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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ce Close
监控录像
partA
室内监控
“我跟你说你说的那种方法肯定是行不通的……”
“怎么就行不通,没试过你就不能下定论……”
“说得对,来来,咱们就在这里试。”
“话说……你家怎么乱成这个样子?”
“啊?乱,哪乱了,不乱啊。”
穿白衬衫的年轻人说着用脚踢了踢堆得满地的书,分出一块能站的地方。
“你这已经布置得和案发现场差不多了。”背带裤掉了一边背带在肩下的年轻人手揣在裤兜里,环顾四下。
“话说……你私服原来是这种风格的么。”白衬衫不经意似地打量一下背带裤。
“什么风格。”
“就很难想象我是在拳台上被这样的你打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的。”
“也没有那么夸张吧……”
“但下次我可是不会输的……总而言之你说的冰冻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冰融化是一定会留下水迹的。”
“不是的,这就是之所以会需要大量报纸的原因——哎呀光说没有用,试一下就知道了,你冰箱在哪里,我去把这些报纸弄湿。”
“我去吧,我这里还有的是报纸。冰箱在那边,你自己去看看想喝什么随便拿。”
“……”穿背带裤的年轻人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们这场关于密室诡计可行性争论的实际验证,是需要花费相当的时间的。他也才忽然察觉到这无处下脚的空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尴尬——但问题是又有什么好尴尬的呢,这不是很正常的同事社交吗。
“诶你说这个弄湿了以后是不是要放冷冻才——哇!”
“怎,怎么了?”
“油墨滴下来了——”
“你先把报纸放下……”
“唔哇,衬衫上全都是。”年轻人说着三下五除二解开扣子把衬衫从身上脱下来扔进了洗衣机。“真要命。”
他赤膊转过身,对面的背带裤别过了脸。
“你找件衣服穿,别着凉了。”
“哪有那么容易着凉,等我看看,床上应该有T恤……”
一个探身就过来,一个想要闪身躲开。
脚底下踢开又聚拢的书堆杂物使了个绊儿,把两个人一起扔在了床上。
一个躺倒在床,一个裸着上身。
画面大约只定格了几秒钟。
接下来的事情就发生得很快了。
与其说有些突然,不如说所有空气只不过在等这早早晚晚必然要发生的一刻。要说画面里的两人不是内心对此早有准备都是无法令人信服的。
是迫不及待的一擦即燃,是虽嫌青涩懵懂但毫不影响实质的做法。
解扯皮带,拉下背带裤还在肩上的另一边背带,一些慌乱中毫无节奏的舔吻和抚摸,完全不熟识身体反应的肢体绞缠,还有略显突然的越过边境线。
所有这些被摄像头收进画面里,变成了多少有些像是入室抢劫又或是什么起了争执的案发现场,实在难说有什么美感。
只除了那些因为疼痛或愉悦而交错的喘息呻吟,透露了一场少年欢情中迫不及待的炽热。
画面跳开。
一张脸贴近在摄像头前。
一双鹿眼看不到眼白,无边的黑眼球像要把摄像头曾经记录下来的世界穿透。
黑曜石般的瞳孔凑近又再远离,得以将眼睛主人的面孔拍摄清楚。
“竟然真的有监控摄像,你这家伙……”他笑着摇头,伸手拍了拍摄像头,对着镜头说:“在自己家里装监控摄像,还是二十年后才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笑一会儿,他安静下来,注视着镜头。
“呐,我是来说一声,这间公寓的租金我就只交到这个月了。虽说这些年我几乎也再没来过,只是偶尔……我什么时候来过不重要,只能说还好,还好这个摄像头关着。要不是你这次终于说出来,我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监控摄像。你可真行啊,到时退租了这个没收走被别人看见了还得了?”
“对,我要把你的所有东西都收拾清理掉了。”
“当年在电饭锅里装定时炸弹的疯子——虽然我还是有点想要亲手了结他的冲动……但我想那也不是你想看到的吧——所以,他已经去了他该去的地方,至于等着他的是什么,交给法律吧。”
“其他的,我想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吧。”
他伸手过来准备按掉摄像头的开关,又想了什么,“对了,我还有一句话。”他停下手。
“那天晚上的事,我都记得。我只想说,我从没后悔过。”
画面关闭。
partB
电梯监控
“看到了吗?这里。”
“你是说……”
“你看这里,电梯门打开时,他明显是看到什么人进来的样子,接着还稍微侧了下身,像是给什么人让位置一样。”
“是吗……”
“太明显了好么,接着就开始了。你们说他是自言自语,其实他就是在和什么对话。”
“你别说得这么邪乎,我这背都凉了。”
“你能别那么迟钝吗,每天盯着这些监控你都看出些什么了。就单只是这些电梯监控里,我就不止一次发现他这种不正常的表现了。”
“唉你也知道,他不是受过些刺激么,一时不能接受也正常。”
“一时?这都好几年了,他还这么神神叨叨的,到底该拿他如何是好。”
“那他要是这种灵异体质,索性就把那些……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头案安排给他好了。”
“什么灵异体质,分明就是精神有——”
“嘘,别乱说,毕竟他这些年在工作表现上也没别的问题。说不定……他是真能看见什么呢。”
“这样还叫没别的问题?这已经很影响其他人了好吗。还是要想个办法才行。”
“说到底无非就是想要调动他,还不是因为电饭锅案那时的指挥失误……”
“说了不许再提了,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怎么处理他你们看着办吧,随便编个什么部门给他,这也是以往的常规操作了。”
监控画面里,电梯门在要关上的一瞬间又往回弹一下打开,电梯里站的男人抬眼,像意外又像是久违,外套的下摆轻微晃了晃。
partC
道路监控
“你确定这个是他吗?”
“应该就是他没错。”
“但是这个身型……怎么看都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啊,还穿着背带裤。”
“虽然我也这么觉得,但根据前一段公路监控的显示,他就是从那辆停在路边的车上下来的,车牌号也不会错。”
“所以监控显示他最后出现的是在哪里。”
“就是这个路口,通往树海的。”
“但是我们已经快把整个树海都翻过来了,也没找到他人?”
“但是确确实实,树海周边的几处道路监控也都调出来反复看过了,只有一处显示他走出来离开的影像。”
“活见鬼……他一个大活人还能在树海里人间蒸发了不成。”
“不是据说……”
“据说什么!”
“不是一直都传说树海里有魔界的入口吗……”
“你再给我乱掰这些乌七八糟的都市传说试试!”
背带裤掉了一边背带在肩下的男人在监控画面里走得并不快,但看起来一步步走得很扎实。双手揣在裤兜里,宽大的裤腿时不时被鞋边踩来踩去,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少年。
他在监控画面里迎着夕阳,一直走一直走,直走到消失在这段道路的尽头。
PartS
相叶在林木草叶之间站得笔直,转过身来的后颈领口像被线牵引着一般流畅,背带裤掉下一边的背带像是兜着风,像是钻着光。在他身后,最后一线天光正在收起,风在空气里画出了线条,自两侧朝树林外的方向聚拢出去。
一道光的缝隙在空气里亮起,在天地间切割出一条直线。
那条光线像是被从另一面里用力拉起,分裂成左右两边,将线里的光明空间扯开。
最后一道夕阳的光线被收进了这扇拉开的门里。
树叶,枯枝,以及相叶踩在鞋底的裤角,一起在风的推送里迈进了这扇门。
你来了。
有人从门里伸出手来。
相叶抬眼。
亮着丝缕金色的发梢半挡在眼前,白衬衫兜满了风,在门里的年轻人身上晃晃荡荡。
相叶笑,伸出自己的手。
我也不能一直逃下去啊,对吗。
没关系,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很久,好像,也就是一个转身而已。
THE END
来跟我一起大声说一遍:我没有坑啦!
