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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淡的水草味。纯粹的洁净感。冷调的矿石风。

即使是穿在身上,仍然感觉拒人千里。

这就是那个人身上一直以来呼之欲出的香气。

扯过帽沿,鼻子埋进帽子,在纤维里深吸一口气,相叶激灵了一下。

他也不想自己的样子看起来这么变态,只是直到走在路上,迎面的风把这些味道吹进鼻腔时,相叶才发现自己把衣服穿错了这件事。

相叶站在街灯下,回想是怎么错把樱井的帽衫穿了出来。大约是篮球架装完屋里的灰尘比想象中大,樱井受不了立刻换了衣服,相叶不知道他是被施工吵得心情烦躁还是实在受不了身上的灰,总之他竟然把双层帽衫脱在了客厅里。相叶倒是眼疾手快,抄手把两件帽衫拿过来,掏出袖子拆开,一件自己穿上,一件拿去放进了洗衣机——好吧,看来放进洗衣机的那件才是他的。

他必然不是故意的。

可这味道,真是既好闻又让人有点难过啊。

相叶紧了紧身上的帽衫。天气并不冷,但他觉得身上发凉。他不确定这凉意是不是来自今天樱井对他的态度。或许那该称之为残忍,但相叶并不这样认为。他知道有些更残忍的事情曾经发生在樱井身上,而对于经历过那些的樱井来说,能活成今时今日的样子,已经不会有什么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了。

相叶仰头望望夜空。

看不到星,但他知道有。

 

 

翌日清晨转动钥匙推门走进工作室时,看见三件套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在餐桌前的樱井,相叶笑得纯粹如常,“早上好。”他走进客厅,“老师今天也好早啊。”

樱井没有应声。

相叶也不在意,放下东西洗了手准备去冲咖啡,“今天的天气啊也是……”却在转进厨房时看到了地上的碎片。

咖啡杯。碎得倒不厉害,刚刚好是一分为二。

“老师?”他蹲下身,昨天他明明把杯子碗碟都收拾妥当才走的。是樱井失手打碎的不出奇,奇怪的是他竟然允许自己没有把碎片捡起来收拾干净。

“抱歉,麻烦你收拾。”樱井说。

“不不,这有什么。”相叶把碎片捡起来,“老师没受伤吧?”

“没有。”樱井说。

“老师是想自己弄什么喝,我来。我今天还特别带了一种红茶,我平时很喜欢喝这个……”

“不用。”

相叶越发察觉到异样了。樱井的话异乎寻常的少。虽然以往他对自己也说不上是多么如沐春风,但也没有生硬到这个地步。倒不如说这里应该给他几句冷言冷语才是更正常的,比如昨天那句漫不经心的“老实说,我并不关心”。

相叶走过来俯身问樱井,“老师没事吧?”

樱井别过脸伸手去转动车轮,如果是以往,他会以非常迅捷的速度移动,转眼就从就相叶眼前弹开好几米。但今天,他的轮椅方向歪了,完全没有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转向移动。他再用力转动车轮,但很明显,轮椅不大受他的控制。

这完全不是那个在自己地盘上移动如风来去自如的樱井翔。

“老师?”

“你能不能。”樱井吃力地让轮椅背对相叶,“今天先回去。”

“你怎么了。”相叶跟着转过去,蹲在轮椅前,“出什么事了。”

“没怎么,你能不能别管。”樱井还想让轮椅转向,被相叶两手紧紧按住轮椅扶手,动弹不得。

“如果是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我道歉。”相叶看着他。

“没有。”樱井不看他的眼睛。

相叶这才发现,樱井额头上都是汗,汗滴顺着鬓角流进衬衫领口,以至于西装的领子颜色都深了一层。

“你不说清楚我不会让你走。”

“这算是对残障人士的霸凌吗。”

相叶心知这是有意刺痛人的话,却还是被刺痛,他不敢让自己过多体会那种针扎心窝的感受,只有放手松开了轮椅。

是有片刻难堪的沉默。

但相叶扛得过去。

“如果老师这么不能接受的话,我今天就叫人来拆了它。”他说。

“就说了不是。”樱井提口气,心知这年轻人怕是比头小鹿还要倔强,只能说:“算了,你不肯走的话就去工作吧。”

相叶盯着樱井扶在车轮边的手。

“还盯着我干嘛,盯我能盯出图纸来吗。”樱井左手用力转了一下车轮,西装的肩线都跟着绷紧了。

相叶继续盯着樱井西装的袖口看了一会儿,接着转身烧上一壶水,再从包里掏出自己带的红茶茶包,泡上一杯茶——直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樱井的轮椅才缓慢地从客厅移动到工作区——相叶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他所有的动作都显得极不自然,并且因为想要维持如常的状态而十分吃力。

相叶端起茶杯走到樱井身边,“老师,喝茶。”

“谢谢。”樱井不转身,伸出左手来接。

“茶有点烫,小心。”相叶说。

樱井不动声色地接过茶杯,放在了工作台上。

相叶也不说话,转身到自己工作台前拿起一张图稿走回来,递到樱井眼前,“我这张稿还不太满意,不知是哪里不对劲,老师能帮我改改吗?”

樱井看了看图纸,坐着没动。

“老师?”相叶在旁边俯身。

“不可能永远让我动手给你改,我告诉你,你自己改。”

“那老师给我指一下,哪里需要改。”

“你看,这里——”樱井刚想抬起右手,又迅速收了回去。

相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相叶一早发现了,樱井整齐的三件套今天看起来有点奇怪——他的右手一直缩在西装袖口里没有露出来过。因为这样才让他的行动变得迟缓不便,无法如常控制轮椅制动。

樱井想要把手抽回来。

“老师的手怎么了?”相叶不肯放开,手上不自觉地用力。

“嘶……”樱井抽了口气,手从袖口里滑出来。

看清楚时相叶吓了一跳。

樱井的右手拇指肿得像根萝卜,乌青红肿直延伸到手腕。

“这——”相叶赶紧松开手,捧起樱井的手,“这是怎么了!”

“没事。”樱井抽开手,“受点小伤。”

“这是小伤?”相叶再看看他,终于明白他额头领口里的汗都是怎么回事,手都这样了还把自己武装得这么整齐,穿上这三件套该有多费力,一直转动轮椅又要花平常几倍的力气?“这看起来已经很严重了,要去医院才行。”

“去什么医院,小题大做。”樱井咬着牙摆摆手。

“不行,必须去医院。”相叶说:“这很可能是骨折了。”

“瞎说什么,什么就骨折。”樱井试着动动右手,疼得他咬紧了牙。

“是吗,那老师拿起笔来给我看看。”

“……”樱井是真想咬牙拿起来给他看的,但手也真的不打算听他使唤。别说拿笔了,抬起来都已经有些困难了。

相叶握住轮椅把手,二话不说往外推。

“哎你干什么?”樱井有点慌。

“去医院。”

“我说了不用……”

“要逞强到医生跟前去逞。”

“你说什么?”

“现在不是你说了算了,我话说清楚了。”相叶说:“老师或许不记得,我是有照顾资格证书的专业人员,现在起就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做事了。”

 

to be continued



拍手[3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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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刀王子和不用菜刀王子】

 

当时那把菜刀距离樱井翔的气管只有0.01米的距离。

几分钟之后,相叶雅纪将为自己的这次激情举刀付出代价。

 

 

“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拿起那本书纯属偶然——偶然中的必然——相叶雅纪是因为看到封面上的“菜刀”这个词才会把那本书抽出来的。

抽出来才发现,完整的书名是《不用菜刀也能做出美食!给不会做饭的你》。

单看这个书名相叶已经是气不打一处来。

翻开一看——谁说一定要有菜刀才能做饭,我就是一个立誓不碰菜刀的人。即使如此我还是有信心能做出各种好吃的料理,不仅我可以,一直不会做饭的你也可以。这不是一本通常意义上的料理书。现在就开始,菜刀扔一边,美食缤纷转。

相叶可以说是看得十分上头了。

这本书里的菜单不仅是各种取巧偷懒,在他眼里更可以算得上是偷换概念的诡辩了。

不止如此。

特别拿不用菜刀做卖点说事儿,这是在针对他吗?

没错,江湖人称菜刀王子的相叶雅纪,此刻真实地感受到了被冒犯。还要把菜刀扔一边,这真的不是什么意有所指的影射和暗示吗。

现在什么人都能出书了!

正翻着书来气,旁边的店员递出了温柔一刀:“客人也对这本书感兴趣吗,今天我们店里会有签售活动呢。”

什么东西,还有签售了?

“这本书,很畅销吗。”相叶合上书。

“嗯,这本是本月料理类书籍销售榜TOP1,特别受到年轻人的欢迎。”女性店员笑盈盈地指一下书腰封上的作者照片,“尤其是这位作者——”

“我知道。”相叶截住店员的话,刻意不去看那张在腰封上笑得极之清爽的笑脸,“他根本不是专业的。”

“是啊,身为主播还有这种出乎意料的才能,也是这本书能大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吧。”店员像是完全没看出相叶并不想听,兀自地说下去:“啊,还有十分钟签售就开始了,机会难得,您也过去看看吧。”

机会难得。

相叶攥起手上的书,目光再朝书架上张望寻找,终于在另一边的角落里看到了那本书的书脊——《菜刀王子是怎样炼成的》。

好现实啊。卖得不如对方就立刻被挤到那样的位置上了吗。

相叶本来也并非在意这种事的人,只是——他倒是要看看,究竟是怎样的才能如此大受欢迎。

攥了攥手里的书,相叶走向店里的签售现场。

“您好,队尾在这里——”店员朝相叶伸手示意。

相叶眯起眼张望大排长龙的前方,人头攒动之中,那个边签书边不时抬头微笑致意的男人。

倒是笑得春光灿烂。

“这位客人,请排队哟。”店员伸手拦了一下往签书台走了两步的相叶。

“啊,不好意思。”他回过神,“我不——”

“虽然队伍看起来很长,但其实很快的哟。”并没准备排这个队的相叶被店员轻声细语地给塞进了队里。

“我——”

“很快,很快的。”

相叶放弃了挣扎——或者说顺水推舟地站进了队伍。就这样吧,他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又没什么理亏之处,不过是去和这种对菜刀的挑衅当面鼓对面锣一下——

“这位先生,您的书。”

“嗯,哦!”相叶回过神来时,发现说其实很快这话诚不欺他,已经轮到他了。他往前一步,捧出手上一直攥的那本书。

执笔签字的作者抬起头,看着相叶的脸。

歪下头。

相叶也跟着把头一歪。

“这位先生……”作者笑道:“您这是?”

