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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如您所见,昨天夜间发生在这一段山路间的重大车祸目前仍然还在处理现场及勘查取证的过程中。那么在今天早些时候,出事车辆已经在本段弯道下二十几米的山坡处找到,出事车辆损毁严重,还可能曾经发生燃烧。车内发现两名成年男子,很不幸,发现时两人均已罹难。”

 

——“这起车祸的特殊之处在于,根据现场救援人员的口述,发现车内两名遇难者时,两人都身处汽车的后排座位。那么,出事当时车辆是由谁驾驶的呢?”

 

——“根据现场车痕勘测及出事车内情况的鉴定结果来看,在这个弯道处的临时停车带上,留有排气管尾气凝结滴落的痕迹以及与出事车辆轮胎吻合的纹路,也就是说,出事车辆最初应该是停在临时停车带里的。那么为什么,根据涉事货车司机的回忆,当时出事车辆会是突然几乎以横向驶出的方向出现在弯道中间呢?据货车司机说,他当时吓了一跳,已经立刻鸣笛示警,但该车辆完全没有反应,依旧横向驶向道路中间,导致他在弯道处处理刹车不及,撞在该车尾部位置上,将这辆德产三厢车直接推下了山崖。”

 

——“关于近日一起颇为离奇诡异的车祸,网络讨论及媒体关注度都很高。这大概并不仅仅是因为这起车祸过程本身显得神秘离奇,而是车祸当中的两名遇难者身份,更为引起广泛的关注和影响,甚至可以说是,轩然大波。两名遇难者中,一名为国会最年轻的议员,另一名则是他的秘书。据坊间风传,遇难车辆被发现时,两人都身处车辆后排,且据有消息称,两人是以紧紧相拥的姿势最终遇难的。”

 

——“最近一起被戏称为‘桃色坠落’的离奇车祸广受关注。经过对遇难车辆及现场的反复勘查,并进行多次事故现场还原推断后,近日这起车祸可能的真相已经基本浮出水面。出事当晚,该车由都内开往该段山路,并将车辆停在弯道处的临时停车带内,而后由于该车未将手动刹车拉起,而致使车辆轮胎从本来具有一定倾斜坡度的停车带内逐渐滑出,向着山道下坡的方向,横向冲入道路中央。从道路后方驶来的货车躲闪不及,将该车直接撞击出山路,坠落山下。”

 

——“该起事件再一次为车辆行驶及停车安全敲响警钟。提醒市民注意,在任何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泊车停留,请在停车的同时即将手动刹车拉起,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悲剧。”

 

——“涉及桃色丑闻的离奇车祸蝴蝶效应不断,在车祸事实本身已经基本搞清之后,该事件的影响仍迟迟不退,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近日神秘财团法人江藤修二再次发表声明,明确表示自己与该起车祸中遇难的最年轻议员樱井并无任何瓜葛。对于此前曾有记者拍到樱井出席其小女儿钢琴会的照片,更提到二人可能已经到达谈婚论嫁的程度,江藤严正指出媒体不要捕风捉影,他将保留对名誉损坏的追究权利,希望此事对于江藤家的骚扰可以到此为止。”

 

——“国会最年轻的议员殒命山崖,令人唏嘘。而这位最年轻议员的姓氏,也让人们再次想起了多年前的一起药物事故。这一当时以自杀谢罪盖棺定论的事故近期随着车祸事件再次被翻出,并对前因后果,涉事人员,牵涉利益进行了全面以及更为详尽的再调查。有评论家认为,嗅到了此事件正在露出即将揭开冰山一角的味道,值得进一步保持关注。看来,由一起车祸引发的政经风暴,仍将持续一段时间。”

 

……

……

 

 

车灯闪烁。

鸣笛声作。

相叶眯起眼睛,看不真切。

这里是——山路中央吧。

但是,怎么会……

啊。

是因为——那个吧。

瞟一眼前排座位中间的手动刹车。

电光火石之间。

相叶笑了笑。

 

 

如果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你问起我,关于手动刹车的那码事儿。

——你到底是,不记得拉起手刹,还是……故意没拉?

——你猜呢?

其实是因为我也没有答案。

我不记得啦。

别追问我。

我当时正忙着要送你下地狱,哪会把这些事情记得这样清楚?

 

 

当把车在停车带里停下,回头,看到樱井和大小姐像是互相倚靠在后排睡着,生怕自己再一次想起那个搂着大小姐在后排睡着的樱井,生怕自己想起那个孩子样的樱井而前功尽弃,相叶利索地扯了扯自己的一双白手套,转身就向后排扑了过去。

那一瞬间里,他其实隐约感觉到,自己踢到了座位旁边的什么东西。

等等。

那一瞬间会有那么大的力道吗?

谁知道呢。

这种事情就和信仰一样啦,信则有,不信则无。

总之别再追问他,他真的不记得了。

 

 

尾声

遗物清单:

西装一套,衬衫、内衣各一件,袜子、皮鞋各一双,领带一条,领带夹一只,手表一只,公文包一只。

请您确认。

对了,由于事件特殊,除了调查文件,我们还翻动查看了衣服各个口袋里的物品,除了在西装上衣内兜里发现了一张看似提取物品的单据以外,并没有其他特殊。另外,这张单据由于被血迹浸透,已经没有办法辨认出原本的内容,但以单据的类型来分析,应该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普通的日常物品。

请您节哀顺变。

 

 

“老头子,老头子——”

“啊?什么事?”

“这一袋是什么东西啊?”

“啊?哪个?”

“不就是这个袋子,放在这里已经多长时间了?”

“啊,那个啊,给客人洗好的衣服啊,还能是什么?因为是熟客,而且有特别嘱咐,所以我特别分开放在一边的。”

“客人的衣服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也没人来取?”

“我也……那客人还是好久之前那次相叶君带来的呢,还特别嘱咐了我,所以我记得……”

 

 

——麻烦您,把这件衬衫清洗干净,熨烫平整,掉了的扣子我应该都捡回来,没有缺了,麻烦您把扣子好好钉回去……总之,就是最好能让它像新的一样。

——对了,还有这双手套,也一样,麻烦您把它处理到越白越好,白得耀眼。

——之后……我应该会来取的。

——应该。

——所以无论多久,您帮我留好它。

 

 

樱井翔人生里的最后一个清晨,站在镜子前,他似乎在里面看到了那样一副情景。

 

 

镜子里,他拍马杀到,回绝了所有什么婚不婚约不约,宣布从此开始以自己一个人的身份重新开始,他才不信这个邪人不轻狂枉少年什么的,总之就丢下一大套帅到不行的话以后扬长而去。

然后他攥着一张纸条,去取回了一个久违的袋子。

拿着那个袋子,来到相叶雅纪身边,在他面前,把里面的衬衫拎出来,展开。

相叶就一脸意外地看着他。

他就回他个一脸得意,接着把衬衫给相叶换上,塑料薄扣从上到下一颗颗亲手系好,然后贴近相叶,伸手把折进去的衬衫领子翻出来,抻直展平,摆成一个漂亮的角度。

满意地看看以后,一脸得瑟。

相叶就对这件一如簇新的白衬衫惊讶得合不拢嘴。

趁他还在惊讶,他就再像变魔术一样从袋子里把那双白手套掏出来,在相叶面前一晃。

相叶肯定就会说你这是——

他就会把下巴一扬,嘴角一勾,说:

 

 

“我用这个国家的智慧,还你新的白衬衫和白手套。”

“因为还要你做我一辈子的司机呢,怎么能连一套新装备的诚意都没有?”

“怎么,觉得耀眼?”

“那不是因为白衬衫和白手套,那是因为我。”

“那是因为,我正面对着你。”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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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并不是这样。

是他根本就没有往前排的窗口看过去。

连人都没看到,何来的看不看得出那是一位孕妇?

他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有搞清楚。

当时他坐在后排,耳边全都是细微的蜂鸣嚣叫。脸上,眉毛里,发梢间,都还隐约挂着江藤修二那杯迎头泼过来的水。那一整杯泼过来的凉水,他没有用手擦掉半滴。

他想要自己记清楚,当日所受过每一点一滴的耻辱。

他不会退缩。

他不能停留。

 

 

“但是,精彩的地方其实还是没到。”相叶拼命压抑住声音里一直往上涌的哭腔,继续往下说:“后来,那个流了产的孕妇被送到医院抢救,孩子虽然没了但总算大人没事。”

“只不过,她永远失去了再孕育生命的机会。”

“那之后,无论她的丈夫怎样安慰,怎样劝解,都没办法将她从这个悲剧里拉出来。她最终患上了重度抑郁症。”

“你明白这个病吗?你知道这个病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吗?无论她的丈夫怎么努力,想尽了各种办法,遍访了多少医生,都没能治好她。”

“然后,然后……”

相叶似乎很想在这里挤进一个笑容,但这只能让他的表情看来更加扭曲。

“她就在某一个湿冷的早晨,留下一封短信,走到山间,纵身一跳……”

樱井的心里,听到巨石轰塌的声音。

巨大洪流奔腾而下,将有些东西冲得片甲不留。

他看着相叶正盯着他的眼睛,眼中恐惧的旋涡里流露出别再说下去的乞求。

但相叶咬着牙,感觉自己的眼睛已经灼痛得快要掉下泪来。

“没错,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妻子,相叶真树。”

 

 

樱井合上了眼睛。

——你结婚了?

——结过。

结过是什么意思?

结过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结过就是之所以变成结“过”,都是拜你这个姓樱井的所赐。

人生真是意外啊。

随时随地都有反转剧情等着你。

你想反过来,它就给你再反过去。

总之真是——无话可说。

他知道,在他听到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句话时,他塞进上衣内兜里的那张纸条,就再也不必拿出来了。

 

 

樱井仰起头,卸掉了刚才全身紧绷意图反抗求生的力量。

“怎么,你这个没办法停留的人,你这个不能为任何人任何事停下哪怕一小会儿时间的人,有什么话要说吗?”相叶的十指重新绷紧了力量。

“没有。”樱井平静地看着他。

“你不打算说,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意外,你的车只是正常行驶,根本没有任何责任过失,后面发生什么事,你也没有办法爱莫能助吗?”

“不。”

“你也不打算说,这些事根本不能怪任何人,要怪只能怪人的命运如此,因为找不到可以怨恨的对象所以最终把一切都推到你的头上是不公平的吗?”

“不。”

樱井的声音越发平静如水。

相叶的眼里几乎快要冒出火来,他无名指上那圈符咒的力量已经开始失控,让他感觉自己快要走火入魔了。

“那么!”他近乎于低吼地再一次紧紧掐住樱井的脖子,“你也连声对不起都不打算说吗?!”

“如果说对不起有用的话,那么你我今天就都不会是身在此情此景了。”樱井低哑着被掐紧的声音,淡然说道:“动手吧。”

 

 

相叶的指尖,隔着白手套,再一次卡住了樱井的喉骨。

他听到骨节发出喀啦啦的声音,知道自己再拼命用力很容易就能掐碎樱井的喉骨。

但是那十指指尖却不听话了。

无论他怎么发狠咬牙,那些指骨都不肯再把力道用到十成十。

不仅不能更用力,反而再次有些卸下力来。

相叶雅纪!

你振作一点!

你恨眼前这个人,你恨他恨到等待今天这一刻已经太久了。

“你知道么……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已经想要像现在这样做了。”相叶从牙缝里向外挤出的话语,与其说是说给樱井的,不如说是说给自己的。

“呵……”樱井竟然勾起唇角笑了笑。因为相叶指间力道的松卸,让他勉强得以继续顺畅地呼吸,而且能够发出虽然极哑但能连成词句的声音来:“其实我多少感觉到了呢,那个要杀人一样的报时……怎么竟然会没想到呢……”

“你也从来没怀疑过,那些红漆,那个炸弹,那些恐吓全部都是我做的吗?”