再跟我一起大声说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封建迷信搞不得搞不得。
“艺术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人们去到另一个地方。”我想任何形式的创作也许都是同理。人并不只存在于一个地方,我们也许早晚会知道,我们的另一个所在,很多个所在,其实是在哪里。
可能有些地方表述模糊挺不好理解的,每个人看到什么,什么就是真相吧。
一个小提示:对话部分的引号有无。
爱你们。
CASE9
无法长大的少年
相叶不记得樱井回来的那一天是哪天。
那时樱井殉职已经快要一年,他已经很少露出悲伤的表情,也似乎再没哭过。所有人都跟他说那是一个意外,没有人会知道第三个电饭锅里实际上装着定时炸弹,谁也不想的——他也不再争辩,但内心深处的声音却从没变过——不是的,我知道。我明明知道,却还是放开了他的手,任他去送死。
他知道硬给自己戴上什么“是我害死他的都怪我”这种帽子某种意义上其实也是一种自我满足。那就像是硬给自己和樱井之间扣上什么生死难解的关系,无论樱井是生是死,都与他永远脱不开关系——那样的话,也许他就会感觉樱井并未离开他的生命,也绝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终将遗忘,就像他从未来过一样。
相叶知道。
即使樱井和他的关系说到底也不过就是,那仅有的一次,无限近似于一时冲动的身体关系。那之后,两人之间似乎都保持着一份不言自明的默契而绝口不再提——他们的警察生涯才刚刚开始,都还有无限的发展上升空间,不可能因为这种年少冲动不懂事而毁了前程。
就当是大家都忘了。
相叶却从没忘记过。
他想也许未来还长总有一天他们有机会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却没想到未来就是这样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振作起来,你的未来还长。
真的是这样吗。
他真的还有什么未来吗。
樱井离开的一年里,相叶好像不知道时间是以怎样的方式行进的,是特别快还是特别慢,是察觉不到还是难以煎熬,是时时刻刻从未忘怀,还是每分每秒都不敢记起。
就是那样并不知道是哪一天的那天。
那把透明伞的伞尖从即将关闭的电梯门缝间伸进来,硬是把电梯门左右挡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穿白衬衫的年轻人窜进来。
卷起一小股旋风似的。
相叶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或是任何一种感官反应。
这是他和樱井初相遇时的场景。这是他第一次遇见樱井时的樱井。这是几乎原景再现的复刻。他只能怀疑这不过是自己思念过甚的一种ptsd反应。
可是樱井带进来的风是那样真实,真实到撩起了他的衣摆。
相叶伸手去按楼层按钮,樱井的手覆在他的手上,按亮了同一个数字。
这是他。
这就是他。
那点亮一寸光明的触感,是如此确凿。
相叶凝滞的时间恢复了流动。
他在那一刻忽然就不想再怀疑纠结这究竟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实的灵异现象。
都不重要。
他会说会笑,会拎着那把透明雨伞,揣着那本《论语》,念叨着子不语怪力乱神——就像他们刚刚认识时一样,只除了——他真的还是那个刚刚认识相叶的樱井。他像是从没认识过相叶,也不记得和相叶之间的一切,或者不如说,他并不是那个最后离开的樱井,而是那个正准备遇到相叶的樱井。
都不重要。
如果要再和他相识一次。
如果要再和他相识无数次。
相叶可能只是忘了说,这并不是一个愿望,以至于让神误会了他,竟让这并非愿望的愿望也成了真。
相叶永远记得樱井离开的那一天是哪天。
是再次离开。
是明明好不容易重新再相遇相识之后,又一次的离开。那离开不再像是他殉职那时,而是更加倍的无端和突然。就像是从空气里无端蒸发了一般,遍寻不见。
就在那一天,樱井偶然翻到电饭锅藏尸事件的卷宗时——第四个电饭锅再也没有出现,让这单造成警方严重伤亡的案子成了无人提及的悬案——他像是就那么消失在了记录自己殉职的那一页里。
失而复得是狂喜,得而复失就是双倍的绝望。
相叶在樱井再次消失的那段时间里严重了怀疑了自己的精神状态。他想自己是不是确实已经疯了,他又想如果疯了也没有让他遗失最重要的记忆那么疯了也就疯着吧。
直到樱井的再次出现。
又一次,当那把透明伞的伞尖从即将关闭的电梯门缝间伸进来,硬是把电梯门左右挡开。穿白衬衫的年轻人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背包蹭过相叶,伸手和他按下了同一个数字的按钮。
相叶和樱井再一次重新相遇了。
他当已经隐藏感觉到这可能已经成为了一个循环。只是他一时还没能清楚判断这样的循环有没有首尾契机,又分别是基于什么。他就那样和樱井重新开始,一起吃饭一起出去查案,一起回来写报告,一起上天台抽烟。彼此之间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碰触都像昨日重现,又都是全新发现的感知。时间就流动得很快很快,相叶清楚感觉得到,他们之间的感情突飞猛进,很快就站在了那层窗户纸跟前。
樱井在这个时候再一次消失。即使这一次相叶已经小心翼翼避免了任何他可能接触电饭锅藏尸事件一切相关的机会,他还是消失了。
新的循环再一次开始。
每一次樱井离开的那天,相叶都记得。那可能是一次意乱情迷的情不自禁,也可能是一个心领神会的眼波交换。
得而再复失,失而再复得。
像在一颗心上反复纵火,又再浇水冰封。
相叶终于在这个周而复始的过程里煎熬明白。
樱井的消失,如果不是和他自己生命的时间线终端相遇,就是当他再次意识到相叶对他来说是可以舍弃自己生命而去保护的那个人。或许那就是不可泄露的秘密被知晓的时刻——有些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当他终于想起自己原本已经用性命换了其他更重要的东西时,他就会离开。
每当这样的契机被触发,樱井就会再一次消失,重新投入循环的开端,将那把透明伞的伞尖从电梯门缝里伸进来。每一次新的循环,他都还是那个刚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人,白衬衫显得有些单薄,黑发里埋藏着没完全遮住的金。
相叶已经年过三十,樱井却还是那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而每一次的再相遇再相识,相叶都会再年长几岁,和樱井之间的年龄差越拉越大。
同时,他经年累月像在与什么看不到的人对谈如常的自言自语让所有与他接触的人都深感不安,最终下沉到B4的这个课室成了他一个人的世界。
樱井覆在他手上按下的那个按钮,也跟着变成了B4。
相叶也想过阻止这种周而复始无限循环下去。他并非是想要放下过去重新开始什么的,只是每当有人伸手去捅破那层窗户纸时,就是一切烟消云散时,他感到自己已经逐渐不再能一次次把碎片化的自己重新拼起来了。
相叶尝试想要拖慢两人之间发展的步伐,好让樱井在自己身边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但却很容易就发现一切不过是徒劳。他清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也一次比一次更加明白樱井想要的是什么。他阻止不了他们之间感情的进展,无论自己怎样克制,想着这一次再别任由自己的感情肆意生长,却仍然挡不住那一头的樱井。
他越退,樱井越进。他越逃,樱井越追。
春樱夏叶,秋月冬雪。
眼看着自己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相叶也想让樱井长大一次,好好长大一次。让他不至于以更衰老的样貌去面对一个始终如新的他。
他只怕时间再推移下去,也许终有一天那个年轻人就不会再多看自己一眼,也不会跟着自己继续下到更深处的所在。
——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你能不能长大。
怎么会这么残忍。
这怎么竟然会是这样残忍的一句话。
相叶知道。
樱井不可能长大了。
他永远不可能长大了。
他再也没有机会长大了。
是时候了吗。
终于是时候了吗。
推开B4那扇厚重如船舱般的铁门。
相叶手里透明伞上的雨仍然还在下。
这一次。
放他走。
给他真正的自由。
听我说。
第四个电饭锅终于出现了。
相叶说。
快要二十年了。
你也一直没放下过,对吗。
这次我一定会找到凶手。
放心吧。
地下深处的密闭空间里流动起一阵风,像绕着相叶手边转过,钻过他的指间。透明雨伞轻微颤动,被风带走了它最后的雨滴。
“你听到了的话,就不要再回来了。”
tbc
Case8
电饭锅藏尸事件
走下海岸堤坝时,相叶收起了伞。
弯腰钻过警戒线。
他脸色铁青,雨顺着脸颊滑进领口。
“他怎么来了……”
“谁,谁叫他来的。”
“没有啊……”
分开左右私语的人,相叶径直走到岸边。
正在退潮的海水一层层扫过半埋在沙滩里的电饭锅。
相叶只看了一眼。
睫毛上的雨滴抖落,长柄透明伞的伞尖淅沥不停。
“那个——”有人过来轻推他,想要让他退离这个现场,“这里没有你们课的事,你回避一下……”
相叶一甩胳膊。
“是它。”他不眨眼,雨滴还是一直从睫毛上落下来,“十九年前就是它。”
“一切还没有定论,这里现场搜证还没有结束,你不要在这里乱说——”
“我没有乱说。”相叶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声音也在冷雨里几乎听不出起伏,“这就是十九年前那款电饭锅,我不会看错。这个牌子已经停产很多年了,只有十九年前的犯人还可能用它连环作案。”
“这也可能只是巧合而已。”
“这不是巧合。”相叶攥紧伞柄,每一根头发都已经湿透。“我感觉得很清楚,就是它。”
“……”
“到底谁泄露的消息,赶紧把他带走……”
“你们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清楚当年的案情细节。”相叶定在原地,盯着敞开盖子的电饭锅,气管里灌满湿凉,“这十九年来,它没有一时一刻离开过我。”
“无论是不是,已经十九年了,你现在不方便再涉入这个案子——”
仍然有人拽住相叶的胳膊想要把他拖走。
“都别碰我!”
相叶低吼。
“你们当时就是这么拦我的,你们当时就是……要是当初我没有任由你们胡来,要是当时我坚持去阻止了他……要是!”
雨滴从相叶的全身抖落。
让他看来像一棵在风雨中飘摇的树。
要是二十年前他们并没有在电梯里相遇。
要是自己没有从看到那把探进电梯的透明伞开始就对他感到好奇。要是他鼓鼓囊囊的背包没有蹭过自己的胳膊。要是他们没有伸手去按同一层的按钮。要是自己没有在他转过脸时被那层还流露浅金的发丝一时迷了神。
要是他们没有很快发现彼此是同一期的警校生,又接着被分在了同一课里。
要是他们不是第一次出任务就莫名自然组成了对搭档。
要是自己没有在看到他掏出一本《论语》小声念叨子不语怪力乱神时已经莫名心动。
要是他们没有被无聊的同期生骗到自杀森林里直到天黑还没能返程,要是自己没有慌张到说看到了魔界打开的门,要是他没有因此把车撞到了树上。
要是他们没有约了一起去练拳,没有因为都那么不服输而打到彼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要是自己没有在洗澡换衣服时去偷偷看他。
要是自己没有在执行任务时忘记了守则安危一路追逃到掉进湖里,要是他没有紧跟在身后毫不犹豫地护住他一起跌进水里。
要是他们没有在探讨密室诡计的可行性时争上了头而决定去他家实践验证一下。
要是。
震惊全国的电饭锅藏尸事件从没有发生过。
“听说了吗,电饭锅藏尸?”
相叶一脸兴奋地对手里正攥着一个饭团在翻报纸的樱井这样说时,樱井嘴里的饭粒险些喷在报纸上。
“你能不能……唔嗯。”樱井捂一捂嘴,“不要在人吃饭的时候说这个?”
“你还没习惯啊,都看过多少现场了。”相叶拉一把椅子过来,反骑在椅子上,手搭住椅背边凑到樱井身边,“听说发现第二个锅了,已经可以确定锅里的尸块和之前发现的尸块属于同一受害人……”
“嗯咳!”樱井把吃了一半的饭团攥巴攥巴,胡乱裹回塑料包装里,“我也看出来了,你是存心不准备让我吃了。”
“你不吃了吗,那给我?”
“啊?”
“别浪费嘛,我吃。”
从樱井手里把饭团接过来,相叶吃得津津有味。
“你别这么热衷,我感觉,这个案子的犯人绝不简单。”樱井看着他说:“不仅是有计划地实施分尸抛尸,而且让这些锅被发现的顺序很可能也都是安排好的。这样的手法很可能高智商变态杀手——”
“那肯定不简单,简单了还有什么意思。”相叶边嚼边说:“我想主动申请去参加搜寻接下来的锅呢。”
“你别乱来行不行……”樱井说:“不知道什么叫危险的么。”
“当警察哪有不危险的。”相叶把饭团全塞进嘴里,“我不怕。”
樱井轻叹口气。
“那我也去。”
“唔?”
“我也去。”
“咦……你这是在担心我嘛?”相叶眨眨眼。
“我担心你有用吗。”樱井按下他的头,“你自己知道怕才行。”
“我知道的啊,上次在树海里看到树墩上那个出租车司机我就怕得不行……”
“你还要再提那事儿是吗?还提?”
“哈哈哈你不是说世上没有那些东西吗,怕什么……”
要是那时候他就知道怕。
第三个电饭锅不是被发现的。
是接到了号称来自犯人的预告。
各部门人马按照预告里指明的海域范围准备开始搜寻时,海面上空忽然风起云涌,云团卷着细密大雨翻涌而来,让由于水域深度已经显得十分艰难的搜寻局面变得更加严峻。
随队而来的相叶一早申请过要参加下水搜寻,很早就换好了装备轮流下水。第一次下潜上浮之后,相叶在爬上船时手开始发抖。
“怎么了。”樱井凑上前蹲在他身边。“潜得太深不舒服么。”
相叶摇头。
“那怎么了,你手在抖。”樱井扶在他手上。
“我感觉……不大好。”
“不大好?”
“真的可能……像你说的,有点危险。”
“都这时候了你说这些……”
两人说到一半,另一边上浮有了新发现。
“看到了——好像卡在礁石里——”
“再换一个人下来协助一下——”
“好,那个谁,相叶——可以了吗?”