“什,什么,我排队签书啊。”相叶说:“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只是您要签的这本——”作者看一眼相叶手上的书,“是不是找错作者了。”

相叶也低头看一眼。

——《菜刀王子是怎样炼成的》。

“不是,这,这本不是。”相叶慌忙把书往身后藏。

“不过,没关系。”作者显得很大度,“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签。”

“不用——”

“虽然我们理念不同,还挺希望有机会能切磋一下的。”

面前的男人翻开书,在扉页的“菜刀王子”几个字下面签上“樱井翔”三个字时,相叶雅纪烫红着脸下定了某个决心。

 

 

听到门禁铃响时,樱井正端起倒进中筋粉的玻璃碗,盯着操作台的笔记皱眉。他惯性地晃了两下碗,然后回过神,笑了下走过去按门禁。

“哪位?”

“您好,您的披萨。”

“披萨?我没有订啊。”

“订单上写的是您的地址,没有错。”

“我确实没订啊。”

“那也有可能是别人给您订的吧。”

“哦……”樱井看不清被帽沿压低挡住的脸,不过还是不疑有他,“稍等。”

等戴着蹭满面粉的围裙去拉开门接过那个披萨盒时,他察觉到了不对劲。

“谢谢,这披萨……”樱井晃了晃手上的纸盒,明显感觉到了分量的差别和手感的不同。“这里面装的是披萨?”

就在樱井狐疑着掀开盒盖的瞬间,门外站的小哥一个跨步迈进门里,反手撞上了门。

樱井愣了一下,披萨盒盖在他和夺门而入的男子之间翻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在盒子里图穷匕现。

樱井还在盯着菜刀的刃光出神,闯入者已经伸手从盒子里抄起了那把菜刀。

电光火石之间,樱井下意识地抬手去揭了一下对方压得挡住脸的棒球帽。

帽沿掀翻,发丝散落。

“你——”樱井认出了那双眼睛。

相叶攥了攥手里的刀。

“你这是,要干什么呀?”樱井向后闪了闪。

“进屋。”相叶的声音有点哑。

“我书不是已经给你签了——”

“我让你进去!”

“好好好——别冲动。”

跟在樱井身后走进客厅,相叶第一眼就落到了开放式厨房的操作台上,那一片难以名状的狼藉里。

“你在干什么。”他问。

“我在——”樱井把相叶丢在身后,只管走到操作台边,“跟你有关系吗。”

相叶扫一眼操作台上的林林总总,心里已经有数。

“你在做蛋糕吗?”站在樱井对面,相叶说:“不可思议。”

“怎么,我不能给自己做个蛋糕吗。”樱井端起刚刚的玻璃碗,“在我自己的生日。”

“……把碗放下。”相叶说。

“别太过分了。”

“把碗放下。”

“生日没人过问就算了,自己给自己做蛋糕还要经你同意……”樱井晃着手里的碗。

“我说把碗放下。”相叶叹口气,“你这样是不可能把粉倒出来的。”

“……”樱井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差点笑出来但是忍住了。

“真可怕,你不要紧吗。”相叶摇摇头。

“要不要紧关你事?”樱井把碗放下,“所以你是有什么不满,为了什么杀上门来?”

“你觉得呢?”相叶反问。

“我不知道。”樱井不抬眼,继续读着摊开的笔记。

“不知道没关系。既然你要做蛋糕,那挺好,毕竟我生日也没有吃上蛋糕。”相叶拎着手里的菜刀说:“我等着。”

“……我有说要请你吃吗。”樱井拿起打蛋器。

“你蛋白打得还不够,这样是不可能立尖成型的。”

樱井没说话,但照做了。

“诶诶蛋糕胚哪能这样竖着切?”“草莓摆歪了!”“你这样自己看着不会难受的吗?”“奶油太稀等下很难涂得好看的。”

“够了啊。”樱井提口气,手往操作台边一撑,“你真当这是给你做的蛋糕?”

“怎么,你不欠我一个蛋糕吗?”相叶不示弱地探身。

“是吗,你生日那天是谁拎了满手的东西到你家楼下又硬是被拒而不见的?”

“难道是你吗?”

“难道不是我?”

“管理员问你的时候你说什么告诉上面自然就知道,我该知道什么?”

“不就是吵个架吗用得着几个月不见我连生日那天都不给台阶?”

“是我不给台阶还是你根本没准备下来,直接点一句道歉的话有那么难?”

“我为什么要道歉。”

“为你……”相叶提起了刀,“为你挑衅菜刀?”

此时相叶手里的菜刀距离樱井翔的气管只有0.01米的距离。

“我要不挑衅一下菜刀,能把你请到我跟前来?”樱井倒是面不改色,“送上门都不肯见我,既然山不会主动走到我跟前——我就偏要试试看。”

“……你就为这出了本书?”一把菜刀,一把好菜刀,虽然看起来相当危险,但相叶的手实际是攥得贼稳,“哄哄我有多难?难得过出一本书?”

“出书有多难啊。”樱井笑里夹带无奈,“不过是把我这几个月里的真实饮食生活记录下来罢了。”

相叶侧目看他。

“没有菜刀王子的日子有多惨,你也看到了。”樱井已经伸手去拨架在脖子上的菜刀——当然不用看也知道是刀背朝他,“你不觉得你该补偿我一下吗。”

“补偿?”相叶瞪他一眼,“你莫名其妙出这么本书赚了多少?”

“赚多少能弥补我生日一个人自己给自己做蛋糕?”樱井说得一本正经。

“你以为——”相叶忍无可忍,“我提着刀是来干嘛的?”

“情杀吗?”樱井还能说得一本正经。

“我来给你做生日蛋糕!”相叶把刀往操作台上一搁,樱井做的蛋糕不知是化了还是什么原因,几乎半塌下来。他伸手想去抢救扶正,手上蹭得全是奶油,“就知道你自己会是这么个画面,看你那不用菜刀的书已经快把我逼疯了。你看看你这蛋糕,这这这奶油怎么能弄得这么脏——”

“反正无论做成什么样……”樱井过去捞相叶的手,递到嘴边,舔了口他手指上的奶油,“也不如吃你的好。”

 

 

相叶雅纪为自己这次激情举刀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惨痛。整个人变成蛋糕被吃干抹净不说,从头到脚蹭了个遍的奶油让他里里外外的衣服都交代了。不仅如此,他坚持了几个月,甚至是樱井送上门来给台阶也硬挺着没有下的主张,也就此破功。起源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话赶话。那天晚上相叶其实已经很困了但还是想要给下直播回来的樱井做口热的吃,硬扛着起来站在厨房里切卷心菜时,樱井在饭桌前来了句轻飘飘的“别那么麻烦啦还动刀,整点用不着菜刀的就行了”,相叶回了句“不用菜刀能做出什么东西来”,樱井竟然还接了句“不用菜刀能做的好吃的可多了”。相叶当即就像被拿根针扎破了头上的气球,菜刀往砧板上一拍,说“是吗那好,那你自己来整不用菜刀的好东西吧”。

一场莫名其妙的好吵。

等到樱井最后那句未经大脑的“怎么着没有你的菜刀我还能饿死不成”脱口而出,相叶甩掉围裙摔门而去。

像什么样子啊。相叶未尝不这样想。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像这样吵架真的正常吗。可是成年人该是什么样子呢,成年人怎么样才算不莫名其妙?

无论如何吧。

他这一回是气着了,也端得够久了。这一次付出点代价也是在所难免,毕竟他可没真的打算弃这个不会用菜刀的傻子于不顾。

一个生日蛋糕尚且可以做出恐怖片的气息,再放任他自己下去还不知会闹出怎样的妖蛾子呢。

 

 

打翻的糖霜洒落一地。

像窗外不知几时飘起的雪。

奶油虽说蹭得到处都是,但也全没浪费,总归一点不剩全被吃了下去——从人体的各个部位,被发热的体温在皮肤上烘烤融化,滴滴嗒嗒流得到处都是。舔吻间的甜腻滑过唇齿,倒像是这戒断了几个月的性事带来的甘甜香醇。颈窝里碾碎的草莓和荔枝,乳首上糊满的奶白,越是摩擦越是起一层乳沫,越发像是奶油浪花泛滥的蛋糕。

黄油化成润滑剂,糖粉揉进汗液里的盐,倒是相得益彰,口味层次丰富。

不,真正享用美食的时间是不说食评的。

因为真正的美味从来无法言传。

最后吃得太腻,要靠真正的运动把热量消耗掉。操作台的高度恰到好处,正反体位都合适,腿架上肩也好,翻转过来贴在操作台上也好,进入的角度都是顺畅无阻碍。摩擦着奶油,进进出出地漾出一圈圈涟漪样的乳沫,汩汩被挤出的分不清究竟是什么,融化的白色揉着体液顺着腿间滴落。

那声响太腻耳朵了,甚至会想要用呻吟声盖过这些刺激神经的情色音效。相叶当然是不会承认,从喉咙里往外溢出来的满足远远大于什么羞耻感。是一时不被填满就会空虚,是总要扎扎实实合为一体才能踏实。快感尖锐却也轻柔,轻柔到像是把他扔到厚厚的积雪里,身体发烫得融开一处洞穴,能把他和他一起埋到下一个春天,再破雪抽芽开出花来。

飘落的白,滴落的白,粘稠的白,满足的一片空白。

 

 

“小翔……”

“嗯……”

“不许再硬了……”

“嗯……”

“倒不是别的……再来,一会儿,连收拾厨房的力气都没有了。”

 

 

樱井趴在相叶肩胛骨上笑得抽气。

关于自己动手给自己做的生日蛋糕,他是认真的。

关于不用菜刀,他也是认真的。

因为于樱井而言,这世间最美味的一道珍馐美馔,就是不用菜刀的。岂止是不能用刀,对他要用的,是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比窗外飘落的雪花还要多的,爱。



                                           2021.3.29


拍手[10回]




【我室友才不可能是神经病】

   
    相叶雅纪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室友可能有神经病是在厨房。

当时他想去拿罐啤酒,一脚迈进去走到冰箱旁边时,迎面看见正跪在冰箱跟前的樱井翔。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两只脚都翘起来的樱井有些跪不住,膝盖往前蹭蹭,伸手扶在冰箱把手上,看看相叶,眼睛闪亮亮地说:“想要拿什么,我帮你。”

