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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嘟——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当那一天刹车失灵,强拉手刹的瞬间S扑过来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时,大个子保镖狮王捶一把他的肩,离开了。

 

 

嘟——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当那一天他要S帮他开电脑登陆邮箱,S笑着吐槽这个不用我了吧,他直觉反应地说出“干嘛不用你反正在我身边”时,二次元狂人IT太郎拔了电源夹起自己的笔记本朝他敬了个礼,起身离席。

 

 

嘟——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当那一天S在众目睽睽之下盯着那个连半完成品都算不上的粘土作品猜出这个是kiss吧,他张开双手拥抱S说“你真的懂我”时,萌萌果也伸出手勾一勾他的脖子,挥挥手和他道了byebye

 

 

嘟——

直到你出现的那天。

直到樱井翔你出现的那天。

 

 

嘟——

再拨不通,樱井已经快要把手机捏碎了。

攥着手机冲出家门下楼到车库,犹豫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车是停在哪个方位。走到车边按下电子锁的时候,电波的那一头终于被接了起来。

“喂。”

“呃——”

太过熟悉而又像隔了太久太远的声音钻进耳朵,电流一般激得樱井一时竟卡了壳。不,一定并不是他情绪过于激动呼吸急促,只是因为他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几乎没有张嘴说过话而已。

“喂。”对面的声音又平静地传过来,“是你吗。”

“……”樱井用力抿了下嘴,因为他很怕自己的声音里会夹了鼻音,泄露自己的情绪到电波的那一头。“是我。”

“这么巧,我正在给你打电话。”相叶说,“一直拨不通。”

难怪一直拨不通。

一直在对拨对冲。

这种事怎么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发生过。

“打给我?”

“嗯,你现在有时间吗。”

“你说现在。”你是知道我正要去找你吗,这是读心还是特异功能?樱井打开车门,坐进车里,“你在哪里。”

“我是想和你说。”相叶想了一下,说:“你要不要搬回来。”

樱井正在往锁孔里插钥匙的手哆嗦了一下,车钥匙掉在车里。“什,你说什么?”他俯下身去摸钥匙,几乎卡得自己上不来气。

“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很喜欢这里。”相叶接着说:“我反正要走了,能有个合心意的房子不容易,你不如就搬回来好了。”

“什……”手指摸到钥匙,才刚起的一阵心悸瞬间放缓,缓到供血不足,樱井几乎直不起腰。艰难地捡起钥匙坐起来,他呼口气,“你要走?”

“嗯。”

“去哪里?”

“去哪里也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

“对你来说,没有区别。”

“……怎么没有区别!”

“我要离开日本。”

相叶的声音始终平稳在一个频率上,但樱井已经感觉自己有可能快要过呼吸。他竭力屏住气息,可分明自己都能听到自己杂乱的呼吸声。

“为什么。”

“我答应了远藤,加入他在国外的研究项目组。”

“再说一遍。”樱井咬着牙,把钥匙往锁孔里插。“你答应了谁。”

“他答应了我不追究。”相叶的声音变轻了些,“你。”

“……”车钥匙在锁孔周围磕磕碰碰,因为手抖得有点严重而怎样都无法顺利插进去。樱井努力放缓呼吸的频率,“他威胁你的?”

“不是。”

“你是为了我?”

“不是。”

“你愿意的?”

“这是兑现承诺。”

“那你和我——”樱井被过呼吸顶得快要发不出声音。

“……”相叶沉默着,似乎在等待“你和我”后面的话。

“你和我呢。”

“我和你。我和你之间,有过什么承诺吗。”

是啊,他和他之间,曾经有过任何关于承诺的言语吗。

没有吧。

可即使是如此,就能够放下得心安理得毫无挂碍吗。

樱井握紧手里的车钥匙。

“你什么时候走。”

“今晚的航班。”

“今晚?”

“今晚。”

“……你在家吗。”

“嗯,过一会儿就准备出发了。”

“等我。”樱井用力将钥匙插进锁孔,狠命一转,发动了引擎。

“什么?”急促的喘息声在听筒里变成了杂音,相叶没听清楚。

“我说。”手机扔在副驾座位上,樱井一踩油门,“等我!”

 

 

车开到他和相叶的公寓楼下时,樱井发现,路边的樱花都已经开了。

原来冬天已经过去了。

他竟浑然不觉。

他本想停了车上楼,却看见已经站在樱花树下的相叶。手上拖着一只最大号旅行箱,色彩淡丽的休闲西装,从头到脚清爽依然,只除了看上去似乎清瘦了不少。

樱井朝他走过去。

时隔一冬。

我们之间的冰河消融了没。

是不是还没消融,所以我才走得这样如履薄冰。那么我宁愿它就此消融,哪怕我会跌入河中,那也将是溺于春天的暖流。

相叶看着樱井走向自己,手上不自觉地握紧了旅行箱的拉杆。

“好久不见。”樱井走到近前,望着相叶的眼睛。

“是挺久的了。”相叶也看着他,笑着说。

“你怎么站在这里。”

“我在等出租车。”

“不是说了让你等我吗。”

“我怕等不到,误了机。”

“你真的准备上飞机吗。”

“不然呢。”

“不要去。”

樱井固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这句话说出口的,相叶也露出了相当意外的表情。

初春的风,柔软微熏。

像是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有些闸门早就已经不受控制地崩坏了。

“小翔。”相叶眼里蒙着一层湿润,“我等过你了。”

“……”樱井不是不想立刻就接话,是仍在控制自己呼吸的频率。

“我等过你了。”相叶又说了一遍,“不止一个七天。”

“我知道。”樱井掰开自己的喉咙,“我知道了。”

“是你没有选择相信,不是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不想再等了。”

“我只问你一句。”樱井说:“抛开任何人,去国外的项目组,真是你的意愿吗。”

“比起呆在原地等你的相信却不可能等得到,我愿意去更远的地方,研究你从没相信过的东西。”相叶更用力握紧拉杆。

樱井低头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抬起头。

 

 

直到我出现的那天。

直到我樱井翔出现的那天。

 

 

“我明白了。”他说:“那,让我送你。”

“不必了吧。”相叶已经转身。他不得不让自己转身。因为他怕再不转身,眼里的湿润就不会再听话了。他不想把场面变成那样,因为这本不该是那种情意绵绵的煽情场面。

相叶拖着旅行箱迈步,或许是这个型号的箱子尺寸还是有些太大了,不仅噪音有点大,还竟然有点拖不动地压手。

三步。

——不要对我读心。

七步。

——我们同居吧。

十步。

——不要去。

是职业病,是强迫症,让他计数着自己走了几步,也让他终究停在了第十步上。

也好。相叶告诉自己,不如在这里转一下身吧。转身看一看早已经走远的樱井,把自己还未能放下未能割舍的一切都在此断舍离。这样他就可以走得彻底,走得干脆,走得再也不必回头——

“十步。”

就站在他身后的樱井,抿着嘴朝他歪了歪头。

“你在十步以内转身了。这说明什么呢,相叶医生。”

“……”

“是不是说明,你心里是想让我送送你的。”

相叶心上像是被打了一拳,却并不感到疼,而是一下子柔软地陷进去,当场被KO般地败下阵来。

这年春天的第一片樱花瓣落在樱井肩上,他伸手过去拣过来。

“这位司机先生。”相叶也歪歪头,“你要记得刮胡子才行啊。”

 

 

再次踩下油门,樱井拨动转向灯,雨刷在挡风玻璃前应声舞动起来。

“抱歉抱歉。”他赶紧往反方向关掉,“我很久没开车了。”

“没关系,说不定是下雨了,只是我们看不到。”相叶扣好安全带。

“那,我们应该也只需要看不见的雨刷才对。”樱井扶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啊嚏——”相叶立刻打了一个喷嚏。

樱井伸手从车前拽了一张纸巾出来,“你的花粉症还没好吗。”

“好了。”相叶把那团红色接过来,擦了擦鼻子,“我今年不会再犯了。”

“真的吗。”樱井说:“看起来不像啊。”

相叶不置可否,看看手里红色的纸巾,“这人家送你的十二单,还没用完吗。”

“这确实是新买的。”樱井说:“我好像已经觉得,纸巾从来就不应该只有一个颜色了。”

相叶侧目看他。

“连纸巾都有十二单。”他又自语似地说。

相叶只是盯着他。

一程沉默,眼波交错。

“已经是最后一程路了,你就记住我的那个要求吧。”樱井笑着说:“不要对我读心。”

“最后一程?”相叶说。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樱井握着方向盘,“这辆车的刹车,又失灵了。”

“……别乱开玩笑。”相叶皱了下眉,“你说真的?”

“你害怕吗。”樱井敛起笑容。

“……”相叶看了看他,在座位上坐正,“上次我都没有怕,现在,更没什么可怕的了。”

“现在和上次有什么不同?”

“上次,我们还有话没说。这次……我们的话已经说尽了。”

“你真这么想?”

“……”

“我们的话,真的已经说尽了么。”

“如果不是,那你是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想说——你有没有想过,这次可能是我故意剪断刹车线,只要你不肯留下,我就带你一起去死。”

“……”

“现在害怕了吗。”

“小翔啊,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相叶忽然松弛下来似地靠在椅背上,“我从来就不怕死。”

“是吗。”樱井的呼吸也终于轻松起来,“那你怕什么?”

“我怕感觉不到在活着。”

“所以现在你为什么不怕。”

“因为你说要带我去死,让我强烈地感觉自己正活着,活得特别真切,就像以往我们做爱时那样的真切。”

“哈哈哈哈——”

樱井先笑开,相叶也跟着笑起来。

肾上腺素疯狂飙升,鼓躁起波澜万丈的情绪。

“所以,如果我们这就要死了。”樱井笑着说:“你还会愿意再和我做一次吗?”

相叶瞥一眼樱井爬满青胡碴的下巴,“很难说。因为我不知道你已经多少天没洗过澡了。”

“哈哈哈哈——”樱井又笑,“如果我身上真臭到那个份上,不是才更像真正地活着吗?”

“也是,毕竟你连石楠的香薰都点过,还有什么更闻不得的。”

“说真的,那石楠的香薰蜡烛你是不是自己留下了,我收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

“我留它干嘛?那只是石楠的蜡烛,又不是真用你——那什么做的蜡烛!”

樱井再一次发出惊天爆笑。

“别笑了,把好方向盘,我还想再多活几分钟。”相叶斥道。

“我喜欢你。”樱井忽然收起笑声,正色道。

“……”

“我喜欢你的所有。”樱井再重复一遍:“我喜欢所有的你。”

“……”

“所以原谅我。”

“这算是什么,遗言吗。”相叶说。

“就当是吧。”樱井说:“我希望你知道,你不用再等我,我不会再让你等我。”

“……”

“因为从此以后,我都会一步不离地紧跟着你。”

 

 

时已入夜,暮色与灯光交汇出前方道路的轨迹,像连绵起伏的涟漪,引向海的深处。

相叶没有戴眼镜,眼前视线在波光灯影里模糊,像一张无法识别的地图,不知将驶向哪个目的地。

可无论哪个目的地,如果是能和身边这个人一起。

那就算。

就算这片海的尽头其实是三途河畔,也不足为惧。

 

 

“小翔……”相叶声音里有些微颤抖。

“如果你现在想说的是,你有点怕了,不想死了,那就正好。”樱井望了望航站楼出发层的驶入口,“我们到了。”

“到,到哪儿?”相叶朝车窗外张望。

“机场。”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樱井缓缓踩下刹车,把车停靠在出发层的门前,“我是骗你的。”

“你?!”