相叶起身想要应声,被樱井按了回去。
“我去。”他说。
“樱井?相叶怎么了。”
“没事,他以前出任务落过水,这会儿状态可能不太好。”樱井简单地说:“我去。”
“你别……”相叶在身后拽住了他的手腕。
樱井回头看他,“没事,放心,我水性好得很。”
“不是,是真的……有问题。”相叶紧握住他的手,“我感觉得到。”
“那樱井,动作快一点,这海面情况看着越发恶劣了,抓紧时间。”
“是。”樱井应道,伸手轻拨开相叶的手,“没事,你放心。”
相叶手上还在轻微发抖,樱井一拨,他也就放了手。
直到樱井准备下潜,相叶的心跳时快时慢,像是供血不足般地手脚冰凉。
“我觉得不行。”相叶忽然说:“我建议应该暂停这次搜寻。”
“说什么呢。”
“真的不行,这下面有问题。”相叶的心剧烈跳着,让他的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不能再贸然下潜了。”
“有什么问题?”
“就是……”相叶说不出来有什么问题。他只是有一种强大的预感,卡在海底的这个电饭锅正散发出强烈的厄灾气息,那种极度危险的气场让整片海域都让他感到窒息。“就是种直觉。很危险,真的很危险。”
“混蛋,这是在查案!你以为搞什么灵媒节目吗?”
“不是的——”
“下水!”
“不行——”
樱井下潜之前,背朝相叶用食指中指比了个敬礼的动作。
海平面的尽头落下了一道枝型闪电。
相叶奔到船舷边。
“不是你们听我说,真的不行,快让他上来——”
“都已经找到了,很快的事。”
“你们相信我!”
“别在这里胡闹了!”
“我——”相叶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快要裂开了,“那你们都让开,让我下去。”
“你闹够了没有,发什么疯——”
有人按住相叶的肩,他想要挣开。
轰——
像是那道枝型闪电的雷声终于赶到一般。
一声巨响。
海面被掀起一道猛浪,船身被推得剧烈晃动,所有人都跌在甲板上。
相叶永远记得那个场面。
海面上像绽开了一朵妖冶的花,爆烈的碎浪在大雨中翻涌出层叠漾开的花瓣,艳丽的鲜红填色游戏般一笔笔涂满了整朵花。
“十九年了。”
落在相叶身上的雨像是从十九年前穿越而来,每一滴都以相同程度的锥心刺骨钻进身体里。
“樱井已经殉职十九年了,你还没能接受吗?”
“你们不配提他的名字。”
相叶攥紧樱井留下的那把长柄透明雨伞,像是十九年来唯一能够证明时间曾经走过的陀螺。
“十九年了,他再也没能长大,你们知道吗。”
tbc
CASE7
请记得制造不在场证明
黑色签字笔在相叶手上转过一圈。
再一圈。
掉落在手底下的A4纸打印表格上。
笔捡起来,笔尖戳在纸面上,迟疑着。
直到樱井的那把伞比他本人选从门外伸进来。
主任——
中气十足的一声让相叶手一哆嗦,笔尖在纸上划出了表格的边沿。
今天好大的雨。樱井反身抖一抖手上的伞。
下雨了吗。相叶看着樱井被打湿贴在背上的衬衫。隐隐约约,透露着脊椎骨的枝节。
最近这雨真是,伞打了和没打也没什么区别。樱井把伞立在门边,转过身看向相叶。你来的时候还没下雨吗。
相叶没说话。他不想说自己昨天晚上就没有回家,更不想说事实上他已经在警局里呆了好几夜——船湖事件之后,他给了樱井几天假,强制让他在家休息。他自己就几乎住在了办公室,没回过家。
至于说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手底下的表格废了,相叶把A4纸揉成一团扔在桌边。
樱井眯起眼看了看他。
这是船湖事件那天……之后的第一次见面。相叶的态度与其说是冷淡,不如说更像是那天夜里的一切从来就没发生过一样。
这样算是正常的吗。
相叶抽出一张新表格准备重新填写,扔在手边的好几个纸团被碰掉了一个。
樱井俯身过去捡起来。
东西掉了……樱井看见揉在纸团里外的字。调职?他把纸团在手上展开。上面清清楚楚,调离通知,相叶的字迹。
什么意思?樱井抬眼。
嗯,本来也正准备和你说。相叶边写边说:等这张写好就给你。
你要调我走?
对。
为什么?
因为你不太适合这里。
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我是这里的负责人。
我做错了什么要把我调走?
我没说过你做什么,你没听见吗,我说的是不适合。
那你说出我哪里不适合?
冲动毛躁,不适合这里需要耐性的冷案子。
你这么说是认真的吗?
认真地说,你还年轻,不应该埋没在这里。
不需要你来安排?
你还有大把前程。
你这是故意要赶我走吗?
我为什么要赶你。
因为——那天晚上的事?
那天晚上什么事,我不记得。
你不记得?
不记得。
你现在是想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是吗?
是本来就没发生过什么。
好,你很好。
樱井朝相叶晃晃手指。
既然你这么说,那你告诉我,那天从湖里上岸的后来,你人在哪里。
我人在哪里,我人在自己家里。相叶说:这些还用得着向你交代吗。
这么说就是没有不在场证明了。樱井说。
怎么。相叶笑笑:这样说的话,难道你能拿出我的在场证明?
樱井唇边掠过略显嚣张的角度。
你还别说——他又朝相叶晃晃食指,说:我还就真有。
相叶蹙下眉。
主任大概不知道,我家里是有装监控摄像头的。樱井看着相叶说。
……相叶确实没想过。过于没想过。这个意外让他真有些变了脸色。
主任大概在想,谁没事会在自己家里装这个。正如主任以往教育我的那些,要潜下心来练好基本功。我一直在家里模拟一些密室诡计类的犯罪现场,布置试验时需要把现场画面录下来反复看,研究可行性。平时也就是录录洗洗,我一个人也习惯了——樱井摊开手,眉梢飞扬。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相叶的脸色也许有些青白,但在地下不佳的光线里不大看得出来。
这算不算是个,surprise呀?
……
怎么,需要我调监控看证据吗?
你闭嘴。
嗯?什么?
我让你把嘴闭上。相叶的声音里浮起一些怒不可遏:你还很得意吗……我问你你还很得意是吗?
我为什么不呢?樱井并不退缩。
你那看起来很聪明的脑袋里能不能琢磨点正常的东西?相叶攥紧手里的笔,站起来。你觉得很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即使看出了相叶真实的怒气,樱井仍然决定嘴硬:能让主任你那些不知所谓的逃避无所循形……最有意思了。
我逃避,我逃……相叶两手抓着头发,转过脸来看着樱井:你知道被人知道你可能连警察都做不成吗!
那也用不着你来操心?手背在身后,樱井说:主任做人做事,能不能只从自己出发?
说得轻松……相叶抓着发根,抓狂情绪似乎一触即发。说得真是轻松……要是那天的事再发生……我真的不知道能保你几次周全?
谁需要你保护?
不需要,对……不需要。相叶反复深呼吸几次,坐回桌边,把最后一个字签完,拎起调动表格递向樱井。拿走。他说。
樱井不接。你这是铁了心要赶我走。
你这么说也可以。相叶把调令往他怀里一塞。
我不走。樱井把调令攥在手里。
由不得你。相叶呼口气。
你这是滥用职权。
调动一个下属的权力我还是有的。
一个下属?
不然呢?
我跟你说。樱井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你不要以为这样就有用。
有没有那张纸,也是能调你走的。相叶耸耸肩。
我反正是不会走的。
成熟一点。
成熟就是你这个样子吗,不必了。
……不要再在这里给我耍小孩子脾气了,到此为止。
你敢调我走。樱井把手里的纸团拧碎,扔进垃圾桶,说:我就把我家的监控录像公布出去。
相叶转过身。
你再说一遍?
不信你就试试看。
……
……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会被人威胁的样子吗。
我知道主任比看起来强硬得多。但我也是。
警察做不成也无所谓?值得吗?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如果连自己身上的真相都不能正视,那这个警察就是做下去恐怕也意义不大。
你能不能——相叶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是很难做到。你能不能别再这么幼稚,你能不能成熟一点,你能不能想问题不再只走单线程——他想要这么说,但是说不出口。
——你能不能长大。
这句话流淌过相叶心上时,他转过身无法面对樱井。
太残忍了。
怎么会这么残忍。
提起电话,深吸口气。
喂——
是我。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
我知道了。
我这就上去。
相叶缓慢地挂上电话。
你好好在这里呆着,哪也不要去。他边朝门外走边对樱井说。
你去哪里?樱井问。
你不要管。
电话叫得这么急,有特殊任务?
你不要过问。相叶已经伸手去拉门。
什么案子这么紧急,我也要去。樱井跟在他身后。
我警告你。相叶转身对樱井竖起食指,用他从没听过的声音说:我现在以上司的身份命令你,哪里也不准去,在我回来之前,寸步不许离开这里。
樱井像被那声音震慑住,站在原地没再挪步。
听明白了吗?相叶看着他。
樱井点头。
相叶也对他点下头,从门边抄起樱井的雨伞,闪身出门。
CASE6
每一棵树都是一个谜
你这房间——是刚刚发生过密室杀人案吗?
站在樱井房间门口,面对着眼前一片明明早已耳闻过但亲眼见到时还是难以想象的混乱狼藉,相叶差点想要倒退两步。
唔?已经走进房间里的樱井像是没怎么听到他的话,随口招呼着:主任你随意,说了你不用特意送我回来,我好得……
话没说完,樱井脚下已经被一撂堆在地上的书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就要向前摔过去。
相叶眼疾手快,一步跟过去在他腰间揽了一下。
你好得很?好你个头——这一揽,相叶更确定了自己判断得没错。硬要把樱井塞进车里开车送他回家时相叶就已经看出来,一路开着暖风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对劲。果然如此——樱井身上的衬衫到现在都是透湿的,而隔着这一层湿冷的身体明显正在因为恶寒而发抖。
你应该发烧了,药在哪儿。扶着樱井,相叶扫了一眼床的位置——竟然还需要找一下才行。
我没事——樱井站直,想要反身推开相叶。主任你回吧,我这里也没怎么收拾有点乱。
有点而已吗?相叶心想,别说你要被绊倒,我都不知道该往哪里下脚才好。但他当然已经顾不上吐槽这个了,手上用力把樱井往回一拽,他说:衬衫脱了,赶紧去洗个热水澡。
不用,说了我没事。樱井一甩手。
相叶感觉从刚刚开始就莫名让他不正常地不冷反热的那股无名火一下子蹿上了头。
你怎么回事?想得肺炎吗?
别把我当小孩子!
樱井喊出这句的时候,相叶顿了一下。
但他不敢让自己顿太久,或者说想太多。像这样的话,不能听太深。
说什么呢,赶紧脱了衣服去洗澡。他伸手去扯樱井的领子,本意是想解开扣子把湿冷衬衫从他身上脱下来,但蹿上头的火让他手上的动作有些错了分寸,一个用力直接扯掉了领口位置的扣子,衬衫几乎被从肩膀上扯下来。
相叶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动作有这么大。
樱井也愣了一下,像是在恍惚里反应了一下眼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相叶下意识地放开手,樱井转过身来。
樱井靠近过来,相叶开始往后退。
樱井刚刚青白的脸色似乎开始泛红,整个人身上也蒸腾出发烫的热气一般。
主任是,什么意思?