相叶有心想要退出去任他自己继续,但不接这话又实在不大礼貌,他只有干巴巴地说:“嗯,啤酒,谢谢。”

樱井拉开冰箱门从里面把啤酒拿出来递给他时,相叶看见了他两只脚上荧光绿的运动鞋。簇新簇新的一对绿鞋子。

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朝樱井笑下,相叶拎起啤酒转身。

当初选择了这个人果然还是有点冲动了,虽说这套两居室的房租自己负担是有些压力,可是也没缺钱到那么急的份上。好几个来应征合租的人,他怎么偏偏就选了这么一个人。竟然是因为自己在问他平时都喜欢做点什么时,他竟然说“我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只是喜欢工作”吗?毕竟没有什么爱好也好,平时应该就会很安静——可相叶难道需要的是安静?说到底,他分明从见第一眼时就已经决定了。

就是他了。

当然说的是选室友。

谁能想到啊。

这一个不由分说的直觉引来了一个很可能精神有点问题的家伙。

一开始一切都还挺正常的,平时两个人两间屋,各自上班各自下班,生活作息虽说不是天差地别,但也没有完全重合,共用厨卫倒也不显得有什么特别不方便。基本上樱井的工作似乎很忙,即使是回家以后也是关在房间里一直办公或者连线。有时候相叶半夜起来上厕所,还会听到樱井房间里的动静,不是在敲键盘就是在和人连线讲工作。

果然是个喜欢工作的人。

但要真正了解任何一个人果然都是件难事。

没一两个月,就被相叶撞见朝冰箱下跪的樱井——当然事后琢磨一下也能想明白,樱井应该是为了脚上那双新鞋,不想让新鞋上有任何一道折痕——但即使如此那个跪在冰箱前的姿态还是足够神经了?也不是什么十七八的小年轻了,这种行为实在难说不透着几分诡异。

自那之后,相叶发现,自己这位室友各种违和感十足的行径开始接二连三了。半夜起来上厕所经过樱井房间时,听到的倒也还是敲键盘的声音,连线也似乎还在跟谁连线,可就完全与工作时的沉稳持重没有任何关系了。侧耳细听,竟然是连呼带喝地打电游摔手柄的声音。有一天早上相叶起床在附近晨跑,发现樱井正跑在他前面,路上有些昨晚下雨后的积水,樱井走位飘乎地左闪右蹦,活脱放学路上的小学生,把相叶在后面看傻。后来有一天,相叶在客厅里猛然脚心一阵钻心生疼,不知脚底下踩到了什么,捡起来拿在手上一看,竟然是一只将棋棋子……总而言之,简直可以说是,自从得了精神病,感觉精神多好了。

 

 

“嗯那个,对了……”某天在浴室门口两人一个出一个准备进,相叶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必须把话照实说出来了,“你的将棋,有一颗在我那里。”

“啊,是吗。”樱井用毛巾擦着头发,“原来如此,我还说死活找不着了。”

“你的兴趣爱好……”相叶笑得有些无奈,“其实挺多的不是吗。”

“嗨,也没有。”樱井呼噜呼噜头发上,甩出的水滴溅在相叶脸上,“就是最近交了些女朋友,就顺着她们喜欢的一些东西试着玩玩。”

些?女朋友还有用这个量词的呢,了不起。可不是么,有爱跑步的有打电游的,还有喜欢下将棋的呗?

“这么好。”相叶笑着走进浴室。

“也烦得很。”樱井也转身。

 

 

相叶自然是懒得理。人家交不交女朋友,交多少女朋友,关他什么事。果然“没什么兴趣爱好”这话也不假,表面看起来是爱好实际都是在谈恋爱而已。

谈恋爱了不起啊!

还烦得很,是够烦的。

他自己要是能谈恋爱,还用得着找什么室友!

 

 

相叶的爆发也不能说是毫无任何征兆。他在把那只将棋还给樱井时就已经提醒过了:“交女朋友是好事,不过这套房子的隔音也就那样,如果要是带女生回来过夜的话,注意一下女孩子的隐私。”

怎么,还不够委婉吗!

这话随便一个人也应该听得懂翻译过来的真正意思吧?

——带人回来睡觉的话,动静弄小点!

明明是这样提醒过了的,那天半夜相叶竟然还是被隔壁的声音给吵醒了——不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是翻来覆去莫名躁热根本没真的睡着。

啊……

那种曲折蜿蜒造作尖锐的呻吟喊叫声,顺着墙壁里每一条看不见的缝隙游走过来,丝丝线线地钻进相叶耳朵里,把每一根脑神经缠起来用力地绞。相叶一个激灵弹起来,险些觉得身上要抽筋了。

不要……

相叶一骨碌滚下床,灯都没开,径直摸出房间,踹开了隔壁的门。之所以说是踹开,倒也不是他气势就有那么足,他是真的距离没把握好,还在往前迈步时已经半推半撞到隔壁的门上。

“我说!”

但反正事已至此。

“这么多女朋友不如帮我也找一个!”相叶站在樱井门口,不知哪儿来的一口气喝道。

盘腿坐在屋里床上的樱井转过头来看他,架在腿上的电脑屏幕里不可描述的画面正进行到眼花缭乱的高潮处。

相叶喘口气,分析着眼前的状况。

“唔?”樱井给了一个我也不知道是该我尴尬还是你尴尬的摊手。

“你,你——”相叶实在不知还能怎么说,脱口道:“你怎么不锁门!”

樱井眨了眨眼。

“想知道吗?”他说:“我故意的。”

“啊?”相叶说。

“我等着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忍无可忍才会冲过来。”

“啊?”

“你想要女朋友?不,你根本没搞清楚自己。”樱井挪开电脑下了床,朝相叶走过来,“像你这样的条件要是想找女朋友,还用等到今天。”

“你,你说什么。”相叶往后退了退。

“就像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爱好。”樱井走到他跟前,“无非是想看看哪一种更能引起你的注意罢了。”

“你……”相叶觉得脖子后面发烫,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夜实在躁热。

“第一次见面我就和你说过了,不是吗。”樱井盯着相叶,“你第一次看见我时的眼神告诉我的。”

“我告诉你什么了?”

“就是你,你就是我在等的人。”

“……所以你不是精神有点问题。”

“你精神才有问题。”樱井的脸再逼近,“我做的都是正经事,我连你的跑步路线都认真研究过了。”

“为这还买了跑步鞋。”

“那你以为呢。”

“所以你也根本不会下将棋。”

“唉,你不知道等你踩到那颗棋花了多久,早知道我就把它扔在你门口。”

“你先别靠这么近……”相叶想要把脸别开。

“你自己破门而入,还说什么我靠近。”樱井贴过来,“女朋友我是没有,只有一个……”

“一个什么。”

“只有一个我,就看你要不要了。”

 

 

那个躁热夜晚的后半夜里,电脑屏幕里的眼花缭乱就稍显不够看了。有人终于等来了真正的爱好,有人总算做了第一眼见到时就想做的事。

前戏太长,甚至上演了好几集的世界奇妙物语,好在终于也总算值回票价。

相叶雅纪最后一次发现自己的室友可能是神经病是在床上——毕竟,只不过是想和自己睡这么简单的事情,哪需要绕那么多的弯子搞那么多有的没的——明明只需要在住进来的第一个晚上,就推开他从未上锁的门罢了。

 

拍手[13回]



F

风真实在是睡不着了。

他睡得实在是太多了。自从被莫名其妙弄到这里,又莫名其妙被弄瞎了眼睛,本来已经每天无事可做。为了粘合杯子导致手被骨瓷碎片划伤以后,贵族已经派了不知几批医疗团队来给他治疗伤口。即使他反复拒绝说这不过是些完全不值一提的皮外伤,还是被强制多次上药清理,最后干脆把两只手都套了起来,说是防止二次伤害。这让他的每一天更加无所事适,几乎总是只能在睡觉中度过。

在这个初春的凌晨,一向不失眠的风真在床上翻饼烙饼得都快熟了,忍无可忍终于翻身起床。半夜的黑灯瞎火现在对他来说不是问题了,反正他日常行动都已经不再依靠光线。

只是今天他已经不想再在日常起居的活动范围内摸索,他想要出去走一走,就算出不去,也至少在这个宅子里走动走动。再不扩大一下活动范围,他全身的关节都快要僵了。

风真顺着走廊试探着朝一个方向走,夜微凉,寂静,只听得到脚底磨蹭地毯的响声。风真走得很自在,反而像是看得见黑夜里的一切。走着走着,逐渐有断续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里。他的听力如今突飞猛进,比视力正常时灵敏百倍。音源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他立刻就能判断出来。循着声音的牵引,风真来到了一扇门外。

那是一扇对开门,比一般房间的门大得多,风真在门上摸到了皮质海绵的触感。很华丽的一扇门,或者说,是更像有某种功能性的门——

试着推开门时,风真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是一个电影院。

因为他立刻就听到了影院的立体声音效。

好家伙。

这个宅子里竟然有自己的电影院。

他这个平民确实是见识短浅了。这一刻他也开始相信贵族说他还没走出去就会饿死在森林里并不是在唬他。

眼睛也看不见,其实没什么走进去的必要,风真当然不是因为脑子里闪过“大半夜的谁还在这里看电影”这种答案显而易见的念头才还是摸到座位上坐了下来。他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是使劲儿侧耳判断哪个位置有气息人声才找到那附近的。

毕竟也是怪瘆人的。

总得找个有人气儿的地方吧。

虽说看不清画面,但坐下来没几分钟,风真就已经在那些熟悉而又著名的台词里听出了银幕上在放的是哪一部电影。他看过,并且印象还是挺深刻的。如今只是听一听声音,也能在脑子里画面重现,倒是也不影响他观赏。

 

 

听到身后传来的抽抽嗒嗒声时,贵族后脑勺上忽地起了一层冷汗。

很多年了,这个电影院都是一个人的电影院。因为这个宅子里人人知道他的规矩,从来再没有其他人进来过。

贵族专心一意地在看电影。或者是专心一意地在出神。总之他是丝毫没察觉有人摸进来坐在了自己的后排。他在极短暂的几分之几秒里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要回头,僵着脖子转过头去看到是风真的时候,他险些从座位上弹起来爆发。

“你在干什么?”贵族看着正用手背蹭眼泪的风真,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也喜欢这部电影吗。”风真咕哝着鼻音擦眼泪。

“我问你谁让你进来的?”贵族有些焦躁起来。

“我当初第一次看的时候,还以为这是部关于伪娘什么的电影呢。”风真兀自说着兀自揉眼睛。

银幕画面正投泻陨石划过天空的光束,将风真的脸映得真切。

“不好意思,无论看几次还是……”

风真的眼睛揉着揉着,揉着揉着,眼前的光线越来越亮。遮在他眼前的那道黑雾像是被拨开,重新连接了他和这个世界的画面。

前排的贵族站在逆光里,像似电影画面里的剪影。

“影……”

那句著名经典的台词在环绕立体声中将贵族的声音吞了下去。

“你的名字?”