“你?不……你是个男人。你要做,就会像现在这样做。”樱井继续扯动苍白的笑容,“更何况……我从来都知道那是谁做的。”

 

 

那些事不是别的什么人做的。不是什么受害者的家属也不是什么政界宿敌。是对这件事始末最清楚也最会利用这件事的那个人。而那个人,就是江藤修二。

樱井早就已经知道。

他知道,那只是为了提醒他,时时刻刻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时时刻刻提醒他要记得,他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之所以能有今时今日的一切,全都是因为谁。而又有谁,能够随时随地轻意就毁掉他现在所有的一切。

要他记住。用恐吓和羞辱要他记住。

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才有些发现自己的人生接下来这样下去会走入多可悲的境地,他才会有想要试着去战斗一回逆转这一切的决心。

但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姓樱井的,看来注定世代要把“杀人犯”这个帽子戴到底了。

 

 

“是个男人?笑话……”相叶扯动唇角,冷笑,“是个男人的话就不会等了那么久才找机会接近你,是个男人也不会还替你开车帮你工作,是个男人更不会——更不会!……”

相叶的牙齿紧扣在一起,对自己的愤怒让他说不下去。

“相叶……”樱井抬起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颊。

“别碰我!”相叶发狠地一甩头,“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你知道吗?我只不过是想用这些事让你身败名裂!我想让你眼睁睁看着你所自满的一切被摧毁殆尽却无能为力,我想让你……生不如死!你知道吗!”

“……”樱井静静地看着他。

“我身为一个男人……我……”相叶咬住嘴唇低下头,“我在故意勾引你你都看不出来,你这样的人还搞什么政治啊你!”

“是这样吗?”樱井淡淡地问。

“是!”相叶觉得心上的某一个地方正被肯前樱井淡然的脸所动摇,他只能继续拼命不停地说下去:“我和你……我和你上床,那只不过是为了给你制造丑闻,早晚有一天拿去出卖你!你连这都不懂吗?”

“是吗。”樱井的眼里,淡淡地化开了一层雾气,“那你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把这丑闻拿出去卖呢?”

“……”相叶的指尖哆嗦了一下。

“这样的机会对你来说无处不在信手拈来啊,不是吗?你早就可以把我拿出去卖了,不是吗?”樱井的声音很轻,但却清晰入耳。

“……”相叶盯着他,睫毛微颤。

“为什么等到现在还没有?来……”樱井再次张开手掌贴在相叶的脸上,“告诉我为什么……”

“我说了别碰我!”相叶低喊:“你每一次碰我都让我觉得恶心!就像每一次和你上床都让我觉得恶心!”

“是么……”樱井依然用温热的掌心贴住他的脸颊。

“每一次和你上床……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是杀死真树的同谋,是和你一起把真树推下去的凶手!我是你这个冷血残忍自私丑陋的凶手的同谋!每一次!”

相叶强逼着自己不断把这些词语吐出来,不然的话,脸颊上传过来的触感和温度,已经快要把他的意志击垮了。

“你知道你身边压着的这只大小姐是谁的吗……是我那个连一眼阳光都没见过的孩子的!你能想象每一次看到你和它坐在一起时我的心情吗……你敢不敢体会一下我想让你每天都面对着被你亲手杀死的生命的心态?你要不要试着计算一下自己接受过多少来自我的诅咒?”

“……”

“我跟自己发过誓,我所受过的一切伤害和耻辱,有朝一日一定会要你感同身受!”

“那么,告诉我……既然你要的是我生不如死,为什么……却改了主意,变成现在这样给我一个痛快了结呢……”

“……”

“告诉我啊。”

“……因为,我也跟真树发过誓……一定会让你下地狱。”

长久以来所有一切曾经的内心独白,在相叶失控的情绪里倾泻而出。他想要自己不停说下去,一直说一直说,把所有伤疤都血肉淋漓地揭开,在上面不停不停洒盐,再竭尽所能将所有恶毒和咒骂都用尽,以免心里那已经风雨飘摇的地方最终堤溃坝毁。

但樱井始终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眼里浮起的薄雾散开温柔的光,竟然似乎能看到其中漾着疼惜的怜爱。

别这么看着我!

相叶想要一直紧紧盯住樱井的眼睛,却渐渐开始做不到。

他想别开眼神,这样的眼睛他再看下去就会前功尽弃。

他的双手从刚才开始就已经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反复数回,都没能用尽全力。有一股力量从完全放弃抵抗的樱井身上传来,想要将他无名指上那圈符咒的力量给挣开。他拼命想要控制住自己在这其中已经濒临崩溃的情绪,却感觉这两股力量正在逐渐失控,快要将他情绪的底线击碎。

不行。

不能再拖下去。

他要尽快解决这一切。

否则他不确定自己接下来会怎么样。

“所以。”相叶提起一口气,鼓起身体里最后的力量,“今晚你想去的那个地方,是别再想去了。准备做的事情,也别想做了。从今天早上你上车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你再回到你的那个世界里。不好意思……你没办法再去宣布你准备和谁结婚,你也没办法成为哪个巨大集团里的新兴势力,你的未来——你不会再有未来了。”

他重新将力量聚合到十指上,用力箍紧樱井的脖子。

“你的人生,就只能止步于此了。”他咬牙发力,“在这个……最后找到真树的地方……我来亲手送你下地狱!”

白手套将樱井的喉骨掐紧,发了狠地用力断绝他的氧气。

樱井放下了手。

断断续续缺氧很久的苍白嘴唇,轻轻吐出几个字:“我没有后悔。”

 

 

我没有后悔。

你曾经说过,你要让我后悔。

但是不好意思,在我人生即将止步的这里,我仍然没有发现自己后悔。

所有和你的一切,全都不后悔。

虽然这么说很无耻,但是我还是想说……自从认识你之后,感觉遇到的都是好事。

如果我不认识你,那么我没活过。如果我至死不认识你,那么我没死,因为我没活过。

 

 

全力发狠的白手套僵住了。

因为白手套的主人听到了即将被杀死的男人这句临终遗言。

不仅听到了,而且听懂了。

你没有后悔。

是因为我说过一定会让你后悔?

碰上我这样一个,因为接受不了妻儿意外悲剧而将所有无处排解宣泄的悲伤绝望全部转移到你这个目标上,还将所有这些转化为仇恨给自己立下复仇对象,得以支撑自己能够活下去的遗属创伤心理疾病患者,你一个明明没有直接杀过人却要为此赔上性命的倒霉鬼,说你没有后悔?

你最后要跟我说的就是这句话?

我这种为了伤害你而接近你,为了出卖你才亲近你的人,为什么你不后悔?又为什么不乞求我别杀你,为什么不奋力挣脱我,去完成你那无限光明的未来?

甚至,还要用这种“一直以来真是辛苦你了”的眼神注视着我安然等死?

你这个——

你这个——

你这个斯德哥尔摩症患者!

 

 

“别再那样看着我!”相叶激怒的声音里已经藏不住那行将崩溃的颤抖,灼痛的眼睛玻璃体像是眼压失衡,再下一刻也许就会泣血失明。白手套里,只感觉十根手指都不属于自己,像一台程序错乱的机器,已经发出骨节错动即将解体的声音。

樱井闭上了眼睛。

苍白的面孔上写着等待赴死的平静。

睫毛缓慢地合下,听话得像个玩偶,宁静得像个孩子。

只是这一个动作。

这一个听话而安详的闭眼。

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相叶所有已经溢到喉咙口甚至反噬眼睛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

河堤,水坝,所有辛苦修建数日企图拦住洪流的阻挡,全部在一刹那间土崩瓦解,碎作尘埃。

他下不了手。

不是因为他退缩,不是因为他想回头,而是他就是下不去这个手,亲手掐断樱井的骨头。

他痛恨自己被脆弱的人性击败,对自己的懦弱憎恶到无以复加。

他一直很绝望,但也从没有比得过这一刻。

白手套放开了樱井的颈项。

樱井意外地张开眼睛。

看到相叶双目通红,眼睛里的一层水面已经映照出车外的夜光和灯光。

但是他咬着嘴唇不让那水面散开。

“相叶?……”樱井发出几乎听不到的声音。

别叫。

别叫我。

相叶拎起樱井的衬衫领口,俯下身,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那层水面于是从黑色湖底倾斜溢出,滴落在樱井的脸上,滑进他的鬓角。

相叶……

樱井的眼底一热,抬起双手将相叶搂在胸前。

寻不到伤处的剧痛,让相叶无声地用力扣紧牙齿,咬破了樱井的唇舌,血从两人的嘴角温热地滑出来,落在白衬衫的领子上,弄脏了盛装。

没有痛感。

只有绝望。

绝望得两个人都意识涣散,身体只留给了本能这个司机操控。

而本能里的两个人格,便交替苏醒。

性与暴力。

没有人还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有睁着快要泣血的眼睛,带着已经多处淌血的真实伤口,如兽痴缠。

舔吻还是咬噬,情欲还是虐待,享受,还是绝望。

没人分得清,也没人在意。

狭窄挤迫的空间里,樱井和相叶,竭尽了全力地,放任本能,做生命最后的挣扎。

在这最后的挣扎里,占有,交换,彼此吞噬。

车身晃动,犹似战栗。

一时间,似乎变换了次元,似乎这里不是车后排的窄迫空间,而是一个目眩神迷的新世界。

如果在这个过程里尝到咸涩的味道,那一定不是眼里的湖面,而是艳丽的热血。

绝望里的疯狂,在两个身体间淋漓上演。

心脏的血泵,压到已经濒临炸烈。

颠狂到,想要撕裂彼此。

然后再看看那撕裂变异之后的彼此,会是哪般模样。

这大概是本能告诉我,它想将生命交给你。

你收吗?

似乎,已经窥到了地狱的模样。

其实,竟然也还不错。

至少——那里有你。

 

 

不知是哪个方向的车窗外,车灯灯光闪烁。

喇叭鸣笛示警声大作。

但无论是哪样,都似乎被车里两个男人张开的结界隔开。

恍惚里,相叶迷糊着双眼向车灯闪烁的方向看了一眼。

电光火石间,他依稀有点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

大概——是那样的吧……

竟然——会是以这种方式啊……

他笑了笑。

是许久没有过的由衷的笑意。

他纤密的睫毛翕动,最后看一眼樱井的脸庞,凑到他的耳边,靠着他的鬓角,沙哑却无限轻软地呼唤了一个名字。

——“小翔……”

 

 

究竟我们谁才是斯德哥尔摩症患者。

究竟我们谁才是谁的帮凶,谁才是谁的同谋。

我已经分辨不清。

但愿在另一个空间,另一个次元,另一个我们能够心平气和相对相知的世界里,我们不用再考虑这样的问题。

而现在,就只有这样吧。

这程路走到这里,竟也已经让人心下释然。

遇到你……

这样的生命,其实如我所愿。

所以,什么也已经放下。

所有的爱恨痴嗔,都已经可以灰飞烟灭。

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我的,斯德哥尔摩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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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樱井在浅薄的晨曦中睁开眼睛。

确切地说,他就根本没有闭上过眼睛。

从白天到黑夜,再从夜色中迎来晨光,如此往复已经几个昼夜,他都没能合上过双眼。

完全彻底地失眠。

要说原因,似乎并没什么特殊。

大概,也只是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吧。

他看了一眼枕边。

明明知道今天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自那日山中归来之后,这床上就再没出现过第二个人。

那他是想看到什么呢。

一个熟睡的侧脸,一个毛燥的后脑勺,还是一个努力压住被子边的下巴?