抱歉,我刚刚是——相叶脚后磕到了一撂书上,他把书踢开,想分条退路出来。
但是樱井已经逼到跟前。
二话没有,发烫的气息直接扑了过来。
相叶想要闪身退开,却被樱井伸过手来扶在脑后。
一个瞬间太过短暂。
但相叶却确定自己惊恐地看到了樱井的额头眉眼贴近眼前的全过程。
一个迎上来的吻,清晰干脆,热切冲动,在相叶唇上留下一抹近似沸腾的潮热。
惊恐万状却一片空白的定格并不长,吻上来的灼热已经准备继续侵略进来。
想要推开樱井又怕再一次用力过度,也怕任何一寸的身体接触都会引发不可估量的后果,相叶一个大跨步地后退,从这个令他想要立刻逃离的吻里抽身。
脚下的书堆哗啦啦被碰倒一片。
一点轻微的喘息声在静默里显得有些突出而难堪。
相叶只能准备转身离开。
主任。樱井在身后叫道。
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相叶哑着声音说。
发生就是发生了,怎么当?
你现在可能多少是,有些应激反应,洗了澡好好睡一觉。
什么应激,应什么激?我现在只不过是,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
你这孩子能不能——相叶转回身。
我不是孩子了!樱井把已经一塌糊涂的衬衫脱下来,摔在地上。
这不是相叶第一次见到樱井赤膊,却说不清和之前一起练拳时见到的有什么不同——但的的确确应该是不同了。
你是真的把我当孩子看吗。樱井再次走近相叶。
这一次真是快要没有退路,已然是磕磕碰碰到了门边。
你真的闹够了没。相叶已经反手去摸门把手。对上司放尊重点。
尊重,好,尊重我的主任——主任在怕什么?樱井逼到门边。
那个该死的门把手到底在哪里!无论如何也摸不到门把手的相叶只有一侧身躲开,转到了樱井的身后。
顾不上脚下蹒跚,一下子就被樱井背上的景象吸引。
以往只在理论里看到过,从没在现实中得到了过兑现的,惊人的背肌线条,令相叶一时讶异。
圣诞树……他脱口而出。
樱井转过身。
什么?
没。相叶甩下头,提醒自己清醒一点。似乎有点难,他忽然听到自己在耳鸣,也许是刚刚落水时耳朵里进了水。他在心里默念所谓成年人就是要有自控的能力,有些界线是绝对不可碰触的。
相叶还没来得及完全清醒过来,已经看到朝他靠近的樱井脚下许是脚软,许是踩到一本杂志的塑封封面而脚下一滑,朝他扑倒过来。
手臂却不受控制地张开了。
他怎么能不呢。
刚刚掉进湖里的身体记忆还留存在神经细胞里,突出地浮在皮肤表面。那样扑过来把他紧紧护在怀里的意图,即使是在落水的慌乱里,也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
他又怎么可能,不去接住这样一个男人呢。
樱井摔进他怀里的那一刻,相叶的心抽搐般地一悸。
因为他发现,自己在那瞬间里对于樱井翔的认知,不再是“那个年轻人”,而是“这个男人”。
相叶吓坏了。
不是被搂进怀里,赤裸着上身的樱井吓到。
而是被他自己。
他有很多年情绪没有过这样剧烈的起伏,无论是突出的恐惧还是出乎意料的——冲动——不再想推开樱井而是更用力抱紧他的,冲动。
这让他比刚刚直接面对杀人嫌疑犯或是掉进水里被谋杀,都让他汗毛倒竖得多。
樱井应该已经陷入了一半意识不清的状态,整个人倚在相叶身上,站立不稳。
相叶的指尖按压摩擦过属于“圣诞树”的一层层枝桠,越警告自己不能再碰他越是只能用力扶起他,把他往床上抱过去。
人放在床上安顿好,再找点药给他喂下去,然后就赶紧离开。这是相叶的打算。只是他的打算又一次落空了。
刚刚躺在床上的樱井一个翻身,死死扣住相叶的手腕,把他压在了下面。
你竟然——相叶看着樱井几乎像要迸出火星的瞳孔,说:给我演戏?
主任。樱井说:还记得你在拳台上怎么教育我的吗。
相叶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你告诉我要克己。但你知道么。樱井接着说:攻击力和性不过是一个此消彼长的关系。
……
你在拳台上那么旺盛的攻击力,不过是性需求一直得不到满足的一种转化罢了。
闭嘴。
克己,还是逃避式的禁欲?
闭嘴。
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让你闭嘴——
至于你在逃避什么——
这一次,是樱井的声音消失在相叶吻过来的唇间。
他没什么更好的让他立刻闭嘴的方式了。
也许他最好的证明自己并没有在逃避什么的方式,就是此刻的不逃避。
也许他是无论如何也舍不下刚刚那个被自己强硬推开,只吻到一半的吻罢了。
也许其实并没有一种方式,能够为今天注定将要发生的事情再踩下刹车。
也许。
根本只不过是,他的手已经没办法从那棵树的枝干起伏上离开了。
CASE5
水是生命之源
青灰雨丝细细密密、绵绵切切地接连砸在薄雾缭绕的湖面上。
樱井撑着伞,听着伞顶上规律催眠的白噪音,在夹着扑面碎湿的冰凉空气里打了个哆嗦。
主任,我们到底还要在这里站多久?他瑟缩着肩膀,看看站在岸边的相叶。
冷?身上穿一件厚实风衣的相叶盯着一片细碎灰白的湖面问,站得笔直。
倒也并没。樱井咬咬牙。
为什么不多穿一点,这种天气一件衬衫当然扛不住。相叶说。
我怎么知道……樱井从牙缝里吸口气。
相叶没接这话。但他知道樱井想说的是什么——他怎么知道今天要出现场,他又怎么知道这现场一出就是好几个小时且完全看不到边际和尽头,一副准备在这无人湖边站到石化的架势。
仗着年轻就逞强,有什么办法。相叶轻叹:现在哪儿还是只穿一件单衣就行的季节。
我并没有逞强?樱井辩解。我是真没觉得冷?
那就好。相叶平淡地说:毕竟我们可能还要在这里站很久。
话说回来,我们一直站在这里究竟是在干什么?樱井双手交叉在胸前,但又立刻放下来。那些尸体早就打捞走送回去了不是吗,难道凶手还能在这里等着被抓。
谁说我是在这里盯梢凶手的。相叶说。
我知道真正的凶手总会再回犯罪现场一次这个定律,但这么个等法也不是办法?樱井兀自说着。
同样的话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相叶不回头地说。如果你实在冷得受不了可以先走。
怎么可能……樱井心想,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站在这里。万一凶手真的可能回来,岂不是很危险。
虽然打着伞,但他身上实际已经快要被雨丝扑透了。
其实主任你真的在思考什么?樱井这样问。因为如果再不强打起精神和相叶说说话,他担心自己真要冻得张不开嘴了:这里并没有那些东西,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相叶半侧过脸。
主任的那些啊。樱井晃晃手腕。神秘仪式,刚刚都已经做过了。
什么神秘仪式!相叶好气又好笑。
我不知道,那是主任的专业范畴。樱井耸耸肩。但你刚刚肯定是做过了。这里什么都没有——这就是主任的结论——即使那些明明早该浮出水面的尸体都已经深度腐烂过,这么长时间以来却始终沉在水底是如此不合常识常理,这里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的。
你又知道?相叶不记得自己今天有交代过这方面的情况。
我就是知道。樱井没什么理由地说。跟了主任这么久,这点事还是看得出来的。
相叶不置可否地轻笑,但心里却意识到这看似慌张急躁的小年轻原来对他的观察其实十分细致。
所以你是不是在思考,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据鉴证结果显示,没被任何重物牵坠的尸体一直就那么,躺在湖底?樱井的牙齿微微轻叩起来。
其实可能性也不多,无非只有……相叶观察着湖面的边界。
怨气太重无法升天?樱井接道。
你到底是怕还是不怕?相叶再一次哭笑不得。我看到最后最相信那些东西的就是你。
不是啊,明明是主任总提醒我,要记得自己所在的是什么地方。樱井有点委屈似地说:我这才从咱们课的立场出发思考的啊。
你有没有在搜查总部的会上认真听案情分析。相叶问。
当然有啊。樱井说:话说回来我还没来得及问,怎么这次竟然会叫我们参加搜查总部的会,不是一向没有让我们参与过案件调查的过程吗。
你就知道上头对这个案子的压力有多大了。相关的不相关的,只要还是人手,能加快破案速度的都叫来了。相叶叹口气:毕竟这是十几条人命的大案,不尽快破案影响太恶劣了。
所以就把我们钉死在这里么。
怎么,你觉得委屈?
那倒也不是。
比起思路地出去乱跑,能把案发现场真正观察清楚了,比什么都有用。
是。樱井应:我知道了。
这片水域也并非什么极端偏僻,作为一个湖景公园,虽然不多但平时也会有些游人钓鱼划船什么的,要不是真有人因为重要物品掉下水坚持要打捞寻找,这些整整齐齐沉在湖底的受害者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
这样大胆又慎密的凶手危险性太高了,很大可能是变态杀人狂。相叶咬了咬自己的指节,不动声色地说:不早点抓住不行。
哪怕百分之一的可能,也应该百分之百地杜绝,不是么。相叶说。
我看过很多国外变态杀手的记述,这类人很有可能十几二十年都不会被发现。樱井说。
你在搜查本部听到初步的尸检报告了吧。
听到了。
所有受害者尸体上的外伤都不多,只有一些伤源不明的细小孔洞。
对,我看到照片了。
那应该就是让遗体得以沉睡湖底的手段了。
什么意思。
最复杂的表面往往有最简单的原理,就像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
你是说……
如果情况是——将受害者沉入水中,接着只要尸体因腐烂膨胀上浮,就有人用尖锐器具捅破尸体释放腐气并把尸体重新压进湖底……
……樱井打了个寒战,当然是因为在雨里站了太久。
但按你这样的推断,什么人能一直呆在湖面上?他说。
相叶转过脸看一眼樱井,说:你觉得呢?
首先,他总得有条船吧……等等,你是说——樱井感觉明白了什么。
说到底,一个面向公众开放的湖景公园即使是再偏僻,也终究是会有人管理定期清理的。是什么人,怎么能做到在这么多年里让十几具遗体沉在湖底而不被发现?