 

拍手[3回]



E

贵族已经不再是多年前的那个青年。他如今已年届不惑,虽然面貌看起来依然年轻,但很多东西早已被彻底地改变。年轻时的他目标明确杀伐果断,可如今他时常开始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某些事,是出于什么想法,又想达到怎样的目的。他不缺执事,毫无疑问。别说执事,他什么都不缺。那他为什么要带一个侦探回来,是觉得自己这个安乐椅侦探坐得还不够安稳吗。

贵族想自己或许终究也是开始上年纪了,他从来都是不会后悔的人,又怎么可能去听信这样一个自己都不知为何会把他带了回来的男人的话。

贵族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莫名出现的风真,还真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啪!——

当贵族眼睁睁看着那只茶杯从风真手里滑下去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时,他就知道,风真所言非虚——他的后悔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啊,抱歉。”风真出于本能地俯身去捡。

“别动。”贵族喝止他,“又看不见,不是白等着扎手。”

风真于是才意识到自己分明是个眼睛都莫名被弄瞎的受害者,杯子摸不准失了手并不一定就是冒失,还在这里讲什么谦恭有礼。

“没事想起来请我喝什么下午茶呢。”他仍然感到歉意,但也只能这么说。

“谁说不是呢。”贵族耸耸肩。

“这茶具是不是很贵。”风真问。

“谁知道,我对这些没有概念。”

“但是杯子摔碎的时候我感觉你慌了一下。”

“……你觉得我会缺一套茶具吗。”

“与这无关吧,如果这是你很珍视的东西。”

贵族没说话。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套茶具。但这不是因为它贵,或者是骨瓷的材质极佳,又或是釉面的纹路特别漂亮。他有几十上百套茶具,但他最喜欢这一套。

至于是因为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

“没什么,已经碎了。”贵族浅淡自语:“碎了就碎了,就是不存在了。”

 

 

几天后的下午茶,贵族刚准备端过杯子,看到已经开始习惯行走路线的风真走了过来,手上还捧着什么东西。

“哟,今天这是不请自来?”他笑道:“欢迎欢迎。”

风真捧着手里的东西递过来,“给。”

“嗯,什么?”风真的距离感仍然没有掌握到百分百恰好,贵族往后闪了闪,才看清风真手上的东西是什么。

茶杯。

破镜重圆的茶杯。

贵族是真实的惊讶了。

即使他立刻就看得到上面那些接缝的粘合并没有多么高明的技巧,不仅十分显眼而且可以说是有点粗糙歪扭,但也足够不可思议了。

毕竟——

贵族抬眼看风真,那双明显对不上焦的眼睛。

“这是……”

“我知道,不可能复原得很好,毕竟我看不见,只能靠摸索形状慢慢试着拼。但比没有强吧,你明明那么心疼。”

“心疼……吗。”

“先不说你明显慌了的气息,后面你喝了好几口热茶就像不知道烫一样,足可见你并不像你说的那么不在乎。”

贵族没有接。

“别嫌弃了,有时候东西虽然是碎了,但也不代表就一无所有了。”风真坚持递过那只杯子,“我见不得人这个样子。”

贵族这时候才注意到他手指上的细小伤痕,反应过来一个无法视物的人竟然去摸索碎瓷片的边沿,更别提还要一片片粘合起来。

“你的手……”

“没事。”

“这又何必,你拼了几个晚上?”

“没什么。再怎么说,到底是我打碎的,我不想欠你什么。”

 

 

风真尚希,一个看来冒失无状,但说到做到的男人。

要让贵族后悔的诺言,附着在一只布满裂痕的茶杯上,顺着贵族指间掌心的纹脉经纬,悄悄流淌进五脏六腑。

 

拍手[1回]



A

“所以,凶手就是你——

“等,等等,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

“刚刚那只不过是我试探性的推理——

“唉——

一声长叹从旁边的沙发上响起,截断了站在地毯中央中年男子的话音。

“手段而已……”

“呵。”

又是一声冷哼,衣着华丽的贵族从沙发里起身。

“真是够了。”

“您这是,有什么高见?”三件套穿得严严实实,头发显得厚而无当的侦探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看贵族。

贵族拎起自己的黑胡桃木手杖,二话不说转身向外走去。

“您等等?”

“我没有任何意见,只不过看腻了这出拙劣的木偶戏。”

“我还没有说完。”

贵族转过身。

“你还没说完,但你身后那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已经说完了。”

“你……胡说什么。”

“不是吗。”黑桃木手杖支在地上,贵族打量一下侦探,“怎样都好吧,我也没兴趣。不过是出来喝个下午茶,又碰到你们这些乱入的平民。”

“你这个人……能不能有点常识和礼貌?”侦探皱皱眉,“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我还没有说你可以走。”

“啧,你是记忆力有点问题还是怎么的。”贵族轻声啧舌,“你不是才刚刚指认过凶手?这位——什么来着,风祭?”

“风真,风真尚希!”侦探正色,“以及在问别人之前,首先应该自报家门吧。”

“……”贵族盯着风真看了一会儿,“你不适合做侦探,考虑过转行吗。”

“说什么呢你。”

“比如说,执事——有兴趣吗?”

 

 

B

“你们是什么人,立刻放开我!”

“……”

“听到没有?”

“……”

“警察你们也敢绑,胆子也太大了——

“呵。”一直望着车窗外的贵族冷哼一声,“不提我倒还忘了,这位,原警官大人。”

“你怎么知道?”加长车后座上的风真抬头寻找着声音的方向,“原,原也是,当过警察的人,不要小瞧——

“当过警察的人这么容易就被人偷袭。”贵族盯着窗外,“也难怪只能是原了。”

“你——

“安静看风景不好吗。”

“说这种话之前——”风真挣一挣反绑在背后的双手,“先不要把人的眼睛蒙起来啊!”

贵族抵在指节边的嘴角扬了扬。

“你笑什么?”风真蒙了黑布的眼睛朝贵族望过来。

“……”贵族从窗外收回目光,“我笑了吗。”

“你以为我看不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或许是明显起了怒气,风真的气场像是一下子不同了,“我还有其他感官能起作用。”

“是吗?”

“是啊,你以为你能把气息完全藏起来吗?”

“……有意思。”

“一点都没意思。”

“刚刚的凶手,不是你指认的。”

“那又怎么样。”

“那你现在想明白了吗。”

“……”

“是不是眼睛蒙起来思路就开始清晰了。”

“说什么鬼话。”风真反绑的手捶了一下椅背,“现在放开我看我能不能轻饶了你。”

“我原谅你这个平民的无礼。”贵族的叹气里竟然有些许愉悦的轻佻,“想不明白也没关系,慢慢想,还有的是时间。”

“什么有的是时间,你到底想干嘛。”

“别急,有什么事——”贵族说:“先吃了晚饭再说。”

 

 

C

“喂。”

“可以开始吃了,一介平民,不懂贵族礼仪也可以理解,不必讲究那么多。”

“不是说这个。”

“到这里的车程不算短,也应该饿了。”

“也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怎么,东西不合胃口?”

“喂——”风真一拍桌子,“你是故意的吗?”

“动作不要这么粗鲁。”贵族晃着自己的红酒杯,“把刀叉碰得乱响是很有失礼节的。”

“到现在还蒙着我的眼睛,是准备让我吃饭的吗?”

“我是不是让你选过了,是你自己选的。”

“光明和晚餐——谁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啊,是你自己选择了晚餐,那自然——”贵族抿一口酒,“就没有光明了。”

“你倒是在那里把酒喝得很爽。”风真把双手扶在桌边,试探着刀叉的位置。

贵族挑起眼皮看一眼长桌对面的风真。

“果然。”他淡淡地说:“眼睛被蒙住时,你看得更清楚。”

“……”风真摸到了自己的刀叉。

“你自己没察觉吗。”贵族也从盘边执起刀叉。

“你是不是很怕我看清你的脸。”风真拿起刀叉试探盘子里的食物位置,“我刚刚没来得及看仔细,你是不是长得很难看。”

“我只是想和头脑清楚的你对话。”贵族切开自己的牛排,“不是那个提线木偶。”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理由,为了那位年轻漂亮的美神小姐——嘛,倒也是值得的。”

“我不是——算了,我对你有什么可解释的。”风真摸索着切开牛排,“我劝你,吃完这顿饭就抓紧把我放了。”

“放你倒也不要紧。”贵族安静地嚼着食物,“但我只怕放了你,你也会在外面的森林里迷路到饿死。”

“森林?”

“你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一路过来,早已经远离城市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你不需要知道。”

“那我需要知道什么。”

“你需要知道的是真相。”

“真相?”风真已经开始把肉往嘴里送了。

“既然你不愿意做执事,那也不要紧。”贵族扯起餐巾一角蹭蹭唇边,“但如果要当侦探,也要当个能找到真相的侦探。”

风真边吃边想了一会儿,“你是有什么需要找到的真相吗?”

“……”贵族沉默下,然后说:“你看,那就需要你自己来找到这个答案了。”

“……”风真也沉默着把盘子里的牛排吃完,然后才朝长桌对面说:“你那边的蛋糕,不吃了吗?”

贵族意外地僵了一下。

“怎么,你不是吃了一半就推到一边了吗。”风真用拇指蹭蹭嘴角,“口口声声的礼节,却随便浪费食物。”

“你要是想吃就直说。”贵族盯着他。

“我只是讨厌不公平。”风真说:“明明我们其他的菜都是一样的,只有这道甜品,我这边没有。”

“……你确实挺出乎我意料的。”贵族轻笑道:“那关于这块巧克力蛋糕的真相,你能找得到吗?”