不,他并没有期待看到这些。他大概只是没有料到,自己的某些思念会有这样强烈。强烈到明明每天仍然都会见到的人,却因为再也见不到另一个他而怅然若失。

明明时间还很早,但樱井还是起身。

来到落地窗边,感觉薄曦下的城市尚未睡醒,或是和他一样,根本从未曾沉睡。他不知道他越来越愿意在这落地窗前站一会儿,是因为这里足够高能够看到他所想要看的风景,还是因为曾经有人在这里站立过,玻璃上留下了他的指纹。

樱井转身踱到客厅,想要给自己接杯水。

开放式厨房里四处荒凉,摸出来的冰冷玻璃杯上,大概也曾留下来不及采集的指纹。在杯子里接满清水的时候,眼前似乎再次有水滴四散,冲破无边的黑暗,引来一线光明。

不,樱井翔你太久没睡觉了。

严重缺乏睡眠让你产生了相当夸张的幻觉。

这样可不行。

今天可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日子呢。

玻璃杯壁搭在唇边时,忽然想要喝一杯黑咖啡。因为听说早上起来喝一杯黑咖啡,有利于祛除水肿。

但是——他才懒得去磨那些豆子啊。

 

 

从衣柜里拎出那套全新定制的正装,优质的面料压手的份量以及那得体的剪裁,全都应该预示着他将有一个多么繁华似锦的将来。

可是他却为什么需要提口气才能将胳膊从衣袖里伸出来,翻动领子的时候觉得过于合体的剪裁卡得他关节发僵呢?

今晚回来必须好好睡一觉了。

今晚回来。

樱井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良久。

这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这么年以来你到底都在诉求些什么。你想得到的是什么你想保护的又是什么。

不,不对,他这是被什么病毒入侵了脑细胞啊。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慌。

在这一阵剧烈的心慌里瞥见一个不可思议的自己,那个自己回忆着母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那话好像是说: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有些事情看似复杂但其实很容易想明白,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啊……然后当时不肯听进去的那个自己此时此刻却突然像是有些悟了。

接下来,他的人生究竟将会怎样?

他需要做出抉择。

虽然他明明早已经做过抉择。但是谁知道,在心慌手抖的一瞬间,人会做出些什么样的事情?人性就是有太多的未知和太多的可能性,才会有今时今日这样的他和这样的局面吧?

一刹那间,含九百生灭。

他转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塞进了正装上衣的内兜里。

他大概会做出抉择。

 

 

当樱井下楼走向等在老地方的德产三厢车边时,抬眼赫然发现,车前正站着一个人。

制服修身,发梢整齐,肩背薄而挺拔。

他想见就见,想见又见不到的男人。

——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姓相叶,相叶雅纪。

皮鞋底和地面的接触,像那夜一样不真切起来。

见樱井走过来,他转身绕到后排的车门边,伸手拉开了车门。

莹白手套划出漂亮的弧线。

“先生,请。”相叶微微欠身。

樱井差一点就连怎么上车都不会了。

他站在车边,像是被那拉开车门的白手套摄了心魄。

“先生?”相叶再叫,声音轻快。

樱井的眼睛才似乎重新恢复转动,“啊,是。”

他欠身上车,坐进车里的一瞬间,竟然感觉头上被戴着白手套的手掌护了一下,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

等到相叶轻关车门,走回车前上车坐定,拉过安全带扣进锁扣时,樱井已经忍不住出声:“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嗯?什么怎么了。”相叶的声音听来神清气爽,好像睡了很不错的一觉。

“居然会站在车外开车门……还用了敬语……”

“哈……没什么啊。”相叶笑着伸手正了正后视镜,然后转动车钥匙发动引擎,最后拽一拽白手套的边沿,扶着方向盘踩下油门,“我只是想在你不是醉到失去意识的时候,给你正正经经开一次车门。”

 

 

这一天日光发白的数个小时,不过像几帧影像,倏然而过。

几乎在相叶“给你正正经经开一次车门”的话音还未从耳边散尽时,夜幕便已降临。

从国会出来,樱井探身上车,相叶也已经在驾驶席上坐定。

安静了片刻的光景。

樱井看了看身边红着脸的大小姐,相叶则在前排微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白手套。

车里的空气熟悉又沉静。

樱井提口气,说:“开车。”

他没有点明下一个目的地,因为这个目的地相叶早就知道。今天晚上要去哪里,有什么事情,已经在两人之间盘旋了相当长的日子。

那几行时间地点事件的行程记录,几乎就差烂在心里了。

相叶没说话,从后视镜里看了樱井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像是默契地交换了某些心照不宣。

但事实是否真如彼此以为交换的那样,却未可知。

相叶用力吞咽了一下唾液,脚底扎扎实实地将油门踩了下去。

 

 

樱井很快就觉得倦意袭来。

数日以来的纯失眠状态居然在这一刻得到破解。也许不仅仅因为相叶把车开得平衡匀速,还因为其他一些别的什么原因,令他感觉心内很平静,严重缺乏的睡眠一下子就反扑过来。

就睡一小会儿好了。

这样等下才好有点力气打起精神。

等会儿迎接他的,可是一场硬仗。

要怎么打,他还没有完全清晰的战略,但他知道,自己应该已经是下定了决心。没错,经过今天,他居然会下这种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的决心。

然后,等打完这场仗……

等打完这场仗,他就——

人生呐,真是太多的意想不到。

意想不到啊……

 

 

后视镜里,一双冷冽目光一闪而过。

扫过就像是在座位上互相倚靠着睡着了的樱井和大小姐。

 

 

樱井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隐约间他感觉车程已经走了相当一段时间,但是却没有听到相叶停车叫他。他几次在浅睡眠的意识里想要让自己醒过来,却因为太过疲乏而怎么都睁不开眼睛。

直到他感觉四下安静,车似乎终于停了下来。

他努力让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就在这抬起眼皮的一瞬间,眼前一个黑影从前排朝他扑了过来。

樱井这一惊非同小可,还完全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已经被那个身手敏捷的黑影按住肩膀,用力压倒在后排座位上。

车内光亮稀微,但仍然足够看清楚,压住他肩膀的那双手,戴着莹白发亮的白手套。

樱井缓慢地抬眼,看到正死死压在他身上,面露从未得见的狰狞的相叶。

“……”他张了张嘴,竟然没能发出声音。

按在他肩上的白手套却果断地移动了位置。

十根手指,隔着一层棉布纤维,在他的颈间收紧骨节,发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唔——”他的喉骨被两个拇指用力一卡,有一种骨节差点碎裂的错觉。那双手还在发狠地用力,不断向内钳紧他的脖子,被压紧的气管和喉管无法通过空气,很快就感觉窒息。

樱井看着相叶,发现他目露凶光,掐住他的指间尽是货真价实的杀意。

他要杀他。

他是很认真地准备要杀了他。

樱井眼前开始发白。

“相叶……”他竭力发出嘶哑的声音。

那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在这一声嘶哑到快要裂开的声音里被动摇,些微地松了下来。

樱井仰起头,大口地吸着气,想要咳却又咳不出声音,嗓子里全是血腥味儿。

“你,这是……”他的喉骨生疼,说不出完整的词句。

相叶低头看他,呼吸也因为竭尽全力而透露急促,但他尽力平静着自己的气息,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樱井的脖子仍然被相叶的十指钳住,勉强松开的一点空隙里,只能通过少量的空气,让他大脑氧气不足,思考困难。

但是他忽然记起相叶的这个眼神。

从第一次在后视镜里见到时,就曾经读出的东西——恨意。他曾有一度认为,这恨意可能是一种对于政治和政客的憎恶和厌憎,但是事实证明,他想错了,那就是恨意,是单纯的仇恨以及憎恨。

他恨他。恨到想要杀了他。

樱井缓慢地眨了眨眼。

“你用不着那么看着我,我本来什么都不想说,但如果你想死得明白,我会满足你这个最后的愿望。”相叶没有松手,感觉无名指上的咒符开始发烫,散开的能量猛击着他的心脏,像要帮助他完成这条路的最后一程。

“你听着,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可以作为呈堂证供的真话。”相叶的喉咙发紧,但是思路和口齿却在猛增的肾上腺素刺激下越来越清晰。

“姓樱井的,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你的这辆车,曾经撞到过一只白色的狗?”相叶盯着樱井的眼睛,却只看到一片茫然。

“呵,我就知道,你根本就不会记得……这样的事情对你来说根本连过一下脑子的价值都没有。你这样的人……没关系,你不记得,我就来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对你来说什么价值都没有的故事。”

相叶声音里的轻哑依然熟悉,但爆发的仇恨让这声音听来已经严重扭曲,难以察觉的颤音里埋藏着深刻的绝望。

“三年前的一个晚上,有一个女人牵着自家的狗出去散步,在走到一条不算很热闹的路上时,站在一个路口的信号灯下等信号灯变绿。就在这个时候她手里牵的狗不知因为看到了街对面的什么,一时兴奋起来,挣脱了绳子就跑向车流之中。当时有一辆德产三厢矫车,刚好行驶过路口,那只白色的狗就被卷进了这辆车的前轮底下。”

“德产三厢车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那个站在信号灯底下的女人被吓坏了,她跑到车前,想要救出她和她丈夫一直那么宠爱的那只狗。但是那只名字叫作HARU的狗被从车轮底下拖出来的时候,已经血肉模糊。”

“女人敲打着德产三厢车的车窗玻璃,恳求车里的人带她的狗去宠物医院抢救。但是无论她怎么哭着哀求,里面的人都无动于衷。最后,有人从车窗里递出一叠万元纸钞,随后扬长而去。”

樱井的眼里一个闪烁。

 

 

他有印象。

是曾经有过这样一回事。

他想起来了。

那天他正坐在后排闭目养神,突然间一个急刹车,晃得他额头几乎撞到前排的座位上。

你怎么开车的?!

他正跟司机发作,却有人跑来敲秘书山本一边的车窗。

拜托你们帮帮我……

不,我们没有时间。我们正在赶时间。

求求你们!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我们这边也是正常行驶。

拜托你们,拜托……

山本在和窗外的一个女声说着什么,他却几乎没有听清楚几句。

我们真的在赶时间,请您别再这样了。

山本。

他记得他当时应该是这样说的——

撞了人家什么,把钱赔给人家。

 

 

樱井睁大了眼睛。

“怎么,听到这里,觉得故事有点耳熟?因为这样的情节太常见了嘛,你觉得耳熟也很正常。别着急,故事的重点还没到呢。”

掐在樱井颈间的十指,控制不住地轻微发抖。

即使隔着棉布纤维,却也已经能感觉到,有湿冷的汗水浸透了过来。

“然后那可怜的女人就在路边,守着血肉模糊的HARU,在还没有拦到出租车和找到人帮忙的时候,已经亲眼看着它在自己怀里断气。因为只不过是从家里走出来散步,她随意得连手机都没有带。过度的惊吓和悲伤让她不知所措,在那个反复由红变绿再由绿变红的信号灯底下,跌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他似乎已经说不下去,但依然死命咬牙坚持着。

“那一天晚上,她在失去自己宠物的同时,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樱井的眼底转起了恐惧的旋涡。

“怎么,看不出来,那是一个孕妇,对吧?当时她才怀孕不到三个月,看不出来很正常,理由很正当很说得过去很心安理得,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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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真树,来,再吃点炸鸡。

——不要了,每次来都吃,你不会腻的吗?

——不会啊,炸鸡多好吃……那你想吃什么,我去买给你。

——嗯……关东煮吧?

——好嘞,你等着啊。

——你瞧瞧你……跑那么急干嘛?汤都溅到制服上了,明天还上不上课啦!

——啊……真的……

——没关系,我知道这条街上有一家洗衣店,店主大叔人特别好,我们去找他。

——诶?是吗?

