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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轨道】
“你不是说……”三郎侧身躺着,脑袋枕在二郎手臂上,“这张床卖给旧货市场了吗。”
“嗯。”二郎躺在三郎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腰间,“都运到旧货市场了,我又反悔了。”
“为什么。”三郎看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床架。
“不甘心。”二郎的胸口贴在三郎肩胛骨上。
“不甘心?”三郎的手指摸索过二郎手臂上的血管脉络。
“我很多年前一直想要的,还没实现。”二郎闻着三郎头发里的香气。
“你想要什么。”三郎的脸颊压过二郎的肱二头肌。
“我想……”二郎扭脸看一眼上铺的床板。那熟悉的床板。他曾经躺在这里,日日夜夜地盯着和三郎之间隔着的这张床板,无数次地幻想着,什么时候能把三郎从上面拽下来,压在自己身下。
就在这张床上。
在三郎每一次翻身每一次踢被子每一次脚伸到上铺外边晃荡,想象着他身体的每一个样子满脑子都是想把他这样那样却不可能得到,如热油慢煎熬过的每时每刻,自己躺着的这张下铺。
他不甘心。
写满他不可告人的青春期伤痛以及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实现的禁断性幻想的所在。
“我想要的,只有在这里才能实现。”二郎如实以告。他想他和三郎之间再也不必有什么需要遮遮掩掩,他们已经把最不能触碰的底线彻底剪断,再没有什么是那条底线之下的东西了。“在这张床上。”
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果然不是梦。三郎无论如何也想要知道的那个答案,大概就是牵引着他们走到这里的魔咒萤火吧。那终究是一种无从解释不科学非理性的宿命论。
“所以你就硬把这张床摆在这里了吗。”三郎想着和这张床整体风格完全不搭的二郎家,断片的记忆这才开始缓慢恢复,“话说回来……你怎么没送我回家?”
“我是真的担心你醉得太深,放你一个人会有危险。”
“然后就又硬把我放在这张床上了吗。”
“只有在这张床上,大概才能算是真正的——”二郎又说:“梦想成真。”
“你的梦想成真就是……”三郎脸颊发烫,不太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像现在这样吗。”
“嗯,就像现在这样。”
“我是指……”三郎小声说:“你要像现在这样,一直在里面不出来吗?”
“……不行吗?”
“如果你想的话,没什么不行。”
“你知道你这么说……我会硬吗。”
“那我要是说,我知道呢。”
三郎不知道他们还在母体里时是以怎样的方式存在的,但他知道,此时此刻这种两人身体之间的连结,一定是出自他最深刻的一种本能——即使那根本是不被允许的。那种欢愉快感之上的安全感和归属感,让他甚至想要永远这样下去,再也不离开这张床。即使床板那么窄两个大男人是这样挤迫,却似乎从未有过此刻的广阔自由。
所以三郎也不会问又再开始顶送器官的二郎,我们是要这样做到什么时候为止。只要二郎愿意,他也许可以就这样陪他到天荒地老。
天荒地老又是多久?
总无非久不过他们还没相遇之前的空白。那种寂寞空虚,只是想一想都令人无法忍耐。
天荒没荒地老没老,三郎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天地只被压缩到了这上下两张床板之间,时间以这里的流转为单位,日夜在他和二郎的缠绵中明灭。
三郎从无梦的深睡眠中醒来时,意识里除了还认得这张床,其他什么都差点不记得不知道了。
他感觉脑后枕了柔软的枕头,身上也好好盖着被子。
睁眼的时候他觉得眼皮有些火辣辣地烧,自知是放纵过度身体可能起了轻微的炎症。
视线在模糊中恢复了一会儿。
三郎在上铺的床板底下,正对着他视线的位置,看到了一张便签纸。它工工整整地贴在床板下,因为此前从未存在过而如此突兀显眼。
三郎稍微有一点近视,看不清便签上具体写了些什么。
他坐起来。
仰起脸。
便签上手写了几行字。
他读了一遍。
像是没能看懂课文的孩子一样,又读了一遍。
三郎。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答应妈的事没有做到。
可我竟然还是不后悔。这种不后悔让我更不敢去想到她。
还记得那部电影吗,我们一起看了一次。
确实是不适合情侣。
但是我也很喜欢。
不被允许的感情通常会有什么结局呢。
或许不止是电影里那一种吧。
不用担心我,我可能只是需要想想清楚。
三郎几乎是从床上跳下来往外跑的。急着起身找衣服时头撞在床板上,结结实实一下,他也顾不上。
手里攥着那张从床板底撕下来的便签。
那部电影。
不适合情侣观看的爱情电影。
电影的最后,主角带着不被允许的爱跳进了电车轨道。
三郎怎能不心惊肉跳。
即使他说什么不用担心。但回想这二十几年来,他所有的那些口不对心又有多少是能相信的呢。
别走极端。
别走极端啊你这个笨蛋。
——极端一点说,事已至此,你就真有脸去见妈吗。
三郎怀揣着这句话,在风里狂奔。
一直以来存在于双胞胎之间的心电感应,牵引着三郎奔向完全没有判断依据的站台。
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那个他们学生时代回家必经的站台,三郎扶着自己的膝盖,感觉里面被挖空似地发软。
自己的膝盖,早晚要被这个男人给毁了。
三郎抬眼。
人流穿梭,坐在长椅上的背影从虚化里清晰出轮廓。
他长出一口气。
穿过人流走到椅子后时,却是二郎先转过脸来。
心照不宣,深情对视——但愿是——三郎狠狠瞪了二郎一眼。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在二郎身边坐下,三郎的气还没喘平。
“我说了啊,就是想要想想,我在想些什么。”二郎心平气和地说。
“少给我讲绕口令。”三郎跑得身上发热,背手拽着袖子把外套脱下来扔在了二郎腿上,“你这衣服也太小了,你有这么瘦吗?”
“什么?”二郎拎起腿上的衣服,“你从哪里翻出来的啊……”
“我的衣服还堆在那里,可不只能随便翻几件你的出来穿。”三郎扩一扩肩膀,“胳膊那里快卡死了。”
二郎想说那是不是因为你的手臂肌肉练得实在有点夸张的原因呢。他笑着把衣服抖开,手伸进袖子。“正好,我出来时穿少了。”他说:“哇,好暖,你是跑得有多热。”
三郎攥着手心里的便签,“所以呢,你在这里想明白了吗。”
“我啊。”二郎把外套穿好,搓一搓自己的脸,“一直在这里看着轨道发呆。”
“……”三郎咬了咬嘴唇,“准备始乱终弃?”
“这叫什么话。”二郎笑出声。
“不是吗。”三郎没好气。
“你还记得这里吗,我们以前也在这张椅子上坐过。”二郎盯着进站的电车。
“有吗。”
“那天你跟我说,有个女生给你递情书,结果你打开里面写的是给二郎。”
“有这回事么。”
“你把那封情书塞给我,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
“那封情书我没有打开过,塞塞放放就不知哪儿去了。现在想一下,我可真傻。”
“……”
“那天是情人节啊。”
“……别说了。”
“所以那天我们还看见有人在关上的车门里靠在车门上接吻。你还跟我说,等看了那封情书,我以后也可以这样做。”
“我说别说了。”
“对不起,我竟然一点都没意识到。那封情书——”二郎说:“是你写的吧?三郎。”
“……”三郎攥紧手心里的便签纸,就像是当年攥着那封情书。他鼓起青春期荷尔蒙发酵出的所有勇气写下的情书。二郎连看都没看过一眼,他是知道的。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记住过情人节。如果说他是没试图敲过门白白荒废了这些年,他是不能承认的。即使他所想的是让本来就讨厌自己的哥哥给一个痛快让自己彻底死心断念,可还是不能说他没有抱着哪怕千分之一的希冀的。
他早就放弃了——他从未放弃过。
“我刚刚在这里,坐着坐着,忽然之间就想明白了。”二郎说:“其实你早就已经表白过了。”
“所以呢。”三郎低着头。
“所以,车来了。”二郎握住三郎的手,从椅子上起身。
“去哪儿?”三郎不明所以地跟着站起来。
“上车。”
“嗯?”
