相叶站在身后都快要听不清,“不用说了。”

“对不起……”她这话说得有些艰难,风吹起她的发丝,让她的难过看起来更显得无奈又无助。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樱井话里透露真切,他怜惜地看着她,“看见你很好,我就放心了。”

“你也一样……要好好过。”

小林佳音最后的话哽咽在风里,夹裹着细小雪粒,扎进樱井眼里,也扎进了相叶心里。

 

 

车尾灯消失在风雪里时,樱井扬扬嘴角,对相叶说:“我看前面那家店像是还挺热闹的样子,过去看看。”

“老师……”

“是有点冷了,买了咱们抓紧回家。”

“老师。”

“你看,有人拎着蛋糕走出来了,一定还有。”

“老师。”

“相叶君。”

樱井用力转了一把车轮,让轮椅脱开相叶的手。

“不用对我的前任那么好奇吧。”他笑道:“年纪轻轻不要那么八卦。”

相叶心知樱井和那位所谓前任的关系多半曾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对于樱井曾经拥有过怎样的大好人生不忍卒读也已足够令人痛心。

“别那么看着我,当初是我甩了人家的,这再见面还真有点过意不去。”雪还在下,樱井发梢上结了些微的霜。

“我看到她手上的戒指了。”相叶看着他,“我觉得,她是幸福的。”

“……”

“所以你也不用过意不去。”

“你这也,很敢说啊。”

“我说过,不知道能同情老师什么,所以在这种时候也说不出同情的话。”

雪粒前赴后继地飞扑进眼里,樱井的睫毛都有点累了。他想好好看清眼前这个年轻人,究竟是有什么力量,风里雪里,脚下有根。

“老师是真心喜欢过她吧。”相叶的睫毛上也结起一层霜花,呼吸间的白色雾气让他有些恍惚,“才会那么温柔。”

“事到如今这些就——”

“老师,答应我。”

“嗯?”

“你这种温柔的残忍,可千万不要用在我身上。”

“说什么呢……忽然间的。”

“这种以爱为名的成全,我可不要。”

“……”

“当然,老师可能也并没有那么喜欢我……但反正那些为我好我不需要,我怎么样才好我自己知道。”

“相叶君……”

“你能坦然让我推你过去,说明你一点都不害怕面对自己的过去,却为什么一定要在我面前逞强呢。”

“你不明白。”

“我可能是不明白,但我想要的一定不是今天这样的场面。”

“你想要的场面,是什么样的。”

“我想要的。”他们在雪里立了太久,相叶却感觉自己周身发烫,有什么情绪从心里向外燃着,烧得他头脑发热。“是能看着老师像现在这样,头发都白了,还在闹着一定要吃蛋糕。”

樱井看着霓光雪影里的年轻人,他连睫毛上都落了雪,想来自己也是。

“你听我说,来不及等蛋糕了。”樱井笑开,想着若有朝一日真能看到如此这般眉鬓霜白的他,想着即使到不了那一天此时此刻竟也已算见过,想着不知是不是真能有如他所想那般的将来,想着,在心里盘旋已久的这句话,都该郑而重之地从今天说起。

“生日快乐,雅纪。”



to be continued


拍手[10回]




十三

 

精工制造的车轮轮辐轻微颤动,扣起的手刹闸让轮椅无论怎样受力也能在原地岿然不动,只有一根根金属车条将光影切割打碎,在地板上投下属于建筑师们的图稿。

持续受力的车轮与地板之间摩擦的声响像台节拍器,有节奏地串起喘息和呻吟的音节,记录下一场白日情事的五线乐谱。

随着樱井拇指骨折的痊愈,更多的未知领域被解锁了。

轮椅,这个原生于伤痛的存在,也有机会成为了带来欢愉的所在。

樱井仍然会把三件套穿得严丝合缝,相叶也仍然会上手去解他的领带——解开的当然可不止领带了。从领带到皮带,从衬衫钮扣到他亲手挑的内裤……相叶感觉得到樱井有所抵触,但他终究没有拒绝。那只可能是建筑界最值钱的右手也会抚摸过他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揽在他的腰后。

这是一种对禁秘享乐的盗取。越知是不被允许,越不想获得允许的背德快感。

相叶知道自己大可不必如此不分时间地点地贪吃,但他内心深处藏着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惧,那种恐惧让他没有安全感,让他随时随地都被朝不保夕的迫切感逼迫着,催促着他像个要糖的孩子,去不知节制地索取。如果那个让人忘记呼吸,忘记身在何处的虚幻空间真的存在,于他而言,也就在这里了。

当然,他也不是不必为此付出代价。

越多拿来偷欢缱绻的光阴,就越需要偿还加倍的时间给工作画图。樱井不允许自己囤积工作,同样也不给相叶这样的特权。24小时住工作室也就意味着随时随地的全天候的工作。晚上十点多,相叶还在工作台前画图,高度集中让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樱井已经不在工作间。等告一段落抬起头来,一边伸懒腰一边活动胳膊,才发现樱井不在身边。

他已经有些一时半刻找不见樱井就不踏实。

“老师?”相叶往樱井卧室走,还没走到,已经听见那边叮铃哐啷的动静。

又乱来,相叶心想。

即使是被医生说了“骨头的复原速度异于常人”,也不用这么急着就开始动器械健身。更何况这么晚了,心脏承压也很大。

“老师可真是……”相叶朝果不其然正在做拉背的樱井走过去,“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啊。”

头发全都汗湿透的樱井咧嘴笑道:“年纪轻轻,说起话来老气横秋。”

“不要一上来就做这么剧烈的运动啊,骨头还没完全长好怎么办?”相叶站在樱井跟前一叉腰。

“都彻底好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樱井边拉器材边说:“已经太久不做运动了,这样下去不行的。”

“虽然做运动是好的,但也不用这么急在一时。”

“体力跟不上的话……”樱井当然有樱井的心焦。眼前这个体力精力都像是永远用不完的年轻人哪里会懂,即使没有身体残障这一层,15岁的年龄差也足以让他倍感压力了——无论是指哪方面。哪一天当那个年轻人坐到自己腿上来,那头小兽钻进被窝贴过来,他却完全没办法……这样的恶梦他也不是没做过了。

“运动过度也是会受伤的,到时就得不偿失。”相叶摇着头拿过搭在一边的毛巾,想要擦擦樱井头发上的汗,“看看,这汗出得像蒸了个桑拿,直接去洗澡吧。”

“好吧。”过犹不及,也是对的。樱井把自己挪到轮椅上往浴室去,相叶就跟在他身后。他转头抬眼,“干什么?”