 

 

——小真树,你又来玩啦!

——是啊大叔,最近好嘛?

——好好,看见小真树就最开心。有阵子没见你妈妈了,记得代我向她问好啊。

——好——大叔,这是相叶君,今天是来找您帮忙的。

——哟,这制服都吃脏啦,有点麻烦哟!

——是啊,不麻烦还不来找您呢!

 

 

——真树,张开手。

——干嘛?

——我的钮扣……给你。

——噗……我们的制服是西装哎,你给我的是哪个第二颗钮扣啊?

——我给你……衬衫的第二颗钮扣。

 

 

——真树,嫁给我吧。

——相叶君……

——虽然我不能给你买很大颗的钻戒……但是跟我结婚的话还是有很多好处的!嗯,比如,比如虽然我自己也不能很早起,但是我会尽可能叫你起床的。还有,无论去哪里都会想着你给你带礼物,还想带你去全世界各地的动物园……总之,总之就是什么都会为你做的!

——……

——你不肯吗?

——呐,你去捡片树叶来。

——嗯?

——去啊。

——好好……但是要树叶做什么?

——来,把它卷一卷,给我戴上。

——这是……

——看,相叶的新娘真树,有一个树叶戒指不就足够完美了吗?

——真……

——哎哎你干嘛,你要哭吗?别吓我啦!

——我才没有……

 

 

——真的吗?你是说真的吗?我要当爸爸了?

——嘘……你小点声,当爸爸有什么稀奇的,别弄得全世界人都听见了。

——全世界人都听到才好呢!

——小点声小点声!

——快让我听听!

——听什么啊,这才两个月不到。

——我不管,他肯定知道我在听呢……对了,我们去祈福吧!

——你这傻瓜紧张个什么……

 

 

——今天我去带HARU散步吧。

——不用,你不是还有些要加班做的东西?我去可以了。

——可是……

——哎呀没事的,你总是穷紧张,我还什么都不能做了吗?适当运动才是对孩子有好处的。

——那好吧,那你千万注意安全啊!

——尽管放心吧,HARU那么乖。

 

 

——这是……发生了什么?!

——对不起……孩子……

——怎么,怎么会这样的……

——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又不是你的错……

——不,对不起,我们的……我们的……都怪我!

——别这样,别这样真树,没事,没事的!

——不,都怪我,对不起……

 

 

——真树,你多少吃点东西?

——我没胃口……

——你别再难过了,身体受不了的。

——我真的不想吃。

——别这样了,身体要紧,先养好身体再说……

——我是不是很没用?

——你说什么呢!

——你是那么想要一个孩子……

——没关系的,你对我才是最重要的啊!

——对不起。

——真树……

——对不起。我真的很没用。

 

 

——“对不起。我好像只有这一句话可以留给你了。可是,真的,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现在只要看到你的脸我就只能想到我们的孩子,以及自己再也不能给你一个孩子。而你一直以来是那么喜欢孩子的一个人,甚至在我还没怀孕的时候你就买过那么多动物玩具准备着。你是这样想要一个孩子,却再也没机会拥有自己的孩子,这对你来说也太残忍了。你会说你不在意,但是对不起,我承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对不起,我只是真的受不了了。”

 

 

——不,相叶先生您听我说,请您一定要冷静……

——太太已经……

——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就已经……

不,这不是真的。

这绝不是真的。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啊!

这不是真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你会这么狠心。

 

 

相叶站在山边。

迎面的风冷到不能再冷。

“相叶君。”

他听到有人叫他。

是真树的声音啊。

“真树?你在哪儿?”

“最近还好吗?”

“真树,我很想你啊……”

“是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

“你根本,就已经把我们忘了吧。”

“怎么会?我没有!”

“没有吗?我看你不仅已经把我们忘了,而且,还去做了凶手的帮凶呢。”

“我没有……”

“其实你比我狠心得多,不是吗。”

“我——”

“你不觉得,你现在这样,已经算是一起把我从这里推下去的——”

相叶突然感觉身后有什么力量猛然接近,他还来不及回头,那像似一双手的力量已经一把推在他的背上,将他从山边推了出去。

 

 

相叶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用力地抽一口气,才从窒息的状态里恢复呼吸,感觉心跳得就快要裂开。

手指插进头发里,摸到满满一手的冷汗。

脚下失重的感觉还真实地发软。

恶梦。

虽然一直以来也都在反反复复几乎每晚出现,但是今天的这个异乎寻常的可怕。可怕到相叶在好几分钟的时间里几乎没办法挪动自己的手脚,只能坐在床上听自己的心跳。

那向下坠落的一瞬里,他好像已经看到了地狱。

但其实,地狱还远不是那个模样吧。

真正的地狱,要去过了才知道。

 

 

相叶知道,他终将一跳。

但人性是脆弱的。他始终未跳,也不过是仍存一丝侥幸。

甚至不仅侥幸,还在那脆弱的根基上被驯服,险些要生长出新的关于期望的枝芽来。

现在,那枝芽终于被一刀砍掉,侥幸终于清醒,而关于他前半生的过往种种,也绝不可能化入时间长河而消逝。所有的一切,只会越来越深地向心内扎根,让负罪和恐惧开枝散叶,最终布满整个心脏,整个身体。

从他摘下婚戒,在无名指上纹下那个枝叶交缠的圈状纹身时开始,这一切就都成为注定。婚戒说到底是身外物,可能会丢会摘下,但是这个枝叶交缠的咒符,却会永久地种在连心的皮肉里,散发能量,永无解除的可能。

至死方休。

他已绝无可能回头。因为那就等于背叛了他的前半生。他曾经幸福,曾经比任何人都幸福,曾经天造地设的难得,但这一切都毁于一旦。

无论后来发生过什么,而他又可能曾经想过什么。

都没有意义。

有意义的只有他早已经有过的觉悟和决定。

虽然他已经犯了不可饶恕之罪,无可挽回。但也只能凭这个戴罪之身去完成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反正,终点不过都是地狱,也算是殊途同归。

他最终只有纵身一跳。

虽然早已经清楚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却并不十分肯定,最终从身后推了他一把的那双手,是命运的,还是——

樱井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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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Stockholm syndrome

咔哒咔哒。

——斯德哥尔摩效应,又称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咔哒咔哒。

——指犯罪的被害者对于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犯罪者的一种情结。这种情感造成被害人反过来对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心、甚至协助加害于他人。

咔哒咔哒。

咔哒。

 

 

醒过来的时候,相叶觉得身上很暖。

睁开眼,发现身上盖了很厚的被子。而且好像是一床新拿出来的被子,掖在自己的脸边感觉很蓬松,气味清香。

转过脸,床的另一边是空的。

掀开被角,他四下环顾,发现正站在落地玻璃前的樱井。

清晨的阳光毫无保留地落在他的身上。

窗外的城市清晰,置身城市背景里的樱井的轮廓更加清晰。

相叶发现,自己突然之间就清醒了。

那个想要什么都不想一切都放过他只管紧紧搂住樱井的时刻,永远只能是稍纵即逝。

手指上的一圈咒符,引火开燃。

——对不起。

——对不起,我只是再也受不了了。

该做什么。你该做什么来着。

不仅一拖再拖不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还要反过来成为这种人的帮凶吗?

适可而止吧,你这个重症病人。是时候该想办法治一治自己的病了。再这样下去,就会成为绝症没得治了。

“醒了?”樱井转过头。

目光载着阳光,一起投过来。

“嗯。”相叶翻身坐起,闪避子弹般地躲开樱井的注视,四下摸索自己的衣服,“已经不早了吧,我很快。”

“不急。”樱井轻缓地说:“今天我们不上班。”

不上班。

我们?

相叶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还在四处翻找着衣服。

“我想……”樱井接着说下去,声音里藏着一个不相识的人。

“你开车,随便带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当相叶第三次想要换档却没握到档杆时,樱井终于在副驾上笑出声。

“你就有这么别扭吗?”他转过脸看相叶。

“……”相叶想说,别扭,没错,有生以来可能都没这么别扭过。

他别扭得脖子发僵连头都没法转,只能一直目视着前方。

“这么不习惯我坐旁边啊。”樱井轻笑。

“……”

能习惯吗?自从开了这辆车以来,副驾上就从来没有坐过人,视线和余光都已经形成直觉反应了。突然多个人出来,余光范围里出现你的侧脸时,连两侧反光镜都快要不会看了?还不用说您老先生今天居然没穿西装,当着我的面从衣柜最角落里抽出了这件黄色条纹的开襟衫,现在坐在副驾上明晃晃得活像一个交通标志?

——“今天我们之间没有工作关系,只是车你来开,我们一起去个地方。就这么简单。”

话是这么说……

可我们之间没了工作关系,还有什么关系?

两个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会莫名一起开车去随便一个地方吗?

相叶看看自己身上这件樱井为了不让他穿制服硬要借给他的长风衣,他真的不知道樱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再是坐在后排上的那个政客时,你——是谁呢。

相当一段路程后,道路转弯,爬坡,相叶把车开上了弯道颇多的山路。

苍郁掩映,眼前景色从城市模式立时转换了模样。

“这里是——”樱井打量着车窗外的景致。

“我随便开的。”相叶说。

樱井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随便么。

相叶看着车前方向山中延伸的道路,对于为什么自己会把车开到这条路上来心知肚明。随便?从来就没有什么随便。开到这条路上来,去到那个地方,分明就是一种自我虐待的故意为之。

去那里。

而且是和樱井。

这是他的自我惩罚,但或许,同时也抱有一丝希望能够获得救赎的侥幸。

虽然他知道,那大概是不可能的。

 

 

关上车门按下电子锁时,一阵冷风吹来,相叶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风衣。

——熟悉的味道。

他甩甩头,两步跟上前面的樱井。

眼前,寺庙的素青瓦檐已经从山中展露出来。

“嗯——”樱井吸口气,“这里空气真好。”

“嗯,是啊,车少树多嘛。”相叶应得像是在开玩笑。

樱井笑而不语地看他一眼。

相叶耸耸肩。

两个人沉默地踱步到寺院内,四下寂静,几乎只能听到风声。

这种并肩前行的景况,几乎从未出现在他们之间。平时不是相叶跟在樱井身后照顾相关事项,就是走在他的前面挡开记者和镜头。现在这样的并肩而行,余光里闪现对方的肩膀和侧脸,竟然感觉陌生而新鲜。

空气分明清透,气氛却有些凝固化不开。

站在主殿前,樱井抬起头,望了望瓦檐上的铃钟。

“你随便开来的这个地方……”他微笑着说:“还真挺不错的。”

“……”相叶提口气,“是么。”

“上面好像开放的,我们上去吧。”樱井说着已经进前迈上台阶。

相叶只有跟在他身后。

 

 

“呐,上面的景色果然很好。”樱井几步走到二层的木栏杆边,倚住栏杆向山下望去,“所以人们才都喜欢往高处爬。”

“是吗?”相叶站在他的身后,“但是我觉得那个栏杆的木头已经不太安全了,最好别太贪高往外望了。”

“……”樱井眯起眼睛,笑了笑,手仍然撑在栏杆上,背对着相叶说:“你就是有这种厉害之处……明明我们说的都是日语,但是却好像需要一个翻译来翻一下?”