“忘了吗,律师都是诈欺师。”

“你这混蛋——”

“如果你连跟我一起去死都不怕,为什么要怕和我一起活下去呢。如果你甚至愿意和我一起去死,又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活呢。”

“……”

“你说是这个道理吗,相叶医生。”

“……”

“而你连我是骗你的都没看出来,足以说明你还没能放下我,这才影响了你的专业判断。”

“把门锁打开。”

“不。”

“你——”

“我已经说过了,不要去。”

“你说了不要我就不去吗?”

“如果你一定要去,我也已经准备好了。”樱井从兜里掏出了自己的护照,“就像我说的,我会一步不离紧跟着你。”

“你——你现在这是在跟我耍无赖吗?”相叶心里那个被一拳击打陷落的地方,柔软地弹了起来,机能优越得恢复了供血供氧,供多巴胺供荷尔蒙。

“律师还都是无赖,你不知道吗。”樱井说:“对了,让他来告我好了,我可以为自己辩护。”

“胡扯些什么……”

“我都是说真的。”

相叶用手捂住了脸。

“现在我把锁打开,你自己选择。”

无论是眼泪还是笑容,他都不想让樱井看到。

这后半生,还不知道是谁读谁的心。

一直握在手里的樱花花瓣,粘在了相叶的脸颊上。

 

 

——抱歉,我不能兑现承诺。你怎么做,是你的自由。

收到这条信息的时候,远藤已经登机。望着机窗外的夜色,他想,相叶可能从没明白他这次回来的真正原因。

也许他早已料到会如此。完全不会衡量利益得失,做出这种没出息的选择,也是已经看不到任何赢利可能的项目了,再多花时间精力已是无益,能够及时止损也是好的。

飞机起飞前,远藤点开通讯录,勾选相叶雅纪的名字,点下了删除。

 

 

A

“哇怎么这么沉你这放了什么东西——”相叶把一个纸箱搬下来准备拆开时被意外的重量晃了下,险些没把箱子扔出去。“话说回来,这些东西都应该是你自己收拾,我为什么要帮忙。”

箱子放在地上,相叶朝书房那边望了一眼。樱井正在那边把他的书重新放回书柜里,似乎干得兴致勃勃,还戴着耳机哼着小曲。

“喂——”相叶再叫一声,还是毫无反应。

算了,真是前世的冤孽。

撕开胶带翻开箱子,相叶反应过来,怎么会不记得了呢,这个箱子之前装起来的时候有多重,他还担心过会不会搬到一半就散了架。

满满当当一箱子的雪花球。

相叶蹲下,端详这些用泡泡纸包得整整齐齐的雪花球——这分明就是当时自己包的那些好吗?敢情根本没拆过原封不动又搬回来了。

“这个耍无赖的骗子……我看你根本就没打算真的搬走吧?”

 

 

B

樱井哼着小曲把自己的书一本本重新摆回书架上空的那些位置里。

严丝合缝,像是这些书怎么抽出来的,这些空位就没有动过,还能原样再放回去。

和衣柜的情况一模一样。

那些空着一半的位置,一看就是特意留下,像是只等着有一天物归原处。

电视机旁边空着的一大片位置也一样。

空得像是在等人来播种一片雪花球下去的农田。

樱井手上轻飘飘的,收拾什么东西出来都像是没有了重力,直接要脱离地心引力飞上天去。

“你呀,你个一表斯文的心理操控专家。你真的想过要离开吗?”

 

 

PLAY

“等等,这个是……”

默默在客厅收拾出几个箱子的相叶终于爆发了。

“樱井翔——”他站起身冲进书房,“怎么这一来一回又多了一台新的碎纸机?要两台碎纸机干什么……”

坐在书桌边正在翻看什么的樱井慌忙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一藏。“啊?什么,你刚说什么?”

“我说碎纸机……”相叶狐疑地朝樱井走过去,“你在藏什么?”

“没有啊。”樱井试图拉开书桌边的抽屉,他也不明白他做这种无用功又是何必,“碎纸机啊,就是旧的那台被我用得太过,有点不大好使了,所以买了台新的。”

“你到底有什么东西可碎……”相叶走到樱井跟前,迅速伸手到他背后,抽出了他手里的东西。

“催情香薰系列使用注意事项……好啊你,好……我就说,谁会傻到买石楠味道的香薰,你果然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

“不是这个真是……哎呀买的时候我真没看到这东西,这刚刚翻出来才发现。”

“别,别解释了。我也看出来了,难怪还又买了一台碎纸机,你是有太多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等着销毁吧?”

“真不是——”樱井站起身一把揽过相叶的腰,“你说我用得着吗。”

“用不用得着……”相叶转头看一眼书柜里摆放回去的书,“我看我有必要检查一下,你藏了多少乱七八糟的黄书占用空间。”

“直接检查我吧。”樱井说。

“检查你?”相叶转回脸。

“检查一下我——”樱井顶一顶他的胯下,“看看我身上已经藏了多少种对你的想法。”

“……会很花时间吗。”

“亲自试过就知道了。”

 

 

“嗯唔……”

相叶在枕头上伸个懒腰,看了看窗外已经大亮的天光。

“嗯……几点了。”他迷迷糊糊从床头摸过手机,一看时间,早过了该起床的时间。

他挣扎着准备起身。

才发现被一双手拦腰抱住。

“小翔……”相叶拍拍樱井的扣在他腰间的手,“我要起床了。”

“唔……”樱井十指扣得更紧,“起什么床。”

“我要上班啦。”相叶说:“这都几点了。”

“不要去了。”樱井的脸在他肩头蹭蹭。

“已经一周没去过诊所了!”相叶苦笑,“你像个成年人好不好。”

“那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干什么。”

“我要一步不离地跟着你啊。我不是说过了吗。”

“别闹了……”

“反正我现在也失业,以后就指望着你养家了,可不是要跟紧你。”

“失你个……你不过就是在家停业几个月!”相叶猛地坐起来,“我可不负责养你!”

“这么绝情的吗。”樱井眨眨眼。

“那是,你随随便便一副眼镜一块手表就可能要了普通人好几个月的收入,谁养得起你?”

“这话说得……好像你不是随随便便就踩碎过我多少眼镜一样。现在说养不起,那时你想过赔偿吗?”

“我真的不跟你耍贫嘴了,今天必须去上班。”

相叶翻身准备下床,却感觉脖子被从身后一勒,抬手一摸才明白,是条领带。

“再一次。”樱井在他耳边吹气,“就一次。”

“我还没有跟你算账,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领带。”

“你告我啊……”

相叶转过脸,狠狠用力吻在樱井嘴上,堵住了他的话。

 

 

用不着闹上法庭。

让我满意了……

我的牙齿,我的眼睛,我的一千个灵魂,都可以交出来,镌刻在石板上完成一个契约——我与你永不分离。

 

THE END






0202,我又平坑了。
我甚至都不相信人类还有明年,却相信西皮+文字还有无限的可能。
感谢我自己。
做一件并不需要被需要的事,燃烧到最后一刻。
保持这种美感,向下一程,向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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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那年樱井的冬天格外漫长而无边无际。

大约有风,大约有雪,大约有超级寒潮过境,他都不是很清楚。

如果人一生中也有四季,那他也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走出这个冬天。

安放在床头的律师徽章证实着他还是一个律师,并没有被剥夺从业资格。并且幸运的是,当天因控辩立场不同在争执中不慎踩空跌落楼梯下的受害人——据本人自己的供述是这样——也只受了软组织挫伤类的轻伤,表示不予追究。无需承担刑事责任,律师从业协会给出的处罚则是当即停止关于本案的一切辩护,以及律师工作停业六个月的决定。

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万幸。

可能只除了樱井自己。

没什么幸与不幸。

只有当时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相叶雅纪的样子,深深扎在心里,像根刺像根针,无论多少烟酒都无法拔除。

他无法想象相叶是怎么看他的。是抱有同情或是夹着厌恶,是给予理解还是只有失望。更或许,是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的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看法。说到底,他冲过去这件事本身,就根本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立场。最极端的结果他也设想过,哪怕是后半生都不能再做律师,哪怕——可即使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既成事实,多想无益。

整件事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终于有了大把闭门不出的时间,可以踏踏实实收拾整理那些堆得到处都是仍未拆封的箱子。

除了那满满一箱的雪花球,还有很多个装满书和文件的箱子。

樱井一个个拆开,一本本书理过去,一份份文件确认清楚。在终于拆出自己的那台碎纸机时,樱井找到了这么多天以来唯一的娱乐活动——粉碎文件。一种不用过脑子的简单重复动作,或许是最适合当下不过的。除了无数过往陈年旧案,他把太田光案堆积成山的文件收拾整齐,一一粉碎。

关于那个案子的后续如何,换了国选辩护人还是找到了新律师,重新开庭了没,检方的证人有没有继续出庭作证,樱井一概不知。他是断了网不看报,手机也几乎没碰过,每天只安安静静保持着基本需求的半原始生活状态。

一张张白纸黑字写满标记提示做了一千种准备的文件碎成细雪。樱井放空着目光焦距,不知是手底下飘了雪,还是窗外飞了雪。

是谁的主张也好,是谁的坚持也罢。是谁相信了,又是谁怀疑了,都是无话可说。一切由它开始的名字,也自当灰飞烟灭于它。当初是谁走了十步才回头,是谁根本在三步以内就已经转身,心理学的棱镜是不是早就能窥见今天这样的结局。

总之,是与他无关了。

 

 

雪细细密密地下。

在手中,在窗外。

在日日夜夜的心上。

在每一个始终没有拆开的雪花球里。

 

 

终于摸到那套指甲刀时,樱井已经对过了多少天没有什么概念。拆箱的进度很慢,他反正不着急,慢慢整理慢慢收。

在摸到那套指甲刀时,他稍微意外了一下。因为这个箱子里装的并不是日常用品类的东西,都是书本杂志和笔记本一类的物品。这是一样不合品类装错了箱的东西,在其他所有分门别类清楚标示的纸箱中露出了违和感。

樱井看了一眼箱子里面。

拨开指甲刀,下面出现了一沓打印纸。

和其他文件不同,是横向装订的。

樱井对此毫无印象。

从箱子底拽出来。

发现这像是一沓写作完成的书稿。有封面有内文,颇有厚度,密密麻麻。由于是按照书稿的竖向行文,因此是横向装订起来的。

压在手上,有种异样的重量。

封面上印着这份书稿的名字。

 

 

——《千梦》

 

 

春也在二十岁时遇到了自己一生中的劫难。

那时的他还是一个朝气蓬勃鲜衣怒马的年轻人。对自己医学生的身份充满骄傲和理想。深信以一己之力可以帮到很多人,解救人类精神领域的无形苦痛。

遇到E的时候,春也眼里看到的全是理想中精神科医生该有的模样。

专业水平高超,视野超前理论大胆,游刃有余的工作态度和洞悉人心的眼睛。虽说E广受医护欢迎的原因大部分并不在此——春也当然也知道他是一个外表过人充满魅力的男人。

一切只不过从崇拜开始。

从学生到成为医生,春也不敢说在目光碰触时从没有对E产生过一星半点的好感,但也真的仅止于此。

那时候春也已经知道自己的性向。他对异于大多数人的性向并不怀有过多疑惑和道德羞耻,只是于他来说,也并不是有条件大方出柜的处境。他内心极度自由,也并不为还不够自由的外界限制而过分苦恼。

春也的秘密与其说是E发现的,不如说是春也未加掩饰的真性情告诉他的。

E的年龄身份双商水平,要引诱那个时候的春也,不过就是易如反掌。硬要说的话,春也谈不上有多么喜欢E,只是觉得未尝不可,愿意顺其自然。

E丰富的阅历和高超的技巧,给了春也大开眼界的性体验,也开发了春也尚且青涩的身体。回过头想一想,与其说让春也沉迷的是E本人,不如说是被性本身所迷惑。那是刚开始学会享受性的年纪,正是吃不够不知度的时候。

成瘾的快感。

春也一度将那误以为就是喜欢。

挥霍无度的欲望伪装成一种快乐假象,像一只飘在头上的气球,于某一天忽然晴天霹雳,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爆成一颗炸弹。

春也是同性恋。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全精神科似乎都知道了。

——同性恋行为属于精神类病理症状吗?可以通过治疗思觉失调的方式进行矫正治愈吗?