有船……管理……
樱井撑着伞的手晃了下,还没来得及再细想一下,相叶已经从他的伞下蹿出去,朝湖岸的另一面快速跑去。
等——主任?樱井叫了一声,但相叶的速度之快,已然是跑到十几米开外。樱井慌忙朝对面张望一眼,看到了那面湖岸边不知几时停靠过来的一艘船。
隔着青灰细密的雨丝,他眯了眯眼,稍微判断一下就知道了那是艘什么船。
——极度危险。
樱井脑子里只闪过了这一句。
主任?主任!
他甩开手里的伞,沿着岸边朝相叶追过去。
透湿的衬衫兜起风,樱井站了太久的脚几乎有些发僵,只嫌自己脚下太沉湖岸又太湿滑,怎么也追不上相叶。
对面那艘船一定就是湖域管理的工作船。
很大可能凶手就是在那艘船上。
谁给你的胆子一个人就飞奔过去,真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的?
雨丝扎进眼里,樱井咬牙拼命追过去,眼看着前面的相叶已经跑到了接近岸边那艘船边。
来不及再喊,也没有时间给他反应更多的想法。
大概是发现了异样,工作船眼看着准备开离岸边,相叶直接探身扑过去时,只拉住了那艘船的船舷。
停船,警察!
樱井听见相叶喊道。
船当然只是加速了逃离。
主任!
樱井追上来时,相叶整个人已经被工作船带出了岸边。
快放手!樱井朝相叶叫道。
相叶的手仍然死死拽在船舷边。
放手——
来不及了。
樱井纵身扑过去,在相叶被拖进湖里的一瞬间抱住了他。
水花应声翻起。
两个人一起跌进了湖水里。
噗呼——樱井从水面浮出来,手里死死拽着相叶的外套。
主任,主任你没事吧——
或许是他的声音实在显得有些慌张,所以从水面钻出来的相叶呼口气应道:我没事,这只不过是岸边。
你也太乱来了,怎么能自己一个人行动……樱井想要把他往岸边拖。
那艘船……相叶转过头看已经逐渐开远的工作船。
不要追了!这湖中央水流什么样根本不知道,太危险了。樱井拽着他不松手。
可你知道放走他的后果……相叶指着那艘船,水从他的眉毛上往下滑。
他跑不了了!他在这里做了多长时间的管理人员,没有一条信息会不在案的,现在不要冒这种无谓的危险!要做,有效判断——樱井喝进一口水,嘴唇发青。
……相叶看一眼他的脸,心知这年轻人说的是对的。放开我的外套。他说。
你这顽固大叔怎么回事——樱井露出个哭丧的脸。
小朋友你不放开我怎么游回岸边。相叶回他一个哭笑不得的脸。
怎么,还不放开我衣服?
爬上湖岸的相叶看一眼仍然扯着他外套不放的樱井。
赶,赶紧脱了吧,这样的料子湿,湿透以后还穿在身上,受,受不了的。樱井也很想控制住自己打颤的牙齿,但是完全做不到。
……相叶看着他冻得青白的脸,想说一句我一点都不冷我还不知怎么有点热,但是当然说出来的实际上是:你刚刚,一起扑过来干嘛?
当然是,危,危险……樱井抱着肩说:先不说不,不知道湖水深浅,要是,要是对方丧心病狂起来,被螺旋桨伤到……不,不堪设想。
……相叶没说话。是没再能说得出话。因为他心里清楚记得,刚刚樱井扑过来抱住他,两人一起掉进水里的瞬间,樱井是刻意转过身护住自己先落水的。
因为身体清楚记得,因为湖水确实冰冷。
冻得人哽住了喉咙叩紧了牙。
CASE4
书山有路勤为进
卷宗翻过一页,门边在卷宗纸翻过的瞬间里闪过一道人影。
严禁你在B4层抽烟。相叶不动声色地把文件夹里的页面翻过来。我只再说这一次。
我,我没有啊。刚刚从门边闪进来以为并没被发现的樱井下意识地在裤子两边蹭蹭手。
你身上的烟味明显成这样,还想说谎。相叶盯着卷宗不抬眼。
我,我是上天台去抽的。樱井抬手闻闻自己的衬衫袖口。
从天台上下到B4,即使是坐电梯也要几分钟的时间,烟味虽然也还会有但并不会像现在呛得这么明显。更何况——相叶翻过一页卷宗。我知道你现在警视厅里上下从来都不坐电梯。
你怎么知道……樱井捻了捻手指。
虽然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到现在还觉得下来B4是件很丢脸的事,碰到警校同期生会不好意思一类的,不过我也不并关心,你用不着跟我解释。相叶再翻一页。我只警告你不准再在B4层抽烟,这里除了我们还有隔壁的文书档案保管仓库,绝对见不得半点明火。
是……对不起。樱井低下头。
以及顺带再说一句你听不听都两可的,烟抽太多对体能影响很大,也许现在还不明显,随着年龄增长将来就知道了。锅底抽薪值不值,自己多掂量。
是釜底抽薪……主任。
啪——
相叶把手上文件夹用力一合,放进手边的档案箱,盯着樱井。
这好几大箱的档案等着看,你到现在看了多少?
就是因为这几箱从天而降的文件,我才想要抽根烟提提神……
精力靠的是自己,不是烟草。
相叶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夜里11点。心知这样的加班法抽烟提神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只是有些话他还是不得不说。
如果饿了就去泡个面,估计今天怎么也要到后半夜。他的语气缓和下来。
我不饿。樱井跨过地上的几个档案箱,本来不宽敞的办公空间被这几个纸箱占得几乎没有什么下脚的地方。我就想知道,这么多的档案,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怎么,警视厅里待处理的,处理未完的,悬而未决的档案都堆起来,你觉得会比这座楼本身的体量小不?相叶提口气,长时间浏览让他的眼角干涩。
我不是说这个。樱井迈到另一边自己的桌边,看着堆叠起来的两个箱子,从里面掏出一个文件夹,翻开。忽然之间这么多所谓的“问题需排查”档案放下来,还要求在一周之内整理完毕给出报告——这叫什么工作啊?
这叫上头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工作。相叶捏捏鼻梁。
这真不是有人故意为难吗?樱井攥着文件夹说。
相叶眨眨眼,心想,来了。年轻人楞头青似的无名火,说烧就要烧起来。真是怕什么就要来什么,他可是没精力应付这些的。即使樱井说的确实可能只是事实,明摆着不过又是一些水平拙劣的为难——或者,往严重一点说,这叫职场欺凌——那又能怎么样。
更何况,你也难说这些“需排查”的工作就是完全不需要做的。
这些说给年轻人是永远说不懂的,只有让他自己去经历过,自然就能体会。
年轻轻的,被害妄想症吗。相叶打开一本新文件,快速地翻阅着。你一个连露面都不好意思露个面的B4警员,还值得谁特别来为难?
……
樱井像是扁了扁嘴,好多的不甘心和想要解释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在桌边坐下,翻开手上的档案。
连轴大夜班一整周,谁受得了。
他这话确实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的,但相叶当然还是听到了。
你以为没完没了跟你提体能训练是因为我想啰嗦?相叶说。不是只有追犯人时才需要体能,坐在这里排查一周的档案同样需要体能。
这回轮到樱井偷偷朝天花板翻了翻眼睛。
是是,主任说得是,主任的教诲我都记着呢。他说着,活动一下挨过相叶拳头之后很久都不大对劲的下巴。
相叶摇摇头,手上的一本放回箱子里,箱盖合上。这是这一箱的最后一份,到目前为止他今天已经看过整整三箱的档案了。
他起身活动一下肩膀,走到面积非常有限的茶水台边,沏出一杯咖啡。
哇,这个是密室哎——就听到身后樱井的声音终于有了点精神的样子:这是这几天里看到的第一件密室杀人。
密室有什么可兴奋的。相叶端着咖啡说。你自己也说过,密室都是诡计。
我就喜欢诡计啊。樱井说。诡计里看人性,最有意思了。
……相叶抿着咖啡,在热气里眨下眼。
那这份主任要不要先看一下,确认过了再给我。
我确认什么?
确认有没有灵异的可能啊。没有的话,我就可以纯粹地去享受里面的诡计了。
……谁跟你说我凭份档案就能确认有没有灵异可能?
咦,不能吗?
能的话我们以后还跑什么现场?
相叶没好气地走过去,却还是从樱井手里接过了那份档案。
翻开。
浏览几页。
抬眼。
这什么密室,这就是最简单从网上都能学得来的招数。他把文件夹递回给樱井。
咦,从网上,真的吗。樱井接过来翻开。
就是已经用滥了。相叶说。再说,那么刻意的现场,看一眼就知道不自然,一看就是诡计布置的。
怎么个不自然?樱井看着档案里的照片。
那散落一地的书本,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谁家的房间能乱成那个样子。不是诡计需要的环节不得不为之才怪。
……樱井歪着头看看那张满地都是书的现场照片,耸了耸鼻子。那主任可能是没有去过我家。
什么?相叶看他一眼。
确实有人家里的书就是能乱成这个样子的,这没什么不自然的……樱井小声说。
相叶眯了眯眼睛。你说谁家?
樱井指尖挠一挠眉梢。我家。
……
……
这么无聊的顶嘴,你是叛逆期还没过吗。相叶说。
我没顶嘴啊。樱井摊手。
时间接近零点。长时间的地下室工作,枯燥反复地阅读浏览,疲劳与不耐烦不断累积。两个人的情绪到这时其实都已经很不舒适了。
算了。相叶摆摆手。今天就到这里,你回家吧。
我没——我不。樱井却说。我干嘛要回家。
加班到这会儿,确实是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那主任呢。
不用管我。相叶再挥挥手。
……樱井紧抿着嘴,沉默了片刻。
黑眼睛在地下室昏暗的照明下闪亮着转动。
要是彼此之间没有信任,无论在哪一层,警察都是做不下去的。樱井说。要是主任不相信我,现在就跟我一起回家,去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相叶有点意外。
忽然之间听到这样认真的发言。
他转过脸,看看樱井。
一脸少年稚气般的委屈,以及甚至有些气鼓鼓的嘴。
无论出于真心,还是化解尴尬,相叶觉得自己都需要笑出来。
怎么了这是,我没有说不相信你啊。他笑着说。
没什么可笑的,主任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相信过我。樱井却正色。
不不,这中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主任你从第一次见到我,就觉得我不会成为一个好警察。或者说,觉得我并没有真正想成为一个好警察的心。
……
或许我是直到现在都还没能完全理解这里“可能灵异”的真正含义,但我在这里工作的所有时间,都是认真的。
不,樱井君你听我说……
是主任你听我说。我认真到家里乱得和密室杀人的现场一样都根本没有精力去理。可能还有很多地方我确实跟不上主任的效率,但只有这一点——我不能接受你的质疑。
相叶看着樱井。
黑眼睛里燃满了焰光。
不甘,不服,不能沉默。
抱歉。相叶坦诚地说。可能是我有什么疏忽的地方,对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有点缺乏耐性,有时候也很急躁,处理问题的方式过于简单。让你有所误会,是我的问题。
……樱井看着相叶。
但是也请你相信,只相信这一点就可以。相叶说:我绝对不怀疑你想成为一个好警察的心。
真的吗。
真的。
那,你也可以相信,我到现在绝对没有认为在B4工作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上上下下都不坐电梯只是因为想要听主任的随时锻炼体能维持状态——吗。
樱井鼓着嘴看着他这样说的时候,天知道相叶是花了多大力气才抑制住自己去捏一捏他的脸颊说一声傻小子的冲动。
看我就不必去看了。后来相叶对樱井这样说。反正估计扔那一地的也多半都是些小黄书。
才,才不是!樱井像是有些脸红。
没事没事,用不着不好意思,年轻人嘛,正常。相叶拍拍他的肩。
我说了不是——
只要记得适度禁欲克己就可以了。
CASE3
这位主任到底是人是鬼
唔哇!——
结结实实从相叶那里接了一拳的樱井几乎站不住,在拳台上斜着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说真的,他可真是万没想到,毫无防备。
他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转过脸来,望向站在拳台对角的相叶。
主任……
拳套轻轻蹭蹭脸,樱井活动着下巴说:你来真的啊?