“……你说什么我没听明白。”

“不,你很明白。你一直以来就是在各种装糊涂。”

“……你想多了吧。”

“呵……想多想少,事实也都不以想的为转移。事实就是以前在,现在在,将来也会一直在的东西。无论想多少,都没什么差别。”

“……”

“怎么,又不置可否了吗。”

樱井低头看看手底下撑住的栏杆,“这木头可能是已经不太牢靠了,但是它还没坏,不是吗。在扶着它就能更多探身出去一些的时候,它就是有效的东西啊。”

相叶看着他,淡淡地说:“明明知道已经是腐坏的,还抓得那么牢,还真是不怕死。”

“不。”樱井盯着自己抓住栏杆的十指,“只不过是,太多时候,已经站在这里的人,就是没办法放开手。”

就是没办法放开手。

就是没办法——相叶张开自己的手掌,看着那处灼烫的纹身,眼睛忽然感觉被风吹得有些干涩。

“所以啊,我也一样。像能从这里探身出去看到更多的风景一样,像爬得更高就能获得更新鲜的空气一样,我也有很多只有站得够高才能做到的事。好像世人爱把这叫作野心,那就算是吧。人总会有自己不能退让的东西,谁敢说生来就有能对一切说放手就放手的豁达通透。比起因为做不到就说其实也不必强求太多那种对自己的妥协,我宁愿做那个有野心的人。也许在你眼里我这样的人始终都是小丑般的形象,但是这也就是我的一切,我要用我所有的这一切,去实现更多的事。我不会回头,也没办法停留。我讨厌对自己妥协,我更讨厌原地不动,有很多事情,我就是不能退让。就比如——”

倚在栏杆边的樱井,忽然转过头来看着相叶,风吹开他的额发,露出他的眉峰,目光里再次折射阳光的辉魄。

“我绝对不会再让你朝我的脸上泼第二杯水。”

“……”

“……”

“如果你是在试图开句玩笑调节气氛,那可真够失败的。”相叶两步走到樱井身边,“不过,刚刚的话,倒是我所听过你的演讲里,最精彩的一段。”

樱井低下头,笑得颇为复杂,“那可真是——承你看得起了。”

“不过,精彩归精彩,并不代表我认同。”和樱井并排站在栏杆边,相叶也朝山下望去,“身为男人,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是,我也从没指望过你能认同。”樱井抬起头,“但正因为身为男人,才要有为了得到想要的而勇于去做的那个‘有所为’。”

相叶轻笑一声,转过脸看樱井,“那你的有所为,都是要为些什么呢。”

樱井也转过脸,敛起了笑容看着他。

风吹动两个人的头发,将额发分开,又再拨乱。碎发挡在眼前,发梢扎进眼里,却不记得眨眼。

 

 

——你今天来这里,必定是有话要说。因为你绝不会浪费无谓的时间,因为你没办法停留,你忙着赶路,你不肯为任何人和事停下哪怕一小会儿的时间,你一直就是这样。既然如此,那就赶紧说出来吧。你的时间不多,我又何尝不是?

——有些话我真的不想说,就如同有些事我是真的不想做。但是,事实就是不会以人所想的为转移。我有我的执着就如同你有你的执着。那些你所鄙夷的事情我也同样不屑一顾,但是我会去做。我知道你会怎么看我。但说到底,我又何曾从你那里博得过一分半毫的好感?

 

 

樱井的眉尖耸动,口腔嗓子里的水分被蒸发得不见踪影。

“江藤绘里。”他的声音听来已经干得不能再干,“我应该会和她结婚。”

相叶的眼睛被吹乱的发丝挡住,这让他的表情得以被遮掩。但实际上,樱井想说的话其实根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因为这应该就是樱井昨晚戾气的真正根源。

“这种事。”相叶认为自己的声音应该并没有任何异样,“用得着跟我交代吗?”

“我说过,今天我们之间没有工作关系。”樱井的声音里夹一丝极难察觉的乞求。但是似乎说的和听的,又都知道,这乞求并无任何意义。

“你知道么。先不要说我们除了工作关系还有什么关系。”风很凉,相叶的眼睛一直很涩,但他确定自己是笑出来了的,“就算是在任何一段关系里,你也用不着跟我交代,任何。”

他们在风里相视。

四下静得像是被消了音。

只留下一个定格。

 

 

——让我听听,这小家伙今天又在里面说什么呢?

——别瞎闹了,他刚多大啊。

——你说我们给他取什么名字好啊,我真是想得头都快破了。

——哎呀你现在思考这些问题是不是早了点?拜托你,到时候再想不迟!瞧你那个傻样儿……

——哎你别乱说话啊,我们今天是来这里祈福的,你别把孩子给祈傻了。

——你再胡扯……

 

 

回程的路上天色已晚。

相叶把车开过一个又一个转弯,经过每一个转弯处的临时停车带时,似乎都有声音从车后方追过来,灌进他的耳朵,吵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居然还奢望着什么救赎,果然根本就是太可笑的。

不会有救赎。

什么都不会有。

只有再也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通往地狱的不归路。

在经过一个角度很急的转弯处时,相叶发狠地一掰方向盘。

无名指上一直灼烧的火圈,几乎就快要引燃方向盘。

 

 

真树,你再等一等。

今天带来给你看的这个人,我很快,就会让他和我一起下地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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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夜路难行。

夜车难驾。

但相叶就喜欢开夜车。

因为夜路宁静,挡风玻璃前的道路一格格行过路灯的刻度,像是可以一直延伸到任何一个令人心安的地方。

只是今天的夜路……注定是没办法让人平静安心了。

静倒是出奇的静,但是身后死死盯住他的目光,简直就快要把他盯得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了。

没错。来自樱井的目光,从上车开始,便几乎不错眼地全程紧紧盯着相叶,那目光强烈到相叶不用看后视镜也完全能够感觉得到。

相叶只觉得自己脑后发烫,安静的车里似乎都快要能够听到频率波动互扰的声音。

在盯什么。

你在盯什么姓樱井的?

终于开到樱井公寓楼下刹车一踩忍无可忍准备转过身问这一句的相叶还没开口,便已经被后面的人抢了先机。

“跟我上楼。”

声音短促而强硬。

“……嗯?”相叶还没反应过来,樱井已经利落地推开车门,下车之前丢下一句:“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不耐烦的强硬态度之外,相叶还听出了另一种弦外之音。

以今时今日他对樱井的了解。

那应该是戾气无疑。

 

 

相叶的判断是准确的。

准确到当他跟在樱井身后进了门,樱井焦躁地把艳丽领带抠开,华丽的正装三两下脱下来往地板上一甩,他就已经想到接下来几秒会发生什么了。

所以当被转过身的樱井一把抵到墙边二话不说就吻下来,相叶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果然又是吻得亟不可待咬牙切齿。

相叶也早都习惯了。

但,不习惯的是,舔吻之间尝到樱井口腔里淡淡酒气的同时,还有一种从来没出现过的味道。带着清凉的薄荷香,似乎近似于某种漱口水或是口气清新剂的味道。

相叶皱了皱眉。

樱井从来没有用这些东西的习惯。就算是有用过,也不是这种味道的。总之,他不认得这种味道,这种明明清新的味道却让他觉得反胃。

他抵抗地别开了脸。

却被樱井抵在墙边,用手掌拨回他的脸颊,让他面对着自己。

“你躲什么?”樱井抵着相叶的额头。

“……没有。”相叶不看他的眼睛。

“没有?”樱井捏住他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相叶转过眼睛,眉间紧拧着潜藏的愤怒。

“没错,没错——”樱井的手指暗自用力,“就是这个眼神,一直就是……你这个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恨我,是吗?”

“……”相叶不说话,脸颊和下巴被捏得很疼。

那个不回答却摆明透露了憎恶的表情激怒了樱井,他再一次朝相叶的嘴用力吻下来,但是相叶死命闭着嘴就是不张开。

“张嘴。”命令得咬牙切齿。

“你嘴里的味道让我恶心。”

“……”樱井被突如其来地将了一军,“你——”

“做了吗?”相叶看着他,挑衅地扬扬嘴角。

“……”樱井不知是被刺中了哪里的痛处,一阵生疼却不知道具体位置,他吸了口气:“你看呢。”

相叶冷笑一声,“做了所以才这么焦躁吗?”

“……”

“不对啊,做了就不应该焦躁了才对嘛。”

樱井把相叶的脸掐在手里,“做了怎么样,不做怎么样?”

“呵。”相叶不屑地笑:“做了也不怎样,不做也不怎样,关我的事?”

“既然认定了我会做,又何必一直在那里等着我?”樱井的声音因为找不到源头的疼痛而抽紧。

“……啊,那是因为……”相叶懒洋洋地眨眨眼睛:“有人跟我说了,加班费双倍啊。”

“你给我闭嘴!”樱井紧紧往相叶身上一贴,“刚才我做没做都不关你事,但现在,知会你一声,我是非做不可了。”

 

 

紧贴着相叶把他顶在墙边,解开他的裤子,樱井伸手进去握住他的器官。

相叶不想。但还是感觉有了反应。

樱井的手上再用力,相叶吸了口气,仰起头靠在墙上。

樱井的唇角一勾。

“怎么,不喜欢吗?”

相叶不出声。

因为这是明知故问。

——身体已经反射性地配合成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应该的确是得了一种病。

并且隐约间,他也已经快要知道自己得的这种病究竟是什么病了。

 

 

从客厅到卧室,拉扯着,脱拽着,两个人里里外外的衣服散落一路。

明艳的领带,压线的衬衫,以及各种闪亮LOGO的配件,一路脱落,和相叶那经年不变的制服在地板上绞成一团。

此时的樱井不是那个政客,也不是那个踩红毯的明星,而是那个一直以来……一直以来只有相叶一个人才见过的樱井。

因为意识到自己正在这样想,所以相叶也不知道倒在床上时,是被樱井推倒的成分多一点,还是自己主动躺倒下来的成分更多些。不知道,这样的问题在这段日子以来,他都想不清楚或者说不想再想。包括无名指上那一定会闹开的疼痛也一样——别再痛,别再痛了,别再逼我去想。

樱井俯下身,扶着相叶的膝盖,从脚踝吻起,一路颇显急迫地舔咬,经过膝盖分开他的腿,一直吻到大腿内侧。

“明明就已经硬成这样了。”樱井再次一勾唇角,唾液湿润地从相叶大腿内侧向后滑过去。

既热且凉,湿润的微电流让相叶不自觉地屈起膝盖,抬起身体。

——没错,他完全是在配合。不自知不自控地配合。

樱井顺势抬起他的腿,探身向前,压在他的身上,胯下直接顶到了他的身后。

“等等……”感觉硬了的器官头部顶到他的时候,相叶有点意外,因为自第一次那样的施暴之后,樱井基本上每次都还是懂得循序渐进做足措施的。不会硬来,也比较有耐心,几乎很少再弄到他受伤。

今天怎么又这样突然间没任何前戏上来就攻城掠地?