春也同样不知道,医院什么时候立项了这个研究课题。一阵轰轰烈烈的恶意传言,一段只留下空白的询问面谈,回过神来的时候,春也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这一课题的研究对象——或者说,牵头这一项目的负责人E,从一开始就是瞄准了他这个再适合不过的研究对象,才有了接下来那些看似你情我愿的欢愉。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春也竟然都并不想要去和E对质一句,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因为他发现,无论是与不是,他都不在乎。一段亲密关系里的背叛,甚至竟然并没有让他感到伤心。

事实上他也清楚知道E这是在冒险,因为自己完全可以把E供出来架在火上一起烤。但是春也没有这样做。不仅因为从没有人强迫过他什么,即使是有过欺骗,对他来说倒也算是无关痛痒。或许E就是足够了解这样的春也,才把赌注押在了这一点上。或许极端一点说,就算春也真的把E拖了出来,他也准备好了“一切都是为了研究进行的试验”这张底牌。

如此沽名钓誉,春也在那时就明白了,那些曾经误以为的好感,不过是对一个优秀标准和完美想象的荷尔蒙冲动罢了。

春也就此陷入了一个人的困境。

一个足以击溃任何正常人精神心智的困境。

所谓的矫正治疗,从来都脱不开非正常手段的强制干预,包括药物、电击、人身钳制以及各种非合法类精神控制。无论哪一种,本质上都不过非人的折磨。

春也从没想象过自己这一生还会经历这样的场面,如此戏剧化而充满荒诞色彩。在完全失去人身自由的那段时间,他甚至在压力强大的精神控制和心理暗示下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认为根本不是问题的性向,是不是真的是某种思觉失调带来的幻觉。但在他内心更深处的地方,却有一个声音,始终不肯服输,虽微弱却不灭地顽强发声——你没有病。

这个声音支撑着春也,一次次扛过了药物和电击对中枢神经的打击。

也是这个声音,在一次次剧烈的痛苦刺激中,逐渐生长,一层层分出更多的声音,裂出更多种感官,在原本广阔而自由的灵魂旷野中野蛮生长,各自成长为不同性别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样貌。

你没有病。

你很正常。

不要害怕。

和你的性别没有关系。

和你的性向也没有关系。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你不是一个人。

有我们陪着你。

都会过去的。

一定会过去的。

 

 

书稿到这里,重新出现了封面和名字。

——萌萌果、狮王、IT太郎、雅子、雅树……

十数个名字,每一个以名字分开的部分都是一个完整的人物和他们的故事,他们和春也的故事。

最后一个名字,就是春也。

 

 

——春也

 

那么,终于写到我了。

需要说明的是,虽然我把主角的名字写成了春也,但是这个故事的真正主角并不是我,我只是用我的名字把这个故事写成了一部小说。

我,春也,是一个作家。

事实上我和前面所有的人是一样的,我们都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分裂出来的人格。不止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真相,大家几乎都是知道的。只不过我被赋予的职业是作家,所以最后这个记述事件真相的任务就自然由我完成。

我其实在很多年里都不是很能理解,我为什么会存在的真正原因。

每个人的存在,有些是为了陪伴他,有些是为了保护他,有些是为了帮助他,有些是为了让他更加了解自己。只有我,这个作家,是他完全没有需要过的。之所以会有我的出现,难道只是一种极端痛苦之下的错乱吗。

这个疑惑,直到有一天,我才终于解开了。

就是你出现的那天。

就是你,这部小说唯一可能会面对的读者。

樱井翔。

直到你的出现,我才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会需要我的存在。

是的,他需要一个作家,一个能够将他的前半生清楚记录书写下来的人。有朝一日这个人需要把他所经历过的一切都真实叙述呈现,不为别的,只为他终于遇到了那个,需要知道他的一切的人。

所以,我才会存在。

樱井君,你出现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可以动笔了。

你是他可以交付后半生的那个人。因此你需要知道他的前半生。

在将这个故事的一切和盘托出之后,我也将功成身退,从他的生命里退场。我并不是第一个退场的人,实际上在我之前大家已经离开得差不多了。我想,这也是我们所有人最好的归宿。因为有你,我们都不再被需要,而不再被需要,才说明了他的幸福。

有一天你终于看到这部小说的时候,希望是我们的愿望成真了。

他,这部小说的主角,终于又只是相叶雅纪了。

他的前半生,做了一千个梦。

而千梦归一,就是你。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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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第一次庭审的前三天里,樱井几乎就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律师从业这么多年,从没有过一个官司让他寝食难安到这种程度。并非因为案子复杂牵涉广影响大,也并非因为几乎谈不上什么赢面很可能会被检方吊打,硬要说的话这种案子里他这个位置上大可以做个顺水推舟走过场的工具人。

这些都不重要。

什么才是重要的。

他不知道。

他在仍然还未拆封整理的十数个纸箱之间生活起居,电脑文件笔记堆得到处都是,高低错落随手取用倒也方便。

他仍未找到指甲刀藏身于哪一个箱子的哪一处角落,但他已经买了新的指甲刀,把十个手指的指甲剪得干干净净,剪到几乎秃进肉里揪心疼起来才知道住手。

是的,他要递文书递证据,他要从头到脚到指尖都以最好的状态面对法官陪审检方当事人,以及——出庭作证的各方证人。

坐在三五成堆的纸箱中间,樱井机械地按着电脑键盘,翻着文件纸页,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会面录音。手边是咖啡,果汁,酸奶,以及法式吐司三明治一类可以随手充饥的东西。

他没有时间去想什么人。

却不代表能阻挡住有人早已把他放下,甚至可能是从来就没有被拿起过的绝望笼罩过整颗心的面积。

他感受着百般无端无以言表的焦虑难捱,和正在逐渐降临的冬。

有一千种曾经的温度,在他心里冷却凝结,化成冬日窗外的霜。

 

 

如果说樱井翔做好了关于开庭当天的一千种准备,那么当天发生的事,就是那第一千零一种的天方夜谭。

 

 

原本樱井再怎么也不可能去到法庭外的那个楼梯间里。即使是在短暂的休庭期间,他也是要用来捋清思路理顺逻辑,准备接下来的应对。

旁听席上不知多少路的媒体,多少控辩双方的相关人员,他只是不经意地一抬眼间,就偏偏看到了熟人的面孔。

一起走出法庭时,他礼貌地上前点头。

“永作女士。”樱井微笑,“您还真的来了。”

“请樱井律师喝点东西?”永作笑道,“辛苦了。”

“嗯——”樱井看看手表。

“喝口水的时间还是有的,樱井律师的嗓子都有点哑了。”

“那好吧。”

却之不恭。

樱井也确实感觉喉咙干痒。

走廊里的自动贩卖机前,永作递给樱井一罐咖啡。

“真是精彩啊,刚刚的庭审。”

“您是指——”樱井笑得情绪复杂,“相叶医生吗。”

坐在证人席上的相叶雅纪得体大方,叙述准确;面对公诉方检察官的询问对答自如,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望着那样的相叶,樱井简直有些怀疑,是自己曾经给他输送过去的那些检察官病人给了他绝佳的锻炼,才成就了今日这般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在想想,要是当初一直停留在那样简单直接床上床下的关系里,没有抱什么奢望非要再进一步,也许今天也不会是这个局面。说不定两个人还好好地保持着床伴关系,随时想要了就睡,睡完了各自走人,又有什么不好呢。

人呐。

总是心不足。

“相叶医生的表现固然是如同主场,但樱井律师你……”

“我怎么。”

“没什么。”永作想了想,“我想说樱井律师大可以多点底气?局面看起来并不差呀。”

“嗯。”樱井知道永作说的是事实。无论是事前充分的准备还是庭审中得体的表现,都让辩方的局面并不显得式微。他也并非缺乏底气,只是……

“庭审都能让您享受其中的话,我倒是荣幸之至。”

仰头喝一口咖啡,樱井在走廊尽头看到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不,是前后两个人影。

两个樱井都认识。

他知道自己并不该跟过去。

但是人呐。

总是做傻事。

 

 

永作有句当时没有出口的话,或者可以为樱井当天的行为给出相对合理的解释。

——樱井律师与其说是在为当事人辩护,不如说是在全心全意维护相叶医生。

 

 

“你到底想干什么。”

相叶雅纪站在楼梯转角处,姿态防备地握住楼梯扶手。

“我有话和你说。”远藤拓实盯着相叶。

“你是检方的重要证人,能不能去专心做好你该做的事。”

“你希望我不作这个证吗。”

“什么意思。”

“那个孩子是不是装的,这个案子会怎么样,我根本毫不关心。”

“那你关心什么?”

“你。”

“我已经说过了,自重。”

“你害怕那个律师输吗。”

“你说谁。”

“那个看起来很有些自以为是的,姓什么来着……哦,樱井。”

“你想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你用得着紧张成这样?”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律师,做他自己坚持正确的事情,你要是敢动他——”

“你知道吗,你越是这样,像现在这样,天不怕地不怕我一提到他你就变了脸色……我越是想要对付他。”

“……”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不去出这个庭,他就可以稳赢。”

“不需要。他能赢,用不着任何人。”

“……”

“你以为你是谁啊。”

相叶最后一句里无关痛痒的蔑视激怒了远藤。

他上前贴近相叶,攥住了他的手腕。

“我倒想问问你,你以为我是谁。”

相叶挣了挣,没有脱开远藤的手。他看着他,“你就这么想毁了我么,毁了我的人生能给你带来多大的快乐?”

“毁了你?”

“你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和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请你不要再做任何无聊的事。”

“你是真看不出还是装看不出,我只不过是对你还……”

“别这样。”

相叶再用力挣了挣,远藤也更用力朝他压制过来。

“你明明也——”

 

 

樱井就是在那一刻推开门冲进楼梯间的。

他知道远藤接下来想要说的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语气里藏着的是什么。

是求而不得。

是求而不得后的恼羞成怒。

“放开他!”

相叶的脸上一瞬闪过了无比的惊惶。

“呵。”远藤冷笑,“真是惹人嫌。”

樱井原本是没准备动手的。

他还维持着自己身在何处是何身份的理智。

但是远藤的一句话击溃了他的自控防线。

“你真以为他需要的是你?”