“帮老师洗澡呀。”相叶故意说。因为樱井自医生宣布他已经痊愈的第一天就已经不再让他进来帮忙了。

“闹什么。”樱井一拐弯进了浴室。

“没有呀,就——”相叶硬跟了进去,凑到樱井耳边小声说:“就不能一起洗一次吗?”

耳边的酥痒让樱井立刻就吃了这一套。

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定让相叶在自己头上挤洗发香波。

“老师的这个发量啊。”站在樱井身后,相叶像在鉴赏什么雕塑品似的揉搓着他的脑袋。把所有头发拨到脑后露出大光明的额头时,他在他眉间看到一道伤疤。疤痕不很长,但清晰可见。

“这是……”

“嗯?”

“这个伤……”

“哦,那个疤啊,早的事了。”樱井不以为意地指指自己的腿,“和这里一起。”

“很疼吧……”相叶轻轻摸了摸那道疤。

“没什么,也和这里一样,早就没感觉了。”

“……”相叶没说话,盯着那道疤发呆。

“喂,迷眼了啊,泡沫——”樱井抬手拍拍他的手腕。

“哦,哦。”相叶才回过神,拿过花洒来给樱井冲水。一脑袋的泡沫冲干净,接着往耳后脖子冲水。

“等下——”樱井说:“还要再挤一遍香波。”

“咦,老师也是二香?”相叶笑着说:“和我老爸一样呢。”

“……”樱井顿了一下没能立刻接上这话。

相叶手上的香波一下就挤多了,“我说什么呀,不是那个意思——”

“不,我挺高兴的。这说明我是靠得住的。”樱井也笑,笑一笑又说:“要是……能在正常的时候遇到你,就好了。”

“老师你——很正常。”相叶用力揉着泡沫,“比正常人还要正常。”

“我本来也这么以为。”泡沫又迷进眼角,樱井没去抹,“但在你出现之后,我才明白。”

“……”

“这没什么,对你,我也没什么好不坦诚的了。”

“……”

“你让我知道,遗憾就是遗憾。但也许没有遗憾的话,我们现在也都不会是在这里了。人生就是这样……活不明白。”

相叶攥紧了花洒,冲掉樱井头上脸上的泡沫。

然后他俯身低头,在樱井眉间吻下去。

樱井觉得应该是自己的错觉,有水滴落在自己嘴唇上。他试着舔了舔,是咸的。


 
to be continued





拍手[7回]



十二

 

这年秋末的风刮出了凛冬将至的气势。借口风大通勤不易,借口仍未拆完的石膏,借口复诊要保证安全驾驶,借口要多少有多少,随便一个都可以让不必继续留宿工作室的年轻人并没有回过家。

25栋的秘密花园里,真实的季节变迁被拒之门外。春情夏炽秋爽冬藏,四时情趣尽揽一室。春天,年轻人会把一些吻播种在喜欢的人身上,轻抚的摩挲耕耘过一道道血管造出的田埂;到了夏天,那些吻在丰沛的汗水浇灌下疯长起来,在炽烈升温的肌肤上绽放开簇簇繁花;秋天,到了该从这片土地上索取收获的时候,汗水汇成溪流,锦绣花田鱼游其中,花蜜浓稠翻涌滴落;就这样,面对终于到来的冬天也不必担忧,充分满足的储备粮足以让年轻人冬眠到下一个春天了。

食髓知味,让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乐此不疲。

那个年长年轻人15岁的男人当然深知这是越界的,但在这个四时皆俱的伊甸园里,还执着保持理智和清醒或许也是一种暴殄天物了。如果现在这样的他还有机会去做一些逾矩之事,那他深藏的那些不甘不服也注定了会推着他,无所畏惧。

在一个北风刮得呼呼响的夜,男人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着风声,就感觉有人在扯他的被角。一个热乎乎的身体从掀开的被角钻进来,贴近了他。

男人自然知道是谁,但还是问:怎么?

年轻的身体搂住他,说:风太大了,上面又黑又冷。

是么。年轻身体上传过来的热度活像个小火炉,男人心想,这是冷吗。但他似乎对年轻人这是第一次爬到他床上来也不感到大惊小怪了,他说:那就睡吧。

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脸颊颈窝蹭了又蹭,慢慢已经像个树袋熊一样抱在男人身上。

老师……年轻人的鼻音沙沙软软:我睡不着。

为什么。

我想……

想什么。

我想试试。

男人想说你想试什么,但性器上反馈来的神经信号让他明白了年轻人想要的是什么。他被那小兽一般原始本能的冲动瞬间击中,反正多少不该都已经是生米熟饭,也无谓再继续压抑最真实的欲望。

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伪装的了。

那你上来吧。男人鼓励地说。

真的吗。年轻人问。

男人笑道:虽然你这么问,但你这不是已经爬上来了吗。

年轻人脸颊发烫地俯身下去,男人轻拍拍他头,说:转过去。年轻人没听明白:什么?男人又说:转过去,我们可以……

年轻人于是心领神会。

是了,只要他转个方向……就可以把自己交给彼此了。他从没想到过这种体位,尤其对他们来说是有多么恰到好处。年轻人甚至有那么一些疑心,男人实际上不知已经设想过多少次这样的情景,才会反应如此之快。

吞含进对方时,也被对方吞含住,一个完美的闭环。

男人纯熟的技巧给了年轻人从未有过的体验,瞬间就从小腹一路酥麻到额头,他下意识埋头,男人的性器被他吞到抵住了喉咙口,唾液从唇边滑下去。

从柔软湿润的吞舔到烫热胀硬的噎喉,快感如激烈潮涌将年轻人卷进去,他几乎不记得要保持呼吸,呜咽呻吟里呛出的眼泪都源于承受不下的快感。

年轻人目眩神迷,分不清是先吞咽还是先射出,反正无论如何,这张曾经看来特别干净整洁的床都已经泛滥成湿地。

 

 

老师……外面的风,刮得好凶啊。

你确定……是外面的风声吗。

 

 