“跟我上车。”
二郎握紧三郎的手,拉着他跑向打开的车门。
三郎再没感受过比那只手的力量里更肯定的决心了。
踩着铃跳上车,车门在身后关闭的瞬间,二郎把三郎抵在门上,亲在他的唇上。
列车开动的瞬间,三郎以为自己还是那个笨拙地向双胞胎哥哥递出情书的少年。攥在手心里的纸湿透了,化开了字迹,揉进了时间的掌纹里。
二郎的指尖在那里写下了新的便签。
三郎。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答应妈的事注定做不到。但我有信心会把你照顾好。
那部电影的结局很美,但我想,一定也还有别的答案。
轨道,还可以延伸向更远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允许之地。
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怎么样。
END
【重生】
那是激烈长久的一吻。
是多年压抑的迸裂,是打破禁断的爆发。
是湿润灼烫的翻滚,是贪得无厌的吸吮。
是内心的焦灼痛苦与肉体的欢愉兴奋疯狂对撞的冲击。
是相同DNA链的第一次试探交换,是出自同一个母体之后再一次回归本原的连结。
那就是回不了头的疯狂。
捧着三郎的脸时,二郎捧得小心翼翼而又迫切渴求。他想这么做可能已经有十几二十年,被伦常道德时刻谴责的内心甚至已经生出了茧,逐渐感觉不到刺痛。他知道手里捧起的这张脸是世界上和他最相像的一张脸,他也知道指尖每一道神经的反馈都来自血脉至亲。可越是如此,本能里的欲求就叫嚣得越是猖狂。
他以为他会颤抖,可实际上吻住三郎的唇舌却是毫无犹疑。他吻得坚定肯定,温柔有力,三郎顺从地张嘴,接受他吸吮式的吞舔。
是一片滚烫的湖泊,终于在被压制的平静中涌起深藏的地热。
三郎被不留余地直舔进喉咙里的舌尖堵住气息,那份结结实实想要把他吃进去的渴望真切到他有种要被吸进旋涡的幻觉。
就连不断浇下来的热水都似乎找不到这一吻的缝隙,钻不进两人的唇间。
三郎被吸吮得缺氧,想要呼吸,却几乎要呛进热水,然而他心里的雀跃几乎要满溢出来,因为舌间的每一寸搅缠都证实着对方内心与他相同的想法。
他们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
彼此。
吻得窒息,输氧受阻,三郎脚下发软,靠在了浴室墙壁上。二郎追吻过来,热水浇过他头上,三郎十指伸进他发间,摩挲着水流裹挟的发丝。指间流动起伏的不像是二郎的头发,倒像是这十数数十年的时间。
二郎嘴里忽然尝到了一丝咸味。
难道会是从天而降的海。
二郎知道,那是三郎的眼泪。
奇迹般的,他从那抹咸味里尝到了三郎这些年来内心所有的五味记忆。那泪吞进去,吞下的就是三郎这些年来的爱与痛,酸和苦,企盼而不得。
二郎眼眶发烫,想哭又想笑。
密不透风的唇间露出了破绽。
热水与热泪,呛进双胞胎的口鼻。
捧着三郎脸的二郎,揉搓二郎头发的三郎,额头相抵,吻了再笑,笑了再吻。
掌心覆在二郎胸口时,三郎多年来对于那些清楚知悉每一点成长轨迹的肌肉印象,终于如齿轮如密码如钥匙入锁孔完美匹配。
他抚摸过他的肩膀肱二头肌,胸肌腹肌人鱼线,勾勒着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三郎的手指一直滑到二郎胯间,像是对自己这么多年来从未敢直视的补偿和交代,握住了他勃起的器官。既然那是对着亲弟弟的结果,理应该由亲弟弟来动手解决。
这是已然明示的暗示,也是跨过界线的决心。
二郎觉得头皮一凛,伸手攥住了三郎的手腕。
三郎疑惑抬眼,“不行吗……”
“不是不行。”二郎的唇蹭过三郎脸颊,轻咬他的耳朵,“是不够。”
一个触电的酥麻让三郎瑟缩了一下,二郎已经扳住肩膀推着他转过身。
“远远不够。”二郎贴紧三郎背后,胀硬器官顶在三郎腿间。“你不知道我想这一刻……想了多久。”
三郎想说此时此刻我也许终于是知道的了,总无非和我想的时间差不多久。他清楚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可还是心跳剧烈加速,身体紧张得发僵。
“事到如今不管你同不同意……”二郎在三郎后颈吻下去,牙齿磨咬过他的脊椎骨节,手指摸索进三郎身后的入口,“我都不会收手的。”
三郎手扶在墙壁上,奇异的感觉从身后蔓延开。二郎的手指扩张开入口,食指和中指探伸进里面。带着热水,带着体温,带着不会收手的确定。
“嗯……”三郎全身抽紧,已经在热气里喘息起来。
“我今天……”胀硬器官顶进扩张开的入口,二郎咬住嘴唇,挺身用力,“就要把你变成——”
滚烫的顶入,瞬时的充满,以及无可避免的撕裂感。
三郎做了这么多年的准备,冲击还是在真正实现的这一刻超乎预料。
无论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这就是绝对不可跨越的界线,绝对不能推倒的壁垒,绝对不被允许的不归之路。这种认知在轰然崩塌时带来的冲击,摧枯拉朽地全面击溃理智。
“嗯呃!哥……”他是脱口而出。
“不许叫!”二郎的器官全部推顶进三郎身体里,“现在起,不许再叫我哥。”
“呼……”三郎扶着墙努力吸气,本能地向后躬起腰。
“叫我的名字。”二郎扶着三郎的腰,再次把舌尖舔进三郎耳朵里,“叫我。”
“二郎……”三郎感觉二郎的器官顶在自己里面,真切的充满着,已经是热流上涌头晕目眩。叫出这个封印了太久的名字时,他神经末梢的刺激几乎感觉已经像是射了一次。
二郎在这声呼唤里开始了抽送,“再叫……”
“唔……二郎……”
“再叫。”
“二郎——”
二郎顶得越发用力,三郎的身体也本能地配合。
氧气稀薄,温度过高。
呻吟喘息充满了每一个水分子里。
三郎逐渐完全贴靠在浴室墙上,被二郎每一次顶送用力推压得轻轻撞在墙壁上。身体交合处热水和液体带进再带出,摩擦起了浆沫,一波波涌过,反复灼烫反复拍打。快感也随之一波波翻涌,刺痒着,抓挠着,难耐过每一个关节骨节。
三郎快要窒息了。
疼痛,爆裂,欢愉。
流动在血管里,流窜在神经里,要从五脏五感里全都伸出手来。
“呜……二郎……”三郎呜咽着,喉咙里的声音沙软湿润,糊成一团。
二郎知道自己是在犯罪。但这仅存的意识被欲望本能和快感冲击得溃不成军,模糊得几乎要聚合不起来。他只知道此时真切进出的这个身体就是他的向往,这种反复进出宣布领地属权的占有,就是他想要的归属了。如果一定要问他理由,或是究竟喜欢自己的双胞胎弟弟什么,他也答不上来。
一切不过是生命的本能。
什么伦常道德,比不过一副血肉之躯。
从零到负,从负归零。
三郎内壁紧绞小腹刺痒,明明没人扼住他的气管,却接近了性窒息的状态。
“啊啊……”他的呻吟淹在水声里,糜糜漫漫,极尽了纯粹的性挑逗,“二郎……”
二郎被紧紧包裹的不仅是胯下胀硬的器官,还有胸腔里跳动的器官。
心跳得像是要炸开,在三郎背后敲击着。
“喜欢吗……”二郎在三郎耳畔喘息。
“喜欢……”三郎额头抵在墙上,手臂也贴在墙上,本该是汗如雨下,但只不过在热水里透湿彻底,“喜欢二郎。”
二郎张嘴咬在三郎颈窝肩头。
三郎感到身体里涌过热流,直涌到满溢泛滥。内壁痉挛抽搐,射进体内的体液顺着他大腿内侧涌出来,滑过腿间,滑进脚趾间,短暂地粘腻了一下。
“我的……”二郎松开牙齿,“男人。”
二郎有些确信。
这一天,他和他,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们重新出生了一次。
【转身不回头】
“三郎,三郎……”
“你不舒服吗?”