动用暴力的瞬间意识往往会陷入空白。

什么精英阶层的身份,什么早该沉稳的年纪,什么该知分寸的体面,都被粉碎进一片空白里。

一阵兵荒马乱的失控。

回过神来的时候,远藤已经倒在下一层楼梯拐角处。

樱井知道所有人都会觉得他疯了。在法院里,在庭审日,身为律师,在完全行为能力下对他人实施人身伤害。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呼吸粗粝,头脑发烫,神经暴跳着高速运转,分析眼前的局面。

在樱井清楚觉悟即将承担各种难以承受的后果的同时,内心深处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坚定地站立着。

他不后悔。

无论什么责任他都会负,但他不后悔。

因为他在失去理智之前清楚地看到,远藤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抬手用力捏住了相叶的脸。那无疑是一种挑衅,更重要的是,那个动作里还带有明显的侮辱意味。

不是对他,是对相叶。

他在一刹之间暴怒。

 

 

无论相叶需要的是谁。

也许他根本不需要我这种所谓保护的自我满足。

我也只是一个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之事的普通律师。

我更是一个认定对待世间人事只需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喜欢的人受到哪怕一点点伤害都应该百倍偿还的普通男人。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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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这次可以了吗。”

“可以。”

“那么,开始吧。”

樱井在会面室的玻璃隔挡前打开文件和手账。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玻璃对面的太田光说。

樱井抬眼,“今天已经按照你的要求请你的心理医生在场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配合?”

“我在配合。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一点我的心理医生可以证明。”

樱井攥了攥笔。

今天他的身边坐了一个人。

太田光的心理医生,西装周正头发清爽的相叶雅纪。

本来相叶的身份前缀应该还有一条——他的前男友——但是樱井告诫自己要把这层关系彻底抛开,彻底到就像这段关系从来就没存在过一样。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像现在这般,和相叶共处一室如常工作。

樱井几乎不知道是怎么和相叶在会面室外碰的头,打了招呼没,又到底有没有正视过他一眼。他有些像是选择性保护地按下了快进键,直接强制自己进入工作状态。

“根据对当事人的精神状态评估,我认为,他在案发当时确实不具备完全行为能力。”相叶在旁边平静陈述。

“我是你的辩护律师,你必须对我说实话。”樱井盯着对面的太田,“明白吗。”

“我现在说的就是实话。”

“也就是说,事发当晚你是没有任何关于案件的记忆的,是吗?”樱井又问。

“是的。我只记得自己一直都在房间里,根本没有外出过的记忆。”

“主观上,你有没有过要这样做的想法?”

“我说有或是没有,是真话还是假话,你能判断吗?”

“你的心理医生不是在场吗,自然有他来判断。”

“那你直接问相叶医生就可以了,所有这些想法,我都和他说过。”太田凑近玻璃,盯着樱井,“包括我想对你做的那些事。”

樱井攥紧手里的笔,一时间差点不记得自己是为什么要为一直威胁自己生命安全的嫌疑人辩护。很多相关的无关的记忆盖子像是要被顶开,被他用力按了回去。

“我提醒你一下,对我的想法并不仅是想想而已,你已经实施过了。无论你是否承认或是已经不记得了。”樱井说:“但这些都不重要,现在你要清楚知道的是,这起纵火案的实施主体就是你,即使不是你现在这个精神主体,你需要负的刑事责任也已经是既成事实。”

“你重复强调这些究竟是想表达什么呢。”太田有些不耐烦。

“我想告诉你,现阶段的情况是,首先很难证明你的无行为能力属实,即使你心理医生的鉴定被采纳,检方也会有相应的人会来为你做出反向的鉴定——我相信也已经有人来做过了。我既然接了这个案子就会负责到底,但你至少要让我能相信一点——你确实没有主观实施犯罪。”

 

 

“对这次的赢面就这么没信心吗。”

从会面室出来,相叶对樱井说。

他身上的一切都还是那么明亮清爽,光明坦荡得看来全无分手再见的尴尬。

樱井不知这是怎么做到的。或许唯一合理的解释只有,这段感情对他来说确实并没有那么重。

“赢面能有多大都无所谓。”樱井耳边发麻,眼神无处安放,低头整理手上的公文包,“我是为了维护自己的——”

——理想主义。

相叶也低了下头,目光扫过樱井胸前的徽章。

“那你确信了吗。”他问。

樱井想说,如果我确信了,也只可能是因为相信你。可关于相信的话题,他已经再不想也不敢碰触了。相信就相信,怀疑就怀疑。没什么可说的。

“只能根据你给出的鉴定来了——一切让证据说话吧。”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钉好的文件递给相叶,“这些是目前我整理出来本案控辩双方掌握的情况,你也拿一份,方便了解后续流程。”

“怎么,该对我进行的法律专业讲解,用这份文件就能打发了吗。”相叶从樱井手上接过来,“具体该怎么配合出据精神鉴定,身为辩护律师竟然不需要亲自跟我沟通一下吗。”

“……”樱井的手还捏着文件一角,不知该放还是该收。自己想要尽可能避免一切交流接触的意图被当场戳穿,空气在尴尬里安静僵持。

“已经是中午了,一起吃个工作餐吧。”相叶说。

樱井的本能反应是想要拒绝的。

他想说这算什么,名为法律说明的工作餐,实则是补一顿没来得及吃的分手饭吗,一定要这样一个环节不差地完成这个仪式才行吗。可是他又不能拒绝。不仅因为相叶说的本来就是事实,更因为一旦拒绝就说明了他没放下,他放不下,他还无法坦然面对。

看着被两只手各自捏住对角的文件,樱井想,我有的选吗。

这个格局,是让我走投无路。

 

 

“所以,刚刚说的就是这里……考虑陪审一贯的思路,可以拿出你多年应对病人的经验……”

一手的叉子上卷着意面,一手按在桌面的文件上,樱井让自己看起来很忙,忙到五官五感都顾不上去注意对面的相叶。

“我打包的箱子很乱吗。”相叶却在几乎难以找到缝隙的高密度说明里冷不丁插进了一句话,“东西很难找吗。”

手指按在文件上,樱井有些僵硬地抬眼。

“什么?”

“你的指甲,多久没剪了。”

“嗯?”

“你的指甲——每天递名片举证据委托人检方法官第一眼就看到的指甲,看起来已经很久没剪过了。”

“……”樱井下意识地从文件上缩回了手。他没有意识到。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修剪过指甲了。每天能保持头发清爽西装整齐已经是他能维持的极限了,至于指甲,身处热浪之中才能有恃无恐闲情以待的指甲——对一个刚刚分手的男人来说,是不是有些过于苛刻了。

“是不是找不到指甲刀。”

“……不是。”

樱井抿嘴低头,一圈圈卷着盘子里的面。

“这个案子让你压力很大吗。”相叶看着他。

“……”樱井想说并不是这回事,但又不知道还能怎么说,说什么。

“抱歉让你牵涉进来。”相叶又说。

“……”樱井想说我是被牵涉进来吗,说得好像从头到尾都和我无关一样,说得好像我根本是个局外人一样。

与我无关吗。

那么,和谁有关?

我果然只不过是……

盘子里的面卷得太多太过,逐渐断成碎节。

“怎么不吃。”相叶问。

“在吃。”樱井低着头。

“……”

“……”

沉默之中,只听见叉尖刮划盘底的尖锐噪音。

“不要糟蹋食物。”相叶吃着自己的那不勒斯意面。

“这面里,有香菜。”樱井继续转动叉子。

“哪有。”

“我本来也以为没有。毕竟菜单上的看起来明明是罗勒。但是果然,香菜那股味道,即使是切成碎末又或者是榨成了汁看不到,还是会把其他食物的味道全都夺走。”

“……”

“你说过,可以入口的食物千千万,就是要把其他食物的味道都夺走,才能突出它自己。”

“……”

“果然,这就是香菜。维C之王。菜单上的罗勒怎么可能替代得了它。”樱井笑着摇头,“竟然还想假装它。”

相叶平静地吃着意面,樱井的每一句话入耳时,那些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都要钻过嗓子噎他那么一下。

这让他每吞咽一次,都显得有些吃力。

“我不管你在说什么。”最后一根面吃进去,蕃茄和肉沫在嘴里竟混合出一股酸苦味。相叶把叉子放进完食的空盘,起身。“不要浪费食物。”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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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你是谁。”

“不认得我了吗。”

“……不知道。”

“没关系。我是你的辩护律师,我姓樱井。”

樱井翔把自己的名片卡在会面室的玻璃隔挡上,坐在里面的太田光瞥了他一眼。

“我不需要。”

“你必须需要。”樱井在外面坐下,“你已经被正式起诉了,必须要有辩护律师。”

“我说不需要。”

“不需要也得需要。”

樱井拿出文件和手账,看着对面的太田。

“社会有之所以成为社会的规矩方圆。无论你成年与否,做过的事就要清楚明白负责到底。”

“你没资格在这里跟我说教。”

“教育你不是我的事,是法律的事。”

“那你还为我辩护什么。”

“我虽然是你的辩护律师,但我会按照你应该承担的法律责任进行我的工作,履行我的职责。”

“……”

“我说得简单一点,以免你听不明白——该法律教育你的,一点也不能少。在法律里不该由你负的责任,一分也不会多——我就是负责来弄清楚这些的。”

“……”

“听明白了的话现在就开始。”

“我要求我的心理医生在场。”

“……”樱井握笔盯着手账上的横线,没有抬眼。

“不然我什么都不会说。”

 

 

绕不过去这一关。

樱井自然是知道的。

分手不要紧。分手在精英生活里更没什么要紧。在他们这种第一次见面就上了床难说在一起不是一种长期排遣压力的炮友关系里,就越发显得不值一提。

——那他们为什么会选了那么郑而重之的一套房子。

郑重到樱井在搬走的那天甚至想要对相叶说,不如把这套房子买下来吧,它真的很好。它厨房的操作空间特别舒服,卧室格局也特别合理;它书房里的光线角度极佳,又明亮又不至于过于日晒;它浴室里的空气流通良好,总是留存着一股干燥好闻的味道;它的金属调其实不冷而是能让人静下心来,它就连门把手按下去的手感都恰到好处……它像一个家,它给人归属感。

因为它这么好,才想把它留给你。

可这话当然不仅根本毫无立场可言,想想更不是因为这套房子本身。

在事务所窝了几天,樱井本来准备找几个工作日的白天,趁相叶不在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下搬走,没想到那天开门进屋,已经看到十几个纸箱整整齐齐摆在客厅里。

他的东西,分门别类,收拣装箱。

单是贴着“书”的标签的,就有三五箱。书是最难收拾的了——折腾起来,太辛苦了——因为他这么说,所以特别替他把这些辛苦都省了吗。

就这样,把他进书房,进卧室,在书柜和衣柜里挑挑拿拿挖空一半,再仪式感地完成一次告别,这样的权力都直接剥夺了吗。

一时之间,樱井不知心里翻涌交汇的是被扫地出门的难堪还是被体贴关照的不舍。

他在那些纸箱前站了很久。

 

 

最后放下钥匙离开的时候,樱井想,他竟然好像也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难过。

 

 

从会面室出来,樱井掏出手机。

解锁。到屏幕暗下去。再解锁。再到屏幕暗下去。

他需要联系相叶。

也没什么这么难的吧。难道分手了就还能此生不复相见。

在这场官司结束之前,他都不得不把自己的专业进行到底。

拨出相叶的号码。

响铃很久,无人接听。

也是,应该还是工作时间。

樱井只有编了约时间一起和太田光会面的信息发过去。按下发送的时候,他有一瞬错觉自己还是像以前一样,发出的是什么回不回家吃饭今天会不会晚点之类的家居内容。

嘛,也正常,是需要一段时间来习惯的。

突然恢复单身的生活。

他不想回家。

他新搬的公寓里,十几个纸箱还堆在那里,除了找到“西装”的标签把必须要穿的衣服拿出来,其他箱子连胶带都没有拆开。

他不做饭,也还全无精力对付一系列的整理。

随便吃过一碗荞麦面当晚餐之后,樱井走进了很久没去过的那间酒吧。

几杯普通威士忌,喝得沉闷平静。

“樱井律师?”