“前面的所有食物你都吃得非常干净,只有这块蛋糕……”风真转了转黑布后面的眼睛,“我想,或许你不是剩下——而是特意留下一半给谁的。”

贵族低头沉默了一会儿。

“你没事吗,酒杯再攥会碎的。”风真侧耳。

贵族调整自己的呼吸,从长桌尽头起身。

踱步到风真身边时,他放下手中盛着半块巧克力蛋糕的碟子,推到风真手边。

“吃完它,不然你没有命从这里走出去。”

 

 

D

“你要知道,贩卖人口是重罪。”

风真已经开始习惯地分割着盘子里的煎蛋。

“囚禁更是。”

单面煎的蛋黄顺着叉子往下滴,风真还没有想出办法对付这一点。

“恶趣味的人身禁锢也是不被允许的。”

蛋液可能又从嘴角漏出来了,风真去摸餐巾。

“已经几天了,你还没有学会安静吃完一顿早餐吗。”长桌对面的贵族平静地端起咖啡。

“做出这种事,还想要安静优雅地吃你的早餐。”放下刀叉,风真去撕一边的吐司,“你是不是想得太好了。”

“我做了什么事。”

“把我的眼睛弄瞎,你觉得这是什么等级的犯罪。”

“有意思。”贵族往椅背上一靠,盯着对面已经没有黑布蒙眼的风真,“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的眼睛是我弄瞎的。”

“除了你还能有谁,难不成还能是我自己睡了一觉就把自己戳瞎了。”风真狠狠地咬一口吐司。

“那你说说,我是怎么做到的。”

“谁知道,大概是在那天的巧克力蛋糕里下了毒。”

“是我先吃掉的一半。”

“……”风真嚼着吐司,对眼前也不能说是百分百全盲的重度遮挡感确实还是不得其解。厚重的灰黑色遮挡让他基本上看不清桌面的任何东西,但又不能说是一丝光线都感受不到。他是一觉醒来发现黑布明明已经解开自己还是看不见的——突发性失明,哪会有这种事。他习惯性地用力眨几次眼睛,仍然不可能看得清对面的贵族,“你不要得意,会有人来救我的。”

“你是说栗原社长吗。”贵族喝口咖啡,“他知道你在这里。”

“你说什么?”风真侧过脸。

“把你带走,我是和栗原一秋社长打过招呼获得同意的。”贵族说:“你以为我会那么有失礼数么。”

“你说社长他,同意?”

“贵社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侦探,有美神小姐那样的天才少女在,他为什么不同意。”

“……”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应该说过了吧,既然你是一个侦探,那就去自己找到真相。”

“……”

风真沉默着继续吃自己的早餐,直到听见贵族喝完咖啡,薄如蝉翼的骨瓷杯放回碟子里的声音。

“你每天早餐都喝黑咖啡。这点算不上什么与众不同。”风真以叙述的口吻开口叙述,“但每天一大早就喝冰咖啡,就不是人人能行的了。”

“……”

“我被你弄瞎了眼睛怎么知道的呢,这也不难。首先,你每天端起咖啡前后,从没听到你再碰奶杯或是糖匙,也没有听到过咖啡里倒进其他东西的声音。以你们这种如此讲究的习惯,总不可能喝速溶咖啡吧。”

贵族十指交叉支起下巴,盯着对面娓娓道来的风真。

“再来,你喝咖啡时从来没有气息的迂回,无论喝多少都是不试探直接入口——这要是热咖啡,岂不是要烫伤了。”

“原警官……果然不是白原的。”贵族似笑非笑,“但你忽然开始说这些,即使说得的确没错,我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在给你画像。”风真扯过餐巾擦嘴。

“画像?”

“犯罪画像。”风真把餐巾往桌面上一甩,“我倒要看看,你故弄玄虚背后的犯罪画像究竟是怎样的。”

“已经说过了吧,我不是罪犯。”贵族屏住自己的气息。

“是不是不是你说了算,总之——别以为弄瞎我,我就看不见你了。”风真侧耳,“我会让你后悔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拍手[1回]



 

啪嗒。

樱井睁开眯着的眼睛循声望去。

白。

独一无二的白。

一眼便能认出的白。

知它者必然懂它的白。

樱井笑笑。

俯身伸手。

突然的巨响在这时猛烈袭来。

失去重心的身体失重般被甩到半空,又急剧开始下坠,像要跌进无论怎样也到不了底的深渊。

 

 

哐!——

 

 

樱井猛地睁开眼睛。

感觉到额头和后背上的冷汗时,才逐渐清醒过来——又做这个梦了。

哐啷啷啷——

莫名的巨响,从卧室外接连不断地传来,嘈杂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樱井精准地从枕边摸过永远摆在同一个位置的手表——这才什么时间!难怪他还没来得及起床——他给自己立过规矩了,绝不能再一次穿着睡衣出现在相叶眼前。

可在纠结这个问题之前,外面这又是什么声音?难道不是自己的房子出了什么事吗。

当意识到自己大脑思考的先后顺序竟然是这样时,樱井一直以来稳如泰山的节奏出现了错拍。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以手臂支撑全部体重,尽可能快速地移动身体到床边的轮椅上,这一系列动作于他来说已经是谈不上障碍的行云流水。转动轮椅来到衣帽间里,他知道已经不可能来得及给自己穿上完整的三件套了,他只想尽快找到一些方便穿起来的上衣,出去看看家里是不是进贼了。

但衣帽间里除了整齐有序三件套的正装区域,其他衣物樱井几乎可以说是有些陌生的了。他可以对自己每周需要换的几件衬衫几条领带了如指掌,那些位置在他几年来几乎没有变过的行为模式里早已经接近刻板行为。可同时他对自己究竟有几套运动服几件polo衫差不多已经没什么概念,因为他几乎穿不到它们。

虽然他几乎不怎么出门也不见人穿什么都并没有什么区别,但与其说是不想穿,不如说这是他给自己下的硬性要求——绝不可半分懈怠。只有尺寸剪裁错一分一厘都会不同的西装能规范他对自己的要求,只有将自己装进一件件铠甲般的正装里,他才能把功能已经损毁了一半的脊椎骨挺直。

——站直。

额上的汗滴滑进鬓角。

他身上的冷汗还是蒸腾起来了。

这是不该有的慌乱。

樱井从一堆分不清什么样式的休闲运动服里随手拽出一件穿在身上,用力转动轮椅往传来巨响的工作间方向奔去。

 

 

“对对就是这个位置——这样可以,没问题——那个先放这边,来,我帮您一起——”

相叶雅纪,他年轻的工作室学徒,正挽起工装连体服的袖子,在工作室活动区的空间里指挥着一众工人,将各种钢管、支架、篮板、篮筐摆放到位,组装上墙。

在持续的嘈杂噪音中,樱井几乎看呆了。

他的工作室。多年来从未有外人踏入一步的地方。如今热火朝天到像是筑地的海鲜市场。

“这个怎么用,我可以试试吗……”相叶正试图从工人师傅手里拿过电钻,“哦哦是这样的……”

“相叶。”

樱井的声音淹没在电钻转动的声音里。

“相叶。”

樱井的声音仍然试图保持克制。

“嗯我做得对吗,哈哈哈多谢您夸奖……”

“相叶!”

兴致勃勃埋头苦干的相叶终于像是依稀听到远处传来的幻听,抬起头来。

“啊,老师。”他赶紧起身朝樱井走过来,“您起来了,需要咖啡吗。早餐也很快,我都准备好了……”

樱井心想,我起来了,我能不起来?这样拆家的吵法我还睡得着你当我是睡在太空堡垒里?他不动声色地抬眼,“你在干什么。”

“啊,这边的情况您不用操心,很快就能安装好了。”相叶朝身后摆摆手。

“我问这是在干什么。”樱井沉声重复。

“是不是尘土有点大,老师先把我的衣服披上挡一挡灰——”像是一切在心里早就计划好,相叶从旁边的椅背上拎过自己的帽衫,抖开披在樱井肩上。“啊嘞……”他端详着樱井,忍不住笑出来,笑得樱井的火直往太阳穴上蹿。

“有什么可笑的,很好笑吗?”没有得到我的允许擅自带工程队进来施工好笑吗,在一个建筑设计师家里乱动设计好笑吗,因为我无力阻止并且把人轰出去所以肆无忌惮好笑吗。

“我本来是怕弄脏老师的西装,但是现在这样就……双层帽衫了呢。”

对樱井竭力克制的怒气视若无睹,相叶展一展自己灰色帽衫的帽子,刚好扣进樱井背后的灰色帽子里。

“还,挺时髦的。”相叶笑着说。

“……”樱井隐而未发的怒火被那无邪且无辜的笑容浇灭了大半。岂有此理。他还有话要质问——

“很快就好了,这个篮球架。”相叶俯身整理樱井的双层领口,“我的设计稿很简单,占地面积也几乎实现了最小——老师不也夸了我那张稿画得好吗。”

 

 

——这张……画得是不错。

 

 

当樱井第无数次地经过并假装没有看到那张万红丛中一抹绿的设计稿,相叶终于指着那面墙直球对他提问“老师觉得这张稿画得怎么样”时,他是这样回答了没错。结构合理,线条清楚,空间实用性强——他必须忠于专业的角度,客观如实地给出评价。

但那并不等于他同意在自己的工作室付诸实施?

“我知道,老师当时就流露了并不准备在工作室安装的意见。”相叶的手指温柔抚过樱井肩头,针织面料绵软,虽然隔着两层,仍然是他们至今为止最近密的一次接触。“但我也是正式经过允许的了。”

“允许?”樱井板直肩膀,发现休闲服与西装的铠甲感相去千里,“谁的?”