“没事的,没事的……”
三郎喉咙里又干又苦,头晕得抬不起来,稍微想要试图睁开眼就被涌上来的恶心感击退,整个人重新蜷缩回一团。
他只能感觉到有人一直在用湿毛巾替他擦拭,从额头到脸颊,从耳后到脖子,微热的温度,动作仔细而有耐心。
“肯定是淋雨淋的。”
他这是怎么了。
“都说了把伞给你,赌什么气呢。”
是二郎的声音啊。
“我知道那些书不是你拿给妈的。”
二郎的声线,有些细有些窄。
“我只不过是……想和你多说几句话,没话找些话罢了。”
二郎似乎叹了口气。
“你也不用那么生气,一周都没理过我了。今天放学那么大的雨,明明没带伞还不肯跟我一起走,把伞递给你理都不理我就跑……”
二郎的手背过来靠在额头上。
“看看这烧的。”
对了。
因为二郎冤枉他。
他是真的很生气。
可他不记得自己竟有一周没理二郎。
从来被冷落被扔下的都是自己不是么。
这样温柔的二郎……是真实存在的吗。
三郎蜷得难受,半边脑袋痛得要命,想要翻个身。
“别动别动,小心掉下来……”
二郎的手掌撑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床里轻轻推进去,温柔而有力。
三郎眼底发热。
大约是烧得太厉害。
迷迷糊糊中他其实隐约意识到,二郎一直是站在下铺上扒着上铺的床边,来擦拭,来换毛巾,来试额温,反反复复,直守到后半夜。
“三郎……”
“难受吗,没事,我在这里。”
“没事的。”
三郎其实是知道的。
可他却不敢相信是真的。因为不敢相信,就只把一切都当成了自己的一场梦。
恶心恶寒逐渐消退,晕眩平复,手指开始能使上劲儿,三郎睁开眼睛。
是那张双层床上下铺。
自己却是躺在下面,望着上铺的床板。
三郎一时分辨不清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什么情况。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头皮里还是针扎一样的一层刺痛。
不对,这不可能是他们在老家的那个房间。无论是光线还是格局,都是陌生的环境。
三郎看看自己身上,虽然外套是脱了,但其他衣服并没有换掉,只是看来被很仔细地擦拭过了。虽然还隐约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酒气,但并没有明显吐过的痕迹了。
只是这隐约的酒气里自然还能闻得到呕吐过的味道。
三郎一阵恶心。
赶紧起身想要去找浴室洗澡。
他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全凭本能想要赶紧洗个澡。
不,这里不是老家,不是他们曾经住过的那个房间。自己也不是那个不管不顾在雨里奔跑的中学生。自己喝多了,明明并没准备多喝的,也不知道这都是干了些什么。
乱七八糟。
只有那张床。
只有那张床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
可是二郎不是说……
二郎说什么来着。
三郎摸索着往外走,在完全不认识的房间里寻找浴室的方向——无论如何,先把自己洗干净了,再回来研究这张床。
在还没有搞清楚这究竟是在哪里时,三郎摸到了浴窒的门。他其实该有感觉的,自己是怎样在这套不算小的房子里迅速发现并找到浴室的方向的——分明是循着水蒸汽以及香波香气这些对浴室的基础认知——只是他的醉意还没完全缓解,完全忽略了这该说明正有人在里面洗澡。
推开门走进去,三郎嫌弃地把满是异味的一身衣服全脱下来,也没注意分明已经是满室蒸汽,径自去摸墙上的喷淋开关。
开关拨开,花洒出水的瞬间。
对面的浴缸里哗啦一声坐起来一个人。
三郎吓得差点当场跳起来。
还没全醒的酒劲儿这一下是一身冷汗醒透了。
面面相觑。
浴缸里的二郎头发全贴在眼睛上,眨眼时睫毛上都是水帘。
三郎僵在花洒的水流底下,想着是不是该马上逃走,转念一想,这个场景里该逃走的是对面那个人吧?
热气蒸腾,水声汹涌。
总不可能这样对面到天荒地老。
二郎抹一把脸上的水,默默站起身抬腿迈出浴缸。
“果然。”三郎站在热水底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还是要逃走的。”
已经往外走的二郎站住了。
“你想我转身吗。”背对着三郎的肩胛骨收了收。
“……”三郎不敢抬眼,多年如一日地压制着自己的视线高度。“究竟我有什么让你不能忍受的,一直要这样逃走。”
二郎攥了攥拳。
“你想知道为什么?”他在蒸腾的热气里深呼吸,“我转身你就能知道答案。”
“转……身?”三郎听不明白,但热水浇在头顶是越发的烫了。他没来得及调节温度,这水温有点太高了。
“但恐怕就……回不了头了。”二郎像是在下定某种决心,“你可不要后悔。”
三郎想说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可又听出了这话里的恐惧。
“我想知道。”他说。
“你记住,无论如何——”二郎咬了咬牙,转过身来,“我们都不要互相埋怨。”
三郎抬起头。
即使热气已经蒸腾得满室水雾,三郎还是在隔着水流的模糊视线里看清了二郎的身体。
三郎的脸涨红了。
水太烫了。
烫得他头皮都发麻了。
二郎勃起的器官,和他这么多年里无数次的想象——但愿他还能分辨究竟是一样或不是不同。
“这就是答案。”二郎直视地盯着三郎,也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
“什么,答案。”三郎不记得反手去关水,开口时几乎喝了一口水进去。
“当年和现在,我不得不逃走。”二郎上前半步,“都是同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三郎知道自己也已经是打算豁出去,反正事已至此,对面这个男人不是也说了吗?恐怕已经回不了头了。
“我会硬。”二郎深吸一口气,“对着自己的亲弟弟。”
三郎的后颈怕是已经被烫伤了,灼痛得他紧咬着牙关。他心里感到有些想要发笑,眼底却全是发烫的酸涩。
兜兜转转,躲躲闪闪,两个人心中其实死守着同一个真相。
这层窗户纸。
理应是块坚不可催的铝合金钢板。
他们如今硬是要把它给打破捅穿,真的不会受伤吗。
水声喧嚣。
三郎伸手过去握住了二郎的手腕。
用力朝自己一拽。
“我不后悔。”
【亲兄弟】
三郎一进屋就被迎面的烟尘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啊嚏——啊嚏——”
“谁?”一郎的声音从走廊里面传出来。
“我……咳咳……三郎!”