第二天晚上男人再次感觉那头热乎乎的小兽钻进被窝贴紧自己时,他笑道:怎么,今天可没刮风。

年轻人不好意思说,在男人身边睡一晚,楼上便显得越发黑和越发冷了,回不去了。

男人还是说:那就睡吧。

我还想试试……

你又想试什么。

年轻人拿出攥在手里的润滑油。

你拿这……男人像有些被气笑,拍拍年轻人的头说:你想干嘛呀小东西。

年轻人说:我认真做了功课了。

你都在哪里乱看了些什么东西。

不是乱看,是必须正确地做,才能确保老师不受伤。

男人在黑暗中看看那颗毛脑袋,柔声道:是吗,那就按你正确的方法做吧。

得到首肯的年轻人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跨坐在男人身上。

见他当真脱了个一丝不挂,男人扯了扯被子说:这不行,会着凉的。

年轻人笑着怪道:老师怎么这么煞风景啊。

男人笑得无奈:我这才是教你正确地做。

年轻人倒也听话,扯起被子披起来盖在头上,才伸手去退下男人的内裤。

性器被潮湿的温热握起来,耐心套弄,男人忽然感到了一种无比的自由。是自己变成这样之后从未再有过的自由,是感觉此时此刻他与任何常人都无异的自由。这种澎湃的心境让他很快在年轻人的指掌间勃起。

老师放心,这个都是可食用无害的……年轻人在手上倒润滑油时嘟囔着:我仔细研究过的。

是是。男人语间腻满了宠溺:毕竟生杀予夺的大权都在你手上。

科学正确的准备工作做好,年轻人跪坐在男人胯上,小心地让扩张开的入口套住器官,沉下身来。即使万事俱备,真实被顶进身体里的瞬间仍然免不了是撕扯锐痛的。年轻人抽了口气,身上的肌肉绷紧了。

很难受的话,不要勉强。男人轻声说。

老师现在才想反悔的话……年轻人缓慢往下坐,咬着牙说:已经晚了。

胀硬器官在润滑中摩擦着顶入,终于整体被包裹进年轻人身体里。

这一刻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下来。

在此之前,他和他已经有过身体之间各种方式的触碰联结,但这一种却让人格外动情。或许这是一种最有仪式感的占有和被占有,也是最真正意义上的结合。

像齿轮咬合,像拼图归位,像钥匙入锁孔,一切该被转动该还原真相该推开的门,百花缭乱地喧嚣盛放。

热烈紧密的包裹勾勒着彼此的形状,是只能给对方看的画像,是尽可以流露贪婪和放纵的不设防。

年轻人抬起身体,再坐下,让器官在内壁里摩擦生热,吞进滑腻也挤出滑腻。每一次退出再顶入的撑满撕裂让他喘息急促,反复起落间汗如雨下。从没被刺激过的身体深处迸发难以言喻的快感,且痛且痒,且奇异且舒适。

老师……

男人看着身上难耐呻吟的年轻人,盖在头上的被子像一件披风或者神袍。男人像得到了某种神谕——他要么是手握生杀之权来他命的,要么是神派来拯救他的使者。他伸手握住了年轻人生机蓬勃的器官,想要将自己得到的一切回馈给他。

油和体液从年轻人身后流出来,起落摩擦间在身体交合处起一层浆沫,翻出水乳交融的涟漪。他像是被重力牵引,更像是男人身体里藏有引力。他小腹抽紧,不舍得缴械罢休,直到男人喘息着射进他里面,快感酥麻得他脚趾都蜷缩起来。

像最普通的缠绵求欢,像最常见到的情欲淫糜,更像是活到现在从未有过如此真切的存在感。

 

 

老师,活着……年轻人倒在男人胸口,喘得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什么……男人轻抚他的头发,拉紧他肩上的被子。

活着真好。他说。



to be continued





他们说,春日须尽欢。



拍手[10回]



十一

 

蹑手蹑脚摸进樱井卧室时,相叶的想法其实很单纯。

第三次带樱井去医院复诊,恢复状况良好,夹板和石膏已经拆到只限拇指的程度了。相叶问医生“恢复到这个程度喝酒还会不会有影响”,医生严肃回他“恢复到哪个程度都是不宜饮酒的,应该彻底戒酒,看护照顾要尽到责任”。

相叶当然也知道理应如此。这阵子他三不五时就在吃早餐时隐约闻到樱井身上有残留的酒气,即使是试图用那种最熟悉的香气掩盖也仍然藏不住。

这种三不五时让相叶心烦意乱,因为他确实不可能把樱井绑起来,毕竟一个大活人,还是个那么倔的大活人。每天洗完澡收拾好之后,樱井要干什么都是他没法控制的,他也不可能去干涉。

更别提他和樱井之间难以言喻的微妙。

自从第一次感觉到那个不可能产生的生理反应,每天的那个时刻都变得越发难熬了。相叶不知道自己的手该往哪里放,越怕碰到越是会碰到。

虽然难以启齿,相叶还是偷偷问了医生“像这样的情况还可能有……性行为吗”这样没头没尾的问题,医生依然严肃回他“脊髓神经受损的前一两年的确会出现无法勃起的情况,但通过复健大部分是可以恢复的,根据个体差异还能实现正常的射精”。

相叶这年还不到24岁。虽然不能说是未经人事,但也没有那么的老练,体验和见识都不多。他知道他该端正心态理解这些医疗术语,却还是听得手心冒汗脸颊发烫。因为这样说来,他摸到的……就确实是真实的生理反应。

对着他。

对此他应该怎么理解?

他不知该从哪个角度看这个问题。是该多想还是少想,怎么想,可以说全都谈不上。他或许已经想明白,或者说接受自己对着樱井产生的反应是因为什么,在好几次狼狈跑上二楼自己解决的难堪里,他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的又是谁。他知道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都是一种僭越和冒犯的幻想,但身体自己并不打算听从他的劝阻。事实是,有些行为他不僭越也已经僭越过了。

樱井那些即使算不上健壮但也绝对超乎一般人的肌肉水平,应该足以证明他优秀的复健成果吧。而如此优秀的复健,那方面……的功能与常人无异也是理所当然的。是不是对着他,又或是对着其他别的护工,这样的生理反应都没什么特别的。

相叶不断这样告诉自己,以免自己把更多手汗留在樱井腿间。

即使樱井并不会感觉到——

“我的手好得差不多了。”樱井这样说的那天晚上,相叶手心里的汗正攥得滚热。樱井从他手上扯过睡衣,自己穿起来,“以后可以自己穿了。”

“石膏还没拆完呢。”相叶说。

“不影响了。”樱井单手系着睡衣的扣子。

“你可以自己从轮椅到床上?”