“樱井舞女士。”

“……”

“据樱井舞女士介绍,虽然这间工作室的设计师是老师你,但工作室的注册法人却是她。因此她有权对本工作室的一应事务性事宜给出授权,其中就包括我提出申请的——在工作室限定范围内安装一套室内篮球架。”

“……”

“樱井女士还跟我说,如果哥哥他——就是老师您——对此提出什么抗议的话,尽可以请他致电找我。”

“……”

樱井沉默着。

他这个公共关系学的妹妹真不愧是当年学校的高材生。当年抱在怀里那么小小的一个,如今已经可以这样有本事地反过来治他。

人生还真是无常。

樱井继续感受着自己的脊椎骨,像以往任何时候那样,试着去数一数,究竟还有几个骨节是可以被感知到的,还受自己控制的。

再次抬起眼睛。

“咖啡好了么。”他问相叶。

“嗯?哦,马上。”像是拆过来的招式不在相叶的预料之内,他有那么一点点意外,但还是很快就动作利索地接出一杯咖啡端过来。“给您。”

樱井端过杯子,面目淡然地抿一口咖啡。

相叶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发难。

但樱井只是安静喝着咖啡。

相叶攥了攥手。

“怎么。”樱井瞥他一眼,“不是说早餐也很快就好吗。”

“哦,哦好的,很快。”

相叶从樱井手里端走杯子转身,樱井则移动到餐桌边。当天的报纸已经规规矩矩地摆好,以及诚如相叶所说,装修工程被控制在非常严格的范围内,虽然噪音难免,但完全不影响他吃一顿如常的早餐。

相叶把吐司和酸奶端过来,樱井便同以往一样翻开报纸。

在餐桌对面坐下,相叶不自觉地在桌子底下抠起了手指。

“不吃饭吗。”樱井翻过一页报纸,不经意地开口,“一大早就在忙了。”

“那个……”相叶终于有些按捺不住,“老师不再继续问,篮球架的事了吗。”

“问什么,既然你是经过许可的,符合规定的。”樱井再翻一页报纸,“那就尽管去实施就可以了。”

“老师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设计这个吗。”相叶的声音有点发干。

“怎么说呢。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翻过一页的报纸隔开樱井的神色,“老实说,我并不关心。”

相叶低下头,屏住了气息般。

樱井假装对此毫无察觉。报纸继续一页页翻过,一帧帧将他的所有表情带过。

 

 

相叶咬了咬嘴唇里侧,那里似乎没有什么神经,感觉不到疼。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表现出来的模样像什么。

他就像一个想方设法制造事端以引起家长注意,可最终还是被无视了的孩子。他想要的当然并非家长的宠爱,但从结果来看,画面感是极其相似的。

那他想要的是什么。

用一抹翠绿从红色圆圈中突围而出。

用一声巨响打破那百炼成钢的铜墙铁壁。

用一记直球在零分的记分牌上得到第一个三分。

果然,还是操之过急了。

不。

别以为这样就能把他吓住让他知难而退。

他可远远不止如此。

退缩什么的,他从来没学会。

从未。

 

 

“嘛,我还能想干什么呢,我无非就是不想年纪轻轻还没开始就一身职业病。”相叶抬起头,挺直后背,拿起一片吐司啃了起来。“咱们这个职业长期伏案,不保持一些随时可行的运动可不行。”

樱井安静地看着报纸。

“说起来,我中学时篮球打得还是挺不错的,那时有老师以为我能成为专业运动员呢。”

樱井保持着如一的安静。

“唔嗯,对,所以说,以后觉得脖子酸了,我就可以,随时投几个篮。”相叶嘴里已经塞满了吐司,但却一直没怎么咽下去。

樱井的目光迅速扫过他,看到他鼓鼓的脸颊有些发红。

“这样的话就,唔……嗯。”相叶终于有些被噎住了。他努力想把面包吞下去,但嗓子里像被堵住了一样往回推。

樱井终于把报纸从桌面上整版展开,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彻底挡在报纸后面。

并非有什么重大新闻需要细读。

而是他实在无法维持自己的毫不动容了。

 


to be continued




避免误会还是说明一下。
我不是你们一直在等的那位,就让法叔不在江湖而江湖永远有法叔的传说。这也更符合她的美学。
这是一人再开的无人之境。
班门已成传说,弄斧的还是准备没羞没臊地继续弄(。
这个故事已经依稀有了它的容貌,所以是不会荒废的。
我会尽力自由地去写的。
想看花海盛开,想等燕子归来。
一起吗。

拍手[7回]

 

轮椅的车条匀速转动,在整栋房子里浮起第一层晨光时,自樱井的卧室里一路穿过客厅,在全坡道的地板上投下摩天轮般的光影。

在从那一隅空间的书桌旁经过时,樱井总会转过头,目光掠过布满整面墙的图纸,红色的圈圈点点像似自成一幅抽象作品般,表达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情绪。

事实上,原本从樱井的卧室到洗手间并不会经过这里,只是不知自什么时候起,他改变了自己的行动路线。

绕了一些对于一个行动不便人士来说徒增负担,远不属于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路。

其实他连原本的作息时间都已经一起更改了。

以前的这个时间,他是还没有起床洗漱的。

但是有个人每天的打卡时间逼得他不得不早起一段时间,好让自己在对方进门之前已经从头到脚把一切都打理妥贴。

——他是不能容许自己穿睡衣的样子再一次出现在对方面前的。

并且他也从没有提过诸如打卡之类条框束缚的要求,只不过是那个人——

“老师——”钥匙转动和推门声以及呼唤声几乎同时响起,携着门外的春风一起走进门来,相叶笑着来到樱井跟前,“早上好啊。”

——那个年轻人啊。

“你不用每天都到这么早。”要化解那份生命力的热度,真需要相当的平静克制。

“我到这么早老师还都已经起来了呢。”放下背包洗个手,熟练地插上咖啡机的插销,按开按钮,抽出樱井和自己的杯子,“再晚点还得了。”

对于相叶每天早上到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两个人的早餐做出来这一点,樱井已经不再阻止了。因为阻止也没有用,与其多费唇舌,不如安静地把早餐吃好,以便开始高效率的一天。

“总之,这里不会有任何强制的规定。”樱井转动轮椅,往餐桌旁边去,“你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就好。”

从开放式操作间到餐桌的这片空间,和客厅的活动空间原本是两片区域,两片区域之间有一条坡道。樱井从客厅到餐桌这边来,是需要让轮椅经过一个上坡——轮椅车条从匀速到减速,再加速到匀速。

用杯子接着咖啡,拉开冰箱门拿出面包果酱,再带出一瓶酸奶,转身回来接第二杯咖啡——相叶的注意力实际上从来没有离开过樱井。

他一早已经注意到这栋房子里存在于各处的连接坡道,在设计上都是毫不留情面的。通常如果是行动不便人群的家里,会尽可能把这些连接坡道设计得平缓,而且也会最大程度上减少不同区域之间的高低差异。所有对于正常人来说完全不会留意到的细节,都可能会对行动不便人士造成困扰。

而樱井的这间工作室兼住宅的房子,偏偏是不同区块之间高低起伏各异,连接坡道的角度也是一切从节省空间以及设计和谐角度出发的,只保留了不会造成行动障碍的基础水准。

因为兼有建筑设计专业和行动不便人士照顾的知识经验,本来就能够很明显地注意到这些方面。而在经过关于“楼梯满墙”的一课之后,这种感受就更加直观了。明明是自己说的“坡度太陡会给残疾人士造成很大的难度”,而“坡道过长则可能增加使用轮椅的疲劳”。

但相叶已经观察得很仔细,樱井的轮椅在经过这些很需要费点力气的坡道时,显得游刃有余如履平地。

实际上在全自动化轮椅早已经普及并且不断优化的今天,完全可以不必还使用这种自己来操控的传统轮椅。

这样的想法相叶只放在了心里。

——这种看似不合理实则处处流露出的对自己的毫无容赦。

不知当中经历了对自己怎样的严苛对待,才会有今天这般无需任何人照顾独立生活的自如能力。

端起咖啡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杯子。

相叶压抑着心里翻涌的情绪。

事实上只要一走进这栋房子,就会有一种情绪充斥着相叶的心。他只是无时无刻不在和它做着斗争,却从没能让它消失。

但他只能斗争到底。

他要带来的不是这些。樱井也不需要这些。

在一片吐司上抹平蓝莓酱,相叶转身走向餐桌。

他应该给这里带来的是——

“最近天气逐渐凉快起来了呢。”相叶在餐桌边坐下,把咖啡放在樱井跟前。

“谢谢。”樱井在桌边拉起轮椅闸。

“今天外面的空气就很好。”相叶又说。

“嗯。”樱井翻开了桌上的报纸。

“……”咬一口吐司,相叶舔了下嘴唇。他其实是还有台词等在后面的,但鼓不起勇气说出来。暗自看一眼低头翻看报纸的樱井的西装领口,后颈露出来的衬衫领子,和他的背一样笔挺。

……站直。

相叶还没有进过樱井的卧室。确切地说是还没有接近过樱井的日常生活领域——除了第一次的突然袭击之外,无论什么时候见到樱井都已经是把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与此同时,樱井的一应日常用品,包括洗漱用品,换洗衣物,全部被封锁在樱井自己的卧室和专用洗手间,相叶从没见过。就好像这个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丝破绽都不会露出来。

虽然从没见过,但相叶确信,在他的那片领域里,樱井一定有大量的复健工具,以保持足够的运动量,才得以支撑出现在这般清爽笔挺的骨骼姿态。对于一个应该是从腰椎上出问题的人来说,能够把背挺得这样直而毫无萎靡之态,克己的程度难以想象。

“天气这么好——”相叶也掰直自己的肩膀,如所有早餐闲谈般那样地说:“老师想不想出去转一转?”