相叶伸手朝床头台灯方向摸索过去,因为他知道台灯底下已经长期放着一盒润滑膏。樱井通常会熟练地摸过来,抠出一点在指间捻匀,然后才……

但是他的手还没摸到那个小圆盒,身后入口已经被樱井用手指撑开,然后那抵在外面的器官就直接往里一顶。

又是这样。

和第一次一样的硬来。

虽然痛感远不如第一次来得那么剧烈,但照样还是一瞬难以承受的撕裂感。

“叫你——”相叶屏住一口气说:“等等了。”

“这种事——”樱井喘息着一挺身,“哪有等得了的。”

顶在入口的器官完全没入了相叶的身体里。

一瞬间剧烈的摩擦生热。

相叶咬咬牙,在枕边摸索的手放弃了寻找。

这样也好。

这样才会想起,樱井本来是什么样的人。

是该让他恶心让他憎恶从来只有带来伤害的那个男人。

虽然是让自己这样想,但是那一瞬的摩擦生热里,疼痛之间从内壁向身体里扩散开的,竟然全都是快感的刺激。成千上万个细胞传达这样的讯息,像是强制大脑当即下达了指令,让他伸出双手揽住了樱井的脖子。

这个动作让樱井有点意外。

那个用手背挡眼睛不看他的男人,几乎从来没有在床上拥抱过他。

这主动的搂抱让樱井本来已经加快的心跳开始过速,胯下本能的鼓噪让理智溃散得比平时更快。他挺送腰胯,让器官在紧密的包裹下开始快进出。因为没有润滑过的干涩内壁的阻滞,让他只有相对更加用力。

“呃……”

一上来就全进全出且用尽全力,在多次和樱井的上床经验里也不常出现。痛感已经成为了次要感受,全力的顶撞让身体处在一种引擎秒速就飙至上百迈的状态里,晕眩至轻微想吐但还是被尖锐的快感全部淹没。

“呃嗯……”

搂着樱井的脖子,相叶很早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呻吟出声。

指尖掌心触碰到樱井的后背,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怎么触摸过樱井的身体——尽管已经上过这么多次床。那种真实直接的手感和温度,让他心里一阵抽绞,形容不上来的难受法。他紧紧搂住樱井,竟然开始想要摆脱心里千百道不尽的复杂心绪,只管眼前这一刻。

被这紧紧一楼,樱井的心险些一抖,喉咙一下子就噎住了。

尽管做过这么多次,始终还是没有一种能够真正占有这个男人的真实感。

在这一刻,好像才刚刚开始出现,关于真正拥有的一线曙光。

他所有想要宣泄的,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了无形的冲动和欲望。

樱井的腰胯用力顶送,器官抽插之间,相叶的身体一次次被冲撞,头一次次要撞到床头上,脊椎骨几乎要发出骨节错动的声音。他只有把腿勾在樱井身上,让腰部承受的力量尽量减小。

——于是,这应该是相叶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樱井的拥抱。

两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让进入的和吸噬的,全都显得加倍疯狂。

身体不断被充满,深处反复承受刺激,相叶眼前发黑,一种近乎于失重状态的幻觉达到极致,快感尖锐地扎到小腹,樱井还在用力抽送,他却已经率先高潮。

“唔——”相叶张嘴咬在樱井的肩膀上,把难耐的声音埋进去。

听着他在耳畔的喘息,樱井一时停下了动作,轻声问道:“喜欢吗?”

“……”相叶松开牙齿,发不出声音,放开双手仰头躺回枕头上。

看着他紧闭双眼微张着嘴喘息,眉间是高潮未退的轻蹙,樱井没再说话,而是拨开相叶勾在他腰间的腿,将他的双腿都架在了自己肩上。

身体几乎被折叠过来的相叶在眩晕中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见樱井紧盯着他的双眼。

突然间无可遮拦,无处可逃,甚至竟然连闭上眼都做不到。

还在他身体里的樱井再一次开始了挺送。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体位。

器官进入的角度发生了改变,力度也跟着产生了变化。

连顶送至内的深浅都不太一样。

“嘶……”相叶抽一口气,对这个未曾试过的体位带来的刺激感到惊讶。

也许惊讶的不是体位感觉,而是他竟然开始有些彻底享受其中了。明明才刚刚高潮,樱井开始继续抽送他就立刻又觉得热流在涌回小腹,喉咙里又开始了从里向外的抓挠。

他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比刚才更快更用力的抽送顶撞很快就让他没了思考的余力。

内壁的肌肉又一次抽紧,迎合着樱井每一次进出时形成吞吐的节奏。这让樱井的器官插则向内吸噬,抽则被绞紧回吞,每一回合都是淋漓。

这是一种绝佳的配合节奏。

敏感点在哪里,用哪个角度刺激更有效,怎样绞锁涨硬的器官才更尽致,所有一切都让快感像绕颈窒息的绳套,抽尽一切的繁杂多余,只留下一个塞满欲望的真空。

“呃啊啊——”相叶的呻吟倾泻而出,真空里显然也没能为他保存下一点点理智,“好深……好……”

“看着我……看着我说……”樱井盯着他的眼睛,气息混乱。

相叶几乎完全投降,眼里泛起难耐的湿气和迷离,声音断断续续:“再,再更……更深些……”

“如你……所愿。”樱井咬住嘴唇,胯上用力一顶,紧紧贴住相叶的身体,将器官全部没入他的身体里。在这个角度上,又再晃动腰部让器官反复探进到更深的地方。

身体交合的地方再一次发出轻微的拍打声。

“唔嗯……”相叶的喉咙里似乎发出了呜咽声,眼睛里全是涣散开的迷离。

“……”看着这双眼睛,樱井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这一刻快要爆开了。

 

 

没可能。

他只怕根本已经没可能再和别的什么人做了。

他只想要眼前这个男人。

当身体碰到别的无关性别的任何身体时,连送到嘴里的温香软玉,都只会完全本能地抗拒。

他嘴里的那个味道,别说相叶觉得恶心,他自己都觉得。

相叶雅纪。

我想要你。

我只想要你。

 

 

“我要……”

樱井的这句话淹没在高潮里。

涨硬的器官终于获得解放,射在相叶身体里的液体顺着交合处缓缓流出来,和早已粘腻的汗液一起,最终分不出是谁的体液,彻底浸染洇湿了床单。

樱井的心脏承受了超出范围的激烈过动,急促的喘息很久停不下来,这让他听到的声音也只是隐隐约约,并不真切。

那声音好像是这样轻哑气声语焉不详的词句——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虽然并不清楚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那声音,听来可真是绝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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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端着自己磨泡好的黑咖啡,拉开冰箱门寻找之前由他自己塞进去的食物。穿着自己的针织睡衣,倚在开放式厨房操作台边,双手捧住杯子,看着咖啡的热气嘘到眼睛上。

虚无的湿气。

直到听到“嘀——”的蜂鸣声响起,一手端着咖啡踢踏到洗衣机前,一手拉开滚筒仓门,从里面捞出已经烘干好的衣服。

这房子里的所有家用电器全都拥有最先进的家电科技。

但是,也诚如它们的主人所说,这些高科技几乎全都是摆设。

当科技不能为人所善用,就是最冰冷的东西。

在这到处让人感觉不到暖意的房子里。

无论床上的温度有多高都好。

都还是照样冷得他要从自己家里带来很厚的针织家居服穿上才行。

家居服——居然已经开始需要这种东西。

可见自己到这里的频率已经高到何种程度。

——有需要发泄压力的时候,尽管叫我就是。

虽然他是这么说的,但是这种时候,似乎忽然间就显得多起来。

一段日子以来,三不五时,就会有一个到了地方却不推门下车,从后视镜里传过来的暗示。

关于上床与否的暗示。

他一次也没有拒绝过。

不仅仅是因为他所想的那条路正如设想中那样地延展开,他除了走下去已经别无选择,还因为……

痛感与快感之间,他有时候已经开始区分不出了。

这让他感觉恐惧。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不拒绝,是因为真的要做自己必须做的事情,还是……根本就是自己愿意不想拒绝。

即使是穿着厚厚的针织衫,手捧着温热的咖啡,这样的想法仍然让他指尖冰冷,寒意一直流到心脉里。

绝不会有这样的事。

也绝不允许发生这种事。

即使想一想,都应该恶心得想要作呕。

那个人的血,应该是比这间房子还要冷。

比这里每一个没有温度的角落都还要更冷得多。

千万别把他在床上时的热度,当成他血液里的真实温度。

 

 

“又起这么早。”

樱井的声音,惺忪地从背后传来。

相叶没转身,低下头,看看手中正在逐渐冷掉的咖啡。

但愿那黑咖啡的中央,转动的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不早了,今天也是满满的行程。”他淡然说。

“怎么,不用看手帐也都记得?”樱井的声音接近相叶的身后。

似乎已经知道樱井接下来想要做的动作,相叶把杯子往台面上一放,一个侧身,闪开了樱井几乎已经伸过来的手。

“那边的杯子里有咖啡,我先去换衣服。”

背影,又是背影。这样的背影,接着那样的背影,这种情景下的,再换成另一个情境里的。

在看的,总是相叶的后脑勺。

越来越不肯把眼睛交给他。

会发现到这一点,难道不是因为不知从几时起,他想要的东西多了起来吗。

而那又是怎么可能的。

就像无论那个枝叶交缠的纹身怎样越来越碍眼,它也绝不可能消失一样。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像现在这样玩火,还不够过分吗?他还想要什么?今后的路他还想不想走下去了?

樱井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来。

 

 

那天早上樱井坐进车里时,拨开袖管看一眼手表,想了想,对相叶说:“今天吃过午饭你就可以下班,之后都不用管我。”

正把安全带扣进锁扣的相叶顿了一下,说:“你不用车了?”

“不用。”

“但我没记错的话,今天下午应该是要去看一场钢琴演奏会?”

“……是。”樱井有一种想要糊弄过去但最终没能成功的沮丧。

“那为什么不用车?”相叶却刨根问底。

“……”

“怎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连秘书都要瞒着的。”相叶意味不明地笑道:“但要真是那么见不得人,恐怕也很危险吧,一个人只身前往不是明智的选择哦。”

“别胡扯,说到哪儿去了?”樱井皱眉。

“本来么。”相叶耸耸肩,“我存折上那个每月越来越高的数字,难道不是已经把保镖这个职位默认给我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怎么也要对得起那份工资才行。”

“……”

“……”

后视镜里,难得地直视到相叶的眼睛。

那种犀利的,渴望割裂的目光。

“……”樱井咬了下嘴唇,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好,那就一切照旧。”

“你说了算。”相叶轻笑,转动方向盘。掌心摩擦,却并未发现,自己不记得戴起那双白手套。

 

 

指尖有节奏地敲着方向盘,相叶一只胳膊搭在摇下玻璃的车窗上,在午后的净白阳光里出神。

在去看下午的钢琴演奏会之前,樱井要求他先把车开回了樱井家。

果然是一场神秘的演奏,先是不让他跟去,接着还要中途特意回来一趟做准备,究竟是有多大名堂?

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怕被他抓到把柄想要避过他,想都别想。

不过——这准备得也有点太久了吧。

相叶抬起手想要看看表,却看到阳光底下无名指上的交缠枝叶。

像是牙疼时会钻进神经的那一丝剧烈锐痛,所有枝叶都像锋利齿轮一样猛地向手指皮肉里紧紧一转一收,疼得他一咧嘴。

不知道的,一定会以为自己这是得了骨癌一类的。

而实际上……他可能是有病,但恐怕得的是另一种病。

不,放心,我不会忘记。

相叶再一次握住自己的手指,安抚般地静静用力。

永远都不会。

身后车门在这时被拉开,樱井默默坐进车里。

一股熟悉的味道立刻就飘到了前排。

非常清爽。

相叶清楚知道,这是樱井常用的浴液的味道。

这是……竟然还洗了澡?

相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后视镜,赫然发现樱井竟然还换了衣服。

他忍不住转过头。

看到几乎可以堪称盛装的樱井。

樱井现在身上这件接近礼服款的正装,相叶从来没有见过,即使是在众多重要的演讲场合,也没有隆重至此。那压了亮线的白衬衫和颜色相当艳丽的领带,以及那认真洗后打理过层次的发型,全部都完全不同以往。

此时的樱井不像是一个政客,而是——

“你这是——”相叶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准备去踩红地毯啊?”

樱井没说话,有点尴尬地瞪了他一眼。

相叶依旧笑道:“就算是赶着去被暗杀的教父,也不用这么隆重吧?”

“……”樱井却似乎有些无心说笑,提口气,“随你想笑就尽管笑,开车。”

相叶撇撇嘴转回身,一脸无谓地踩下油门,握住方向盘的手心里,却不知何时起了一层不安的粘腻。

 

 

和樱井一起在音乐厅前排最中间的位置坐下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要到演奏会开始的时间。

相叶除了看到樱井坐下时从正装袖口里露出来的那块无比璀璨简直想要闪瞎人眼的华丽手表以外,还看到了台上立在三角钢琴旁边的那块演出名牌。

——江藤绘里游学归国演奏会。

相叶瞟了身边的樱井一眼。

樱井面无表情。

江藤?