“无非是慢一点,没问题。”

相叶知道他这么说也没毛病,事实确实如此。本来樱井的活动能力就高于一般的残障人士,别说凭他那种什么都能咬牙做到的意志力。可他竟然有些不甘心。虽然每天的这个时刻是如此难堪难熬,他却竟然不舍起来。

“这段时间真的辛苦了,你也差不多可以回家了。”樱井说着已经转动轮椅出了浴室。

或许吧。相叶看着樱井往卧室去的背影想,或许他是对的,自己也没有什么继续赖在这里的借口了。不过在那之前,一定要先把有件事给解决了。

 

 

等看到樱井卧室熄灯,相叶小心翼翼地摸进卧室旁边的衣帽间。

自从走进这个空间照顾樱井起居,其实他并没有在这里过多活动。他很克制地保持在床、衣帽间和浴室之间三点一线里活动。而实际上以他在二楼对整栋工作室的丈量估算,这个属于樱井的私人空间绝不仅止这点面积。即使把卧室另一头放置健身器械的那块地方算进去,也仍然不止。

试着画了一下这个两层建筑的结构透视图,他发现在衣帽间的旁边应该还有一处长型空间,虽然不大,但形状规矩。

看起来有点像了——他的想法很简单,想找到樱井到底把酒藏在哪里。

环顾衣帽间一周,相叶看了看那一整面的镜墙。他只是没往那里想过,其实可能很简单。站在镜前,他试着从镜墙的一侧边缘推过去。

镜墙滑转,对面的空间闪现。

果然。

这个狡猾的建筑师。

整面墙的镜子实际上是扇镜门。设计并不复杂,但是在空间分割运用上十分巧妙,也是一处很容易就被忽略的视觉盲区。

镜门转成90度时,从门里流出来的香气和光线并不在相叶的意料之中。

坐在轮椅里的背影,压抑克制的喘息,不知是哪个更先被五感感知到。

镜门上映出进退不得的相叶。

轮椅上的樱井似乎想要转过头,但又并不敢真的转过头。

相叶知道自己闯进了不该闯的地方。但闯也闯了,他已经不可能装作没事发生地退出去。更何况他也并不想退缩,他看到旁边整面墙的酒柜里摆满各种各样的威士忌,这根本是在往死里作的做法。

他迈步朝樱井走过去。

樱井想要喝止他别过来,但是惊恐到无法发声。这是最不能被撞破的时刻,这是宁死也不愿示人的一面。恐惧甚至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连气都要喘不上来。

“老师……”相叶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当他意识到樱井是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心里的血管就被狠狠地拧绞起来,逆流的血液让他很难保持理智,而不在此刻跟随自己的真实想法去做。

他不知是第几次蹲在樱井跟前,却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无助的樱井,他甚至怀疑他在发抖。

“让我帮你。”

“不,你走……”

“我不走。”相叶探身到樱井腿间。

“别碰我!”樱井忘记骨折的拇指,拼尽全力推在相叶肩上,“这种同情……”

“别推开我,老师。”

“我不需要……”

“我,不知道我能同情老师什么。但我知道……”相叶抬眼看看樱井,下定决心实话实说:“我喜欢你。”

樱井想说你够了,相叶已经低头将他勃起的器官吞含进去。

他什么都没再能说出口。

有多少不能不该,全部不值一提。

他没办法承认,但事实是,这个时刻的感受他可能已经等了几个世纪。是心血管也好是脑神经也罢,就算只不过是幻肢痛般的愉悦,在这一刻也是超越真实的存在。即使羞耻感和罪恶感要将他吃干抹净骨头都不吐,他也甘愿赴死。

他将自己交给相叶,放他在自己身上驰骋,任那些生命力肆意吞噬。

樱井就这样在无限下坠的拉扯中被一股力量托起,像是经历了一次反重力的过程,因他坠落又着陆于他,奇迹般被挽救。

 

 

是相当长久的静默,将两个喘息声的频率逐渐放缓,拉匀,一呼一吸间,合二为一。就像是只有一个人,面对着那张巨大的建筑摄影。

相叶靠着樱井的腿坐在轮椅旁边,头枕在他膝上,盯着墙上巨幅照片里的白色建筑。

推开镜门的时候他就看到了,樱井是正面对着它,这个再熟悉不过而又意义非凡的建筑。相叶有一些刚跨过重要一关的虚脱感,但在面对这个白色建筑的身影时,又隐约感到心惊肉跳。

“这个是……”他抿抿嘴唇,喉咙里的粘稠让他听起来有些口齿不清。

“你肯定认得,是吗。”樱井的虚脱感更是如此不真实,几乎有些疑心此情此景不过是在梦里而已。

相叶犹豫了片刻,口齿含混的同时又加上了很重的鼻音:“沙克中心。”

“是啊,我们这一行里可能没有人会不知道它。”

“老师……很喜欢它。”

“这是现代建筑史上的不朽之作,读建筑的,谁能不为它动容呢。”

“它的美让人忘记呼吸,忘记身在何处,仿佛瞬间穿越去了一个虚幻世界……”相叶喃喃自语。

“什么?”

“啊,没……以前在杂志上看到过,这样描绘它,沙克中心。”

“嘛,毕竟这可是值得毕加索一游的建筑。”

相叶扶在樱井膝盖上抬眼看他,看到他眼里发亮,闪烁着迷的兴奋。

“老师。”相叶看着他笑,“像个小迷弟一样。”

樱井收回目光,脸颊上的热好像还没有褪去。“嘛,这一生应该是没有机会去了。”

相叶的心跳漏了一拍,“老师想去吗?”

“从东边入口走进白色意大利大理石的广场,海天一色的开放空间闯入眼帘,那一刻——”樱井也笑着看相叶,“那本杂志我也看过。”

相叶盯着樱井,不知自己眼前飞一样掠过了些什么。心惊肉跳加剧鼓噪着他,让他不敢再想。“老师,答应我。”

樱井看着那对紧紧盯着他的鹿眼,“什么。”

相叶的睫毛抖了抖。

“嗯?”樱井温柔歪头。

“别再碰酒了。”相叶最终这样说。

“我没喝。”樱井微笑。

“那一柜子的酒?”相叶指指另一面的酒柜。

“都是以前的……我今天确实没喝。”

“看着我的眼睛。”

“看着呢。”

“答应了?”

“答应,答应了。”

“不可以说谎哦。”相叶扒在樱井膝上,一脸认真。

“那现在告诉我。”樱井也认真盯住他,“你有没有说谎。”

“老,老师说什么。”

“刚刚,你对我说过的话,是不是真话。”

“老师觉得这种话能乱说吗?”