有人走到身边。

樱井转过脸。

“永作女士,这么巧。”

“好久不见你来了。”永作笑道:“一个人?”

“啊,一个人。”樱井赶紧伸手示意请坐。

“最近很忙吧?”永作在旁边坐下。

“也就还是那样吧。”

“听说樱井律师最近接了那个闹得沸反盈天的未成年纵火案,应该有点不可开交吧。”

“您也知道了。”

“影响那么大,每一点进程都备受关注啊。”

“我猜这次的炎上一定又都是,所谓律师果然就是无良,什么垃圾只要给钱也照样有人为他辩护。”樱井拎着杯子笑道。

“樱井律师有点悲观啊。”永作也笑。

“这个也不是悲观。”樱井说:“因为这些看法对我毫无影响,反过来说,要是把我们都塑造成正义斗士,倒是更为难。”

“至少我知道,樱井律师的金字招牌,是为谁辩护得来的。”

“哦?”樱井歪过头,“为谁?”

“为法律。”

“……谢谢。”樱井笑着举杯。

“樱井律师有信心吗。”

“嗯。这个案子的构成有点复杂,所以我不知该怎么表述。无论如何,我会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尽力而为。”

“这么保守的说法,有些不像樱井律师了呢。”

“……有吗。”

“开庭的话,我会争取去旁听的。”

“那就希望到时我不至于太狼狈就好。”

“那么,我就差不多了。”永作放下杯子起身,“樱井律师也恰到好处就好,毕竟一个人要是喝太醉可没人送你回家啊。”

樱井那时可能确实有一点闷酒后劲儿,脱口而出的话不太受到大脑控制。

“我想问您个问题。”

“什么问题?”

“您今天怎么一句都没有问起……相叶医生?”

“虽然有点失礼……那是因为我知道,没有必要问了。”

“……您知道?”

“虽说各方面都已经足够明显的了,不过……樱井律师今天身上什么别的味道都没有了,只有烟味而已。”

 

味道?

“什么味道……”

樱井回到新搬的公寓时,身体里的酒精还没有散尽,醉意让他有些反应错位,门把手按了好几次才终于把门推开。

屋里扑面而来一股尘土腥味。是那种完全没有人气也还没有经过任何收拾整理的空房间的味道。有些呛人。

行吧。

樱井其实是明白的。

人家没好意思直说,原来那些在恋爱热浪里神清气爽用心收拾自己的清新气息,已经变成了如今什么心思也没有什么也顾不上精心打理还烟酒不断的单身汉气味。

真是让人无所适从的空间。

走进客厅,按开灯,边解领带边扫一眼堆在那里的纸箱。

再这样把这些箱子堆下去的话,自己身上是不是就该快要有加龄臭了。

至少要从把所有箱子都拆开开始吧。

反正酒劲儿没散尽就这样睡下去明天起来也难免要不清爽,最近也没有容得任何不舒服的余地,不如收拾一阵子把酒精都挥发出去。

本着这样的想法,樱井把堆在最上面那个贴着“易碎轻放”标签的箱子抱下来,拆开了胶带。

里面竟然还是一个封好胶带的纸箱。

樱井怀疑自己真是喝多了,再伸手去扯里面箱子上的胶带。

翻开。

要不是前后离复活节都应该还远,他甚至会借着酒意猜想这是谁寄来的一箱复活节彩蛋。

大大小小用泡泡纸包裹起来的圆球,满满当当塞了一箱子。

樱井的反应依然迟缓。

不是自己收拾的东西,他一时竟然反应不过来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脱掉上衣在箱子边坐下,掏出一个包得厚叠叠的球。

东西拿在手上的瞬间他其实已经明白了。

撕开透明胶带,剥开层层叠叠的泡泡纸。

露出里面的玻璃弧面,和纷纷扬扬飘落的碎光。

这满满一箱子全都是——他的雪花球。

当初搬到一起,他把这些雪花球一个个拿出来摆在电视旁边的时候,相叶曾经吐槽过“也没个高低错落吗就这么摊一堆”,他也不予置评只管笑着摆自己的。

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自己不断随手带回越放越多,眼看着电视旁边都要摆不下了。相叶某天夜里躺在他腿上看电视的时候还嘟囔过一句“你那些雪花球再挤就要爆炸了,买个展示架正经摆一摆吧”。

每一个曾经置于幸福空气中的琉璃世界。

洋洋洒洒,细细碎碎。

当时映出的每一个画面有多温热,如今贴在掌纹里的球面就有多冰手。

只拆了一个,已经进行不下去。

樱井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原本已经融合相嵌到了什么地步。他最喜欢最私人最体己的东西,就这样,从融入一个新机体里到硬生生再被剔了出来。

所有关于他和相叶雅纪已经分开的实感,这一刻才定向爆破一般,轰然坍塌,烟尘原地腾起,直弥漫到遮天蔽日。

胳膊架在纸箱边,他捂住了脸。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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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呢。”

相叶看着坐在卡座对面的远藤拓实,内心有好多细小裂缝一点点开裂的声音。那可是用多少波恋爱热浪冲刷抚慰,用多少喂进恋人嘴里的布丁才填补修护起来的。

“有事就说,没事我这就走。”他生硬地说。

“干什么呢这是,怎么也得先叫杯喝的。”远藤抬手示意服务生。

“不必了,我什么也不喝。”相叶说。

“听那嗓子哑的,怎么也要喝点东西。”远藤对服务生说:“黑咖啡,加冰。”

“……”相叶很想说我不喝但是又不想当着服务生拉扯这些。“你到底有什么事。”

“这么多年不见,难道就不能见面叙叙旧吗。”远藤轻松地说。

“我们没有什么旧可叙。”相叶盯着桌面,“更何况我也不觉得你会有叙旧的心思。”

“我们没有旧吗。”远藤眯起眼睛看着相叶。

“……”相叶攥起拳压在膝盖上,像是企图按压住汹涌流动的情绪。

“你重新开始得这么彻底吗。”

“……”相叶咬着牙不出声,抵抗对面压迫过来的强势气场。

这种记忆他太熟悉了。熟悉到不看对方也知道对方在用怎样的目光审视自己,嘴角又挂着哪样的玩世不恭。本能里的抗拒憎恶全都从胃里往上翻,让他反复吞咽才能把一阵阵的恶心压下去。

“挺了不起的嘛。”远藤笑着说:“看看这社会精英的模样。”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回来我也不关心。”相叶提起一口气,“叫我出来只不过还是为了以我取乐的话也无所谓,我希望你知道,对于你的一切——我已经毫不在乎。”

“真的吗——”远藤还是笑着,盯着相叶的脸,“我倒是有点好奇了。”

“我对你的好奇也没有任何兴趣。”

“是哪路神仙这么了不起,给了你这样脱胎换骨的魄力。”

话到这里,相叶终于抬眼。

瞪视远藤那魅力十足却令他恶心的脸。

“与其他人无关,懂吗。”

远藤的笑意更深了些,“这么紧张吗,那个人。”

“没有哪个人,我和你早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与任何人都无关。”相叶扳直了肩膀,“我警告你。”

“你还是并不真的会说谎。”远藤似乎笑得很开心,“你也许以为自己骗过了所有人,但你骗不了我——当年骗不了,现在也一样还是骗不了。”

相叶已经把拳攥了又攥。

“也许你以为,你如今还能激怒我。”他说:“但事实上你并不能了。”

“哦?”远藤耸耸肩。

“别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相叶说着,倒像是逐渐平静下来,“否则我绝不会再对你客气。”

“我倒是有点想见见这个人了。”远腾交叉双手在胸前,身体后仰,“到底什么人,能有本事代替得了我。”

“收起你在全世界那里的优越感吧。你根本没有在我的世界站住过,用不着浪费任何人的人生去代替你。”相叶说:“你搞清楚这之间的区别。”

“那恐怕,很难说呢。”远藤眯一眯眼睛,“毕竟你也知道,我最大的爱好就是研究人类。”

“你不配。”相叶沉下声,呼吸也平稳起来。

“何必这么说呢。你明明就……”

“我是曾经很崇拜你。”相叶打断远藤,“因为你所拥有的专业,视野以及超乎常人的认知。我也不否认,也许到如今你在专业领域仍然是优秀的。但可惜。”

“可惜?”

“可惜,你是个反社会人格的病人。”

 

 

相叶坐进车里扣好安全带转动钥匙踩油门的瞬间,车窗后视镜里,当天最后一抹夕阳的残光凛过。

 

 

雅子:他怎么会回来的。

雅树:不重要。

雅子:他想干什么。

雅树:随便他想干嘛。

雅子:他还会把我们……

雅树:闭上你的嘴。

雅子:我害怕……

雅树:有什么可怕的!

雅子:我们会失去……他吗。

雅树:叫你闭嘴了,他和你,和我,都没有任何关系。轮不到你来怕。

雅子:他,只是他的吗。

雅树:他和你和我和我们……从来都没有过任何交集。你知道的,不是吗。

雅子:我知道。只是……

雅树:还只是什么。

雅子:我还是有一种,我们一直都和他在一起的感觉。

雅树:那只是你的错觉。他从头到尾,都只和他一个人在一起过。他从没有把我们任何一个放出去,你知道他对他有多重要了。

雅子:我想……

雅树:你想什么!你什么也不许想。

雅子:我只是想要一点温度……

雅树:你别不听话,你不听话我对你不客气。

 

 

要关不住她了。

快要关不住雅子了。

不能放她出来,会吓坏他的。

雅子是女生。

雅子特别怕疼。

一疼她就会忍不了跑不见了。

浴室里水声流动,相叶雅纪在沙发里扯着大拇指上的脚趾甲,咬牙用力一撕。

血珠水滴般钻出来。

疼得钻心。

“怎么,干什么呢?”从浴室出来的樱井走过来。

“没事。能帮我去拿个创口贴来吗。”

——听话。

——雅子听话。

——只有他,只有这个男人,我谁也不能给。

 

 

是夜,当指尖用力从樱井胸肌划到腹肌,像是想要浓墨重彩地写下什么时,那场划破平和寂静的大火沿着电话线烧了过来。

火舌冲向夜空,像抑制不住的某种预示,爆烈地吞噬着曾经风和日丽里的狂热浪潮。

相叶知道。

还有什么未知名的所在,恐怕已经跟着一起失火。

 

 

“介绍一下,这位是检察院请来的远藤医生,他将负责为公诉方提供精神鉴定方面的协助。这位是太田光的心理辅导,相叶医生。其他在座当事方与检察院的各相关人员,请注意对本次调解协商的内容对外保密。”

“那么,今天的庭外协商就正式开始。”

相叶扶了扶自己的眼镜。

他不知道会在这个场合见到远藤。但无论远藤会出现在这个案子里的原因是什么,以他的专业能力,公诉方的胜算显而易见地获得了压倒性优势的提升。起诉恐怕已成定局。相叶一时想不出,一旦起诉,还能有什么律师是有能力有把握赢得了这一场的——或许,他也不是想不出。

相叶不停转着笔。

并不知道远藤全程盯着他翻飞的笔尖。

“相叶医生。”

协商结束相叶走出会议室时,身后的声音叫住了他。

他不想停留,但又不得不转身。

“远藤医生。”他礼貌地站定。

“又见面了。”远藤微笑。

“有事吗。”

“意外吗,在这里见到我。”

“没什么意不意外,这样牵涉影响甚广的案件,公诉方也需要精神鉴定的专家,这很正常。”

“我倒不知道什么影响,我也没兴趣。”

“那你为什么会来。”

“我为你而来。”

“……”

“我只是因为看见了你的名字,才会同意来。”

“请你自重。”相叶已经转身。

“我会找到他的——”远藤在他身后说:“那个令我好奇的人。”

相叶没有停下。

经过楼道下楼梯穿过大厅,一直到走出法院的大门。

 

 

雅树: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雅树:他会去找——他吗?