此江藤不是彼江藤?

难道还会有第二个江藤?

不,当然没有。

当一袭正红色礼服的江藤绘里从后台走出来,鞠躬致意在钢琴前坐下,特意转过脸向他们这边投来一个眼神,相叶就知道,绝对没有第二个江藤。

只有江藤修二的女儿,在台上优雅抬腕落指,琴声流畅悠扬,婉转动人。

樱井身上那些清爽的气息依然一直从隔壁传过来。

但相叶却已经不敢再转过脸去看他。

因为他不想知道此时此刻樱井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无论那会是怎样的,他都不想看到不想知道。

原来。

原来放他下班让他走远想要避开他的,是这个女人。

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不仅不是见不得人,而且还相当光彩明艳。也难怪,这边厢需要打扮得如此隆而重之像要踩红毯一般了。不得不说,还真的是——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

话说回来,这样天造地设的难得,谁又没有过呢。

谁又没有过?

来欣赏这样的演奏,可真是让人百感交集。

那让人不忍逼视的大红色,时不时总会向他们这边投来目光和微笑。

时间不算很长且优雅宜人的演奏会,相叶却整场如坐针毡。

他感觉得到,身边的樱井也是几乎全场时间里动也没动过,连那盛大的礼服正装都没有发出多少摩擦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听得太过入神,看得太过专注,还是别的什么。他不关心,也不想知道。

到最后一曲曲毕,台上的江藤绘里抬起手腕轻轻一扬,起身谢幕,掌声响起,观众起立,樱井边鼓掌边侧身对相叶说了一句:“没事的话你可以先走。”

“没事?”相叶回他一句:“怎么叫没事,佳人有约,你连辆车都没有怎么能行?”

樱井侧目看他。

他也毫不客气地迎视。

——我几次三番给你台阶,居然还不下?

——谁用你给我这个台阶,我有什么可避讳的?

樱井点了点头。意思是,你好样的,你小子有种就奉陪到底。

相叶的目光毫不闪烁,一脸的无所谓谁能奈我何。

“好。”樱井的声音在掌声里多少显得有些咬牙切齿,“今天你就给我全程等到底,加班费双倍。”

 

 

当樱井挽着他换了短礼服的女伴走出音乐厅来到车边,亲自拉开车门为她护住头,让她坐进车里的时候,车内包括“大小姐”在内的一切杂物都被相叶收拾得不见踪影。

当然,因为有真正的大小姐驾临。

“翔君,才这么一段时间而已,感觉你真的又变了好多。”在车开往晚餐地点的路上,江藤绘里笑着说。

“是吗。”樱井温和地笑。

“我就和爸爸说过,一定不会看错人的。”

“不,还差得远呢。”

樱井显得异常温和。

但在相叶的后视镜里,不知怎么,就觉得那温和里面,有那么一点点说不上来的卑微呢。

晚餐地点到着之后,相叶一直坐在车里,胳膊支在车窗边,安静地看着周遭路面的来来往往。

华灯初上的城市,带几分疲惫的繁华。

穿梭纵横,光线阡陌。

他在想什么吗?其实什么也没有。

似乎只是完完全全地放空,踏踏实实地完成他的本职工作。

到晚餐结束,那天造地设的一对再次坐进车子后排,相叶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完全被夜风吹得冰凉,赶紧关上车窗,打开了暖风。

“翔君的司机真是体贴,我真的有点冷呢。”

“啊,是吗……”

樱井笑得有点尴尬,无意识地躲闪着后视镜的可视范围。

驾驶席上的相叶也笑,目视前方,踩下了油门。

 

 

离开餐厅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江藤宅。

这是理所当然的。

也是理所当然的,是继晚餐之后的又一个私人场合,都不需要秘书的随行。

下了车让江藤绘里先行的樱井转身敲敲副驾的车窗,示意相叶降下玻璃,俯下身看了看车里的他,然后说:“你真的不走?”

“当然。”相叶肯定地说。

“……好。”樱井抿了抿嘴,转身离开。

看着樱井走远的背影,相叶拉开副驾一边的抽屉,从里面拽出了红脸蛋的猴子玩偶。

车里的香气有点混杂,分不出是谁的味道谁的香水。

相叶靠在椅背上,忽然感觉有些疲惫。

他不是不累,是不能累。

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不可以有任何退缩。

但他这会儿心里有点难受,却竟然似乎并不是为了自己。

是为了什么,他有点想不清楚了。毕竟,他连晚饭都因为没什么胃口而没有吃,这会儿已经入夜,只怕是已经饿得没了力气思考吧。

 

 

——哎呀你现在思考这些问题是不是早了点?拜托你,到时候再想不迟!瞧你那个傻样儿……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我们的……

——我真的受不了了,对不起……

别,别难过。

别这样,别这样对我啊。

你怎么能这样狠心。

 

 

相叶身上一冷。

张开眼,发现自己靠在座位上睡着了。车窗没有关,夜更深,风吹得全身都凉了。

他升起车窗,看看表,时间已经很晚。

别傻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谁还会需要用车。

自己就算执拗地在这里等上一夜,又能怎样。不如明天早上再过来接人吧。那样还显得自己专业点。

相叶摇摇头,唇边浮起的笑意像是用来嘲笑自己。

扶着方向盘,转动车钥匙,把车启动准备踩下油门掰方向盘的一瞬间,身后的车门被拉开,有人探身上车。

并不太重的酒气,和属于那个人自己的气息。

后视镜里映出那华丽的盛装。

怎么会……

相叶怀疑自己是被风吹昏了头,深夜里生出了幻觉。不然的话,这种场面,还真的有一点诡异——更深露重时,有人拉开车门,盛装而入,身上飘来迷幻的气息……

“喂。”樱井在后排出声。

“啊?”相叶看一眼后视镜。

“开车。”樱井的声音轻哑,目光黯淡,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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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相叶是在手指上纹身处的刺痛中醒过来的。

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紧紧握住左手的无名指。

与其说是被疼醒的,不如说从他拔了车钥匙跟着樱井上楼开始,隐约起伏的疼痛就没有停下过。但那一圈纹样像个咒符一样,从外向里火辣辣灼烧着指骨,钻心地疼着疼着,竟也就慢慢开始变得能承受了。

或者说,和那刚刚推上门还没来得及开灯就如饥似渴地吻在一处,和再不是沙发边的暴力而是滚进床中央一半推就一半迎合很快就手足相抵相比,手指上的痛处,已经被淹没在波涛云涌风云剧变的感官世界里了。

但这种淹没,只是让相叶心上崩塌的那一块地方变得更大,更加没有了修补起来的可能性。

就像那双白手套已经不在了一样。

樱井再次进入相叶身体的时候,远没有了第一次时那样强烈的抵抗。虽然能隐约感觉出他在推就与迎合之间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但是另一种感觉却更加明显地占了上风,那就是——身体反应明显在受到欲求的驱使。

“如果你不想,我不会强迫。”

“……”

“毕竟今天我可滴酒未沾。”

“……现在才来说这个,会不会晚了点?”

“你到底想不想?”

“……”

“既然你不置可否——”

“……”

相叶没有回答。

并且自始至终拒绝直视樱井的眼睛。

虽然是最正常的体位,但是相叶一直坚持把手背搭在眼睛上,隔离樱井的目光。

樱井没有勉强。

挡住眼睛,也能清晰地看到鼻梁漂亮地分割脸部立体黄金比例,还有唇角没有在笑却自然勾出的微妙角度,微张开嘴露出的珍珠白牙齿,以及那上下滑动透露信息挑拨心弦的喉结。

随你敢不敢交出你的眼睛。

反正照样能穿透你身体的某一部分。

随你是不是不置可否。

反正照样能收到来自你身体的反馈。

樱井发现,在和相叶做的时候,与别不同之处在于,相叶不知为什么会勾起他本能里最原始的部分。就是除了想要做这件事之外,就容不下其他想法了。这似乎也是第一次时,酒精因素之外令他施暴的理由。而且做的过程中,身体之间的契合度又极高,似乎彼此都知道对方需要什么可以刺激哪里哪里容易满足……这该算是什么,一种床上的缘份吗?

荒唐。

哪来的这种东西。

总之,无论如何——又是一场昏天黑地。

你来我往,齿痕体液。

到最后,床单都像被卷进风暴中央般,盖不满整张床。

 

 

相叶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无名指,直到指节发出喀喀的声音。拨开樱井搭在他身上的胳膊,捞起床上床下的衣服穿好,翻身下床。

站起来的时候,腰上还是感觉酸痛,虽然没有上一次那么严重。当然因为不是以那种施暴的方向,也因为有了润滑和循序。但是——恐怕也并不是因为这样,并不能因为这样——他的快感就似乎比之前那次更甚了?

相叶啊。

别忘记你是谁。

别忘记你要做什么。

走到可以俯瞰东京的高层落地玻璃前,无意识地伸手扶在玻璃上,一直灼烧着的手指像是瞬间和玻璃间打了个火花一样,把他的手弹了回来。

看看自己的手,相叶转身,踢踢踏踏地踱进客厅。

发现自己这才是第一次正正经经端详一下这个家究竟是什么模样。

说是家——可真不像个家。

从天到地彻头彻尾的冷色调,简约风,家具也全部没有暖色,木地板泛起清冷的淡木色。大概为了节省打扫时间,连块有布料的地方都少见。几个房间,里里外外每一个角落,看起来都硬梆梆冷冰冰的。

走进看起来几乎绝对没有开过火的开放式厨房,相叶在上上下下的橱柜里翻找着。

“找什么。”

正伸手翻开上方顶柜的相叶转过脸,看到樱井正揉着头发走过来。

“有咖啡吗?”他边翻开柜门边问。

“唔……有吧。”樱井走过来,抬头往柜子里看,“好像应该还有速溶的……”

相叶一个嫌弃的眼神,“谁喝速溶的。”

“那是……”

“有没有咖啡豆?还有磨豆机。”

“咖啡豆么,可能倒是有,但磨豆机……”樱井弯腰拉开下面置物的柜门,“咖啡机估计就有,直接放进去磨了煮不就是了……”

“那个口感相差很多的,手磨的豆子和机磨不同。”

“……等等啊,这么一说的话,我想起来了,好像之前是收过一份那么没用的礼物来着。”樱井绕向另一边的组柜,拉开门朝里面看,“说是什么复古的东西还很不便宜……”

“……”相叶看着俯身下去的樱井,刚刚起床,头发乱成一团,脸上还有一层浅浅的浮肿。

“有了!”樱井伸手从柜子里捞出一个看来很久没碰过的纸箱,颇为兴奋地说:“就是它。”

“……”相叶看着他,却没搭话。

“给,磨豆机,没想过这种没用的东西还真有朝一日能用到。”樱井打开纸箱,从里面拽出了香槟金属色的手摇磨豆机。

“……”有点兴奋时,手臂上和脖子上就都看到隐约的青筋。

“喂?”樱井把磨豆机往相叶面前的操作台上一放,“磨豆机在这儿了,还有什么不满?”