手背掩着口鼻,三郎几乎是拨开云雾才走了进去。
“三郎啊。”一郎的声音捂在裹住半张脸的手帕里,听起来咕哝咕哝的,“怎么这个时间跑回来,正是乌烟瘴气的时候。”
“什么情况这是?”三郎挡着鼻子走到一郎跟前。
“正改造呢,可不就是这样。”一郎想把三郎往外推,“这里面没有能呆的地方,你回来有事吗?”
“真辛苦你在这里监工了……”三郎想说有什么能帮的我也搭把手,但他敏感的鼻子并不准备同意,“啊嚏——”
“出去说。”一郎把三郎从走廊里推出了大门外。
“我想进去看下……”三郎蹭着鼻子,还想要再进门。
“你要看什么?里面现在就是工地,什么都没有。”一郎说。
“所有东西都已经处理了吗?”三郎问。
“该收的收,其余剩下的都处理完了。”
“这样……”
“你们可真是有意思,一个走了一个来的。”
“什么,谁?”
“二郎啊。也前前后后来了好几趟。”
“……他?他来干什么。”
“来帮忙处理你们双胞胎那个房间的东西。”
“他来处理?”
“嗯,你想要找什么东西,不如去问问看会不会在他那里?”
三郎知道二郎的住址。
兄弟五个的电话地址,彼此之间都是清楚知道的。
但三郎还从没有去过二郎的家。也很正常,关系一向紧张,没有任何理由互相串这个门子。就如同二郎也从没有来过三郎家一样。
三郎感到自己无法开这个口,如常问一句今天能不能去一趟你家什么的。太突兀,也太师出无名了。可他心里有个结无论如何想要解开,于是只有硬着头皮想怎么才能算是师出有名,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一碗二郎拉面的账了。
那也能算是账吗。
那这就是亲兄弟明算账吧。
手机在手里颠来倒去,最终也还是只发了信息——关于上次那碗拉面谢谢了,找个时间回请一下才好算是礼尚往来什么的。
倒是对面,光速般地秒回了过来——一碗面而已不是这么客气吧云云。
三郎于是搬出早已准备好的镇场金句——亲兄弟,明算账。
对面比秒回稍微慢了那么一点点——既然你这么说,好吧。
这一场酒局这样才成行。当晚三郎早早到了店里,二郎还没到他已经空腹喝下去三五杯,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心虚什么,不过是见自己的亲哥哥,却还需要酒来壮胆。
二郎走进来的时候,三郎竟然主动抬手朝他挥了挥。
显见着是酒精鼓动了情绪。
“真的不必。”二郎坐下的时候,脸颊和领口里飘来淡淡的须后水味,“也有些太见外了。”
还在讲,还在讲。
三郎的不耐烦就不大按得住了。
“你还不是特意刮了胡子才来?”三郎微眯起眼盯着二郎的下巴,“你是来见谁,你的上司?你的客户?”
二郎蹙了蹙眉。
三郎这一次没有再默默承受自己感应到的所有那些二郎的情绪变化。
“你又不高兴了。”他说。
“你喝多了。”二郎简单地说。
“你总是不高兴。”三郎也不理他,只管说自己的,“只要和我在一起你就没有高兴的时候。”
“……”二郎想说没有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的不高兴里包藏的都是什么,却只是张不开嘴。他看一眼三郎手边喝空一半的烧酒瓶,想要伸手过去把酒抽走,“你这是喝了多少。”
“别动。”三郎把他的手拨开,“这你也要管。真把自己当妈了。”
二郎也有些恼火起来,“你今天到底什么事。”
“我是有事。”三郎把手里刚倒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他说:“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事。”二郎有些按捺不住地想要点根烟。
“我们的房间。”三郎再倒一杯酒。
二郎嗓子一紧,一瞬间手臂上的青筋隐约浮现。
“你最后把所有东西都处理掉了吗?”三郎说。
二郎才像是松了口气,“你怎么知道。”
“我也回过家了。”三郎再把酒喝下去,“我就想问一下……那张床,你怎么处理的。”
二郎的手心里还是出汗了。到底怎么还是关于这张床的话题,他心里有些非常模糊的恐惧,但又侥幸地想应该不会。“卖给旧货市场了。”他说。
三郎张了下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他舔了下嘴唇,把瓶里最后一点酒都倒进杯子,“哦,是么。”
“怎么呢。”
“没怎么。”
“不是你坚持要把那张床处理掉的吗。”
“嗯,没错。”三郎再把酒喝掉,抬手想要示意再来一瓶。
“不许喝了。”二郎按住他的手。
“说了别真把自己当妈!”三郎一甩手。
“我是你哥!”二郎攥紧他的手腕没放手。
三郎涨红了脸。不知是酒劲儿上来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脸颊发烫,因为这句话像有一万个委屈卡在嗓子里下不去出不来。
“你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吗。”二郎放开他的手,伸手过去贴在他脸上。
三郎蹭地站起来就往外走。
二郎放了钱在桌上追出去。
“别跟过来!”
夜风拂起三郎的额发,他走得头也不回。
“别乱跑,看车!”二郎紧跟在后面,看出他已经有些不辨方向。
“说了别跟!”
三郎想要跑开,但是脚下有些踉跄,被二郎一伸手从路边揽住拉了回来。
“危险!”
“你再敢把那句话说一遍……”三郎喉咙里抽紧,他空腹喝光了一整瓶烧酒,不仅喝得不高兴而且喝得太急,跑出来迎面被风一吹彻底上了头。这让他想要挣开二郎但其实已经力不从心。“你再敢……”
“我送你回家。”二郎紧紧揽住三郎的腰,准备把他往自己车上架。
“我不……”三郎只是一张嘴,翻涌的恶心已经被从胃里踢出来,烧过食道,一口吐了出来。
他没有吃东西,呕出来的几乎只有酒,但还是吐湿了二郎的半身。
“听话,听话。”二郎轻抚着三郎后背,“没事的。”
把三郎架到自己车边拉开车门把他塞进副驾里,二郎小心翼翼抬起三郎的脚。关上车门,他靠在车边点了一支烟,抽了半支才上车。
三郎像是已经靠座位上睡着了,二郎探身过去替他扣安全带。
“不用……对我好。”三郎的声音在他耳边吹着热气,“不用因为,妈说了什么……”
二郎僵了一下,再继续拉过安全带按进锁扣。
妈说了什么。
你真的知道妈说了什么吗。
——一定要照顾好三郎,要负起当哥的责任,照顾好他。
妈说这话时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用力到几乎像是要把我的手给捏碎一样。
——三郎是你弟弟,知道吗。答应我,他是你弟弟。
我懂,妈,我懂。
我答应你。
三郎永远是我弟弟。
【逆.棒棒糖】
三郎走进放映厅的时候已经稍稍过了开场时间。
因为他只是临时起意,并不是专门打算了来看电影的。只是经过这里时看到之前那部并不适合情侣的爱情电影竟然还在上映,明明早该过了下映时间才对。想着还有如此执着的电影院,是什么人在偏爱着这种毫不讨喜的故事,想着想着就去买了票。
找影厅的时候有些匆忙,只感觉到整个电影院人都很多,到处都是粉红色,空气里全是甜香的爆米花味。
探身钻进已经熄灯的放映厅,三郎意外地发现厅里很空,人坐得很少,和外面的人声鼎沸形成了鲜明对比。
虽然如此,他还是就近找到一个最边上的位置座了下来。一向如此,只要他到的时间比较晚,或者哪怕只是他进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得比较多,他都会找一个最边角的位置坐,以免影响其他人。
坐下的时候三郎虽然是知道隔一个座位的位子上有人,但真正坐下之后,才察觉到了那是谁的磁场。
不是吧。
这也行?