手上的报纸翻过一页,让相叶错过了樱井某一帧的表情。

“除了定期的残疾人士检查和复健,我不会出门。”樱井说。

又来了。那种平淡得像是在说他人事的语气。

相叶刚想再说什么,樱井接着说:“以及,那些事也都不在你的工作范围之内。”

“我——”

“所以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

 

 

不。

你真的不是你口中所说的那种残疾人士。

你除了行动方式和正常人有些不同以外,你把自己逼得比正常人还要正常。

 

 

相叶也不再多说。

是没这么简单的。

当然。

但要是以为他相叶雅纪是一个碰了钉子就掉头的,那也是别想得那么容易的。

他会站直的。

绝不驼背地面对自己必须要去面对的。

 

 

那天工作室里的相叶显得异常安静。

樱井这样意识到的时候,转过头看了一眼在埋头在那一隅桌前默默画着的相叶。

这是一个没有从他这里讨要半分捷径的年轻人。通常浮躁的年轻人总是想要从一些过来人那里讨要少走弯路的地图,但是相叶不同。单是楼梯这一课,樱井就眼见他不知踏踏实实重画了多少张图。实际上原本那些被自己用红笔圈出来的构图,是足以看出来相叶作为建筑设计师空间想象力的一面的。教科书错误是教科书错误,才能这种东西却是不受“是否可行”这一标准的限制的。

相叶身上的才能是毋庸置疑的。在校期间的优秀成绩肯定是毫不打折扣的。

有才能的同时还不急于走捷径。

樱井望着明明说了“天气逐渐凉快起来了”却还是在认真画图时隐约出了汗的后颈发梢,一不留神就出神了很久。

发现的时候,感觉自己隐约有些出冷汗。

好好教导这个年轻人。

别辜负他的才能。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几天之后,樱井发现,要维持住这个自己给自己立下的师长设定,实在有可能是他人生至今最艰难的事情之一。比七年前接受如此这般的自己还要更艰难。

在第一层晨光里途经那面满是红色圈点的墙时,一抹清秀翠绿从中跳脱而出,钻进了樱井的眼里。

樱井停下了转动轮椅的手。

匀速转动的车条缓慢定格不动。

那是一张用绿笔完成的设计图稿。

钉在一片图稿的正中间。一副彰显自己必将成真的决心。

设计不复杂。

因为要实现的内容本身不复杂。

 

 

那是一个篮球架。

包括篮板,篮圈,主杆,拉杆,臂展以及篮架箱底。仔细看看,还特别设计成了可移动箱底。

看标注比例和数字——室内适用。

再定睛看看图纸背景,与其说是室内适用,不如说是专为室内用设计。

虽然还只是一张图。

 

 

樱井在原地停了很久。

这位相叶同学——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拍手[2回]

“那么第一周,就先从画楼梯开始吧。”

他还记得,当他说出那句“难道老师你认为,「Studio 零」是一个会辜负他人的名字吗”之后,坐在轮椅上的樱井翔沉默着抿完杯中最后一口他为他泡的红茶,就一言不发地滑着轮椅,进了内室。

然而过了不到一小时,他又眼睁睁地看着那轮椅滑到已经在白色小桌边被支了起来的绘图板边上。然后,一双干净的手松开轮辐,指节抬起,在绘图板上面——轻轻敲了敲。

木质的绘图板发出闷钝的声音来。

夹杂在窗外的蝉鸣声中。

“可能你会觉得有些委屈。在Q大这种名校读了五年建筑,各种竞赛中也拿过奖,又有很多事务所的青睐。楼梯谁不会画呢?你可能也会觉得,我来你这里,不是为了画楼梯的。”

樱井从地上打那只被他开了的暗红色工具箱里,掏出一支用了一半的铅笔。接着,手指灵巧地摸起一侧的刀片,简单地削了削并不很钝的铅笔尖。

铅笔屑的石墨腥气,浅淡地弥漫在夏末的午后阳光中。

“我并没有……”

相叶刚想表示诚意,却听到下一刻,樱井便将手中那只已经削好的铅笔,放在了他面前绘图板的托边上。

“不过在我这里,第一周,你将学到的东西是——”

男人看着面前似乎求知若渴的年轻大学生,微微地扬起了下巴。

像是在看一片蕴藏着满满原石的矿野。

或是青绿色的,尚待开垦的良田。

“简单如楼梯……”

他的手指握住轮椅边缘。

微微发紧,却不为人察。

眼前这个学生。

假以时日。

或许——

 

 

“……也不是谁都会画的。”

——没错。

 

 

相叶雅纪的目光从钉图板的一侧,逡巡到了另一侧。

最后,落在了自己今天刚刚完成、却又被樱井无情的红色记号笔批注了的图纸上。

定住。

……他是对的。

相叶盯着面前那些被红色记号笔圈出的错误。目光盛得灼人,仿佛要把纸面烧出一个洞一般。

他暗暗地握了握拳头,不自觉地绷紧了唇线。

——樱井翔是对的。

楼梯,并非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从第一天,他画的第一张图开始,自己就在不断犯错。很难想象——在学校时各科成绩优异的自己,竟然会栽在楼梯这么最简单不过、也最不起眼不过的东西上。曾经在学术的世界里天马行空地架起过无数建筑形体的相叶雅纪,第一次在理想与现实世界的连接点——绊了跟头。

自在那张图纸上画下第一笔开始,每一次将图纸交给樱井翔过目,对相叶来说,都是一种对自尊的挑战。

而樱井翔看过图纸之后,轻蹙眉心时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让他感觉在对方面前几乎无地自容。

“相叶君,你画楼梯,都不知道画好残疾人坡道的吗?”

“相叶君。这里,这里和这里。要重画。”

“……你好像一副‘不知道为什么要重画’的表情啊。比如这一张,坡道的高度比例不对,坡度太陡。轮椅无法很顺畅地爬坡,会给残疾人的使用造成比较大的难度。而下一张,对就是这张,坡道整体太长,距离休息平台太远,很容易令使用轮椅的残疾人臂部过度疲倦。”

“还有,今天这一张,作为景观楼梯,却没有考虑到你选择框景的尺度和宽度。这种长度的景观楼梯,台阶应该更宽大些。而你这样每一阶都给了普通楼梯的厚度,台阶却保持普通宽度的话,很容易造成人的视觉和疲倦。”

“普通人尚且如此,残疾人则更不用说了——这段景观楼梯所附带的残疾人坡道,在爬升过程中没有任何相应的视觉景致可言。那么对于残疾人来说,这只是一段没有任何景观特点的,普通的功能性坡道而已——”

红色的记号笔。

被夹在干净白皙的指节中,于空气中飞舞着。

一字一句,一点一圈。

都像是刻在相叶的心上。

每一句话。

都让他把拳头握得更紧一分。

而那握紧的掌心里藏着的,并不是对于自己错误的羞愧。

而是另一种——更令他几乎快要无法呼吸的——

难过。

他看着戴着无框眼镜,书卷气得就像一个大学教授般的樱井翔。坐在轮椅上,背对着自己,在那面墙上钉着的图纸上来回勾勾画画。轮辐轻微转动,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个人口中不断吐出对他自己而言残忍无比的句子,却只是为了帮助一个几乎没有什么实际设计经验的、初出茅庐的无知学生,去重新认识现实世界里建筑应有、却被常人忽略的微小细节。

那刺眼的红色不断在纸面上飘飞。

相叶却早已什么也听不进去。

那几个词,像是紧缚住他神经的魔咒,令人无法挣扎的枷锁。

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随那刺眼的红色一起旋转、盘桓、扩大,充满整个视界——

普通人。

残疾人。

 

 

残疾人——

不。

你不是。

拳头越攥越紧。

指甲尖似乎也要狠狠陷进掌心的纹路里。

不要用那么平常的语气,那么称呼你自己。

你不是。

你才不是——

你根本——

 

 

“……相叶。”

熟悉的波澜不惊的声音再次从耳边传来。

将在钉图板面前陷入沉思的相叶雅纪,拉回了此刻的时空。

不知不觉中,樱井已经滑着轮椅,来到了他的身边。

轮辐旋转。

已经逐渐开始熟悉了的沙声在他的侧后方,停了下来。

相叶紧紧地闭了闭眼睛,随后睁开。

他彷然地等待着。

等待着因为自己的错误,而即将降临的新一轮言语惩罚。

虽然樱井说的是自己。

可对于相叶来说,却仿佛是一种句句都折磨在自己身上一般,无法忍受的宣判。

“这次的错误……”

 

 

啊啊。

又要开始了。

 

 

相叶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肩膀也仿佛防御般收了起来。

因为紧张,年轻的大学生弓起了瘦削的后背。

他又要用那些词汇来形容自己了——

额头一滴滚烫的汗水,沿着眼窝与挺直的鼻梁间的沟壑。

缓慢地。

磨人地。

滑落至唇角。

“……只有两处。”

落入耳中的,却不再是那副冷冰冰的声音了。

相叶有些惊异,一时间甚至愣在原地,无法回过神来。

“比起一周前,已经有了很多进步。”

肯定的声音,仿佛幻听一般,从身体侧后方传来。

“虽然刚才有说要你重画,不过这里和这里,这两处问题只是扶手的宽度和转弯度。相信下一次改正之后,我大概就会无法挑出错来了吧?”

那声音的句尾似乎有些微微地抬起。

像是夹杂着一种相叶不曾期待过的,满意的评价。

“要知道,我第一次被老师指导楼梯画法时,可是用了足有整整两周呢。”

男人似乎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初次见面时,深谷湖泊里的水面。

此刻正被名为相叶雅纪的微风,搅动得泛起了微微涟漪。

“资质的确很优秀了。”

轮辐的沙声再度响起。

背后的男人将轮椅向前滑了一点。

相叶如同全身被定住一般,不敢回过身。却在不经意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对方胸前那别着一尘不染的衬衫上那条领带的,银色领带夹。

在夏日海市蜃楼般朦胧而蒸腾空气中。

发出一点闪光。

“……相叶同学。”

——仿佛盛夏的幻觉。

沉默的空气缓缓流动了几秒。

相叶这才像是要发出声音好确认一下现在是不是梦境一般,轻声问道:

“……老师?”

“……哦。不过。”

男人的声音似乎穿过厚重而潮湿的空气,远远传来。

甚至有些不真切。

“还有一处很大的错误,刚才忘记说了。”

“还……还有?”

相叶的心脏再度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仍然不敢回头看樱井,却也不知道此时该看图纸上哪一处地方。

很大的错误——

那应该是比之前被樱井老师标出的两处红圈,更明显的地方才对了。

明明已经很努力地检查过了。

因为是学生而实践经验不足的部分,也通过连续几天熬夜地查阅规范集和翻资料而尽可能地做了补救。

尽管如此。

却还是有吗……

相叶沮丧地闭上眼睛,无可奈何地等待着那醒目的红色记号笔,再次落下的那一刻。

“……是什么?”

 

 

——啪。

回答他的,是一记轻轻拍打在后腰上方的声音。

有些冰凉。

微痒。

有些棱角。

——却并不严厉。

是一支没有使用过的,崭新的——

绘图铅笔。

 

 

身后的人握着铅笔一端的人并没有用力。似乎只是想提醒他什么一般,善意地敲打了一下自己这位刚收了一星期的学生,那因为紧张和沮丧而弓起来的后背。

“……站直。”

听到这一声,相叶终于回过了神来。

被铅笔拍打的那一下,令他本能地挺直了原本弓着的后背。

他有些疑惑地侧过脸。

似乎想要弄清楚男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您说什么?”