相叶才回过神来,“哦,没……把咖啡豆拿来吧。”

 

 

当相叶把咖啡豆倒进手摇磨豆机的金属槽里,站在操作台边开始喀啦喀啦地磨起来,樱井就在对面支着下巴看着他。

相叶开始没发现,后来察觉了。

“怎么。”

“没有啊,我就是在想,你平时给我沏的那些咖啡,也都是这么磨出来的吧。”

“……”相叶没出声。

一直到他把咖啡豆磨好,放在滤纸上,把烧好的开水浇上去接出一杯黑咖啡朝樱井推过去,两人都没再说话。

黑咖啡上飘着一层极薄的豆脂。

樱井看了那咖啡一眼。

“果然没错。”他笑着抬眼,“就是这样的。”

相叶像是被什么噎了一下,卡了一下才有点哑地说:“早上喝杯黑咖啡,有助于祛除水肿,喝吧。”

“谢谢。”樱井端起咖啡凑到唇边,歪了歪脑袋,“这话……怎么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相叶转过身,嘴角上扬。

手指上的疼痛一时像是被一剂麻药给镇住,忽然间没了痛感。

这让他一时像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所有人那样,以为自己并没有受过原本那个伤。

他走到冰箱前,拉开冰箱门,“不能光喝咖啡,你这里怎么也没点现成像样能吃的东西……”

“唔……我也不太在家吃饭,存那么多东西谁吃。”樱井抿一口咖啡,看着相叶的后脑勺,“这房子里所有的家用电器,对我来说也都和摆设差不多。”

相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对了,我的衬衫呢?”

“……”樱井像被一口热咖啡烫了嘴,似乎没料到他会真的问起这个问题。

“……”相叶站在拉开门的冰箱前,一下子也意识到了什么。

哪会真的有什么洗好的衬衫?

他怎么会问出这么愚不可及的问题?

那分明就只是一个你知我知再明显不过的性暗示而已吧。

你若应了,就说明你对于上床这件事同意了。除些之外,再无其他任何实际意义。那样污浊廉价的衬衫,他根本已经连看都不看就直接扔掉了吧。相叶雅纪你怎么会突然间对这种话认起真来,你以为你是哪位?

而关于上床这件事。关于上床这件事。你自己又怎么能忘记是怎么回事,是为了什么?

手指上麻药的药效,迅速用尽失效了。

冰箱里的凉气不断朝脸上身上扑,让刚才相叶曾经短暂误以为存在过的春光灿烂,在寒意里烟消云散。

不。

他们谁也别忘记,自己是谁。

“好像真是没什么能吃的东西。”相叶关上冰箱门,“那就喝完咖啡出发吧。”

“……”樱井看着他没有动。

相叶却已经别过脸走出厨房,“我先下去,车里等你。”

“怎么——”樱井伸手一拉他。

相叶拨开樱井的手。

“昨晚我们……”樱井似乎欲言又止,又似乎也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并没有,什么我们。”相叶却把这话接了下去,“昨晚的事和前些天的也没有什么区别。昨天你只是在发泄白天的事情所受的压力吧,我明白。”

“不是……”樱井想要否认,却又似乎否认不下去。

“我说错了吗。”相叶淡淡地说:“不过这也没什么,因为其实我们也是彼此彼此。”

这些是真话。

也许这个时刻,他是不该说真话的。事情明明好像有点朝他所设想的那个方向发展了,他明明应该在这个机会里尽可能地把自己想做的铺排到极致。

如果那蛊果然已经种下了,那就正应该趁这样的时机让它生根成长。

但是。

却并不受自己想法的控制。

“……”樱井看着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点哀伤。

相叶却横下一条心说下去:“下次再有这种需要时,尽管叫我就是。”

 

 

如果有可能,猎人能不能在挖好的陷阱旁边立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请不要跳。

当然,如果那猎物看得懂那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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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结过。

结过是什么意思?

他差点就把这句话问出口,但是没有。

他想这种时候他应该说的恐怕不是这句话。

他应该说的难道不是“昨晚我喝多了”这一类的吗?

而且那干脆画下句号的语气也没有打算向他再多交代任何的意思。

结过就是结过,别人的隐私,关你什么事。

别人的隐私……

“喂,干嘛呢,上车?”

被相叶的一声叫得回过神来,樱井发现自己正站在车门前发呆。

他抬眼,看到相叶正绕向另一边准备上车。

看上去轻松如常,像是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早上樱井从衣柜里抽出自己的衬衫借给他的时候,他也什么都没说地大方接受。态度自如大方到,就好像昨晚施暴的不是樱井而是位置反转。

樱井抿了抿嘴,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看到前面也拉开车门准备坐进驾驶席的相叶,似乎在坐进来的时候显得有一些不自在,或者说是动作有些吃力。

“嘶……”相叶抽口气。昨晚受的伤比他想象的严重一点,并且坐下来的时候才感觉到,腰胯都酸痛异常。

“……”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无措过,樱井用指尖抠了抠自己的眉毛,不知该怎样开口地开口:“没事吧。”

“放心。”相叶调整了一下座椅的角度,拉过安全带扣好,转动车钥匙,“不会把车开到沟里去的。”

 

 

似乎还是那个天兵。

但当然不可能还是那个天兵。

现在一看见那个后脑勺眼前浮现的就是……和那时身前的影像重合的样子。

——我会让你后悔的。

——我倒是想试试。

樱井一个激灵。

不,不他只是喝多了。

但是——那个时候他真的是没有任何意识神智不清吗?

其实他分明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吧。

他想要说服自己事情并非出于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但发现有些困难。

倒是相叶,无论是开车接送时的司机岗位,还是捧着牛皮手帐思路清晰的秘书一职,都和之前看来无异,一如往常。

除了——那双白手套。

那双之前无论任何场合都不离手的棉布白手套,除了开车时,没有再出现过在相叶的手上。

这更让樱井怀疑,之前相叶之所以无时无刻都戴着那双白手套,纯粹只是为了要遮掩左手无名指上的那个纹身而已。那无论从位置还是形状都十足像似一枚戒指,一枚婚戒的纹身。而至于为什么要遮掩,和那个“结过”又有什么样的内情关系,必然就是不想告知于人才会如此。那么,多问也是无益。

再者,无论如何都好,那也只是他一个下属的个人私事。

他的下属……么。

那晚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这样的么。

一叠文件的边沿直楞楞杵到眼前,樱井才发现自己又在出神了。自那晚的事之后,这段时间里他就总是这样,难道这能算是正常的吗。

他赶紧伸手接过文件。

指尖蹭过了相叶的手。

是有体温的人类的皮肤,而不是白色棉布的纤维。

文件纸哗啦一响,险些全部散在办公桌上。

相叶从樱井跟前俯下身,把文件整齐撂好。

“这些分类我整理了很久,先生倒是小心点。”

衣袖之间飘来浓厚的咖啡香气。

樱井眯一眯眼睛。

是每天给他冲泡的那一种。咖啡杯递到眼前时,总还是会在咖啡里旋转着现磨咖啡豆的一层薄薄豆油脂。有时他会直接从他手里接过来,也是会这样莫名地被摩擦到指尖。

又或者是每天清晨上车惯例照旧从前排伸手递过来的早餐,也总在不经意间像是游戏般地让彼此轻微碰触。

真切的体温。

却制造迷幻的幻觉。

那晚的每一个细节,都会在这样的瞬息触碰之间反复重现。

“谢谢……”樱井不自在地转转脖子。他这一段时间以来,都总会觉得领带系得太紧,透不过气喉咙干痒。

不,问题不在别人身上。也不在领带上。

出问题的,恐怕是他自己。

 

 

那天吃过午饭的时间,相叶在办公室里接到了一个寄给樱井翔的包裹。

只有收件人姓名没有寄件方和地址。

他没有多想,捧起包裹来到樱井的办公室,把包裹放在他面前。

樱井从文件里抬起头,看也没多看一眼,抽出美工刀就割开了封箱胶带。

箱子打开后,他僵了一到两秒,然后沉着嗓子对旁边的相叶说:“走。立刻。”

但是相叶分明在他打开箱子时就看到了里面一堆导线中央那个打眼的红色数字——“10”。而不出所料的,那“10”在眨眼就跳成了“9”。

“走啊!”樱井低吼。

只是这一来一去之间,数字已经跳成了“5”。

讲这些废话的时候不如自己先逃命?搞政治搞久了反应已经迟钝成这样?

相叶揪住樱井的肩膀把他拽起来,将他朝门口方向推。

大概谁也没有像此刻感觉到这间办公室这样大简直就是大得多余。

但是身后已经传来“喀嗒”一声机械开关扣动的声音。

相叶在一瞬间从后面跳起来将樱井扑倒在地。

闭紧双眼等待的空白里,却并没有等来轰然巨响和灰飞烟灭。

数秒之后,趴在地上的两个人才终于确定,并没有发生爆炸。

爬起来再去看那包裹,发现里面只是一个倒数计时的设备,彩线是没少插,但并没有安置爆炸物。

一个对视。

又都立刻别开了目光。

谁也不想被对方看到,劫后余生时,自己的眼里都写了些什么。

 

 

“真的还是不报警吗?”

“嗯。”

“这可已经是真格的犯罪了。”

“我知道。”

“这样下去可能还会升级,下次换个真的会爆的也不一定哦。”

“……我心里有数。”

“……”相叶耸耸肩,“既然你都这么说。”

“刚刚……谢谢。”樱井咬了下嘴唇。

“没什么。”相叶像是冷笑了一下,“反正在你们这行当里越久,看的闹剧就越多,也都见怪不怪了。”

“……”

 

 

“到了。”

相叶在夜色里把车停在樱井家楼下时,等了片刻,却不见后排的樱井推门下车,于是看看后视镜,发现他正把胳膊倚在窗边,指节抵在下巴上,出神。

有一点眼熟。

那似乎并无心机,谈不上天真无邪但至少很干净的眼睛,那与人无害不算机关的表情,相叶曾经见过几次的。比如吃炸鸡可乐饼的时候,跟剪发的师傅说麻烦死了全部剪掉就是的时候,还有搂着猴子玩具大小姐的时候。很难说所有这些是不是也都是装的,但这种时候这个眼熟的模样,总是在动摇着相叶。

——走啊!

不,这些都是假象。

那个机关算尽随意施暴的人,才是他的真面目。他今天会这样在这里出神,显然还是因为受了恐吓事件的影响。表面看起来若无其事,但遭受多大压力只有自己知道吧。政治名誉就有这样重要,重要到命也只能退居其次。

“到了。”相叶只有扬高音调再说一次。

“嗯?”樱井回过神来,“啊,好。”

这样应,却仍然坐着没有动。

这一次,却是轮到相叶感觉到后视镜里反射来自身后的目光。

他知道樱井正盯着他,但他装作若无其事。

坐在驾驶席上扶着方向盘,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方向盘。

车里空气微妙地胶着。

一前一后,似乎在交流着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今天,谢谢。”樱井的声音有一点哑。

“……都说了没什么,一场闹剧而已。”相叶没回头。

“不,无论如何。”樱井的牙齿轻轻啃咬着自己的指节。

“……”心里的不适让相叶沉默,但又告诉自己要振作,“既然这么过意不去,索性好好补我一份保镖的薪水算了。”

“呵——”樱井像是被气笑,“真有你的。”

相叶也跟着笑。

但笑过又是沉默。

这时候空气就实在显得有些憋闷起来。

相叶很想开开窗透透气。

“我想问……”樱井再一次打破沉默,“那时候,你都想了什么?”

“……什么?”相叶装没听明白。

“把我扑倒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相叶不去看后视镜里反射过来的目光,直视着车前方,“能想什么,那种时候还不就是……”

他好像说不下去。

还不就是——本能反应?

怎么可能。

敲击方向盘的手指变了速度,错了节奏。

“你的衬衫。”樱井却另起了话题。

“什么?”相叶抬眼看了后视镜。

“上次留在我家的衬衫,已经洗好了。”后视镜里樱井的眼睛映得清楚,“要不要上去取一下。”

“……”

后视镜里,四目相对。

几寸镜面,眼波流转满溢出水银玻璃。

 

 

试探。

较力。

还有那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相叶雅纪熄了火,拔了车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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