“不是乱说,如果你只是为了——”

手撑在樱井膝上,相叶起身吻住了他。

嘴唇上的温暖湿润,唤起了樱井的记忆。

这——

不是第一次了。

舌尖在樱井嘴里调皮转一圈,相叶舔舔唇边,“嗯,老师说的是真话,确实没有酒味,不像上一次……”

“果然是你……”樱井断片记忆里的画面复苏,果然有这么回事。

“那怎么办,用水杯老师根本不张嘴啊,除了喂你喝还有什么办法。”

樱井哭笑不得,“这就是有资格证书的专业喂水方式?”

“不然呢。”相叶指尖从樱井唇上抚过,“老师不知道的,可多着呢。”



to be cotinued



拍手[13回]




 

樱井的鬓角湿了。

被打湿的不止鬓发。

半瓶烈酒的后劲冲散他的意识,他隐约记得,有人把自己推到床边,抱上床躺好,拨开头发轻抚他的额头,掌心反复抚摩过他烧得难受的胸口,缓解他吐不出也下不去的恶心,安抚他辗转反侧间的噫语。

“没事,没事的……”

“都会过去的,会的。”

“睡一觉……明天一切都是新的。”

“会的。”

“老师啊……”

“老师你真不像这个年龄的人。在我印象里,你该是一个很有年纪的大人了。”

“老师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作品时还在上中学。当时我对学习其实没有特别多的兴趣,周末总是和一群同学骑着自行车到处乱跑。那时候精力像是发散不完,经常一口气不知道乱骑到了哪里,停下来时才发现已经到了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那天,我记得天空特别蓝,蓝得像是海水倒灌上去的。我在风里骑得不亦乐乎,在道路尽头,那栋白色建筑像是海市蜃楼一样出现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栋建筑当时是什么吸引了我,但我就是停下来在那里看了很久。就好像,它在蓝天和风里,对我说着什么。”

“怎么说呢,好像因为有它在那里,这个世界都变得不同了。”

“不知道,可能是那个年龄特有的中二吧。但就是那个海市蜃楼一样的建筑,改变了我的命运……嘛,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后来我知道,那是一间美术馆,是一位横空出世的新人建筑师设计的。我这样不怎么爱学习的人,又上网又跑图书馆,完全被这个从没接触过的领域迷住了。”

“不用我说老师肯定也知道啦,没错,那就是你的作品。”

“我连想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成为你的助手……或许这令你很困扰,但于我来说,是梦想成真的奇迹。”

“我知道,我算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天赋,但因为老师你,我也能走到今天。不止我,你不知道这个专业里有多少人是受到你的鼓舞,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价值。我明白任何人都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但代表这个世界需要你的资格,我们还是有的。”

“即使,这些都不重要,不为任何人也……别这样对自己。”

 

 

樱井醒来时不确定自己昨晚是不是听到了些什么,那些话飘飘忽忽,将要想起时就又模糊地散开了。他觉得有些异样,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是什么不对劲。他完全没有以往喝多宿醉醒来时的各种难受——没有口舌发苦嘴唇干裂,嗓子里也没有冒火一样灼痛,甚至是连头疼都很轻微。

樱井无意识地摸摸嘴唇,不可思议地感觉到湿润。是醉成了什么样,完全不记得自己起来喝过水。撑着床坐起来,确实在床头看到一杯清水。端过来一口气喝光——竟然是甜的。

一只手从床移动到轮椅上很吃力,但他也逐渐开始习惯了。到卫生间洗漱完,抹了把脸,他直接去了工作室的客厅。

“老师,起来啦。”相叶正往餐桌上放吐司,看到樱井穿着睡衣愣了一下,转过身才敢悄悄微笑。“马上就好了,等我把这个蓝莓酱拧开……”

吐司刚烤出来的香气,红茶,咖啡,各种热气在餐桌上交汇,樱井想自己也许是真的饿了,才会衣服也不想换了就出来。看看房间里的光线,也难怪,应该已经接近中午了。

“你弄这么多干什么……”他清了清嗓子,不想再回忆昨晚的失态。

“喝些热的甜的会比较舒服,不知道老师会想喝什么,就都准备了。”相叶拧开蓝莓酱的瓶盖,和果酱刀一起放在吐司边,“我特意去新买了各种果酱,还有蜂蜜。”

“你已经出去一趟了?”樱井看看相叶。他身上的灰色帽衫没拉拉链,一半掉在肩膀下,里面的T恤还是短袖的。明明已经快要深秋了,这年轻人。

“嗯,有些日用品也需要买了。”相叶在樱井对面坐下,把桌面上的报纸推到他手边,习惯性地准备进入樱井读报无视他的早餐时间。

樱井看了看铺满一桌子的琳琅。他觉得眼眶酸涩,应该是宿醉的正常状况。看看红茶杯里的茶包,捏过杯耳端起来,一股奇异的香气升腾着。喝一口进去,胸口四溢开像似来自某个异域的空气。

“你说,你高中时篮球打得很好,是吗。”

一口吐司刚咬下去,相叶讶异抬眼。

“有空可以教教我。”

“老师……”

“现在每天的工作量,你确实需要注意颈椎。这行的职业病要未雨绸缪,等犯了才开始治就晚了。”

樱井翻开报纸,只是翻开而已。

 

 

“这张可以是可以……”樱井端详着相叶刚刚完成的一张图稿。

“哪里有问题,我再改。”相叶活动一下手指。

“没有硬伤,我想想怎么说,嗯……”樱井想了想,“你知道知行美术馆吗?”