三郎当下关节发僵,不知当走当留。
或许他还是可以尽可能地在座位里缩起来,把自己的存在感全部藏起来,就如同在他们的上下铺隐身一样……正月里留宿老家的那个夜里,真相究竟是怎样的,三郎已经不想追究了。他把自己藏得过深过沉,烫热的气息让意识迷离,都不知道二郎是几时离开——又或者是根本从未来过。翌晨起来问一郎五郎,都说没见过二郎回来。三郎也就释然,应该确实只是自己做的梦。
自那之后,还没见过二郎。
没关系,这一片漆黑,谁能看得见谁。
屏幕上禁断关系的男女主角久别之后终于重逢时,三郎抱着膝盖蜷成一团正看得入神,隔着一个位置的人忽然移动到了隔壁的座位,肩膀几乎是蹭着三郎的脸坐下来的。
三郎吓了一跳,往旁边一闪。
“这么巧。”二郎用极轻的气声说。
是啊,真是活见鬼。三郎侧身压低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电影啊。”二郎盯着大屏幕。
“这部你不是看过了吗。”
“那你不也是吗。”
“我……”
“别说了,打扰别人。”
三郎还待说些什么,二郎已经从旁塞过个什么东西到他怀里。
大屏幕上的主角吻在一处。
借着那个吻的光线,三郎看清了二郎塞给他的是什么。
一支棒棒糖。
“别说话,吃糖。”
二郎依然盯着大屏幕。
电影散场的时候,三郎不再像以往那样坐到字幕完全走完,而是刚一亮灯就已经起身往外走。
二郎在后面跟出来。
“别跟着我。”三郎不回头。
“不是跟着你,就这一条路啊。”二郎说。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三郎抬手,晃着一直攥在手里的棒棒糖,“一天到晚神出鬼没,到底想干嘛?”
“糖怎么还没吃,又要攥化了。”二郎看着他。
“你,你没事会买这粉红心型的棒棒糖?”三郎的情绪有点不受控制,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不是你女朋友买的?”
“这是我买的。”二郎正色,“刚刚在那边买咖啡时,人家跟我说这是情人节限定糖果,问我要不要搭配咖啡一起。”
“……”三郎才看到二郎手上拎的咖啡纸杯。是同一家。圣诞节限定糖果的那一家。“情人节?……”
他这才意识到,整个电影院到处都闪烁的粉红光线是怎么回事,并不适合情侣观看的爱情片又为什么会乏人问津。自己是孤家寡人,心就活在这样的节日之外。
“情人节,情人节你女朋友呢?”三郎看着二郎问。
“你很想见到她吗?”二郎苦笑。
三郎想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但他不知该怎么表达。
“分了。”二郎浅淡地说。
三郎看他一眼,“这才多久,又分?女朋友不要换得那么勤,你就没有一段感情能谈得长久吗。”话出了口已经后悔,首先这不关他的事,再来他又怎么把人家有过多少女朋友摸得这么清楚。
“她说她很讨厌这部电影。”二郎说。
“……就怎样了,那不也是很正常的吗。”
“但我知道你喜欢。”
“我——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
二郎想说,我知道。
就如同我知道,你在背后攥着那支棒棒糖,想要给我。
“二郎,来,这糖给你,你去带弟弟玩一会儿。对了,这孩子叫人总是直呼其名的,你好好教教他,要懂礼貌,好吗。”
“好,但这糖我不要。”
“为什么?”
“留给三……弟弟吧,他爱吃甜的。”
“这部电影果然很讨厌,你弟弟没说错。”
“他并没说讨厌这部电影。”
“反正他就是那个意思。”
“他不是那个意思。”
“你为什么要跟我争这个?”
“因为他不是那个意思。”
“你什么意思啊?”
“我的意思是,别随便提我弟。”
别随便提三郎。
全世界最重要的三郎。
我的弟弟。
三郎,糖要化了。
【二郎】
三郎那天本来并没有去那家店吃饭的打算。只是经过店门口的时候,正听到自己肚子饿得直叫。虽说看到门口排起了长队,还是走到了队尾——排队也是享受美食的一部分——这算是他自己的个人哲学吧。
走过来派整理券的店员刚刚伸手准备把整理券递给三郎,却在看到他脸的同时缩回了手。
“您——”店员端详一下三郎的脸,朝他伸手示意,“您跟我来。”
三郎指了指自己,一脸问号。
“对,您跟我来。”
三郎不明白所以,跟着店员从队尾一路走过队伍长龙,进了店门。店员在前指引,将三郎领到了一张小桌前。桌边的两个座位空着一个,店员朝三郎伸手,“您请。”
三郎正一头雾水,已经坐在桌边的客人抬起了头。
一个对视。
“三郎?”
“哥……”
刚夹起一筷子面条的二郎还在一脸惊讶,店员已经鞠个躬转身离开,“二位慢用。”
“你怎么……”二郎看一眼已经走开的店员再看看三郎,“你知道我在里面?”
“我不知道?”三郎有些无所适从,“你知道我在外面排队?”
“我怎么可能……”情人节偶遇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我上哪去知道你的行踪。二郎放下筷子,抬手拍拍站在狭窄过道上的三郎,“你先坐下。”
三郎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他就是来吃饭的,对面坐的谁,有什么要紧。
“人家可能以为你是和我一起的。”二郎抿抿嘴,抓起手边的纸巾擦擦嘴,像是生怕有什么失礼之处。“你吃点什么?”
“……”三郎想说是怎么看出我们是一起的,但又觉得也没什么可纠结的。于是看一眼二郎的碗,“一样就好。”
一样的拉面。
二郎轻车熟路地替三郎点完,似乎还是觉得很意外,看着三郎说:“你居然会来这里。”
“我怎么不能来这里?”三郎觉得这话很怪,这家拉面店一直就在回老家的必经之路上,谁来有什么出奇。
“因为,你小时候明明……”二郎话到一半,似乎觉得也很无所谓,摆摆手没再说下去。
“我小时候怎么了?”三郎有些不大自在,“话说回来,这么多人,你为什么能自己坐一张桌子?”
“因为我是老熟客,这是给我的一点特别优待。”
“这样也可以?”
“也不止……不过不重要,吃饭吧。”
一样的拉面端上桌,二郎把自己的碗推一推让开位置。
“这么大份的吗?”三郎看着碗里堆上尖的叉烧肉,“你那是已经吃了一半?”