怎么,谁跟你来假的?
相叶握紧拳套,脚下跳步灵活轻盈。
我说了要看看你体能究竟如何,你以为随便说说的吗。
是的,相叶是这么和樱井说的。自从树海差点车祸那次回来之后,相叶就很直白地对他目前的体能水平表示了怀疑,要一起进行体能锻炼。樱井也表示了没问题,什么项目随便招呼他没在怕的。
可是等等。
樱井满以为无非是跑步啊自行车啊这一类的,谁能想到相叶一上来提出的就是拳击。
当然拳击他也不是没打过,但即使是真的全副装备打点妥当站上了拳台,樱井也对相叶的拳头能有多重完全没概念。
——到底是大自己十几二十岁的人。就算是看起来长得再年轻,也总该有点差别吧。
樱井发现,自己这样的想法简直就是在送死。
相叶一个勾拳过来时,从速度到力量,都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和准备。怎么可能,这样的盐系面相会有这样的肉食系拳头吗。
这一拳结结实实招呼过来,樱井心想,主任大人你这是有心要把我的牙打飞吗。以及你真的没有伪装年龄吗?这是中年人应有的正常出拳力度吗?
等下,等下先啊。樱井撞一撞两只拳套,确定一下嘴里的牙齿无恙,他吸吸鼻子,对相叶道:刚才我没准备好。
那现在准备好了吗。相叶说。
好了。樱井鼓鼓腮帮子。
那就——
相叶的拳头几乎像是带着风声迎面就击过来。
樱井这次虽说是有了防备,可还是几乎就躲不开。太快了。有速度有力量,拳拳带风。
几个回合下来樱井就已经要吃不消了,汗如雨下不说,肩膀手臂都挨了好几下——这是想要我的命吗。说是体能测试实际上是想借机教训教训这个一直看不惯的我吧?
STOPSTOP——樱井打个暂停手势。
怎么,这就认输了。相叶脚下的步伐节奏丝毫不乱,稳得像是还没开始认真打。
谁认输!樱井喘着粗气。
说你体能不行,还不承认?相叶眯着眼睛。
谁不行?樱井把牙一咬。
良好的体能状态来自于长期的锻炼和维持,你以为你年轻就有天然优势。相叶说:还太天真。
锻炼什么的……樱井一甩头发。谁还不知道啊。
是吗,你一周光在警局里吃几次拉面,自己知道吗。
……没,没有碳水化合物是不行的!
没错,你并没到需要断碳水的年龄。正是能吃的时候,多吃一点是正常。但你总是在加班到半夜时吃,还喝酒,然后就能在警局里一睡到天亮,你知道这种不良的生活习惯会拖掉你多少反应力吗。
我也算是看出来了。樱井朝额发吹吹气。主任名为体能训练,实际上是找机会出来给我上课的。
不服气吗。相叶轻跳着。不服气就用拳头说话。
怎么回事。
樱井调整着呼吸。
眼前这家伙,怎么和平时穿着白大褂时判若两人。那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的与世无争,怎么在这会儿全变成了赤裸裸的攻击性。
可别把我看扁了。
樱井这么说的时候,相叶是在心里暗自偷笑了的。
年轻人的眼里被激发出了不服输的光。
他喜欢看这样的光。
他知道樱井绝不是真有他说的那么差,找机会给他上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真的有点担心在极端情况或者说某些特殊环境中,他的安危。这是身为上司,该对下属后辈负起的责任,不是吗。
可话说回来,他又有对以前的任何一个下属这样上过心吗。
那眼前这一个,又有什么不同呢。
难道只因为他的眼睛里藏着不同常人的火焰,而那焰心里亮起的,又全像是另一个自己么。
不,谁知道呢。
相叶大概是稍微走了一线神。
只感觉樱井的拳从侧面挥了过来。
相叶迅速一闪。
拳头打在他的肩上。
不错。
还是相当有力的。
虽然步幅和章法都还有差距,那只是疏于训练的缘故。
终于有了点过招的意思。
互有往来,拳间见风雨。
不错。相叶说:记住这个感觉。
什么感觉。樱井心想。这种莫名肾上腺素狂飙,眼前恍惚好像你不是个年上太多的上司,而是那个从魔界大门里走出来的,不知是人是鬼的——
樱井发现自己并不会形容。
树海一行之后,相叶在他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而在此时此刻,那个印象又再次发生了转变,简直就像是,永远不会停止进化的某种神奇生物。
而在他那件白大褂,就像是一个八风不动的外壳,把内里不断进化的神奇莫测全都完美伪装了起来。
所以说……
瞄准一个空当,樱井挥拳过去。
主任——你今年到底多大!
好你个臭小子。
搞偷袭就算了。
究竟几时才能学会对我用敬语!
站在浴室喷头底下,热水浇在身上,樱井才知道自己身上大概会有多少处恐怕要变淤青的地方。
这大叔——不,这主任,下手是真不含糊。
却不知为什么感觉很愉快。
正呲牙咧嘴地抹满浴液泡沫,隔间忽然有人探身进来。
啊。
樱井被热气和泡沫迷着眼,看不清楚,却听得真切。
是相叶的声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以为这间没人。
樱井拼命张开眼睛,努力地朝相叶看过去。
然后固然是没看到脸,也没瞧见下半身——但却是把那经纬分明的腹肌看了个清楚。
相叶已经转身往外走,樱井跟着探出头,像不可置信又像还没看仔细,紧紧盯着他的腰腹肌肉。
——这是一个中年人正常水平的肌肉线条?
樱井裹着毛巾走进更衣室穿衣服时,相叶已经穿上裤子,正从柜子里取上衣出来。
拉开自己的柜门,樱井再次从门边偷偷瞟一眼相叶的腹肌。
不夸张地说,比他还要厉害。还不提那些肱二头肌,精壮紧实的小臂。全身上下看来没有半分赘肉,体脂都不知道才有多少。
这样的身体结构,警视厅里关于相叶的传说年份真的靠谱吗。
第一百零一次地想这个问题时,樱井甩了甩头。
在那边窸窸窣窣看些什么。相叶抖开T恤,从头上套进去。
没,没有。樱井赶紧躲进柜门后面。我只是在想,主任看起来可不是一般地在锻炼。
一般不一般,什么标准。T恤穿上,相叶拽一拽。每天晚上洗澡前做五十个俯卧撑算不一般吗。
樱井在门背后吐了吐舌头。
我们这一行就是要克己,懂吗。
克己……
克己。不仅仅包括锻炼,还有不放纵自己的欲望。
所以主任你是在说要禁欲吗?
樱井歪过脑袋来看相叶。
我哪是在说……相叶摇摇头,关上柜门。算了,禁欲也是必要的,自己慢慢体会吧。
可我看来看去,主任你脱下那件白大褂以后,根本就没有你自己以为的那么禁欲呢。樱井歪着头对他说。
相叶在肩上反拎过背包时,怀疑自己的脸是不是一瞬间有点发烫。
是不是真禁欲,身体可不会说谎。樱井又说。
没错。他的脸是在发烫了。相叶想,幸亏自己已经背对樱井。
年轻人话不要太多。还有。相叶迈步往外走。我不管你明天肌肉有多酸痛,记得准时上班。
顾左右而言他。
樱井从柜子里拽出衣服。
再拖出背包。
那本已经快要被翻烂的《论语》从敞开的拉链里掉出来。
子不语。
怪力乱神。
子不语。
你这个主任休想给我装神弄鬼。
我偏不会信这个邪。
CASE2
魔界的大门打开了
你确定是这哎哎哎——里吗。
相叶不回头,也知道跟在身后的人又再第十八次打滑差点摔倒了。
你知道自己已经问第几次了吗。相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这种地方——
樱井拔出刚刚踩进坨软泥的脚,看看绝对要报废的帆布鞋。
这种地方,除了自杀,还能有什么别的案子啊。
谁跟你说的这种地方就没别的案子。
拨开一丛矮草,相叶往树林里继续走着。
这里是树海哎。樱井在后面一步一歪地跟着。这不就是电视上说的自杀圣地吗?
那又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樱井抓了抓像是被什么蚊虫叮痒的脸颊,有些烦躁地说:这个卷宗我看了,各种证据清楚确凿,摆明了就是个上吊自杀,这还有什么可来看的。
谁教你的来都没来就敢下这么绝对的定论。相叶仍是不回头,脚下走得不紧不慢。
身体一个警察基本的判断力总是有的吧。抬眼四望,樱井又抓抓手臂。
判断力。相叶像是笑了下又像是只轻叹了口气。才刚刚毕业几天,就敢口口声声把判断力挂在嘴边。
那和——唔哇!
什,什么东西!被眼前飞过的黑影晃得一个趔趄靠在树上的樱井挥着手,手里紧紧攥着那本《论语》。
你在驱邪吗!相叶又好气又好笑。
有什么东西冲着我……
无非就是飞过去一只蝙蝠。
蝙,蝙蝠——
怎么,蝙蝠有什么可怕的。相叶摇摇头,转身继续往林里走。不要告诉我说,这么大的小孩了还没有见过活的蝙蝠。
什么叫这么大的小孩?樱井跟上去,不服气地叫着。主任你这话说得逻辑都不通。
不知道你们这代人怎么长大的。相叶只管走着,轻轻念叨,也像自言自语。我们那时候,可都是收集着蝉蜕过的一个个夏天。
什么我们这代人你们那时候的。樱井跟在后面,像是自语的话却是一个字也没漏掉。我也是收集过蝉蜕的好吗。
了不起,还敢碰蝉蜕呢。相叶迈过一个树桩,白大褂的下摆刮过一条小树杈。
把我想成什么了。樱井在树桩边蹭一蹭鞋底的泥,生怕自己一会儿再趔趄一下就要直接滑个仰面朝天。
把你想成什么都不要紧,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就行。相叶浅淡地说着,朝前方树林深处张望一下。
那主任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
主任知道自己被放在B4那里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在B4工作。
不是的。
你有高见。
那意味着主任是被放逐到那里的。
相叶抬头看一眼逐渐遮天蔽日不见光线的树冠。
那是你认为。
我仔细看过主任你的经历了,以你的资历和能力怎么会被变成警视厅的灵异传说放到B4去的?