“……”相叶顿了一会儿,才说:“嗯,知道。”

“虽然不是说要做一样的东西,但要的是那种化繁为简又核心清晰的方向。我觉得你可以加一些自己的想法进去,这样才会有一个核心意志,不用全照我说的画。”

“浑然天成……”

“嗯?你说什么。”

“啊,没有,我说知行美术馆的风格,在我看来就是,浑然天成。”相叶看着樱井认真思考的侧脸,笑着说:“但老师要拿那么高的参照来说,我还差得远啊。”

“远什么,你能设计出比那个好的。”樱井说得平平淡淡。

相叶没再说话,用笔拨开扎进眼睛里的头发,吸了吸鼻子。

“怎么,感冒了吗?”樱井探身,“我就说你这穿得太少。”

“不是,我花粉症。”

“瞎说什么,已经是秋天了。”

“花粉症也分春秋两季,老师不知道的可也多着呢。”

 

 

如此这般令人身心愉悦的明亮画面收敛于夜色降临。

每天最难捱的时刻对两个人来说都更分外微妙了。

相叶是再三提气呼吸,才捧着睡衣和内裤拉开浴室门的。

当他把内裤抖开,樱井几乎是第一次在这个时刻开口出声。

“这是……”

“新内裤,我不是说了嘛,原来的那些根本就不合适。”

“你这……”

樱井想说你这行动力也未免太强,相叶已经动手给他穿起来。

他俯身下来贴近自己身体时,樱井再一次发现这个年轻人是如此好看,茂密生长胡乱蓬松的头发,低头时垂下的睫毛,浴室潮热总会卷到露出肩膀的T恤,一眼可以从胸口望到腹肌的领口,左肩上像片设计图纸也像一张地图的胎记……

不知是size的原因,还是款式不同,又或者是有什么材质之分,这条新内裤竟然真的很顺畅地从樱井腿上穿上来。是吗,是这样啊,因为自己感觉不到,所以并不知道以往的内裤并不合适吗。

对,他是没有感觉的。无论相叶的手怎样摩擦过他的腿间,怎样在用力时触碰到哪些关节哪个部位,他都是感觉不到的……理应如此啊!

为什么。

为什么竟然——

相叶感觉自己摸到了什么。他也十分意外,意外到他几乎僵了一下。这一僵让空气里的尴尬几乎要把人给埋了。

怎么会。是他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吗。他已经尽可能避开了,虽然他的能避则避从没有考虑过樱井这一边的因素——需要摒除杂念的是他自己啊,怎么反而是……眼前这种状况是怎么回事啊!

相叶不确定樱井自己知不知道感不感觉得到,他只能让自己假装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果然,这就对了。”他直起腰,若无其事地迅速给樱井穿上睡衣,他不能再磨蹭,再多耽搁个一分半刻,他就不保证能不能控制得住自己了。



to be continued





有人已经从这里走出千山万水,而我,大约是万水千山而今从头越。



拍手[10回]



 

“这里。”樱井左手食指点点相叶手底下的图纸,“这条线的角度不准。”

“明白。”相叶在裤缝边蹭下手心里的汗,拿起笔沿着尺子修改过去。

“如果累了就休息下。”坐在他工作台旁边的樱井说:“一直盯着眼睛受不了,我明白。”

“不,不用。”相叶说。虽然他的确已经连续工作好几个小时没有站起来过了,但他不能休息,他现在每天的时间一分钟都要掰开来用,没有多余的空闲留给他。

正式入住工作室十几天,相叶可以说是除了睡觉以外所有时间都是在工作的。照顾樱井日常起居的同时,在樱井授意指导下完成设计图稿,这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他深知自己与成熟设计师之间的差距,而更何况最终要交付的是以「Studio 零」的名义完成的工作。他深感压力,只能加倍付出时间和精力。但他毕竟还年轻,这样的拉满弦倒激发出他正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并没有什么难以承受的。

真正让相叶困扰的,是樱井对他的态度。

他原本以为,迈进那个未知的领域之后,一切就会有不同。结果,确实是不同了。樱井一改之前的抵抗不合作,可以说是完全顺从地开始配合他的照顾。不仅如此,对他的态度也从冷淡疏离转变成了亲切平和。无论是对他日常照顾的温和,还是指导画稿时的耐心,樱井都和之前判若两人。

然而相叶却感觉他离自己更远了。

原本可能是拒之千里,现在已经无法用距离单位衡量,而是完全隔开了一处结界,即使近在眼前也看不见摸不着。

樱井的态度越温和,他越觉得冷。樱井对他越亲切,他越感觉自己正在被抛出光年之外。

相叶这才明白,那条界线不是物理的存在,也不存在于物理的空间。那条线,藏身于樱井,难觅踪迹。

但话说回来,他又在期待些什么呢。一个正常的雇主,一个配合的病人,一个专业的良师,难道还不足够吗。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相叶在樱井卧室的衣帽间里,面对着十数件一模一样的衬衫,不知道多少套同款不同色的西装,以及各式一看就许久没有碰过的POLO衫和T恤,习惯性地长叹一口气。每天把换洗晾干和送洗收回的衣服挂回衣帽间时都会感叹,明明都是差不多的款式,但还是坚持几乎每天都要换。不过这并不是让相叶感到发怵的,把樱井推进浴室安置好,过来取内裤和睡衣什么的给洗完澡的樱井送去,才是他最难过的关。

替樱井脱下来的衣服上的余温还在,他指尖真实的触感也还在,这是他每天最难熬的时刻。拉开内衣抽屉拿内裤出来时,他几乎是在压抑心里某种难以言喻的刺痒,同时告诫自己保持专业。

难捱,每天最难的就是这个时间段。

既要对樱井的身体视而不见,又要抵抗全身自然产生的各种生理反应。他是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让自己的手不再发抖的。

“老师,洗好了吗。”他在浴室门外问。

“好了。”樱井应道。

“那我进来了。”拉开门,相叶捧着樱井的睡衣和内裤走到樱井跟前,知道他会先把自己头上身上的水基本擦干,只需要帮他把衣服穿上就可以了。其实相叶几乎不知道每天都是怎么帮樱井把内裤穿上的,那很短暂的一两分钟里他的大脑总是空白一片。他因此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从来不敢聚焦的,甚至还会不自觉地侧过脸。

他更加不知道的是,这个时刻里煎熬的并不只他一人。

对不起——无数次这个词到樱井嘴边又硬是被他咽了回去。对不起,让你这样优秀的建筑设计师做这样的事。对不起,让你这样生命刚开始绽放的年轻人照顾一个只剩下凋敝的残障大叔。

他知道话不能出口。出口就会让自己表现出并没有再对相叶有任何区别看待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太沉重。

压得樱井喘不过气来。

在浴室蒸腾的热气里,两个人的呼吸都不那么顺畅。

一只手用毛巾能擦净的水终究有限,潮湿的皮肤让内裤的针织面料变得有点涩,穿起来就更显得费力。手指反复蹭过樱井腿间,触感清晰地划过他的胯骨甚至人鱼线,相叶紧屏住气息,生怕自己一个破功就要当场露出难堪。