“我说,站直。”

樱井翔顿了顿,将铅笔收回了手中。

 

 

铅笔的一端落在他的手掌中央。

轻轻地,无节奏地敲打着掌心。

 

 

“面对自己的作品时。”

“要对自己付出的努力,有应有的尊重,和自信。”

“所以,不要驼背。”

“站直。”

“可是……”

“——没有可是。”

 

 

铅笔敲打掌心的声音停下了。

取而代之的,是再次响起的轮辐声。

“……相叶。”

男人手指将轮椅转了小半个圈,来到相叶面前。

他坐在轮椅上。

却像是站在自信的城楼顶端。

他从下往上,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无论正确还是错误。”

 

 

沙。

沙。

像是记忆中那一瞬的风永远停滞。

或是飞快地流过身边的时钟的秒针。

“无论是缺陷还是不完美。”

轮辐再次响起。

轮椅被男人用干净的手指推过来。

推向——

相叶的身边来。

面对面前这位有些不知所措的学生。

樱井翔微微勾起的嘴角,在夏日盈满空气的阳光中。

看起来,仿佛一个来自久远的微笑。

“这都是,你自己的作品。”

 

 

你不是。

我是。

不,你不是——

……我已经是了。

不是的。不是的。

不会一直这样的。一定还有希望,哥哥一定还可以——

……小舞。

你我都知道。

希望,不会有了。

……

 

 

不过。

无论是。

……或者不是。

 

 

七年时光,从转动轮辐的手指中匆匆流过。

而七年之前,第一次坐上这日后几乎成为自己身体一部分的轮椅的年轻人,却在命运残酷的指缝间,顽固而执着地挣扎着。

然后,从苍白的沉默中。

从淋漓的汗水中。

抬起了他那双不肯向命运屈服的,黑色眼睛。

无论如何。

我。

——都还将会是这个我。

 

拍手[2回]

 

刷啦啦——

夏季的热风卷着气浪,阵阵拂过窗前。

 

 

昨晚刚下过雨。沿着Q1225栋方向的那条步道往前走,入眼即是大片大片的绿色。郁郁葱葱的绿树抖擞而挺拔,仿佛被雨水洗净过全身的每一片树叶。其中最高的那棵则停在25栋的门前,树顶直拔入云,仿佛已消失在上方朗朗晴空中。

大概为了能多呼吸一些这饱浸了绿意的新鲜空气。

25栋别墅靠近侧道的一扇高窗,即使在这般炎热的夏日里,也浅浅地开了条缝。

倘若有人走近。

就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樱井老师?”

小心翼翼的声音。像一个谦恭谨慎的学生。

不是很确定。

有一点试探。

接下来响起的,则是另一个可以说是与窗外这浓烈的夏季格格不入的男声。

伴随着纸张哗啦哗啦作响。

那语气直截了当,严肃到几乎不近人情。

“——重画。”

相叶雅纪站在樱井翔的工作台前,紧张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绵密的汗水。

即使现在屋内开足了冷气,按他的体质,依旧很容易出汗。

年轻人汗流浃背地接过绘图纸。低下头,就一眼看到了上面被樱井手中的红色记号笔毫不留情地勾出的几个错误。

看到那几道粗重红色所勾出的醒目红圈,以及旁边属于樱井字迹的修改意见。

相叶雅纪脸上一红,在心里小声地叹了口气。

“……好的。”

捏紧自己的图纸,他看不出表情地垂下脑袋,对樱井轻轻地鞠了一躬。

“……我立刻重画。”

被汗水染湿的发尾,在他鞠躬时翘了起来。

露出被掩在同样被浸成了半透明的白色衬衫下的后颈。

樱井沉默地瞥了他一眼。

点点头,没有说话。

相叶转过身,向自己摆在角落的那张白色小桌走去。

年轻的大学生捏着耷拉下来的白色图纸,背影看起来多少有些沮丧。

而面前这张白色小桌上,比起他一个星期前自说自话地来到这里,又自说自话地留下来,已经多了不少玩意儿。

像是已经无声地默许他使用、甚至占据这和樱井共同工作的房间里的一隅空间。

也变得逐渐不再争论他的去留。

——这多少给了他一点安慰。

 

 

白色桌子之上。

各种号码和颜色的铅笔。橡皮,橡皮刷。

美工刀,刻刀,重刀,割刀。砂纸,切割垫板,厚度测量仪。各式各样的胶水和速干剂。

直尺,曲线尺,法式曲线尺,丁字尺。比例尺,绘图模板,圆规。

铁丝,各色喷漆,空气罐,摊开成圆圈的各式国际色卡。

墙角还堆放着各种厚度和颜色的纸板、泡沫板、塑料板和聚乙烯白板。

而最明显的,莫过于那张斜斜地立起来,坐下去时几乎能将相叶本人掩在其后的——

老式建筑绘图桌。

相叶走到那张建筑绘图桌前。

他捡起一支滚进白色小桌边角里停住了的铅笔。铅笔看起来已经不剩多少了,尾部的橡皮因为整体比例而显得圆滚滚的。

相叶拿过桌边一只有些发钝了的刀,简单地削了削。细碎的铅笔屑仿佛没有重量般,绕着他的指尖旋转落下,无声无息地滑进被盛夏的热度蒸得发烫的空气中。

 

 

“——慢着。”

然而。

背后那个仿佛宣判一般冰冷的男声,却不等他削完手中的铅笔,就再度不留情面地响起了。

相叶的背脊条件反射的一抽。

虽说外面正是盛夏。

他却仿佛觉得后背上有点点冷汗,渗透衣衫。

而来自背后那个人的视线。

则仿佛比他的声音还要令人发冷——

“先把你画错的图,在那面墙上钉好。”

 一向对樱井的指导言听计从的相叶,在听到“那面墙”几字时,脸上却意外地——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老师……”

年轻的学生放软了话尾,语调中流露出近乎央求的意味。

他手中紧紧捏着还没来得及放在绘图板上的图纸的一角,似乎极度不情愿,可又无法违背樱井的要求一般矛盾着,脸上不自觉地显出了天人交战的表情。

“能不能……”

“——不能。”

回答他的声音依旧冰冷。

年轻人抬头看了看樱井所说的那面墙,又看了看坐在工作台前正忙碌着的樱井。

“可是……”

看得出他并不喜欢那面墙。

“——没有可是。”

工作台前那个正盯着图纸看的背影却连头也没回。

“但我……”

相叶雅纪的声音随着他的呼吸一起局促起来。

他想要深深吸一口气,然后说好。可年轻人的心性又让他忍不住地想要试探一下坐在房间另一角、现在已经可以算是自己老师的那个看起来冷冰冰的男人,能够忍耐自己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相叶雅纪。”

工作台前盯着图纸的背影顿了顿。

像是终于被打动了般,低下的头稍稍抬起来了一些。

相叶期待地仰起头。

“樱井老师……?”

男人侧了侧脸,声音听起来似乎没有任何起伏。

“五分钟之内,把图钉好。”

 

 

樱井翔工作的时候,脸上会戴一副无框眼镜。

银色镜腿,细细地没入脸庞两侧被黑发覆盖的耳际。看起来极富书卷气,像是Q大那些夹着书本站在讲台前的教授般,令人心动。

然而,却又令他有些——

格外地不近人情。

……反正他对自己不近人情也不是第一天了。

相叶见对方根本连眼睛也懒得抬起来搭理自己,只得摊开手,苦笑了一下。

随后又咬了咬牙。

这面墙。

他一手抓过自己桌上的几颗图钉,另一只手拎着图纸,拖着脚步走到樱井所说的“那面墙”边。

 

 

——这面可恶的墙。

 

 

相叶有点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这面被樱井装上了整面钉图板,随时可以将图纸钉在上面展示,同时边看边讲解的墙面。

而此刻等待被展示和被评价的,则是在面前这大概有一整层高,五米长的钉图板上——满满钉着的,他相叶雅纪从一个星期前踏入Q1225栋这间不为世人知的工作室「Studio 零」以来,所画的,并且画错过的——

所有图纸。

铺满了几乎整面墙的图纸上,密密麻麻的画着标出错误的醒目红圈。

清一色的红。

明晃晃地有些刺眼。

这种红色。

——当然是樱井画的。

相叶想到这里,有些不甘心地用手中的图钉狠狠将自己刚才攥在手里那张图纸的最后一角,钉在了钉图板上。

 

 

错误。

错误。

连续而无止尽的错误。

 

 

他泄气地看着从墙壁另一头开始,也就是一周前、他自信满满地进入「Studio 零」工作室时,被樱井所要求画的第一张——手绘轴侧图。

是的。

手绘。

在如今这充斥着电脑建模的时代,这间不为人知的房子里的樱井翔却像是一部厚重的古典建筑教科书一般。在这一周里,他不仅没有为相叶配置电脑,还搬来了自己以前学生时代时所使用的老式建筑绘图桌,并在相叶面前放下一只装满各种画手绘建筑图纸、以及做手工建筑模型时所需要的大部分工具的暗红色工具箱。

“相叶君。”

“我知道你在学校里的成绩也许很优秀。”

男人坐在轮椅上。

相叶坐在沙发上。

彼此之间隔着一张透明的、切割简洁的玻璃茶几。

“但是,在我这里。”

两人的视线几乎是齐平的。

因为身高和坐姿的缘故,相叶甚至可能比樱井的位置还要高一些。

“——就要遵守我这里的规矩。”

可是。

哪怕挺直了后背。

收紧了胸膛。

视线都保持樱井翔的齐平。

和对方隔着一张玻璃茶几的相叶雅纪,还是无可避免地感受到了——来自轮椅上那个男人的,威压。

一种居高临下,却又不容拒绝的威压。

严肃。

又有些不近人情。

可那其中更多的,则是属于樱井的、他进门第一天便感受到了的骄傲与矜持。

仿佛在两人间存在着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

然而,相叶知道。

这堵城墙非但根基深厚,且几乎是无法撼动的。

因为。

它们根植在一种名为绝对职业自信的,坚实的地基之上。

绝对的自信。

是的。

就算两人独处,面对自己这样一个擅自闯入的陌生人,还是年下的、在对方看来可能充满活力甚至攻击性的年轻人。

可坐在轮椅上的樱井翔在面对他时,也会无意识地流露出在相叶看来仿佛无法逾越的高城一般,绝对的自信。

那样厚重的地基,到底是怎样构筑起来的呢……

年轻的大学生有些疑惑。

也想要了解。

于是。

在鼓噪自己心脏的那股几乎让他想要叫喊出来的激烈心跳中,他听见自己如是回答。

“……好的。”

“好的。”

“……樱井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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