我说了,那是你看到的和你认为的。相叶停下来,四下环顾下地形,再转过头瞥一眼樱井。而我看到的,你才是自己所认为的被放逐的那个。
……
你要是觉得不服气,就努力自己再走回上面去。
……
但不要把你的认知标准硬架到别人头上。人能知道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世界可不是按照你想的那样运行——你还年轻,要记得这一点。相叶在原地站定,从白大褂兜里掏出小手电,朝树顶照去。
我并没有——
就是这里了。
樱井想要反驳,但相叶已经不准备把话题继续下去。
案发现场,就是这里了。
这里?
这里。
但这棵树连个横出来的枝干都没有,人在哪里上的吊?樱井仰起头张望着。
安静。相叶站在树下,合上眼睛。
又又又来。
樱井把这句硬吞了回去。
和在电梯里时一样,又开始感受这里有没有“那些东西”。
樱井真想找棵粗壮一点的树抱一抱,好让他稍微感觉有点安全感。
即使是闭着眼睛,相叶也好像能看到旁边那个不知道站在哪里才合适手足无措的年轻人。
这让他的精神多少有点难以集中。
怎么回事。
是什么让他分神的。
不不。
他并没有分神。
只不过是这里本就什么也没有。
睁开眼睛,相叶看到正在上下左右打量四周的树干的樱井。
差一点就笑出声来。
真的有点险。
走了。硬把嘴角扯下来,相叶对樱井招呼。
走?樱井转过身。有没有——那些?
没有。相叶简单地说。
又没有啊。
怎么,你看起来有些失望?是不是其实挺希望有的啊。
我可没……
别失望了,有也被你手里的书吓跑了。
都说了我没!樱井攥攥手心里的潮湿,一定是这树林里湿气太重了。本来就从来没有那些——我只想知道这里连根树枝都没有,人是在哪里上吊的?
年轻人,卷宗要看仔细。相叶头也不回地往外迈步。下次再漏掉卷宗细节,别说你不想被放逐到B4,B4还不准备留你了呢。
什么?樱井追过来。
在解下遗体的时候,那根树枝就因为腐朽和难承其重一起被从树上取下来了。两只手揣在兜里,相叶观察着天色,脚下走得越发快起来。
……有这句吗?樱井歪着脑袋回忆。但如果有这句记录,那这案子根本就没有什么灵异之处啊?还有什么必要叫我们来?
相叶没有接话。
其实到了樱井手上的那份记录卷宗上,确实并没有这一句。不然,虽然他的学校记录看起来一塌糊涂,相叶倒不相信他是会这样粗枝大叶的不负责任。
但相叶知道,原本的记录里,一定是有这一句的。以他当警察这些年来的经验和基本判断力——他也一眼就能从各种证据上看出来,这都是一宗再正常不过的树海自杀。而之所以这样简单明了不过的案子能够被送到B4来,一定是有某些部分被人为篡改过,才够得上了“可能灵异”这样的前提条件。
相叶懒得把这些都说出来。
说出来也不过换一连串年轻人的十万个为什么。
而关于为什么,则根本没有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总会无端看别人不顺眼。为什么总有人怀揣损人亦不利己的恶意。为什么老是有人为了针对他人做些毫无意义的事。为什么只是同大家稍有不同就要活在目光与指摘里。为什么,人类从未曾真正容纳过异己。
要是关于这些为什么,相叶又何曾能给出什么答案。
要是把“不过是有人故意耍你有心整你”的真相说出来,那这楞头青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那相叶可招架不住收拾不了。
相叶没有精力对付那些事。他只想要一个能让他专心做事的环境。这环境可以并不怎么理想,但至少还算得上清静。
不如不说。
即使明知道是有人故意整你,也要坦然走这一趟。不仅仅是没有真正到达实地就不能排除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也因为人就是要这样,懂得克制,将那些自暗处来的无聊攻击化于无形。
好了。相叶转过头,看一眼还在那里一脸琢磨不透脚底下磨磨蹭蹭的樱井。走了,跟上我。
我明明……樱井摸着下巴,回忆着自己是否真的有看漏卷宗。
相叶有点着急了。
天色已经越来越暗了。
他担心等下真有什么东西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吓坏这个攥紧《论语》的孩子。
别在那里磨蹭了。
不可能,我看得很仔细……
……魔界的大门就要打开了!
朝着樱井喊出这句的时候,相叶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中二台词。
樱井抬起头。
看见相叶在林木草叶之间站得笔直,转过身来的后颈领口像被线牵引着一般流畅,白大褂上被树林里刮破的口子小洞像是透着风,像是钻着光。
身后像是最后一线天光正在收起,风在空气里画出了线条,自两侧朝树林外的方向聚拢出去。
魔界的……大门。
樱井站在原地,潮湿的风拂过睫毛增加了水份重量一般,让眨眼变得缓慢而有点费力。
还磨蹭?等下你要是真的吓哭我可是不会回避的。相叶耐不住性子,两步走过去握住了樱井的手腕。
被相叶牵起来往外走的时候,一个念头在樱井脑子里倏忽闪过。
坐进车里拉上车门时,望着车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天色,樱井感觉似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胸口和鼓膜咚咚咚地猛敲。
开车。副驾上的相叶拉过安全带。
樱井坐着没动。
扣好安全带的相叶看一眼樱井。
开车?他伸手在樱井眼前晃一晃。
樱井才回过神来。
啊,哦,开车。说着就转钥匙准备打火。
安全带?相叶喝一声。
啊?哦,安全带。伸手拽安全带的樱井像是瞳孔里的光都没聚起来的恍惚。
要不要紧?相叶看着他,心想别是真被什么东西吓到了才好。
没,没事。樱井忽然不敢看相叶,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
唰啦——
挡风玻璃前,雨刷应声起舞。
……相叶盯着樱井,沉声说道:停车。
没事没事,我就是——樱井慌乱地摸索着关掉雨刷。
你看见什么了。相叶问。
没有啊。樱井掰动转向灯。
说实话。相叶伸手按住樱井握方向盘的手。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樱井不敢转脸。
只生怕眼神稍一碰触就会泄露自己的想法。
他确实看到了。
但并不是“那些东西”。
至于是什么,绝不可能让相叶知道。
真没看见什么。手背上传来相叶掌心的触感,樱井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不是些微有些打颤。谁让你刚刚硬要拉起我就往外跑,跑那么急有点喘而已。
这才跑几步就喘。相叶说。你体能测试合格吗?
这个不用你来操心。
这么年轻体能就不行是当不了警察的。
谁跟你说的我不行——
你是不是看见了。
趁着樱井终于转过脸来,相叶盯着他的眼睛说:那个出租车司机。
什,什么?樱井一个嗑巴。
跑出来的时候,一个树墩上,有一个出租车司机模样的半身在上面……
樱井看着相叶的眼睛,吓得发根倒竖。
唔——哇!
嘀嘀!——
不知道是樱井倒抽冷气的颤音先响起,还是汽车刺耳的鸣笛声先响起。
樱井这回是真被吓着了。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叫出声了,但这鸣笛声是从何而来的。
掰着方向盘的手一下子就用力转到了底,脚下大概也是想着要把刹车踩到底的,然而车却是猛地一窜就飞了出去。
冲出路基就往树林里撞进去。
樱井当时的记忆大概是空白的了,他只记得自己恢复意识抬眼往车前看时,发现车头距离一棵大树树干只差毫厘,以至于他几乎以为他们已经撞在树上了。
接着才发现相叶伸过来踩住刹车的脚,以及硬是扳住他的手抢过去的方向盘。
冷静!
他听到相叶的声音,感觉到后颈上浮起的一层冷汗。
他真是太离谱了。
居然陷自己的上司于这种险境。无论是在他受过的哪一种教育里,这都是不可原谅的。
对不……
别怕,没事的,有我在。
相叶紧紧握住樱井的手。
是我不对,不该带你来这里。无论你看到了什么,不用怕。相叶的声音平稳清晰,以一种沉着的力量安抚着樱井。你记住,只要有我在,什么东西都靠近不了你。
樱井没说话。
他是被吓到了,但回想起来,那只是他在一时慌乱中的手足无措应对失当。而他真正的慌乱也并不来自于什么树墩上的半身出租车司机或者诸如此类的那些怪力乱神。
现在他可以确定,刚刚他看到的,绝非幻象。
他确确实实看到了。
——魔界的大门。
而打开那扇门的不是别人。
樱井清楚地看到,站在那扇门前的人,在看不见的能量场中心逆光迎风,迎光逆风,像神也像魔,非魔更非神。
那是相叶雅纪。
case2.fin
这这这什么老旧公寓楼,都内还有这种地方?
腋下夹着伞,双手抱着包,樱井青年站在那生了青苔的木质公寓楼牌前,迟迟不愿走进去。
这什么地方,都是人住的地方,怎么不能有。
相叶戴上手套,推门往里走。
喂——
樱井用肩把门扛住,侧身跟了进去。
身为上司能不能不要说走就走?
身为新人走到哪就跟到哪这还用教。
话说回来……为什么这案发现场这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啊?
这是早已经搜查取证过好几轮的现场了。会打到我那里——会打到B4的电话,都是早已经断了线解决不下去的悬案,现场都是这个模样。
解决不下去?
未解决,字面意思不是很明显的么。
那叫我们来是——
看看究竟有什么灵异的啊。
灵,灵异……你是说现在我们进来的这是个,是个——
没错,就是让我来看看这里究竟是不是闹鬼。
……
年轻人,你抓我白大褂干什么。
我,我没有。
没有就好,就是这部电梯了。
相叶站在一部要多老旧就有多老旧的电梯门前,抬眼看看。
我要开始工作了,你自便。
相叶是这样说,当然也还是看得到,樱井正从塞得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掏出一本书来。
书抵在额头上,嘴里念念叨叨听不懂的词句。
干什么呢?
啊?没什么。
年轻人越是这么说,老前辈偏是要看个仔细。
都拿出来了,还往身后藏什么。
相叶伸手从樱井背在身后的手上拽过了那本书。
《论语》?
相叶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意外的表情了。
虽然即使看起来仍然是没什么太大起伏的,但这翻开全是汉字的书还是超出了他对警察人群的认知范畴。
嗯,论语。
你在现场拿这书干什么?
辟邪。
啊?
子不语,怪力乱神。
啊?
总之就是,这世上是没有妖魔鬼怪的!