但相叶恐怕并不知道,只要有任何方法可以让樱井当场从这个世上消失,他都会去试的。

“老师……”终于将内裤穿好的相叶在樱井耳边长出一口气。

樱井早知道自己的努力都是些无用功,只是他没有想到注定不同的相叶会不同至此。在他出现之前,樱井以为自己早已不再绝望,因为并不存在所谓希望;在他出现之后,樱井再一次深刻地体尝到绝望的新层次。在他出现之前,樱井以为自己已经跌到了人生的谷底,所以也谈不上什么不好,因为总不会有更坏;在他出现之后,樱井发现自己还是天真了,谷底根本就不存在,他至今还在往下跌呢。

“我得买一些新内裤给你了,现在这根本不合适。”

相叶这样说着给他穿上睡衣时,正在下坠的樱井像是被一只执着伸下来的手拉了一把,让他抬眼去寻找,是什么人,竟然能有拉得住他的力量——

“头发还在滴水,我再帮你擦一下啊,不然睡衣弄湿了会很难受。”相叶拿起毛巾在樱井头发上轻柔地擦起来,“不过老师这发量真是,等下还是要用吹风机吹一下,已经是秋天了,不能着凉……”

 

 

是你啊。

可你或许不知道,你越是伸手,我坠得越深。

 

 

相叶的房间在工作室的楼上,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二楼是完全留给客用的。那个晚上他根本睡不着,除了换洗衣物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带来,在房间里无事可做,干脆跑下楼透气。

走到篮球架下,他过去抄起了底下的篮球。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比如运动一下,将身体里那些憋闷的抓挠刺痒发散出去。

托起篮球往篮板上投出去的瞬间,流动的空气朝相叶投过来一阵香气。球打在篮筐边上弹出来,相叶过去把球接了过来。他有些不相信地捧起篮球闻了闻,虽然轻微到一般人可能根本发现不了,但错不了,这个香气他再熟悉不过。

虽然只是极淡的尾调,但传递过来的疏离,拒绝,不可侵犯仍然清晰可辨。

有人碰过这个篮球。

相叶没想到,他已经认了这个篮球架装好也只会有他一个人用。

球在手上转一圈。

相叶抬眼看看篮板。

等等。

——您是怎么受的伤?

樱井没有回答医生。

如果是摔伤,表面伤应该不只这一处。

樱井始终沉默。

相叶盯着手里的篮球,再看看脚下的地板。应该有一些看不见的曲线曾经在这里绕过弯画过圈,停在一处适合投篮的位置,在空中划出抛物线,接着——相叶用力把球投向篮板,球弹回来,他跳起来接住——覆盖住那些一定还留在球面上的指纹。

一次可以想象的意外撞击,一种很容易揣摩的瞬间剧痛。

是这样吗?

竟然是这样吗。

竟然是因为这样差点毁了建筑设计界最值钱的右手吗。

自己是个白痴吗。

相叶发狠地将球朝篮板砸过去,球弹开很远,一路滚到转动过来的轮椅车轮前。

“这大半夜的,火气不小啊。”樱井俯身想从地上把球抄起来,左手抓了两次才把球捞起来。

“老师……”这是相叶第一次看见樱井穿着睡衣离开卧室,他几步走过去,“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吗。”

“太累的话,随时可以离开,不用考虑合不合同的问题。”把球放在腿上,樱井单手转动轮椅往篮板底下移动,“本身这样的工作内容就是很为难的,我完全能理解。”

“你说什么呀。”相叶跟在他后面,“你别再动这个球了,就因为——”

“就因为看着这个篮架觉得确实挺有意思,想要试着投几个篮,就能受骨折这样的伤,这样的身体留着究竟还有什么用。”樱井笑了笑,抬头盯着篮板,“你说是不是。”

相叶这时才闻到他身上窜起来的浓烈酒味。

“老师喝酒了?”他一步跨到樱井跟前,“你怎么能喝酒?”

“我怎么不能喝酒。”樱井眼神微晃地看看相叶,“我现在最能做的事就是喝酒了。”

“骨折期间怎么能喝酒,你怎么能这么乱来?”相叶气往头上顶,“还在吃抗生素你自己不知道吗,不要命了?”

“不是每天都吃,我知道。”樱井摆摆手,“用不着这么紧张。”

“小舞姐说你可能藏了很多酒我还不相信。”相叶说:“喝酒对你百害无一益。”

“有意思。百害。”樱井又笑笑,“说得好像我还有值得被害之处似的。”

“你能不能爱惜点自己?”相叶从他腿上把篮球拿起来,“你看看你的左手,每天这么大强度地使用也是会受伤的,为什么要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这身体还有什么需要爱惜的地方?”樱井也酒精上头,“爱惜来做什么?来尊严尽失地给别人照顾吗?”

相叶被气堵住胸口,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把手里的篮球用力朝角落里摔过去。

他忍不住了。他知道樱井这是喝醉了,但他还是忍不下去了。

“为什么。”相叶蹲下身,扳住樱井的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你说谁。”

“你为什么要对那个设计出令人热血沸腾的作品的建筑师这么残忍?”相叶嗓子里哽得发紧,“你为什么要折磨他,为什么不能好好对待他,为什么不能珍惜大家趋之若鹜的天才……为什么。”

“……”樱井的肩膀被攥得生疼。

“你知道他对我的影响是什么样的吗。”相叶强压住自己的哭腔,“你能想象他对我的意义有多重大吗。”

“……”樱井咬住嘴唇。

“他让我知道总有人会创造不一样的世界,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去做。我是向往着他才成为今天的自己,谁允许你,谁给你的权力……”跪在轮椅前,相叶用力抱住樱井,“欺负他。”

 

 

你想知道是谁吗。

是你。

是你啊。

你没出现的时候,我根本早已经接受了自己。就在你从天而降的那一天,我忽然之间无法面对自己。

可那又是为什么。

你想知道吗。



to be continued

拍手[3回]






 

直到手上打着石膏,被相叶从轮椅架上车,腿收进副驾座位,安全带扣好,樱井几乎全程一言不发。包括医生询问是怎么受的伤,他都避而不答。但反正不管他回不回答,右手拇指骨折的结果是毫无疑问的。

关上副驾的门,相叶把轮椅收进后备箱,确认一切安置妥当,坐进驾驶席。

车里安静得只剩下在空气流动里挣扎的呼吸声。

樱井不想说话的原因,相叶不能说完全不明白。夏去秋来,虽然他进入樱井工作室已经有一段时间,但他和樱井的关系与任何一处公司同事的相处模式都没有什么不同。无论他算是学员也好,员工也好,他都并没有什么近距离接触樱井的机会,隔着双层帽衫很可能是唯一的一次。樱井保持着如正常人一般的活动和自理,他们之间的位置感是平等的。

然而这一刻,在相叶面前,樱井成了一个真正的残障人士。

他不想说话,相叶也不想勉强。他把车开得四平八稳,心无旁骛,踩下刹车时,他在樱井异样不解的目光里解开安全带。

“老师在车里等一下。”他推开车门,“我很快。”

“你等等。”樱井终于从一路的不安按捺中开口。

“我上去取一下东西,最多十分钟。”相叶说。

“不是这个问题。”樱井看着他,“这是哪儿,你取什么?”