雅树:他到底想干什么。

雅树: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他。

 

 

——没有。

相叶知道,没有什么办法能阻止那个享受他人痛苦为乐的人。

“我回来了……”樱井当天回家进门的时候,相叶正坐在餐桌边等他。

——你不要管了,雅树。

“时间正合适,饭刚刚做好。”相叶从桌边起身给樱井盛饭。

——你管不了。

“今天怎么样。”相叶坐在樱井对面拿起筷子。

——别乱来。

 

 

雅树:如果是这样,那不如及早告诉他。

雅树:你在害怕什么?

雅树:你怕他知道你的过去吗。

雅树:你怕他接受不了,我们吗。

雅树:如果他是值得你这么在乎的,那你就应该不必害怕。

雅树:如果他是值得你绝对谁也不能让的重要,那你就应该相信他能接受,以及相信你。

雅树:也才不枉自从和他在一起,我们就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不是吗。

雅树:即使是陪了你这么多年,有多不舍得,大家也还是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不再需要我们。

雅树:当他能够陪你一起吃饭,教你怎么用电脑,接纳你的漫画书,看得懂你捏的粘土,用你用过的纸巾,发现你戴眼镜的习惯,在危险时刻挺身保护你——陪你玩游戏的萌萌果、大个子保镖狮王、二次元专家IT太郎——大家不就都已经陆续安心离开了吗。

雅树:我们都替你高兴。

雅树:最后只剩下和你最亲近的我和雅子。

雅树:之前雅子因为过于害怕不安而忍不住想要跳出去——是在床上时没错,我劝过她了她不肯听——你硬是靠自己的意志力把她划过他胸口的动作接了过去。自那一刻起,雅子也走了。因为她知道,你已经没什么需要她教给你和帮助你的了。在这段关系里,你已经不再为自己的性别迷惑煎熬,也不再执着于是否只因为自己不是女性才会遭受那样的背叛和折磨。

雅树: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

雅树:最像你的我。

雅树: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雅树:可能也只有这最后一件事了。

雅树:让他知道,你的全部。

 

 

“小翔有没有亲眼见过——人格分裂的真实案例?”

“去翻开检察院的那张底牌,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的。”

“远藤拓实——尽管去见见这个混蛋吧。”

 

“我搬。因为你的书实在是太多了。”

——雅树,你还在吗。

玄关处,樱井离开的关门声轻响。

——你真的走了吗。

相叶低头,看着最后一滴水沥出。

        ——这次,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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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樱井用钥匙开门进屋时,正坐在餐桌边吃饭的相叶意外地放下了筷子。

“我不知道你要回来。”他从桌边起身,转身想要再拿个碗出来,“你说一声,我就等你一起吃饭了。”

“我吃过了。”樱井脱了鞋,没有脱上衣,也不解领带,直接走到餐桌边坐下,“你不用拿碗。”

“哦……”相叶转回身。

“坐。”樱井抿抿嘴,朝相叶示意,“我有话和你说。”

相叶沉默着在对面坐下。

此时距离两人上一次在这张桌边的不欢而散已经过了将近一周。

说是有话,相对却还是先安静了一会儿。

“你是一直睡在事务所么。”相叶问。

“不重要。”樱井说。

“一周不回家,不重要吗。”相叶又说。

“一周不回家,你也没有问,不是吗。”樱井抬眼,“你在等我相信,是吗。”

“等你相信什么。”

“等我相信。”樱井嗓子里有点发紧,似乎要说出接下来的话是件相当有阻力的事,“一直以来和我在一起的,只是你多重人格中的一个。”

“……”

“是吗。”

“……”

“回答我。”

“那你相信了吗。”相叶看着樱井的眼睛。

樱井盯着他看一会儿,似乎有些费力地吸口气,“你这么说,就说明你知道自己有不止一个人格这件事,是吗。”

“……”相叶垂下睫毛,不置可否。

“就说明——你知道那天晚上我们之间出现了另一个人,并且你也知道我和他之间的对话——是吗。”

“……”

“他和我说了什么,你也清楚,是吗。”

“……”相叶仍然沉默。

“你觉得,我应该相信吗。”似乎有些悲伤,在樱井眉间若隐若现。

“饭要凉了,不介意吧?”相叶拿起筷子,从碗里夹起米饭送进嘴里。

有些东西,从眉间到眼底,从唇边到喉咙,樱井用反复的深呼吸将它们消化。

“远藤拓实。”他慎而重之地将这个名字吐了出来。

相叶正夹起一块炸鸡的的筷尖顿在空中。

“既然你都知道。”樱井说:“那么我告诉你,我去找过他了。”

收回筷子,夹起的炸鸡送进嘴里,相叶用力嚼着。

清脆的牙齿咀嚼声,在安静的空气里回声了般。

“以及……我也想知道。”樱井接着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才告诉我,你和他的事。”

相叶不停嚼着,好像不记得该咽下去地嚼着。

樱井知道自己此刻这番话并谈不上什么理直气壮的立场,谁的过去都有它不被触动的自由,也没有任何必定要向谁交代的义务。但自己和相叶的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又何曾谈得上有理有据有立场,更何况——如果这个名字竟然是要以这样一种假“他”之口才能出现的,那自己在这种戏剧化的超展开里又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比起他今天听到的一切,他如今在这段关系里,手里真的还剩下了什么吗。他还有什么机会成本可害怕失去的吗。

他偏要问。

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从你20岁时开始。”

 

 

——樱井律师,知道才刚满20岁时的相叶雅纪是什么样的吗。

 

 

那时他还是医学院的学生,分配到我的科室来跟着我实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与众不同。

他的眼睛,异乎常人。

听你说话盯着你看时会发光。

通常眼睛这么清澈见底的人并不适合做精神科医生。并不是说他无法洞悉他人的心理状态和精神世界,而是这样的人通常共情太强,深入他人的精神和心理时恐怕会很痛苦。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

——清楚他人的痛苦是什么样的,才会知道怎么做是有真正有效的。

是,我当然知道,这话是一个年轻人怎样的理想主义。

不过,很打动人,不是吗——你现在这个年龄,一定特别能明白。

我就是这么被打动的。

我知道他崇拜我,我也对他说过这样是不行的。

但我想你应该也是了解他的,这样的话挡不住他。总之,就是那样开始了。

没人能拒绝得了相叶雅纪。

我至今也这样认为。

这一点,相信樱井律师心里也是再清楚不过的。

我知道那是不对的。但有些事确实身不由己。他毕业后就来到我的医院,我们一直在一起。他的共情能力给了他优秀的判断力和分析力,但也给了他更多辛苦。

他很优秀,也很受欢迎。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

不知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暴露的,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捅出去的。

他遭遇了一些比较可怕的对待。你知道,那个时候的医院,总有一些处于灰度界限里进行研究的试验类项目,精神科这类模棱两可的项目就更多。因为我们关系的暴露,他的精神可能受到一定程度的刺激,情绪状态十分不稳定,鉴于这种情况,当时医院方面就建议让他接受一下这些项目的帮助。

他不肯接受。

为了帮他,我们不得不采取了一些强制性措施。

他反抗得非常激烈……因此也经历了更加难熬的一段时间。

你不用那么看着我。

人生难免如此,总要经历一些完全意想不到的无妄之灾。

你不要小瞧了他。

你也很难想象他最后是怎么让自己脱身的。

相叶雅纪,在众多精神科专家的眼皮底下,分裂出了至少三个人格。

三个人格独立成型的程度几乎让所有专家都相信了。

然而精彩的还远不止到这里。他不仅呈现出了三个完全令人信服的人格,而且还在项目组有针对性的治疗过程中显现了顺从的接受,逐渐让另两个非主人格的人格进入了稳定的休眠状态。最后,他以各项目指标的稳定状态离开了项目组,也离开了医院。

说真的,我简直想给他鼓掌。

之后我就出国了,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没想到这些年过去再回来,竟然能见识到现在这样一个相叶雅纪,他果然是从不会让人失望。

看樱井律师的表情——大约也是见识过了。也对,他能和你开始,本来也应该是为了摆脱前半生的困境——谁知道他会给你呈现自己的哪一面呢。

那般精彩的表演。

堪称以假乱真。

怎么,樱井律师可别跟我说——你相信了。

 

 

“现在告诉我。”樱井的目光扫过对面相叶的眉梢眼底,鼻梁下巴,锁骨肩膀,甚至是拿筷子的标准方式,“我应该相信吗。”

“你指。”相叶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吞下去,放下筷子,看向樱井,“什么。”

“你认为呢?”樱井喉咙里已经抽得很紧。

“关于你从没相信过的那些吗。”

“有些事我的确从没相信过,但我试图去相信了。有些事,我本来从没怀疑过,现在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怀疑。你说讽刺吗。”

“你要怀疑吗。”相叶盯着樱井的眼睛,“那些本来你从没怀疑过的事。”

“我不知道。”樱井努力从不断封闭的喉咙里挤出声音。

“那就说明,你已经怀疑了。”相叶也哑着嗓子,倒是浅笑了下。

“你想让我怀疑吗?”樱井被这笑刺了一下,直痛到手指尖。

“你知道吗,小翔。”相叶略微向前倾身,双手合十抵住下巴,“无论是相信还是怀疑,都没有应不应该。”

“……”

“相信就相信,怀疑就怀疑。”

“你就不想解释些什么吗。”

“同样,无论相信还是怀疑,都不需要解释。”

“我根本不想怀疑。”

“你没有怀疑,你相信了。”

“相信?”

“你选择了相信令你怀疑我的那些事。”

“我不是……”

“我也不需要你的解释。”

“……”

“你想要说的,应该也说完了。”相叶从桌边起身,伸手收拾碗筷,“那我想,就到这里了。”

樱井想说,就到哪里?

到哪里?

其实他心里是知道的。

他试图打开完全闭锁的喉咙,但是失败了。

“我这两天就会搬走。”相叶转身把碗筷放进水池,打开水龙头。

水声,碗筷磕碰声,在沉默里交响。

“你不用搬。”樱井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两只手扶在餐桌边,他想起刚刚搬到这里的那一天,他们在这张桌上吃了五次里总有一次难吃的炒饭,东西都还没收拾利索,就因为摄入了过多盐分而不务正事去了。他想起了这张餐桌上曾经的一日三餐,铺过的报纸赶过的时间,时间明明不长却像历经过数次四季,一时竟有些难以起身。

直坐到相叶关上水龙头,水声收尽。

“我搬。”樱井终于扶着桌面站起身。他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想必是因为自己明明没吃饭却硬要说吃了。

“怎么,你以为我没地方住吗。”相叶平静地把碗倒过来沥水,“我不缺钱。”

“我搬。”樱井只是边转身往外走边说:“因为你的书实在是太多了,折腾起来,太辛苦了。”

你的书就不多吗。

然而相叶没再说话。

直到玄关处关门声轻响。

相叶低头,看着最后一滴水沥出。

他才把手里倒过来的碗放下。

 

我是在等你相信。

等了整整七天。等过了一个上帝创造世界的时间。

却并没有等来我想要的那个相信。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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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法院楼道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鞋底回声。

灰色光影,每一身正装映出走马灯般的影子。

冷静,克制,情绪归零的肃穆气场。

一个擦肩。

陌生,如常。

无形的牵引,从下意识的第六感里而来。

樱井顿了一下,转过头。

“远藤医生,吗?”