没有你拿它辟的哪门子邪!相叶把书轻拍在樱井头上。我要做正事了,随便你干什么不要打扰我就可以。
书落下来接在手里,樱井正待分辩。
就看见刚把电梯门按开的相叶往后退了一大步。
几乎是撞到樱井的怀里。
害得大背包也掉了书也掉在地上。
怎么了?樱井伸手扶了相叶一下。
感觉到他身上有轻微的颤抖。
没事吧?他赶紧又问。
没事。相叶站稳,扶一下眼镜。没事。
看到什么了。樱井朝电梯里探个头,看到整个电梯轿箱从上到下,天花地板,四面八方的镜面上都布满了血迹。
唔哇——樱井也往后闪了闪。这什么现场啊。
回头看看。
面如纸色的相叶。
樱井的黑眼睛转了转。
你晕血啊。
……没有的事。
这有什么可否认的啊,你这不是很明显的吗。
相叶只是不说话,再一次走到电梯门口,仔细朝里观察。
晕血怎么当刑警啊。樱井歪过脑袋看他。
怎么不能。相叶面无表情。你一个怕鬼念经的都来当刑警了。
我不是怕鬼!
不是吗,现在我都认为明明没下雨你却一直要拿着的那把伞是什么驱邪法器了。
胡,胡说!
随便吧。我也不关心。
你会被派到这种部门——樱井继续歪过脑袋,从正面盯着相叶的脸——就是因为你怕血吧。
正抬眼观察天花板的相叶停下来。
我现在非常严肃地跟你说。
相叶正色。
可能灵异未解决事件课,是警察厅登记在册的正式调查部门。它该干什么干什么,不比其他别的部门缺胳膊少腿。什么“这种部门”的形容,我以后不想再听到。再来。晕血是一种生理反应,不是不能克服,也不影响人的正常判断。
歪着头的樱井眨眨眼。
再眨眨眼。
很好。相叶心想。总算多少震慑住了这毛头小子。
主任,你今年多大?樱井开口却是这样说的。
什么?
仔细看看,你真的很年轻。樱井盯着相叶的脸。但是以警视厅对你的传说年份来看,你绝对应该是有点年纪了才对……
……
相叶自然是有心把白眼翻上天的。
但是表面却还要波澜不惊。
也许努努力,能生下你也说不定。相叶没好气地斜樱井一眼。
哈?
哈什么哈。
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这世上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相叶从兜里掏出小手电,按亮,朝电梯顶上照过去。就好比这个案发现场,号称是电梯密室,根据证词,被害人上电梯前和一楼的住户道了别自己上了电梯,没有第二个人跟进去。等电梯到了7层打开的时候,就只有被害人一个人倒在里面。
难道不是中途有人在别的楼层上了电梯?
这么简单还能成得了悬案。这栋公寓由于太过老旧,各种设施都跟不上,住户本来已经很少,为了尽可能节省运营维护成本,电梯设定了只在有住户的楼层停靠。
所以……
所以不用我说了,从2到6层,都已经没有住户居住。电梯不停靠,也不会开门。也就是说,到7层门开的时候,是自被害人进电梯之后第一次打开。
不能调取电梯监控看一下吗?
我刚刚是不是说了,各种设施维护都跟不上?所以监控设置是姑且有设置,但不管是从没真正运行过的摆设还是刚巧当时就坏了,总之就是什么也没录到。
那到底是——
嗯,查来查去没查出个所以然,就让我来看看是不是闹鬼了。
但这世上根本没有鬼。
怎么又让我重复刚刚才说过的话。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那你现在不是想说……
樱井双手抱住胳膊,感觉一阵莫名寒意。
你不要挤在我身边,这大夏天的。相叶说的时候,清楚感觉到了这年轻人身上正在轻微的发抖。怕成这样吗。
我没有。
死逞强嘴硬。相叶心想。站进电梯的正中间,他闭上眼睛,深呼吸。
主任?站在外面的樱井扒在电梯门边,嗓音都掐细了似的。你在干什么?
安静。
……
相叶在静默中站了一会儿。
睁开眼的时候,看见樱井还扒在门边,冒着青胡碴儿的尖下巴抵在门上,眼巴巴地紧盯着自己。
又好气又好笑。
从来都是自己站在这种现场里,闭上眼睛之前是自己一个人,张开眼睛之后依然是自己一个人,从没觉得这里还需要有另外什么别的人。所以在上面通知说要派一个新人下来B4时,他在心里认为是毫无必要的。但他反正是连拒绝也懒得拒绝的。拒绝还要讲一大堆的话,费一堆时间,有那个精力不如专心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就够了。
除此之外,他从来不需要其他,任何。
今天。
从这个年轻人冲进电梯里,到此刻不过半天的功夫,他说的话可能已经超过了过去半个月加起来的总和。
真是所谓什么年轻血液带来的活力么。那种昭和时代的老套励志已经并不存在了吧。
放心。相叶说。这电梯里干干净净,半分灵异的可能都没有。
你刚刚不是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吗。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在此基础上才会存在有可能的没可能。
你在说什么呀,主任。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用手电照一照轿箱地面的四角,相叶再四下环顾一遍电梯轿箱四面的镜墙。
嗯……
他一时有点没头绪。
主任?
怎么。
如果半点灵异的可能都没有,那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撤了?
其实樱井说得没错。他们这个部门的名字就摆在这里。但是所有案子一旦落到他们这一层,那就说明已经基本是放弃状态大半要成为悬案的了。他们撤了之后,多半也就是把卷宗收一收直接进仓库。
然后呢。
很快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就好像那些曾经活生生的人从来没有来过这世界一样。人为什么那么容易遗忘,又凭什么还都想要留下自己曾经活过的印记。
也太贪婪了。
你可以先走。相叶对樱井说。
你留在这里干嘛?
总有点什么……没事,你只管走你的。
在电梯里蹲下,相叶懒得往下说,有说话的时间他大可以自己工作。
洛卡尔物质交换定律吗。
樱井说着走进电梯。
相叶抬头看他。
怎么,以为我连这么基本的理论知识都不知道吗。在相叶身边蹲下,樱井说:总有点什么从犯罪现场被带走,总有点什么被留在犯罪现场。
你还算是有读了书。
你以为履历上写了打架滋事不服管教就和没有好好读书划了等号吗。我已经说了,那不代表就不能当一个好警察。
……相叶看看那年轻的侧脸。
如果像主任说的,并没有半分灵异的可能,那这密室就是诡计。樱井盯着电梯的角落,是诡计就总归拆得穿。
但你的表情看起来分明有点想吐。相叶把这句话给吞回去了。总要给年轻人机会,成长的机会,遭罪的机会,尝试的机会。大概他心里这会儿莫名涌上的一丝暖中带痒的感受,就是一种来自上了年纪的长辈本能吧。
正如樱井所说。密室都是诡计。这里的诡计就在于,凶手是怎么进的电梯,又是怎样做到在电梯门打开被害人被发现之后,隐身一般从现场脱身的。
凶器找到了吗。樱井问。
没有。相叶说。被害人身上多处被刺伤导致失血过多死亡,但并没有找到刀具等尖锐类物品的凶器。
正当相叶沿着电梯地缝摸索着,电梯门在身后开始关闭。
相叶正想伸手去挡,只见樱井将他那把透明伞往门边一踢,电梯门夹住伞柄被挡住,又再打开。再关上,再被挡开。如是反复。
相叶盯着电梯门看了一会儿。
抬起手,看见手套指尖上勾到的水银光亮。捻一捻。再抬起头看看天花板。
好吧。
相叶一拍手,起身就往电梯外走。
主任?
被丢在电梯里的樱井一脸蒙。
撤了。
相叶也不回头。
不是说——
还说什么,你一个人再呆在那里面我可就不保证里面会不会有其他的东西了。
啊?什么?
樱井几乎是抓起伞抱起包跌撞出那部电梯的。
身为上司能不能不要说走就走?
又一次像嗓子被掐住似的声音从身后追过来,相叶一定并不知道自己是笑着走出案发现场的。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换个角度想。
什么角度。
所谓密室。
什么意思。
呼……大家之所以把这电梯当成了密室,只是因为没有看到凶手出入。那既然这个密室一定只不过是个诡计,换个角度来想,凶手未必一定要出入?
嗯……你说是——
凶手可能从头到尾都在这个电梯里——被害人进电梯之前他就在,被害人被发现之后他还在。
这又怎么可能?
你还记得你来的这个部门叫什么吗。
……
不要再轻意就说不可能。
可是你明明说没有半点灵异现象。
这是一间几乎没什么住的公寓楼,凶手事前做什么安排都有充裕的条件——我在电梯缝隙里摸到了一些类似于镜面碎屑的玻璃——你知道人的眼睛会被骗吗——只需要一面镜子,就可以在四面镜墙的电梯里隐身了。
你是说凶手藏在一面镜子背后?因为镜面折射的效果被害人上电梯的一瞬间就没有发现?
然后你猜,那至今找不到的凶器呢?
……是打碎了镜子吗。
行凶之后,只需要把镜子碎片收到事先准备好的随身背包里就可以了。
但这一系列的行为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层的时间里就完成?
谁跟你说电梯动了?
……
被害人进了电梯就被凶手控制住了,谁跟你说当时就有人按了楼层?几乎无人居住的状态一部电梯可能空闲多久,凶手没做过事前调查也不会动手。等行凶完,凶手再按了电梯,到达7层。
那,还有最后电梯开门以后,凶手究竟是怎么凭空消失的?
这还要我说么。你这年轻人不是号称有好好读书吗。
什么……
不过是从“里面”到“上面”而已。
你是说凶手从电梯天井爬出去了?
这只是个基础的判断。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会几轮勘察没个结果,派到我们这里来?
这里地处两区交界,所谓的三不管地带,真正经过了多少认真的调查,很难说。很多最终成了cold case的悬案,也都不是因为有多复杂多难查。多少先入为主,多少推诿草率,都可能让案子成了灵异。
……我们课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吗。
比起闹鬼,人闹要可怕得多了。
主任你到底经历过什么……
别说那么多了,梳理一下回去这份报告你来写。
写给谁?
写给该按图索骡去抓人的部门。
主任……
我们的工作职责只是负责排查是否有鬼,任务完成了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各司其职。
我不是说这个——是按图索骥。
……
你干嘛盯着我看。
我看看你身后是不是带了什么东西出来。
唔啊——
没有你这样折腾新人的上司!
被当街吓得跳脚的樱井翔,气哼哼地想要快走几步到相叶的前面去,身上的白衬衫在夏日骄阳里反着光,汗湿贴在后背上。
你这是职权欺凌!
他回过头想要撂狠话似的。
欺凌?
相叶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说,这么严重的指控,你最好拿得出实证。
你刚刚说你能生出我?樱井转回身,不知是他瞪过来的眼神还是日光过于炽烈,让相叶有点睁不开眼。
不要乱充别人长辈,占我便宜。他说。
我只是照实说而已。相叶耸耸肩。
照实?
樱井眯着眼站在相叶跟前。
我是不信邪的,别想跟我装神弄鬼。
连同白衬衫上的汗味儿,下巴上泛起的青,和他没能遮完全的发梢上的金色,或许都是让相叶在炽烈夏日里莫名战栗的灵异。
可能。
case1.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