“啊,可不是吗。”二郎笑了笑。
“你是怎么……”三郎想说,你是怎么这么个吃法还把身材保持得这么好的。
“没关系,你要是觉得腻吃不了把叉烧给我。”二郎说。
“那倒不用。”我们之间有这么亲昵吗,什么时候饭菜可以互相夹来夹去过。三郎默默地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二郎也就不再说话,默默地继续吃自己剩下的半碗面。
吸面的声音,喝汤的声音,抽鼻子的声音,占据了原本应该有话要说欲言又止的空间。
已经吃了一半的份,自然要比三郎早吃完一半的时间。
瞟一眼二郎完食的空碗,三郎抬眼,“你吃完先走吧,不用等我。”
“唔?”二郎喝一口水,“我不急啊。”
“你不急外面还在排队的人急,吃完了就别在这里占着座位了。”三郎朝他摆摆手,“别给别人添麻烦。”
二郎无话可说,只有起身。
“那你慢慢吃。”按一下三郎的肩,二郎往外走出去。
三郎嘴里塞满了叉烧,他知道自己并非没有这个饭量,而是其他什么原因,让他感到难以下咽。
新的客人被带到对面坐下,他低头默默吃空自己的碗,起身结账时被告知自己的单已经结了。
“谁?”脱口而出时他心知这是废话,还能有谁。
“是您哥哥。”店员答。
“他说的?”三郎问。
“不是,二郎先生没说。”那个把他从队尾引进来的店员朝他微笑,“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您和二郎先生是双胞胎。”
居然有人能看出来。三郎一直以为,他们并没有那么像。
“二郎……”听店员叫得这样近,倒比他叫得更自然,三郎无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我们刚知道时也很惊讶。”店员跟着说:“那么多年的熟客原来名字也叫二郎,对我们来说真是非常特别的客人了。”
二郎?
三郎再看一眼店名。
他怎么能无意识到这种地步。
这算是一种本能保护的钝感吗?
——二郎拉面。
“不要我不要从那里走!不要——”三郎在母亲的怀里挣扎着。
“三郎怎么了?为什么不能从那条路走?”母亲轻拍他的后背。
“那里,那里有个可怕的地方。”三郎哭得伤心,撕心裂肺似的。
“什么地方呀?”
“二,二郎……”三郎哭得抽抽噎噎。
“二郎?”母亲看一眼跟在自己身边走着的二郎,“二郎怎么了,欺负你了吗?”
“不是,二郎——哇!”三郎难过得说不清话,嚎啕大哭。
“怎么回事?”母亲拍着三郎的背,低头看二郎,“三郎这是怎么了?”
二郎紧抿着嘴不出声。
他想他大概是知道的,三郎究竟怎么了。
可是他不想说。
永远都不想。
站在店门口再看一眼那个醒目的“二郎”,三郎的记忆依稀复苏。
关于他“小时候明明”发生过些什么,怎么会从不来这家店。
“二……二郎。”
“叫我吗?说了多少次,要叫我哥。”
二郎看一眼本来跟在自己身后的三郎,看到三郎正仰起脸伸手指着店边店面的招牌,嗑嗑绊绊地比划着。
“干嘛呢?”二郎走过去跟着抬头。
“是,二郎。”三郎比着汉字的笔划。
还没上小学的他们都还不大认识汉字。
三郎却居然能念出招牌上的字了。
因为是自己的名字,二郎还是能认得很清楚的。刚想要夸三郎好厉害,从店里走出几个客人,互相感叹着这里的拉面名不虚传。“不愧是二郎的肉,那个量……”这样的话飘过两个孩子的耳边。
二郎不以为意,牵起三郎准备继续走,却被三郎用力一甩手。
“怎么了?”二郎不解。
“……”三郎扁着嘴,脸涨得发红。
“干嘛不走?”
“不要从这里走。”
“为什么?”
“二郎……不要!”
二郎越问,三郎越委屈,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似的泪忍了满眼眶。
“你哭什么啊?”二郎有点慌。
“不!”三郎转身就往反方向跑。
“喂别乱跑啊,小心车……”
三郎想起来了。
为什么自己会选择性遗忘和忽略。
他的童年阴影。
二郎的肉——不,不要吃掉二郎。
三郎失笑。
那以后他就拒绝再走这条路,经过这家店时也会绕着走。小时候的自己真是傻得够可以的。
关乎二郎。
只要是二郎。
谁敢碰他的二郎。
“结账,一起算。”指一指三郎的背影,二郎递出整钞,“让后面的客人过去坐吧,不用特别空位。”
“不用吗?”
“不用。”
不用。他不喜欢和我扯上过多关系。别让他知道是因为我的名字才有的特别待遇。
二郎不想说。
这辈子都不想说。
三郎讨厌我。
讨厌到连名字都不想看到。
【大众澡堂】
一盆热水迎头浇下来,三郎正感觉神清气爽,一份不合时宜的磁场感应来到近前。
是二郎。
但是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来这种大众澡堂。
拨开脸上的热水,三郎睁开眼。
在旁边坐下的还真是二郎。
即使蒸汽缭绕,热水迷眼。
那也是货真价实,只腰间围一条毛巾的二郎。
三郎差点被一口热水呛到。
“你果然在这里。”二郎在旁边开口。
“你为什么来这里。”三郎坐正,把二郎隔离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外。
“人不到,又说联系不上你,我就猜到你大概是在这里。”
“你又知道。”
“你从小就最喜欢老家附近的这个澡堂。”
“……你到底来干嘛。”
“答应好的就要守约,全家都在等你。”
“我又没说不去。”三郎挤一把洗发香波揉在头发上,“洗个澡就回去。”
“你知道我呆不了多久,把我等走才去,是吗。”二郎说。
三郎揉着头发,“没有的事。”
“妈走之前说过,希望我们永远——”
“别提妈。”
香波泡沫进了三郎的眼。
“你也用不着为了妈的话就强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
“我并不是……”
“是一郎叫你来的吗。”
“都说了不是。”
“很多年前你就不肯跟我一起洗澡了,现在也大可不必。”三郎再端起一盆热水兜头浇下来,起身。
三郎不知道二郎是因为什么开始拒绝和他一起洗澡的。
总之是很突然的。
小时候母亲一直是把他们双胞胎两个一起按在浴缸里洗澡的。在浴缸里戏水打闹洗个澡鸡飞狗跳被母亲大骂的记忆一直很深刻。长大以后虽说也不会刻意一起去泡澡,但按理说亲兄弟之间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不确定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三郎走进浴室时并不知道浴缸里已经有人。走近时才看到二郎浮出水面的脸,三郎也是吓了一跳。
二郎看见三郎的那一刻,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整个人从浴缸里弹起来,全身水淋淋地逃出浴室。
三郎始终记得自己那时站在原地的感受。
打那之后他就开始去家附近的那间大众澡堂洗澡了。
也是从那时起,三郎就再没见过二郎的身体。连赤膊都很少见到,不知是因为二郎在回避,还是三郎自己几乎不再正视二郎。
即使他明明清楚,那些衣服底下是怎样逐渐清晰成长的肌肉结构。
三郎已经没了再洗的心情,走进更衣室准备穿衣服。
才拉开柜门,就感觉二郎的磁场又一次靠近过来。
不是吧。
三郎慌忙拉过毛巾围在了腰间。
“话没说完呢,你跑什么。”二郎站在三郎的柜门旁边。
“说什么,我这就回去,可以了吧。”三郎拉着柜门挡住自己。
“你到底什么意思。”愠怒潜藏在二郎的声音里。
“你让我回家我这就回家,什么什么意思啊?”三郎胡乱地在柜子里翻找着衣服。
“自从妈……自从妈走,你就总是躲躲闪闪的,想干什么?”二郎的声音隔着柜门,可三郎似乎也能清楚看到他的表情。
“说了别提妈。”三郎低下头。
或许是这对双胞胎是最让她操心的,或许她也只是弥留之际眼前看到谁就会跟谁交代,或许她根本没有想那么多。总之,母亲去世之前是拉着二郎的手交代的:一定要照顾好三郎,要负起当哥的责任,照顾好他。
妈,你干嘛要提这种要求呢。
这不是难为从小就想甩开我这块牛皮糖的二郎吗。
干嘛要为难他呢。
我知道你答应了妈一定要照顾好我,你也不用因为这样就硬要来亲近自己根本不喜欢的这个双胞胎弟弟。
三郎很想对二郎这样说。
但却说不出口。
他低头看自己的脚。
以及隔壁二郎的脚。
骨骼清晰的脚踝。
还在往下滴水的腿毛。
要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不往他腰间的毛巾上移,真快要费尽了此刻三郎所有的自制力。
【逆.上下铺】
“二郎带来的这年菜太好吃了吧。”
“那就好,多吃点。”
“哎三郎你怎么不吃?”