 

 

人生真是意想不到的跌宕起伏。

樱井翔是从没想过自己的一生中要经历这样戏剧化的故事,事故的。

他知道自己这种普世价值中的社会精英,一生不过是场华丽的走钢索。他也清楚所谓金牌律师在很多人眼中不过是图有其表为了钱毫无立场的伪君子。他甚至预想到自己这一生恐怕很难有什么真正的亲密关系,要是能有一些你情我愿解决需求愉悦彼此的匹配,就挺不错。

即使是在遇到相叶雅纪之后,他也没敢奢望过什么一生一世。

即使是这段关系每一天都有不可思议的飞跃式进展,恋爱热浪还能持续涨潮,理想得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存在的,对这段关系的信心日益稳健不再怀疑,他的内心深处也是如履薄冰的。毕竟,对于相叶那样的男人,谁又敢说自己攥着一个100%的号码牌呢。

这是一种对立矛盾的心态。

也是法律的常态。

所以他都能视之如常。

也许即使如此这般的关系有一天也会戛然而止无疾而终。

樱井以为自己是有准备的。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停了下来。

“我们认识?”

他转过头来这样问的时候,樱井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有准备。

从几天前“另一个”相叶出现的夜晚之后,樱井就没有再回过家。与其说他不能相信,不如说他无法面对。他需要空间,更需要时间。他想不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并没有准备去找“那个混蛋”。他也无从判断“那个混蛋”和相叶之间会有什么关系,过往,乃至故事。他想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道的好,即使这有点不太像他。

但看来,命运里的多少不情愿从来只会不请自来。

“您是,远藤——”樱井再确认一次,“拓实医生吗?”

“是我。”远藤转过身,“你是。”

灰白光线里,樱井迅速打量了一下站在面前的男人。

黝黑面孔棱角分明,深邃眉眼间的阴影有点不像亚洲人,肩膀挺阔,身形修长——这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是那种不分性别审美都在公认范畴里的好看人类。不仅如此,还拥有十分明显的身高优势。

樱井下意识地板了板肩膀。

“不好意思,恕我唐突。”他说:“我想问一下,您是正在负责太田光案子的相关精神鉴定吗?”

“是。”远藤简洁明了地答,再看看樱井,“再问一次,你是?”

“我姓樱井。”樱井握紧手里的文件夹,“我是太田光的辩护律师。”

他此言非虚。

——接了太田光的案子。

樱井知道他恐怕是非这样做不可了。这和理不理念妥不妥协都已经没有关系,这是他眼前唯一能去做的选择。

远藤看了樱井,目光扫过他领子上的律师徽章,唇边隐现微妙的笑意。

这让樱井一瞬间非常不舒服。

“也恕我冒昧,樱井律师。”远藤笑着说:“你是刑事律师?”

樱井蹙眉,“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不不,我没什么别的意思。”远藤很随意地摆摆手,“有什么事吗?”

樱井感觉有无名火在顺着气管往上窜,让他很费力气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有些关于这个案子的问题想要和您谈一谈。”

“既然你这么说了。”远藤耸耸肩,“自然可以。”

“谢谢。”樱井侧身,礼貌地伸手示意远藤先走。

——他讨厌这个男人。

 

 

“好吧。”喝一口的咖啡放回桌上,远藤往椅背上一靠,看着樱井说:“你想问什么。”

“那么。”樱井清清嗓子,“您在给太田光做精神鉴定吗。”

“嗯,检察院的人把我叫来的。”远藤说:“我本来这趟回国是不想理这些事的。”

樱井想说谁管你啊,脸上还是平静克制。

“我想问问您,现阶段精神鉴定的结论是怎么样的。”他问得直接,因为完全无心废话。

远藤挑起眼皮看他,“咦,樱井律师觉得我会告诉你吗?你可是辩方律师。”

“虽然您是公诉方请来的,但精神鉴定是早晚要公开的证据。”樱井说。

“那也是要分个战略阶段公开的,证据的运用可是控辩双方的大学问。”远藤又笑笑,“樱井律师不会以为我是个外行,这样都能糊弄得了我吧。”

说不上轻佻还是轻蔑,樱井甚至怀疑对方是在故意挑战他的耐性。

更讨厌的是,即使举止是这样随便惹人不快,他整个人看起来仍然是魅力十足的。樱井从周围店员以及来往顾客的目光中能看出来,这是典型的会在人群之中发光发亮的人。

“所以看来医生是无心跟我多说了。”樱井已经准备从桌边起身。他已经感觉快要压制不住那股无名火,怕就要有失礼的话脱口而出。“不好意思今天打扰您了,我就先——”

“我之所以会接这档子事,只是因为看到了当事人心理医生的名字。”远藤端起咖啡,用一句话把樱井按在了椅子上。

“你说……”樱井盯着他。

“相叶。”远藤喝一口咖啡,“雅纪。”

“……”樱井感觉自己的太阳穴蹦了起来。因为他从对方念出这个名字的方式和语气里,百分百地接收到了“他们关系非同一般”的信号。

“你认识相叶?”他强令自己先冷静。

“果然。”远藤嘴角划过意料之中的弧度,“从刚刚见到你,我就感觉得到,你一定和相叶有关系。”

“你说什么。”樱井的客气已经难以维持。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远藤笑道。

樱井的手用力按在腿上,以防止自己会失控出手。

“我警告你,最好不要乱讲话。”

“不用那么紧张。”远藤还是笑得一派轻闲,“我和相叶,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什么你和相叶。

哪有什么你和相叶。

樱井沉默着,希望自己不要被这已是明显有意的挑衅搞得失态。

“我之前见到他,就知道他肯定是已经。”远藤瞥樱井一眼,“有新人了。”

“远藤医生。”樱井开口:“站在控辩双方的立场,我对你保持着专业的尊重,请你不要随意说些乱七八糟不负责任的话将不相关的第三方扯进来。”

“对我用官方辞令也改变不了有些事实啊。”远藤耸耸肩,“事实就是事实。你明白吧,你是做律师的,你信奉的是真相。”

——“去见见那个混蛋。”

樱井现在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相叶从未对他提及过只字片语关于这个男人的这段过往,也没有告诉他最近还和这个人见过面。樱井不能说是毫无挫败感的。这无关信任与否的问题,而是,他知道自己拿的未必是张100%的牌,但总归还是一直有信心至少握了一张70%的牌。但短短几天里,他这张70%就贬值成了几乎接近于0的白纸。

短时间里,他顾不上谈什么感受。

他只有跟着一起归零的空白。

“你信奉的是真相,但我只有很遗憾地告诉你。”远藤喝光咖啡,放下空杯子,“相叶雅纪是个骗子。”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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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又一次在法院看到相叶的时候,“不会又是来找自己喂布丁的吧”在樱井脑中一闪而逝。当然不会是了。已经有多少天没有一起吃过一餐饭,正正经经说些话,樱井心里是有数的。他想他们是闹了些别扭,但哪一段关系里会是一点摩擦都没有的呢。

虽然摩擦的内容实际上相当严肃,但樱井其实并没有把问题看得很严重。即使这段时间里他没少睡事务所,相叶也没少在自己的诊所加班彻夜不归。

樱井还是不认为这会对他们的关系构成任何威胁。

他们是那样认真地住进同一屋檐下的,那份认真里理应已经包含了对于所有类似这种情况和问题的心理准备。

樱井是这样相信的。

所以即使从恋爱热浪里脱离出来的温度差让他有那么点不习惯,他还是保持着十分乐观的心态,继续自己日常稳定的工作生活节奏。

可事实上,自从那个失火的深夜——在两个人的手机同时来电之前,那一次带着点奇妙诡异色彩的床事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做过了。

已经快要过去两个月了。

这对于原本一周没有五次也有三次的他们来说,其实根本就已经超出了正常问题的范围。性固然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性是万万不能的——本该如此,理应如此。

只不过樱井没有意识到。

他对自己的掌控力过于自信了。自信是好的,但过于自信就会在身边留下巨大的盲点,对很多原本十分明显的异样反常视而不见。

无论是对他们的关系,还是相叶。

 

 

在法院的楼梯上看到正从大门闪身而出的相叶时,樱井确定自己不会看错,即使只不过是个背影。他不知道相叶是来做什么的,他也有段时间完全不过问相叶的工作了。

樱井盯着那个在门外拖长然后终究跑走的影子,稍稍出了一下神。

他在想什么呢,这是工作时间。

转过身,他往台阶上走去。

走到楼梯转角处时,有人和樱井擦肩而过。

樱井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停下来转回头,看了一眼那往楼下去的人。

并没什么出奇的,法院里随处可见的,普通正装打扮的男人。身材高挑结实,黑色短发一丝不苟,肤色微深。

不,不认识。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回身,樱井奇怪自己刚才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吸引。

准备继续往楼上走时,迎面看到了几乎可以算是整个检察官界唯一一个和他还能过几句话的人,二宫和也。

“哦,樱井大律师,好久不见。”二宫摆下手。

“难得,今天有案子?”樱井微微点头。

“也算不上,过来围观大案的调解商议。”下两级台阶,二宫耸耸肩。

“大案?”樱井说。

“嗯,好像还和你有点关系吧?那个未成年人纵火案?”二宫站下来。

“……你说太田光。”

“是吧,我记得好像是和你之前的案子有点因果关联。”

“谈不上关联,更没什么所谓因果,犯罪就是犯罪。”

“嗯,但是他的监护人和心理医生好像不是这么主张的哦。”

“……”

“太田光的那位心理医生好像坚持主张,他在犯案时的精神状态不具备完全行为能力。”

“老生常谈。”

“嘛,对方坚持这个主张,希望能够以此免于起诉,但我们这边也不是吃素的啊。精神科医生么,难道检察院还能没有。”

“精神鉴定?”

“究竟是不是精神分裂或者是人格分裂,医学鉴定说了算。”

“有结果了吗?”

“今天刚请医生来过,这段时间一直在进行这个工作,结果很快会出来。而且——”二宫说:“这次请来的这位医生可不是一般人。”

“哦?”樱井看他。

“原本这个人是不在东京的,这些年一直在国外参与人格分裂学说与多人格犯罪鉴定领域的研究项目,发表过很多论文。听说是最近才刚刚回国,就被请来这个风口浪尖上的案子了。”

“听你这个意思,你们这是势必非起诉不可的了。”

“就我今天来围观的成果看——怎么,樱井律师这是有什么高见?”

“完全没有,你尽可放心。”樱井一摊手,“这可能是十年一遇的我会和你们检察官站在一条线上的时候。”

“听你这么说,我是不是还得代表全体检察官跟你表示个不杀之恩?”二宫笑笑,迈步准备下楼,“行了,回见——不,和樱井律师还是不见更好。”

樱井知是这位皮肉屋夹着讽刺的玩笑,也不计较,笑着准备转身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朝已经下到大厅的二宫问道:“你刚刚说的那位医生,叫什么名字?”