“这是我家,我取一些换洗衣服,很快。”

“换洗?你要干嘛?”

“我要住到工作室去啊。”

“……谁允许你住工作室?”

“虽然我刚刚已经和小舞姐通过电话了,但不用她同意,我也是要住过去的。”

什么就小舞姐了你们什么时候有这么熟了,连这辆她以前用来接送我的备用车都留给你了,说掏就能从包里把车钥匙变出来。但樱井顾不上讲这些,他觉得嗓子里往上窜火,让他张嘴就嘶嘶啦啦的,“是不用她同意,因为我不同意。”

“我也不需要你同意。”相叶耸耸肩,抬脚迈出车门。

樱井想要拽住他,但打了石膏的右手不准备理会他的意图。他只有探身朝车外喝道:“你给我站住!”

相叶回身,扶着车门低头往车里看。

“我不需要你的照顾。”樱井抬眼看他。

“哦?”

“我能照顾自己。”

“是吗,那好,那回答我几个问题。”相叶说:“你可以坚持几天不洗澡,几天不换衣服?不能开车这期间谁送你复诊?”

“这些事,自然可以找护工。”

“是吗,那「Studio 零」的工作呢,我知道老师从不接所谓急单,但又能不能拖得过几个月不动?护工可以代你出图纸吗?”

“……”

“现在明白为什么我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吗?小舞姐贴那则招募启示是认真的,我应聘来也是认真的。”相叶关上车门,转身呼口气,“必须是我,非我不可。”

 

 

哥哥,疼吗。

疼?

人们都怕疼,可其实,不疼才更可怕。

不疼。

不仅不疼,什么感觉都没有。

没有到它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

它还会疼就好了。

多希望它还会疼。

不,我不是逞强。我只是希望,还能感觉得到疼痛。我不必跟任何人逞强,因为我也并不恐惧在谁面前示弱。

没有谁……

 

 

樱井感觉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起来,那种极其微小的失重感也让他瞬间就清醒过来。

“谁!”

“嘿咻……到家啦。”相叶把他放在轮椅上坐好,“我看老师睡着了,估计是这一天太累了,就没叫醒你。”

竟然在车上睡着了。竟然就像个废人一样被搬来搬去。

樱井掰了掰肩膀,挺直背。

相叶拎过樱井脱下来的西装搭在手上,锁了车门,从25栋的车库里把轮椅推出来。

“我自己可以。”樱井拽住车轮。

相叶压根儿不搭理他,只管继续往前推。

“别把我当个废人。”樱井不放手。

“听着,任何一个正常人也会受伤,受伤了就把伤养好,很平常的事。”相叶叹口气,过去拉开樱井的左手,“小心把手卷进去,这只手再受伤就更没的选了。”

“这就是你对待残障人士的专业态度?”

“老师,有意挑衅这种事,做多了就没用了。”

轮椅轮辐匀速转动,卷起秋夜里的风。

“你到底为什么……”樱井也不确定自己想说的是什么。

相叶仰起脸,“老师,你看,今天晚上能看到星星。”

 

 

樱井深知这将是一场艰难的持久战,但也没有料到战斗打响得这样迅速。才只是刚刚进屋,相叶已经探身过来,伸手就来解他的领带。

“喂。”樱井拨开他的手,“要干嘛。”

“解领带啊,早点洗澡休息。”

“解个领带我自己还可以!”樱井单手拽开领带结。

“也是。”相叶歪歪头,“我倒是好奇,早上你自己是怎么系起来的。”

“你不明白的可多了。”樱井转动轮椅往自己卧室去。

相叶跟在后面推起轮椅。

“你怎么回事?”樱井急躁起来。

“你能自己脱衣服?”相叶看看他。

“当然……”

樱井是还在负隅顽抗,相叶却已经毫不理会地跨过了那条界线。那条看不见的,隔离开卧室和工作区的——不,是隔离开一个人和这个世界的线。

相叶从没进过这个空间,但他没有东张西望,只是把轮椅推进浴室,然后转到樱井跟前蹲下。

“樱井老师,认真听我说。”他看着樱井的眼睛,“我做的只是一个看护人员应该做的最正常的事,这是我签的合同里本身包含的内容,樱井舞女士可是为这付了钱的。”

“……”

“如果其他护工能做,那老师觉得我和其他护工有什么不同呢?”

是啊。有什么不同吗。是自己看待相叶有什么不同吗,还是希望自己在相叶那里有什么不同吗。樱井忽然就清醒了。没有不同的是自己,在相叶眼里,他和任何一个普通的需要照顾的残障人士都没有什么不同。

原来如此。

这个年轻人有什么理由不如此坦荡呢。

思及此的樱井感到自己如此好笑。

“不好意思,是我的问题。”他对相叶笑道:“那就麻烦你了。”

相叶点了点头,小心地解开马甲和衬衫的扣子,再解开皮带,拉开西裤拉链,从上到下把所有衣服从樱井身上脱下来。

空气安静着,安静到相叶担心藏不住自己的心跳声。他从轮椅上抱起樱井,把他移动到淋浴喷头底下特殊设计过的位子上。整个过程里相叶强制自己去忽略那比预想中更泾渭分明的肌肉,以及他身体真实的触感和体温。

“如果你信得过我,这个年龄即使只剩一只手,也还不至于完全失去行为能力。”樱井说:“我自己能洗。”

相叶知道这话是真的,整间浴室的设计摆放可以看得出,一应用品平时是完全可以任由樱井无障碍操作使用的。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即使他从刚刚开始就没敢正眼看过樱井的身体。

“好。”他过去打开热水,在花洒底下用手试温到合适,转身捞起脱下来的衣服走出去,“洗完再叫我就可以。”

拉上浴室的门,水声隔绝了门里门外的人。

相叶握住了自己还在抖的手。

樱井在热水里抹掉眼角的涩。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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