头发还是半湿,脸颊上红扑扑的三郎摇摇头。
“你们吃吧,我刚刚在澡堂喝了牛奶,很饱。”
隔着一郎坐在另一头的二郎侧目。他是跟着三郎一起换了衣服走出去的,根本谁都没有喝东西。一路走回来也是三郎在前他在后,一路无话。
“你洗了多长时间啊,脸怎么那么红,洗热着了吗?”一郎看看三郎。
“没有啊。”三郎说。
“发烧了吗?”一郎问。
“没有,怎么会。”
三郎还没说完,中间隔着个一郎,二郎已经探身伸过手来。
手心贴在三郎脸颊,他说:“是有点烫。”
三郎僵了一下,立刻别开了脸。
“你们吃,我还没给妈上香。”
他从桌边起身,跪到佛龛前。
二郎转过脸看着他,也起身跟过去跪在旁边。
“到底是双胞胎,二郎还真能找得到你。”一朗说。
“你们俩不是刚刚洗澡洗中暑了吧。”四郎在对面说:“对了,正好你们一起去看看你们那个房间,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拿走的。”
“我们那个房间,真的有必要重新装修吗?”二郎问。
“妈不是说了,希望这个家一直在,我们都还能回来住一住。”一郎说。
“要的啊,现在就是要重装成每人都有一个房间,不然你们回来时准备怎么住?”五郎说:“虽说肯定也不是常住,但你们还能挤在一个房间里吗?”
“那倒……”二郎卡了个壳。
“装,当然要重装。”三郎站起来,“哥只是想说,他反正也根本不会再回来住。”
站在他们双胞胎房间里的双层床前,三郎抬手摸了摸上铺的床板,衡量着和自己小时候的身高感受变化了多少。也许如今的他都不用蹬梯子蹿一下就能上去了。
“这床,现在看来原来这么小。”二郎的声音来到身后。
“你以前觉得它很大吗。”
“嗯,怎么说呢。”
“怎么说都好,这张床肯定是不需要了,处理掉吧。”
“处理掉……吗?”
“不然呢。留着有什么用。”
三郎正说着,冷不防二郎的指尖忽然伸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
三郎触电般跳开。
“干什么你?”
“怎么了你……我只是看你耳朵里刚刚的香波泡沫都没冲干净。”
“我自己来。”三郎猛揉自己的耳朵。
“你这是干嘛,耳朵都红了。”二郎再次意图伸手过去。
“别碰我。”三郎一个闪身。
“……”二郎缩回了手。
三郎清晰感受到了二郎情绪磁场的波动。很剧烈。但这一次他竟然有些读不出其中的具体信号,他不清楚这剧烈波动的情绪是不悦是愠怒还是其他什么情感。
“我是你哥。”二郎看着三郎,却又像是只说给自己,“我是你……哥。”
“我知道。”三郎的喉咙不明缘由地抽紧了,“从没忘过。”
二郎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
至少三郎是这么觉得。
他已经难堪到准备逃走。
二郎终于出声。
“这床先别处理吧。哪里都没坏,好好的东西就这么扔了可惜。”他说:“放我房间里就可以。”
“你房间。”三郎听不明白。
“怎么都是床。”二郎摸一摸上铺的床板,“等每个房间重装好,这张给我,也不用特意买新的了。”
三郎心想,说得好像你真会回来住一样。
“哪有这么大人了还睡双层床的,还是处理了吧。”
三郎这样说,二郎最终没有反驳。
那天晚上三郎选择留在老家住一夜也并非出于别的什么想法,只不过是很久没回来,确实感觉有些怀念。那种母亲还在时的,归属感。
绝不是因为什么这个属于双胞胎的房间即将被重新装修,原本曾经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将永远消失。
翻出一床被褥铺在下铺,三郎躺下的时候,想着直到离家之前,竟一次都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上铺床板的样子。
二郎曾经在无数个夜里看过的风景。
睡到半夜,三郎迷迷糊糊听到门那边有点声响。他没在意,毕竟今天一郎在五郎也在,不一定是谁上厕所经过。
翻个身,却听着身后的动静是越来越真切了。
他睡得迷糊,只在意识里感觉到,肯定还是有人走进房间里来了。
直到感应磁场的那根神经忽然跳动。
三郎一个激灵。
已经摸索着走到床边的人是二郎。
这个房间因为已经多年没人住过,除了一盏照明灯,早就没有任何其他光源。关灯之后他还是按亮手机摸回床上来的。听到二郎走得慢且试探,他怀疑二郎根本没有看到下铺上有人。
三郎屏住呼吸,像很多年前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就像不存在一样。
二郎抬手按住上铺的床板,蹬一脚梯子爬了上去。
三郎用被子捂住嘴,在一片静谧中仔细听着上面的声音。
二郎竟然在上面躺了下来。
拜托,上面一个光床板,怎么睡啊?
三郎听着二郎躺得不那么自在,身上穿着羽绒服还是被硌来硌去地辗转了几下。
大半夜的,这么匪夷所思的行为是干嘛呢。
三郎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多少有点怀疑这其实是在做梦。他用多年擅长的技能让自己在下铺隐身般地安静着,听见上铺一种熟悉而久违的声响。
三郎讶异得把被子拉到掩住半张脸,生怕自己发出哪怕一点点动静。
他听到的,是很多年前他们住在这个房间睡在这个上下铺时,二郎曾经发出过的声音。
逐渐急促的喘息,抑在喉咙深处的呻吟。
三郎再熟悉不过了。
只是此时的感觉听来又和未经人事的少年时代大不相同。像是更多难耐的压抑,长久煎熬地想要寻求释放。这让那些本该放纵的声音里织进一层禁欲的网,被困的冲动在奋力突围而出。
三郎听得脸红心跳,被子挡住的呼吸都在发烫。
“三郎……”
不。
不可能。
那声难耐难捱难以自抑的呻吟一定不是真的。
三郎告诉自己,那天晚上听到的所有一切,都只不过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一场梦。
也有自己的骨科了ww
没想到吧w
【棒棒糖】
字幕走完幕布完全黑屏时,三郎坐在座位上没有起身。
攥在手心里的纸巾已经湿透,蜷成一团。这影厅里也不知是不是空调坏了,整场都不大通风,憋闷得人出了一脑门一脖子的汗。
他有点不大想站起来。
两小时脱离现实世界的清静似乎还没享受够。
直坐到只剩他最后一个人,清洁阿姨已经提着扫帚走进他这一排。
三郎终于不情不愿地起身,脚下拖拖沓沓地走出影厅。
他辨别着方向,想着是去喝杯东西还是直接走。
“三郎?”