“大名鼎鼎——”二宫也不回头,只朝身后摆摆手,“远藤拓实。”

 

 

当天晚上樱井推开家门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所以他是没有想到会一进屋就闻到了饭香的。

“我回来了……”

更没有想到的是,相叶正坐在餐桌边等他。

“时间正合适,饭刚刚做好。”相叶从桌边起身,准备给樱井盛饭。

“今天怎么……”樱井意外地看着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嗯?还站在那儿干嘛,去洗手准备吃饭啊。”相叶看他一眼,打开电饭煲。

“哦……马上。”樱井是不会承认他心里是有些受宠若惊的。虽说相叶给他做饭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在这段时间里,这样的举动无疑是一种破冰的信号。

脚步轻快地洗了手回来,樱井是按捺不住内心喜悦地坐在餐桌边端起碗的。

“今天怎么样。”相叶坐在樱井对面,也拿起筷子。

“说起来,我今天好像在法院看到你了。”樱井夹一块鱼肉送进嘴里,“哦,好吃。”

“是吗。”相叶握着筷子,似乎稍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小翔,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樱井把刚送进嘴里的米饭咽下去,抬眼,“嗯?”

“我想请你……”相叶咬下嘴唇,“做太田光的辩护律师。”

“……”樱井手里的碗筷和时间一起,凝固了几秒钟。

相叶直视他的眼睛,并没有闪躲。

“你说什么。”樱井把碗放在桌上。

“我说,我想请你给太田光辩护。”相叶提口气,“因为他肯定会被起诉的。”

“……”樱井似乎在沉默中思考着,思考此时此刻什么才是正确的台词。“首先,你不觉得,他肯定会被起诉这个事实,已经证明你的主张是立不住的吗?”

“不,并不是这样。”相叶说。

“那是哪样?”樱井放下手里的筷子。

“他会被起诉,是因为检察院手里握着厉害的底牌。”相叶也放下筷子,“我没有料到。”

“厉害的底牌?不,不,你先听我说。”樱井摆摆手,“我们观点和主张不同,这点不要紧,我早说过,一码归一码,工作的事情我们可以互不干涉。但你现在,现在这样——是想强迫我同意你的看法吗?”

“我不是强迫你。”

“那你这是什么?”

“我是——”相叶看着樱井,“求你。”

“……什么?”

“我求你。”

“……”樱井这时候似乎才发现,相叶按在桌面上的手正在轻微地发抖。他伸手过去握住相叶的手,“你怎么了?”

“我——”相叶抿下嘴,墨黑眼底像卷起旋涡,“小翔,我有点……”

“你冷吗,发烧了?”樱井握紧他冰凉的手。

相叶闭下眼,想要平复自己的情绪但是似乎做不到。

“我……”他的声音像是被哽住,不知是说不下去还是说不出口。

“你究竟怎么了?”樱井起身,绕过桌子走到相叶身边,手扶在他背上,俯下身,“没事吧?”

相叶的肩膀微微有些颤抖,似乎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出声音。

“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樱井轻抚他的后背。

“小翔。”相叶低着头,声音忽然清晰冷静。

“怎么?”

“小翔有没有亲眼见过——”抬起头,相叶的眼睛里黑亮异常,锐利逼人,“人格分裂的真实案例?”

樱井几乎被吓了一跳。他并不相信关于人格分裂的任何说法。诚如相叶之前说的,在他的认知范畴里,所谓的人格分裂不过只是些相对高明的骗术罢了。但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里的相叶雅纪,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场却完全不同,撇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受,似乎就连气息和味道都像是彻底的另外一个人。有一些什么依稀的记忆,让樱井感觉自己曾经是见过这个相叶的,是什么时候——对,就是那个纵火案发生的夜晚,划破最惬意空里的来电响起之前——他曾在床上见到的那个相叶雅纪。

不,不会的。

绝无可能。

自己根本从没察觉到任何——

任何……

樱井从桌边退后半步。

“怎么,害怕了?”相叶仰起脸,一双黑眼睛的瞳孔在灯光底下越发像是望不见底。

“……”樱井抿着嘴,一只手扶住椅背,“你又是在跟我演戏呢,是不是。”

“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的。”相叶平稳的声音里夹着一层不认识的磁音。

“不,不是这个问题。”樱井摇头。

“那是什么问题?”相叶盯着他,“既然你不相信,就让你亲眼看看,这不是很简单的吗。”

“不是,不会的……”

“怎么不会。”相叶说:“事实胜于雄辩,说得再多,都不如这样直接有效。”

“你是……”樱井仍在分辨,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和自己在一起那么长时间的那个人。他的判断告诉他不是,但内心深处却无法承认。

“你看,他的主张现在立得住了吗?”

“……不会的,他是谁,没有他。”樱井再摇头,“只有你,你是相叶雅纪,这里没有别的人。没有。”

“没错,我是相叶雅纪。”相叶点点头,“他也是。”

“不不不——你不要在这里继续装神弄鬼了,你知道我是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一套的。”樱井侧过脸,“你不要在这里给我装高智商罪犯,你知道的,我见得多了。”

“别这样,你是优秀的律师,要学会接受自己认知范围以外的事实。”摘下脖子上挂的围裙,放在桌上,相叶看着樱井。

“你疯了。”樱井的牙有些不受控制地轻叩。

“这个词不科学也不尊重,但,基本上本质就是这个意思吧。”相叶叹口气。

“如果这是一个无聊的玩笑,最好现在立刻就到此为止。”樱井努力控制着自己,以免声音流露内心巨大的动摇,“因为这一点都不好笑。”

相叶眯起眼睛,“你吓坏了。”

“我没有。”樱井咬住牙。

“你不要忘了,他是心理医生。而我——”相叶从桌边起身,“也算是个曾经的精神科医生。”

樱井当下是有些想要逃离这个场景的。他想自己可能真的并非是出于惊恐,而是无法面对自己从未在这段亲密关系里真正了解过对方,以及即将承认自己从未相信过的事实。

“你的眼睛已经告诉我,你开始认清眼前的事态了。”相叶站在樱井跟前。

“你到底是——”樱井攥了攥拳。

“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吗?”相叶说:“接了太田光的案子。”

“那和这又有什么关系?”

“去翻开检察院的那张底牌,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的。”

“你在说些什么啊。”

“远藤拓实——尽管去见见这个混蛋吧。”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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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一码归一码的是职业和责任。

一码归一码的是工作和生活。

一码归一码的不知怎么还有忽然之间克制的距离。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两个人的同居生活都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变化,但却不知微妙的感受差异究竟在哪里。或许是基于职业敏感的对当事案件和当事人的回避原则让彼此刻意保持了空间,或许是双方都有些关于这件令人不愉快的案件的不良预感而想要刻意绕开。

总之,原本一直在浪尖上持续不退,违反自然规律般的恋爱热浪,和那些不知是几时起不再点燃的石楠香薰一样,默默地被熄灭了。

满窒飘浮的暧昧迷醉逐渐消散,露出精英生活样板间的金属调冷感。

谁都没有意识到。

或者是谁都假装意识不到。

樱井很忙。

相叶更忙。

彼此手上都像是有看不尽的资料写不完的报告。

书房里,餐桌边,沙发上,随处可能是看到一半的资料,正摊开的电脑,喝得只剩一个杯底的咖啡。

不要把工作带回家——这种要求对他们的职业来说本来就是显得奢侈的。

那晚樱井也是在沙发上实在没找到一片完整的地方可坐,不得不先把摊在上面的资料收拾一下,才会不小心看到了相叶的那些报告。

确实是不经意间。

绝不是有心翻看相叶的工作资料。

樱井知道相叶的工作习惯——很多时候他仍然不习惯在电脑键盘上思考,而是更多在文件和笔记上边写边思考——这让他的很多书本文件都在翻阅记录间被折得皱皱巴巴。

“又来……”想要把收起来的文件和报告叠整齐,却因为皱折得太厉害而撂不平,樱井笑着摇摇头,准备把这些资料一张张铺开展平。

一些白纸黑字的关键词,和一些相叶手写的备注,就是这样输入了他的视线范围。

——精神分裂及妄想症。

——多重人格的判定。

——案发时的精神状态判定。

蹲在沙发边,樱井读得过于认真。

以至于洗完澡的相叶走过来站在身后都没有发现。

直到相叶发梢上的水滴进了他的领子里。

“啊。”樱井抬起头,手上的文件迅速拢一拢,“这边堆得实在有点乱,我稍微收拾一下。”

“嗯。”相叶把那叠文件从樱井手上轻轻抽走,“我来。”

“我不是……”樱井抿下嘴,“我不是有意翻你的工作资料。”

“我当然知道。”相叶笑笑,转身在沙发上坐下。

“……”樱井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坐在沙发另一头,翻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相叶也只是把文件放在手边,默默地拿毛巾擦着头发。

轻敲键盘和毛巾窸窣。

樱井其实并不是一定想问。他只是觉得这份忽然的安静不太自然,太不自然。

“你在给他做心理评估吗。”话出口的时候,好吧,樱井承认,他终归总是要问出来的。

“你说谁。”相叶说。

“那个。”樱井把到嘴边的反社会给咽了回去,“纵火犯。”

“太田光。”毛巾搭在肩上,相叶拿起手边的文件。

“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

“你认为他有精神分裂吗。”

“判断有没有,就是我现在的工作内容。”

“如果判断在案发时他的精神状态确实有问题,不具备完全行为能力——”樱井拖了长音,像是后半句话是他连说也不想说出来的情况。

“是的,如果真是那样的判断,就会对起诉和量刑产生一系列的影响。”相叶简单明了地说。

“……”樱井抓了抓头发,再挠了挠眉梢。

“这是你的专业领域,就不必我多作解释了。”相叶把文件理整齐。

“我绝不是想干涉你的工作,只是……”樱井双手搓搓脸,“你知道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当然。”相叶让声音维持平和,“法律自然会给出答案,你担心什么呢。”

“我担心……有人懂得利用现代法律,免于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这房间的空气里一定是缺了点什么,樱井却一时想不出来是少了什么。

“这可不像一个笃信法律的人说出来的话。”相叶说。

“你知道我笃信的是什么。”樱井说。

“我们各有各的相信,就可以了,不是吗。”

“好,你知道我信的很简单,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所以,我觉得我也应该对你坦白。”樱井看着相叶,清楚这番找不到出口的对话只能最终豁出去把窗户纸捅破。“关于人格分裂这一类的概念……我至今并不太相信。”

相叶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樱井。

“你知道刚刚你说的,可能是对整个心理学专业的挑衅吗。”

“……我知道。”樱井合上电脑,“可是对你——只对你,我想我不必,也不该有所顾忌。”

相叶努力提口气,似乎这个话题的进行实在相当耗费体力。“如果你根本不相信心理学,你当初,当初何必,要找我来进行辅助判断?”

“我从没有说过,也绝没有,不相信心理学。”难道这空气里缺了的会是氧气吗,让他们的话都越断越短。“绝对没有。”

“没有吗。”

“没有。”

双方都用努力不移开目光表达自己的态度。

“好。”相叶点点头,“不管围绕人格分裂的讨论和定义,至今,有多少争议,但你不可能直接否定这个概念或者是这个群体的存在。”

“我没有否定。我只是告诉你我的认知,就是,我并不真的相信。”樱井交叉十指,“无论那可能是源自某种疾病类的心理暗示,又或者很大部分根本就是有极强自主意识的高智商罪犯。”

“谢谢你……”相叶看着他轻轻点头,“能把‘那都是骗子’说得如此克制。”

“我并没?”樱井闭下眼睛,“故意曲解我的话有意思吗。”

“我有吗。”

“你有。”

“你说有就有吧。”

“而且我应该说过,我没有别的要求——不要对我读心。”

“我倒不觉得我读得出来。”

“……”

“……”

“看来这段对话没有什么进行下去的必要了。”樱井起身。

是已经没有进行下去的条件了——相叶没说话,也起身想要去换衣服。

“我去事务所加班。”樱井已经先开口:“你头发还是湿的,不要出去吹风。”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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