电影院大厅里,来往人群之中,依稀一声。
三郎肩头一耸,脚底下突然踩实加快了步速。
“三郎——”
那声音还越来越近了。
不是吧。
算了吧。
三郎还想再往外走,却已经被一只手从背后搭住了肩。
三郎的脸几乎皱成一团——在转过身之前。
他转过身,抿出一个微笑。
“哥。”
“我就说是你,怎么还越叫越走呢。”
二郎,一身西装革履,看上去容光焕发的二郎。
“这么巧,你居然有心思来看电影。”三郎帆布鞋底的脚跟用力戳在地上。
“不是我,是萌绘非说要来看。”二朗看一眼身边牵在手里的女生,“说是电视剧她就追了,电影无论如何要来看。”
“他是——”挽着二郎手臂的萌绘歪歪头。
“哦,这是我弟弟,三郎。”二郎笑道:“我跟你说过吗,我们是双胞胎。”
“诶——真的吗?”萌绘盯着三郎的脸,“可是你们不太像啊。”
“我们是异卵双胞胎,所以不是一模一样的那种像。”
“这么神奇的吗?”
“嗯,是那种细看才能看得出来的兄弟。”三郎觉得自己已经笑得很勉强,恐怕也挺难看的,实在准备尽量少说话就此别过。“那,我已经看完了,就先走了。”
“你已经看了?怎么样怎么样,好不好看。”萌绘在二郎身边兴奋起来。小个子的她只到二朗肩膀,努力仰起的脸上一派稚嫩无忧,三郎甚至有那么一点想说你这新认识的女朋友到底成年了没。
“嗯……不好剧透吧。”三郎抓抓后脑勺,“反正好像,不那么适合情侣来看?”
“嗯?这不是爱情片吗。”二郎看一眼三郎。
“爱情片就一定适合情侣吗。”三郎反瞪他一眼。
“什么意思。”二郎眉间浮起些许不悦,一点通常掩饰得很好极难察觉的微蹙。但是三郎看得出来。三郎一向能精准接收到二郎每一丝一毫的情绪信号以及微表情变化,要说这是双胞胎的心电感应那一套,他又从不觉得二郎能对他有这种感应。
“没什么,就说了我不想剧透。”三郎耸耸肩,“你们也该入场了,马上都开演了。”
“哦,我们走吧。”萌绘拉着二郎往检票口去。
二郎跟着转身,但目光还是停留在三郎脸上。
三郎却不准备再接收来自他的任何信号,干脆利索地转身。
爱情片。
爱情片就都是绑着蝴蝶结丝带亮片闪闪的钻石糖吗。
爱情片也有可能是爱了绝不该爱求而不得最终不得不以毁灭为结局的毒药好么。
二郎。
那个早自己出生30分钟而已的二郎。
“二郎——”
“不要叫我二郎,要叫我哥哥。”
“咦,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你哥啊!”
“你不是二郎吗?”
“我是二郎,但我是你哥,你就要叫我哥。”
“但我想叫你二郎……”
“我怎么就和你说不清楚了?我跟你说,你不叫我哥以后就不要跟着我。”
“……”
“你不要给我在那里扁嘴我告诉你,等下妈妈过来又以为是我欺负的你。为这我都被骂多少次了,你最会这个了。”
“我没有。”
“你就有。你看你看,不许哭我警告你。”
“我没有!”
“先生这边有我们新推出的圣诞节限定糖果,您要来一支吗。”
三郎在咖啡店柜台结账时被店员这样温柔问道。
他看着那一红一绿两种颜色糖纸的棒棒糖,笑着摇头。
“不,不用了,谢谢。”
“三郎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跟哥哥一起过去下跳棋?”
“没,没什么。”
“怎么了,咬着嘴唇干嘛?别咬了,你看看都咬出血了!”
“没有,我没有。”
“你背着手干嘛,手里攥的什么?……这支棒棒糖不是刚刚我给你叫你自己吃的吗,你看你攥这一手汗,糖都化了。”
“我没有。”
“你这孩子是怎么了,来妈抱你去洗手。”
“我没有,就是没有——”
“怎么还哭了?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
二郎。
我有支棒棒糖给你好不好。
不,哥。
我知道你不需要。
【上下铺】
接到一郎电话那天,三郎心里其实知道是为什么事而来。
“喂。”
“三郎?”
“是我。”
“正月里要回老家一趟哦。”
“嗯。”
“嗯什么。”
“我知道。”
“不许现在应了到时又临时说有事啊。”
“……我哪有。”
“那好。你帮我通知下二郎吧?”
“为什么?”
“我打他电话永远在忙要不就是不接啊,实在找不到着他,你打吧。”
“我打就能找着了吗?我不打。”
“你怎么这么别扭,以前你们双胞胎不是关系最亲近的吗。”
“没这回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你们以前明明关系最要好的。
因为是双胞胎,又总是如影随形,都是让你们两个一个房间睡上下铺的。
如影随形的双胞胎。
事实真是这样吗。
只有三郎心里知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大概只有天知地知,你不知我知。
“你睡下铺吧。”
家里房子因为五郎的出生第一次翻修改建格局时,二郎站在他们两个的房间里,看着那张双层床对三郎说。
“为什么?”三郎问。
“因为你小,应该照顾你。”二郎说。
“切。用不着,还是你睡下面。”三郎走到床边。
“我怕你半夜一个糊涂从床上翻下来。”二郎跟过来。
“你以为我像你睡相那么差?”三郎蹬着床边的梯子,一纵身窜了上去,“我才担心你,反应能力根本没你自己想得那么好。”
二郎摇着头,拍拍三郎还挂在床边的脚,默许他的占领属地。
“说好了,可不许尿床啊。”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你不许说!”
自那之后的数百个日日夜夜,上下铺的兄弟,其实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样亲昵无间。
三郎知道二郎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在床上学习,二郎会把床头灯光调到很暗,但其实三郎从来也没有在二郎睡下之前睡过。二郎在下面看书,他也在上面看漫画,或者是打游戏。他根本连灯都不开,借着床下那一点微弱的光源,一点声音都不出。
二郎睡下,他也才跟着睡。
很多年后三郎才知道二郎的呼噜声是像什么声音。
“哥的呼噜声像手机振动似的。”
母亲还在的时候,他在某次全家聚会时这么说,引发哄堂大笑。
二郎也笑。
可三郎知道,他的笑里又藏了那么一丝丝的不悦。
三郎不知道别人家的双胞胎都是怎么相处的,他只是很多年里都不明白自己的双胞胎哥哥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你和妈说的吗?”
那天晚上三郎正趴在上铺看新的漫画周刊,二郎走进房间,站在床边问。
“什,什么?”三郎虽然不知二郎指的什么事,但已经足够清晰地接收到了他的低气压和怒火。
“这些。”二郎把手上攥得折了页的薄本杂志举到三郎眼前,“是你拿给妈的吗?”
三郎只是看一眼那些皱巴巴的封面就已经知道那是些什么书了。他确实早就知道二郎在看这些撕页杂志,他也知道二郎有时在下面都在做些什么。他一声不出,甚至连身都不敢翻一个,就是不想让二郎有任何尴尬。
“不是我。”三郎胳膊支在床上,盯着摊开的漫画。
“不是你?”
“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
“不是我。”
“那你干嘛不敢看我。”
三郎咬住了嘴唇。
“不说话是承认了?”
“……”
二郎的不悦。
大概还停留在那些自己的隐私都被上铺的三郎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尴尬里吧。
三郎想。
从小到大,为什么同样的场景总是反复上演。
“我说了不是我,你信不信我都没办法。”
“这些书你就从没动过?”
“我没动过。”三郎说。三郎想说的还有,我不需要。我不需要看你手上拿的这些杂志里的各式画面。那些画面不仅内容方向完全不对,也根本不如一个就睡在下铺的存在来得更真切有用。
三郎一个翻身,让自己陷入如同不存在的安静。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知道,自此二郎的一举一动都变得谨小慎微,像是在防备着睡在上铺的这个偷窥者。
真是可笑。
哥。
所谓的如影随形,还不都是我紧跟着你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